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昱 周昌文 钱 也
哈佛大学“中国先生”的“重庆时间”■杨 昱 周昌文 钱 也
重庆,是邓小平曾经学习、工作过的地方,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的战时首都,是与华盛顿、莫斯科、伦敦齐名的二战四大名城之一。2013年4月8日,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傅高义先生来到重庆,推介他的十年力作《邓小平时代》,并与读者分享创作历程,受到重庆读者的热烈欢迎。
为了完成《邓小平时代》,受内心使命感的驱使,10年来,傅高义不远万里多次来到中国采访。2011年11月和2012年5月,该书的英文版和香港中文版相继问世,今年1月,大陆版开始发行,迄今已销售50多万册。
在重庆的大约33个小时内,已是83岁高龄的傅高义接受了多家媒体采访,与广大读者见面探讨,开办“邓小平与中国道路”主题讲座,签售《邓小平时代》。其间,傅高义接受了重庆晨报记者杨昱的专访,谈到关于《邓小平时代》的采访与写作、“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学术研讨会及当下的钓鱼岛之争等等,也谈了他个人的重庆情缘。
4月8日上午,天气晴朗,在重庆江北机场,83岁的傅高义面带微笑,从博鳌论坛来渝的他,缓缓走出机舱。
这不是傅高义第一次来重庆,但是,这一定是他在重庆引起关注最大的一次——他在重庆大约停留了33小时,各家媒体纷纷大版面报道,读者争相购买其著作,俨然在重庆刮起了一阵“傅高义旋风”。
在重庆机场迎接的人群中,中共重庆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中心主任周勇是傅高义的老朋友。两人一见面,便热切拥抱。刚进入休息室,傅高义就迫不急待地问周勇:“为何当年四川能出像朱德、刘伯承、邓小平、聂荣臻、杨尚昆这样的英雄与名人?”
同样期待傅高义来渝的还有重庆精典书店总经理杨一。第二天,在重庆图书馆傅高义的讲座上,杨一向在场的人讲述了傅高义来渝售书背后的故事。春节前,听说傅高义有可能来渝签售,他激动不已,但当时巡回签售的城市名单并没确定。杨一找到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请他转达3个理由,一定要邀请傅高义来重庆:重庆是离邓小平家乡最近的大城市;邓小平从朝天门出发去法国,重庆是他人生起航的地方;重庆是中国共产党取得胜利后邓小平在西南局领导地方工作的地方。“春节前夕,我收到傅老回复,他愿来重庆。”杨一说。所以他见到傅高义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您对这3个理由满意吗?”傅高义回答:“非常好。”
下午3点,地处解放碑的重庆书城8楼,大批媒体记者已守候多时。镜头下,傅高义由周勇陪同走进会场,他用“中国式谦虚”幽默道:“这一次,我是卖书的小商人。”周勇随口回应:“小商人,大学者。”在这里,傅高义接受了新华社、中新社、重庆日报、重庆晨报、华龙网等十多家媒体的现场采访。
傅高义语速平缓,字正腔圆,娓娓道来。说到精彩处,他辅以各种手势,甚至毫不顾忌地开怀大笑,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最初写这本书的确满怀好奇。”傅高义说,作为一个外国学者,他写邓小平有三个优势——第一,“旁观者清”,能客观地看待中国问题;第二,接触的材料比国内学者更丰富;第三,利用“哈佛大学学者”身份,认识许多接触过邓小平的大人物。“我就是个拉关系的。”傅高义幽默地说。
那天的重庆书城,人头攒动,傅高义挥汗如雨,人们为得到一本由这位“中国先生”亲笔签名的《邓小平时代》而排起了长队。
4月9日早晨,重庆下起了小雨。9点过,傅高义来到解放碑精典书店,接受我们的专访。他谈了关于《邓小平时代》的采访与写作,谈了“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谈了当下的钓鱼岛之争,也谈了他个人的重庆情缘。
采访结束后,傅高义一行来到重庆图书馆。这里有一个小插曲,中午工作餐时,有人问傅高义,要刀叉不?他摆摆手,用筷子夹一块麻辣肉片:“筷子我用得很熟练呢。”旁人见状很吃惊,傅高义笑着说:“我还能吃辣呢,川菜的味道我很喜欢!”由于精通中国事务,傅高义被称为“中国先生”。对此,傅高义并不认可。他谦虚地说:“比我了解中国事务的外国专家有很多,我只是对中国改革开放这部分特别有兴趣,做了些研究而已。”
4月9日下午2点半,当傅高义走进重庆图书馆演讲现场时,等待已久的人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都是通过抢票才得到现场听演讲的机会。为了不错过演讲,前一天中午12点就有人来现场了解情况作准备。重庆邮电大学学生旷华筑告诉媒体记者,为抢得这张票,他4月1日早上7点就到图书馆排队,因为每天只有前6个读者才能获得这张入场券。
“我与重庆有着不解之缘。”谈到重庆,傅高义说,他曾多次到过重庆,第一次是20世纪90年代初。相比以前,重庆城市有了更大的发展。“今天,孙子也跟着我来重庆了,他25岁了,走了很多地方,他评价重庆是个很酷的城市。我也比较赞同。”傅高义说。
深色的西服,配上浅蓝色的衬衣和碎花领带,举手投足间都浸透着儒雅气质的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践行了去年接受重庆晨报记者专访时的承诺——4月8日,83岁的他带着自己耗费十年心血写成的力作《邓小平时代》简体中文版来到重庆作推介。
虽然上市才两个多月,《邓小平时代》在中国就已售出超过50万册,但傅高义仍谦虚地表示:“我花了10年时间研究邓小平,但我们外国人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我看的资料还是不够多。所以到他曾工作生活过的重庆和四川来讨论他,就显得格外有意义。我来这里也主要是讲我们外国人是怎么看他的。”
除了为重庆读者详解自己写作《邓小平时代》书里书外的故事,这位来自哈佛大学的“中国先生”,还对中国接下来的继续改革开放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随后,脸上随时都挂着笑意的傅高义接受了重庆媒体记者的采访。
记者:《邓小平时代》在中国上市以来已经卖出了超过50万册,对您来说如此畅销意味着什么?
傅高义:对我个人而言,当然是高兴。虽然我不能肯定地说,但我估计现在有一些领导人看了我的书,会继承改革开放,如果我的书能推动改革开放,那是我的光荣。我想,继续改革开放对中国来说是必须的。不过,相比中国,这本书在西方卖得太少了。哈佛大学出版社每年要出版100多种书,去年我的这本书在这100多种书中是卖得最多的,一共也只有2万多册。这本书在美国40美元一本,也是很厚,对中国来说2万册不算多,但(我觉得)在美国能卖到这么多已经不错了。华盛顿称美国政坛的一些政治和经济方面的领导人也看过了。
我想说外国人中希望认真地了解中国的,不止我一个人。在美国有一个说法,中国人非常了解美国,但美国人一点也不了解中国。但我要认真地说,很多美国人想了解中国,虽然不太成功。
记者:您希望中国读者怎么理解《邓小平时代》?
傅高义:我觉得中国读者应该了解改革开放是多么难的事。据我了解,中国有种说法是改革开放在1980年代是必然发生的事。我认为这不是必然的,是有一帮人努力的结果,中国人应该了解自己,是邓小平这样做了。
我希望应该按他的精神来继续改革开放下去。邓小平当年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希望读者能有这样的印象。
记者:作为研究了亚洲和中国数十年的“中国通”,您认为中国当下继续改革面临的困难是什么?
傅高义:我觉得领导人应该了解,首先是腐败。这是很多中国人告诉我的。回想邓小平刚开始推行改革开放时,很多干部都是在“文革”中受到了处分的,所以1980年代初期,邓小平强调干部要“敢做”。在“敢做”的过程中,如果把小错误看得很严重的话,很多人就不想做事了。所以,他(邓小平)在当时对“小错”的查处要求得不太严格,这是对的。现在很多人“敢做”,但问题是有些人做得太乱,填饱了自己的口袋。
还有,我想现在中国的很多做法都是为了高速发展,而现在高速发展的效果又不如以往的好了,有些人对此是不满意的。高速发展还是慢速发展的选择是一个问题。
此外,邓小平希望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们的作用是帮助还没有富起来的。但中国贫穷的地方这么多,为了方便城市建设,很多农民进入城市打工,这些人很多还没拿到户口,因为城市不够住,我觉得还不能一下子全部都给户口,要慢慢来解决这个问题。
记者:为了研究邓小平,您亲自来重庆走访过。在您看来,对邓小平的一生而言,“重庆经历”意味着什么?
傅高义:邓小平是1919年刚好五四运动期间支持爱国主义运动而来到重庆的。我想,在他90多年的人生中,在重庆参加爱国运动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我认为重庆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我刚才说到了,邓小平在重庆了解到了来自全世界的消息,比如世界各国的革命,他的全球性视野都可以说是在重庆获得的。但他在重庆还学到哪些东西,我还不太了解。比如他去了法国后法语水平似乎不太高,他在重庆应该是学过法语的。
据我了解,在当年走出国门的中国留学生中,四川籍占相当比例,像刘伯承、杨尚昆、聂荣臻等。按理说,这样的人才应该更多地出在沿海,所以我想是不是重庆虽不沿海,但长江能够通达沿海的缘故。重庆是1891年设立的海关,来自外面的消息更容易传递进来。
记者:在此之前的采访中,您提到自己下一本书仍会写亚洲题材,具体是什么呢?
傅高义:确实很多人问我写完邓小平后写什么,但我要告诉你,还没有最后决定。过去我不仅是写中国,还先写了日本、台湾、韩国(发展)起飞的过程。
我在研究这些时认为,我生在1930年代真是太好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还小,不用打仗,但后来的亚洲腾飞我都经历了。
不少地方从快速发展到慢速发展需要很大的变化,这方面以前我写得不够。像我在日本看了一些发展速度变缓的案例,不仅是经济,而是一些组织也要改变,有顺利的,也有不顺利的,这些我都很有兴趣写。
但我一个老头是不是还有时间和精力来写,我也不知道。也有中国朋友说应该写胡耀邦。我现在的考虑就是,从近段时间开始一直到明年初在中国国内活动,不只是推介这本书,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和一些人交换看法。
记者:您在没有和邓小平本人交谈的情况下,通过走访他的亲人、同事完成了这本书,您怎么看待自己这种间接采访的写作方式?
傅高义: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刚好有一位日本朋友也写了一本关于政府领导人的书,他不想见那个人,他认为从别人口中获知各个方面的情况,对这个人的印象更全。后来,书写出来了,被写的那个人看过之后说,想不到你对我这么了解。《邓小平时代》出版后,有些北京的朋友见到我时也说我的书不错。
在写之前,邓小平的亲友、支持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的看法、意见,我都听过了。我觉得,如果你看了很多人对一个人的不同看法,可能更全面、客观。我希望我的书也是这样。
杨昱(重庆晨报记者):您来过重庆几次?
傅高义:我记得好像是四五次吧。最近一次来重庆是2009年秋天,是来参加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四次学术研讨会。以前我培养了一些美国年轻人、一些小团体,(他们)让我来重庆看这里的情况。还有2007、2008年的时候,(我)经过重庆去广安。
杨昱:我看到以前的采访视频,2009年的时候,您说:“各国的学者一起来研究二战,可以互相了解各国传统历史的看法,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效果。”我对“效果”这个词的印象特别深,可电视台打出的字幕是“难得的机会”。您的汉语、英语那么好,这个小细节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傅高义:从2001年左右,我就开始了对邓小平的研究。同时我也在思考,一个老头子能做什么。我个人是亲中派,同时我也是亲日派,当然也是一个具有爱国主义的美国人。所以,我觉得为了世界前途,这三个国家应该互相了解,所以为了互相了解,一起研究二战会是一件好事,也可能会产生好的效果。
杨昱:您是2000年发起的“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学术研讨会吗?
傅高义:大约是1997年左右开始,总之2000年以前我就已经开始考虑了。当时我是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日本东京大学有一个亚洲研究所,他的领导人是我的朋友,叫田中,我约他一起做,后来他太忙了,不能做。再后来是庆应大学的山田辰雄教授来做的。我们还约了当时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杨天石。我们三个决定开一个研究二战的会议,起名叫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学术研讨会。第一次在美国波士顿召开,第二次在美国夏威夷,第三次在日本箱根,第四次在中国重庆。重庆的会议是由周勇组织领导的,他做得非常漂亮。重庆是把我们的会议确立成了自己的项目,我认为非常合适。因为在二战时期,你们(重庆)是中国的首都,在这里还有一批美国人,包括我们费正清研究中心的创立者费正清先生,他当时也在重庆的美国大使馆工作,他是搞文学的,跟中国做了很多交流的工作。所以啊,我认为重庆是研究二战历史非常合适的地点。重庆方面很积极,想要继续办这个(第五次)研讨会,我认为这是非常合适的,也是特别重要的。
杨昱:这个项目最早的宗旨是什么?
傅高义:第一次在波士顿召开的会议,是关于二战史实的;第二次在夏威夷,专门研究军事、打仗的历史,包括中国国民党、美国、日本的二战军队的历史;第三次在日本箱根,主要是研究战时的教育、文化与社会发展问题,包括老百姓的生活情况、医疗问题;第四次在重庆,主要是谈论中日美外交关系。
第一次在波士顿开会时,我是很紧张的,因为当时中日关系紧张,学者们也比较紧张。第二次在夏威夷,我认为他们互相争论得比较厉害,中国说日本做了什么坏事,日本就说中国不说真话。到了第三次在日本,我觉得我们已经互相比较了解了,能比较平和、客观地(讨论)了。第四次在重庆开也是这样,能够平和地客观地交流讨论。这是件非常好的事。
我本来以为,要是我们学者(关系)搞得好的话,领导人的(关系)也会搞好,但现在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杨昱:目前的中日关系,您是怎么看的?
傅高义:我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邓小平认为为了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国需要和日本搞好关系,所以1978年10月他访问日本时不仅仅只是谈政治问题,还有产业的发展问题,因为需要日本人帮助中国技术的现代化、科技的现代化,还有工业、农业的现代化。同时,他还觉得为了让中国人学习日本,中国人应该了解日本的文学、文化,应该有这么一个基础。所以我认为,80年代上学的中国人对日本的态度比较好,因为邓小平想跟日本搞好关系。但是他们对中日之间的历史有自己的看法,当然,这是应该的。日本在二战期间做了那么多坏事,它是历史。中国现在比较重视的是日本做的坏事。不过,日本人在20世纪80年代对中国工业也给了很大帮助和支持。
杨昱:您说到日本在20世纪80年代对中国工业的帮助,是基于政治、商业,还是战后的什么考虑?
傅高义:有几个方面。一方面,日本的老百姓知道,他们在二战时候肯定是做了很多坏事,很多日本人对自己的军队也没有好感。我最初去日本,是1958年到1960年,当时很多军队需要制服,让老百姓给做制服,却不行。日本的老百姓对军队没好感。所以啊,我认为日本人民是非常需要和平的,对军国主义是非常恨的。
第二呢,为了日本前途的和平,应该让中国也有经济发展,才能在东亚有和平的局面。所以,日本很多钢铁企业,包括松下幸之助都想支持中国的发展,认为这是对全世界人民的贡献。当然,他们也考虑了自己的商业(目的)。但是,他们当时是这么考虑的:我现在对他们有一些帮助,5年还是10年,给他们一些服务不收钱。日本的企业有长期的看法,美国人的看法比较短,有些一年、两年,要是今年没有利息,不行。而日本大的公司有长期的看法,5年8年给些帮助,后面我们可以做生意。与中国做生意,长期来说,对日本有好处,对中国也好。所以,我想日本人当时考虑了这么多。
杨昱:关于钓鱼岛问题,您有什么看法?
傅高义:中美日领导人都不会表示软弱,所以应该以聪明的做法来解决问题。比如现在中日派了很多船和飞机巡航钓鱼岛,双方可以逐渐减小巡航规模。我认为中国与日本领导人的分歧可以按照邓小平的办法,搁置争议。中日美都应该按照邓小平的方法来做,这是我的基本看法。我认为邓小平的做法非常聪明——小不忍则乱大谋,应该考虑大事。这样做对中国好,对我们(美国)也好。最近,奥巴马告诉日本新的领导人要小心对待钓鱼岛问题,要用安静的做法解决钓鱼岛问题。
杨昱:对目前民间的对日情绪您有什么看法和建议?
傅高义:我认为应加强交流,胡耀邦的时候邀请三千日本青年访华就很好,所以我认为应该提高交流的程度。可是现在旅游业也不行了,中日双方游客都减少了。20年前,中国去日本的人不多,后来多了,但近期游客不多。最近我从上海去日本,飞机上没什么人。现在日本在中国(的遭遇)不算太坏,特别是中国地方政府与日资企业关系不错。但很多老百姓非常恨日本。我跟一些日本人谈话,他们说很多中国地方领导人希望日资企业留在中国,中国地方可以从日资企业学到很多东西。所以地方政府与日本的关系不如老百姓这么坏。我是这么看的。
杨昱:日本曾经轰炸重庆,那么作为一个重庆老百姓应该怎么看待日本侵华这件事情?友好?忘记?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和立场看待这件事情?
傅高义:我认为对于历史应该实事求是,比如邓小平关于文化大革命(的看法)。1978年以后,中国国内很多人骂“文革”,但是邓小平认为,为了中国的前途,在文化大革命互相争斗的人应该用和平的办法解决问题。对历史应该实事求是,日本应承认二战的罪行。现在中国对于蒋介石问题的处理就很不错,蒋在内战时期打共产党,但是后来大陆和台湾的关系不错。对日本也应该以同样的办法和态度。
杨昱:再回到您说的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研讨会上来。今年要在重庆开第五次会议,由周勇先生负责组织,他曾说到这次会议的主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背景下的中日战争”。剑桥大学的方德万教授,牛津大学的米德教授,日本的西村成雄、波多野澄雄都要来。他们是新一波的学术领导者,相对于您们来讲,年纪更轻一点,将要在国际上担当重任。
傅高义:我个人不是专门研究二战历史的,我自己觉得我是个“万金油”,对经济、政治、历史都有讨论,对抗战问题我不是专家。但是作为一个老人,我主要研究中国问题,在学界里面,我有一份责任,所以我尽可能利用自己的地位来支持米德及中国的一批人,让他们多学习、多了解。我希望实事求是,了解掌握真实的情况。只要有事实、有材料,应该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增加共同认识,我觉得就是非常好的事,这对于中日关系有好处。
杨昱:您以前写过两本关于广东的书(《共产主义下的广州:一个省会的规划与政治》和《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
傅高义:是的。我刚从广州回来,上个礼拜才去过。
杨昱:您初到中国大概是在20世纪70年代?
傅高义:是1973年,我参加一个科学代表团来到中国,但是可惜没来到重庆。(我)去了广州、上海、南京、北京,去了不少地方。
杨昱:您能否回忆一下当时的一般美国人如何看待中国、如何看待中国人。
傅高义:当时是这样:第一,中国人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完全不懂。第二,那个国家是共产党的国家,非常“坏”,是红的世界。普通美国人的看法是怎样,我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认为共产党肯定“坏”。1972年尼克松访问中国以后,我们的联络多一点了。普通老百姓认为,中美两国,一个在这边,一个在另外一边。但由于交通不发达,中国人跟外国人接触很少。
杨昱:您去过珠三角的工厂没有?
傅高义:当然去过,因为我做过广东的研究,开始是在香港。后来发现最好的材料是关于广东,所以我决定专门研究广东。广东与(美国)麻州是友好州,广东的领导人访问麻州的时候,麻州州长要求我陪同,因为我会中文,所以我认识当时中国的一些领导人。其中一个年轻的经委主任,叫张高丽,现在的副总理。由于我一直陪他们访问,所以他们邀请我去广东,目的是:他们认为广东投资不够好,希望有更多外国人到广东投资,希望为广东树立一个好的形象。他们认为我写了一本关于日本的书,对日本是很好的宣传,所以让我写一本关于广东的书,给外国人看,改善广东的投资环境,更好地宣传广东。由广东人自己到美国去宣传,没有美国人会相信,但由一个名牌大学的教授去宣传,就能够更客观地介绍广东。所以他们邀请我访问广东,看一下广东的情况。
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学者,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实事求是。他们说好,可以接受。广东省经济委员会让我在广东待了半年,参观企业。广东经委当时一个干部陪着我到处参观,名字叫窦新元,一直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去了广东下辖的70个县,有30多个县的经委主任给我介绍情况。一般先看县的基本情况,再去看企业和工厂。我觉得当时我的机会很好,非常幸运,让我了解了广东的情况,为我后来写《邓小平时代》关于广东的问题作了很好的铺垫。
任仲夷(时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给我很深的印象,他的看法与我完全一致,我非常佩服他。当时北京批评他,因为搞改革开放,他的思想很开放,想做很多事情,但很多事情在当时情况下不好做。他曾两次去北京受批评,但是他说批评我可以,不要批评我下面的人。对他,英文讲叫charismatic(很有魅力)。他老的时候在医院,我去拜访他,在病房看到他很活泼,讲话很有精神。我认为在1978年以后,在改变中国的领导人中,任仲夷应该算一个。
杨昱:内地这些年说到广东都会说广东是领风气之先。现在有一个问题,最近几十年,珠三角成为世界工厂,但尤其是近几年,广东很多企业垮了,或被迫迁走,有一句话叫“腾笼换鸟”——很多企业内迁到重庆(比如郭台铭的笔记本电脑)。我在美国看到商场里面很多商品要么是中国制造,要么是印度制造。那您怎么看这种产业从广东迁往内地重庆,以及怎么看待产品在世界各国的流通。
傅高义:我认为这是世界经济自然演变的过程。19世纪在美国,我们搞鞋子的工厂在波士顿附近比较多,在美国东北部。后来我们的工资提高了,所以产业转移到美国南部。二战以后,从美国南部又搬到日本,后来又从日本转移到台湾,到珠江三角洲,到东莞,因为广东工资相对比较低。所以这是一个世界经济自然的演进。现在沿海工资提高了,搬到内地,是很自然的事。你们重庆几年后恐怕工资会提高,那时候这些工厂可能又会搬到其他地方。现在广东人都不知道怎么做,美国也不容易解决这个问题。18世纪,美国大多数的工作是农业,后来是产业工人增加。现在产业减小了,所以我们到第三产业找工作。但是这个贸易怎么搞,的确是很大的一个困难。很多美国人担心自己的前途,因为没有产业,不清楚前途怎么样。所以广东也是一样。现在,长江三角洲已经超过广东了。我认为,广东被他们超过了,这件事无所谓,只要我们的生活不错,保持生活水平,被超过了无所谓。我告诉他们,美国对中国的态度也是一样的。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在今后10年、20年内就会超过美国,但是中国的人口这么大,只要美国保持自己的生活水平就无所谓。我们要多交流,互相学习,做朋友。我认为英国就是一个例子,因为他们本来是世界最早发展的国家,海运、海军都很强大,(后来)慢慢被美国超过。但他们的生活还是很好,文化很不错,有一些小问题,但是基本的问题不大。
杨昱:最后一个问题,您说准备今年9月份到重庆参加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五次会议?
傅高义:是的,我很支持这个会议。今年9月份《邓小平时代》日文版出版,那时我基本会在日本。我在日本和中国不仅仅是为了卖书,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交流机会。
近日,作为傅高义的老朋友,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市委抗战工作协调小组办公室主任周勇向重庆晨报记者讲述了与傅高义“以文会友”的过程,同时也点评了《邓小平时代》。周勇认为,实事求是看中国而少有西方人的偏见,是《邓小平时代》得以在中国热销的根本原因。
4月8日一大早,周勇亲自来到重庆机场,迎接从海南赶来的傅高义。6个月前,周勇在美国波士顿傅高义的家中专门拜会过他,并请他来重庆作关于《邓小平时代》的报告。与那时相比,风尘仆仆的傅高义略显憔悴,两人握手寒暄,周勇说:“你想了解重庆的情况。现在你来了,那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当天下午,傅高义在解放碑重庆书城的读者见面会上告知在场媒体,《邓小平时代》在美国迄今已销售2万3千册,不包括电子书,而在中国迄今已经售出50万册。他还补充说,哈佛大学一年出书大约100多种,《邓小平时代》作为其中之一,在2012年的书籍销售中排名第一。而且,美国政府很多高层都阅读过这本著作。
在傅高义进行读者签名售书期间,周勇接受了重庆晨报记者采访。
“两个数据都了不起!”周勇告诉记者,就书而言,这是一本以西方人视野看今日中国的书,描述的也是中国道路、中国精神、中国梦想。在中国卖了50万册,这是西方人写东方政治人物的著作少有的销售佳绩。而在哈佛出版的著作中,它仍然是居销售排行榜的第一名,超过了许多重要学者写的书,比如排第二的就是基辛格的《论中国》。“我感到,傅高义完全是以一种学者的心态与研究方式来写中国,所以他在书中所呈现的内容与结论,就比较真实可靠,这将大大地鼓舞今日中国人坚定对中国道路、理论和制度的信心”。
周勇认为,《邓小平时代》在中国大卖,其根源在于,傅高义不像一些西方人那样戴着有色眼镜看中国,在他的身上少有西方人的偏见——那种明显的欧洲中心论,而能够实事求是看中国,研究中国,研究邓小平和他的时代,“这是一个真正的学者所应有的严肃的态度,是我们今天非常需要的治学精神。这也值得我们中国学者学习。”
“《邓小平时代》的遗憾同样明显。”周勇告诉记者,在有关重庆的部分,该书有两个遗憾,需要补充完善。一是对邓小平早年(1919-1920)在重庆的史实描述显得比较单薄,需要补充,并对那个时代作深入的分析;二是对邓小平主政西南时期(1949-1952)的经历需要作更深入的分析。
“其实傅高义自己是意识到了的。”周勇说,4月8日上午,傅高义下了飞机,一走进休息室他就急切地问周勇,为何当年的四川能出像朱德、刘伯承、邓小平、聂荣臻、陈毅、杨尚昆这样的英雄与名人?他们二人在那里就展开了一场关于“邓小平与重庆”的学术研讨。
周勇认为,清末民初风云激荡的社会历史背景,激发了邓小平爱国主义的思想基础,求学重庆则是他走上革命道路的起点。邓小平1904年出生于四川广安,1919年到重庆求学,考入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在重庆学习1年后于次年乘船东下,由上海赴法国勤工俭学。在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社会的熏陶、学校的教育、家庭的影响等综合因素使少年邓小平的思想发生了明显变化,对他以后走上革命道路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所以重庆求学这一段经历,对于刚刚从穷乡僻壤来到城市、年仅15岁的邓小平来说,其影响无疑是深远的。
周勇说,当年的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就是现在的重庆市第29中学的前身,在这所毗邻解放碑的校园里,树立着一尊学生时代的邓小平的塑像。周勇很为自己同样毕业于这所学校而自豪。
周勇告诉记者,在20世纪初年,四川、重庆革命风潮风起云涌,并不是只出了朱德、刘伯承、邓小平、聂荣臻、陈毅、杨尚昆这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1920年3月12日,在重庆还诞生了中国最早的共产主义组织——四川省重庆共产主义组织,这是由一批青年教师组织的。在此之前的辛亥革命时期,还出了邹容、杨沧白这样的资产阶级革命家。邹容是与陈独秀同时代的革命家,在1903年就写出了《革命军》,其思想理论水平在陈独秀之上。
周勇认为,四川、重庆之所以英雄辈出,其基本原因有三点:第一,四川是中国内陆最贫穷的地区,穷则思变,当年有个说法,冲出夔门方为龙,这是社会基础;第二,重庆得长江地利,商贸物流发达,早在1891年重庆就对外开放,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教育较早进入重庆,重庆成为新思想、新文化进入内地的咽喉要道,得风气之先,对重庆的影响很积极,这是时代条件;第三,当年四川是移民地区,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不同的人来到这里,形成了兼容开放的浓厚氛围,这是人文环境。
周勇还告诉傅高义,从1949年到1952年,邓小平在重庆工作了两年零八个月,担任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主政大西南是邓小平辉煌人生的重要篇章,是他走上中央领导岗位的伟大起点。“前几年,我参与编纂了《邓小平西南工作文集》。我感到,这三年既是中共执政实践的第一步,又是其探索执政规律的第一步。邓小平主政西南工作,丰富了他的职业履历,获得了重要的地方管理经验,也为后来邓小平理论的形成提供了一个实践的基础和理论的准备。重庆以及西南,在邓小平的生命与工作中,占有相当重要而特殊的地位。”
“傅高义教授是我的朋友,一个学者朋友。作为朋友,我从学术上提出上面两点意见。我还要把《邓小平西南工作文集》赠给他,弥补他这方面的知识,并供他在修订出版《邓小平时代》的时候参考。”周勇微笑着告诉记者。
9日晚上,傅高义和夫人、孙子乘车前往成都,周勇把他们送到重庆北站。仍然是在休息室,周勇和傅高义继续着关于“邓小平与重庆”的学术研讨。分手的时候,傅高义拉着周勇的手说:“我完全接受你的两点建议,你说得太好了。”
至此,从8日上午江北机场休息室开始的“邓小平与重庆”的学术研讨,历经33小时,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之所以作为国际学界的重要研究项目和著名学术会议,除本身学术研究的重大意义外,也由于参加这一项目研究的专家都是在国际学界、各国政界有着广泛影响的著名学者,因此,“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自2000年发起以来,在国际上发挥着越来越大的影响,会议产生的学术成果和研究共识也越来越影响到有关国家对外政策的制定和执行。
就在第四次会议上,傅高义曾对着重庆电视台的镜头说:“各国学者一起研究二战,是互相了解各个国家对传统历史的看法,我觉得是一个难得的效果。”周勇告诉重庆晨报记者,在这次会议上,年届八旬的傅高义将西方二战研究的旗帜交到了剑桥大学教授方德万手中,而中国和日本的相关学术带头人也完成了传代交接——杨天石与山田辰雄也相继淡出。
周勇还告诉记者,传统的二战研究,都是欧洲中心论,对中国战场相当忽视。近年来,中国抗战史研究呈现出越来越全球化和常态化的趋势,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正逐渐突破中国的国家范畴,而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得到越来越多西方学者的关注。西方的学者开始以新的视角和新的思维来研究中国的近现代历史,重新思考和校正中国在21世纪的定位。这对于长期统治史学界的“欧洲中心论”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转变。这首先得益于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突飞猛进的发展,得益于中国学界不懈的努力,同时也与新一代西方学者以更加宽广的视野,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国,从而更加客观公正地评价历史有关。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四次会议于2009年秋天在重庆召开就是这一动向的表现之一。
2012年1月,牛津大学中国抗日战争研究中心召开“中国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新途径与新方法国际学术讨论会”,一次性邀请10位中国学者参会,而重庆就有4位(周勇、潘洵、王志昆、唐润明),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尊重。会议期间,大家对2009年在重庆举行的第四次研讨会给予高度评价,充分肯定重庆在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研究方面取得的丰硕成果,决定第五次研讨会仍在中国重庆举行,并且以“中国抗战与世界二战”作为主题。会议拟于2013年9月在中国重庆举行。周勇说,“中国抗日战争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中国学界与西方学界之间争议最大的话题,但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以此为题召开过学术会议。第五次研讨会在中国、在重庆举行,中国学界终于可以与西方学界在这一重大问题上直接进行交流和对话了。这将是中国抗战学术史上的大事。到牛津参会的重庆学者回渝后告诉记者,重庆实施的“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研究与建设工程”受到了世界的关注与赞许,被认为代表着世界范围内中国抗战史研究的方向,重庆学者的成果已进入西方主流社会。
今年秋天,当第五次研讨会在重庆举办的时候,傅高义将再度来到重庆。对于这第五次会议,傅高义曾在他波士顿的家中告诉重庆晨报记者,他觉得重庆市委市政府推进的抗战工程为会议的举行带来了积极作用,“我要支持这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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