白小易
我早已注意到有个女人在看我。我故意不看她。那些树看上去都不怎么愉快,一排排地望过去,只零零落落地挂着些许干枯的叶子。它们在风中晃动,把整个院子都弄得很忧郁。我像是怕自己忘了似的又提醒自己一遍——我可是待在精神病院呐。
我就坐在这样一棵树下的长椅里。一群枯叶在脚边打了几个转,又忽地散开。那个女人还是那么不加掩饰地看着我。她目光里那种好奇和冷漠的协调统一使我不寒而栗。面对这样的目光你不可能有任何自信,也不可能对将要发生什么事有任何把握。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异性。我觉得我这会儿应该做的就是欣赏她飘飘洒洒的发丝和那韵味十足的长腿,同时稍稍留心她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所以她走过来和我搭话时我并没感到多么奇怪。
“我也坐坐行吗?”她的声音很轻柔。而她脸上那种十足的精神头儿又使我疑心这是个可怕的圈套。
“请吧。”我尽量不动声色。
她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我们之间至少还可以坐得下两个我们这样细瘦的人。大概是坐在同一张椅子的缘故,她的眼睛不再那么直勾勾地看我,而是去看前面的树。于是我乘机把那些树移交给她,我自己好好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发现她莫名其妙地微微战栗起来。
“瞧,我发抖了。”她说。转向我笑了一下,她又回头去照顾她的树,“其实我并没觉得你有多可怕。”
“我也是。”我说,“你看我都没发抖。”然后我想了想自己的话,生怕她听不懂,“我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她很动人地嫣然一笑。然后她的脊背实实在在地靠在了椅背上。这表明她多少又放松了些。
我向四周那些危机四伏的旧房子望了望,不免又有些担忧。我说:
“医生会不会看见你?要知道,他们不允许……”
“你刚说过没什么可怕的。而且我马上就会走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因为我看到她身子和椅背接触的面积突然减小了,“你还是坐这儿吧。我想问题不大。”
“你是不是总这么紧张?人一天到晚老是想别人怎么看你,是不是挺可怕的?”她居然开始教训我了,“你不妨放松一下试试看。这是精神病院,又不是监狱。”
我咬咬嘴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觉得只好挺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我刚来。”
“他们对你怎么样?”
“谁?”我反问。她的问题总是弄得我挺紧张。
“那些医生护士啊。”
“他们对我还算客气。”
“那,你愿意待在这儿吗?”看来她在这儿早已积攒了一大堆问号,今天总算有了这么个机会。
这是我理当慎重对待的问题。我必须想到我的话将对她产生的影响。
“对我来说,待在哪都一样。”我以为我说得很狡猾。
“我喜欢这儿。”她说得毫不迟疑。她的神态还使我担心她对我的态度感到不满。
“当然,这儿挺不错。”我说。
“我在这儿能看到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在别处见不到的真诚,你给我的也是这种感觉。”
“也许我有些不同。”我说。
“你别误会,以为我把你看得太简单了。我知道你的内心世界一定非常丰富。所以你的表情才会这样麻木。一个人要是正在考虑一个很具体、单一的问题,他的脸就会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其实这时候他往往是在钻牛角尖,实际上处于不清醒状态。倒是你这种看上去傻呆呆的表情才真正蕴藏着智慧,真正的智慧……”
我在内心深处发出长长的喟叹。我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叫人太痛快啦。有一忽儿我在想——若是有一天我真得了精神病也不错,我就整天可以和她这样可爱的人待在一起了。现在——我看了看表——却是非走不可了,要不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回市中心的车了。
“对不起,我没法多陪你啦。真愿意和你聊天。可惜我得走了,得回家了。”
“怎么,你想偷偷跑掉?”她很惊讶。
“你误会了。我今天是来看一位病人。可是医生告诉我他上个月就去世了。他是我的老同学。我坐这儿是在想他。”
“噢!天呐,我一直在拿你当精神病!”她惊呼一声,然后就忍不住哧哧直笑,“我是头一次到这儿办事,想不到闹了这么大的笑话……”
“怎么,你也不是精神病?”我瞪大双眼,“我一直以为……”
“嗨!”她的脸羞得通红,“我们俩这是……这也太可笑啦。”
“可是我居然一点儿也没发现你和精神病人有什么不同。”我说。
“我也是。”她说。
因为都不是精神病,我们就没有继续待在一块儿的必要和理由了。我和她甚至连姓名都没通。唯一使我感到一丝温暖的是,她转回身来对我说了声“拜拜”。
(摘自《女人坊》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