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安宁
不体面的故乡
文 _ 安宁
故乡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大约是一根一生都不会被剪断的脐带,爱也罢,恨也罢,它终归连着自己的生命,你若是真的挣断,那种疼痛或许终生无药可医。
许多年以前,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一直想要挣脱故乡。在很多人都抨击高考制度的时候,我却一直对助我远离故乡的高考心存感激。我那时是怎样热切地希望借助这唯一的渠道彻底地离开乡村的呢?我熬夜苦读,周末都可以在校不归;我在高考前累到病倒,打了吊瓶,并被老师树为苦读好学的典型。其实老师们都不知道,相比我对乡村的厌倦和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那一点身体的苦实在是无足轻重。
逃离故乡,也是逃离那时自卑的自己。让父亲从十几年没有回去过的乡下老房子里将我少年时收藏的日记和照片背回,一点点翻看的时候,我依然只有对高考的感激,感激它载着我远离丑小鸭一样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路的少年时光,并驶至而今从容、平静,可以把握自己生命航程的宽阔水域。
每年暑假回家,我总是又惧又怕。儿时被父母责骂四处躲避却终无藏身之地的恐慌,被乡人背后指指点点的手足无措,那些代表了生命中的伤痕与污渍的过往,它们从来都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真正消失。它们就在某个小巷子里安静地站着,或者在某个发胖了的女人的嘴巴里藏着,或者在哪一所老房子的角落里隐着,只等着我再一次踏上故乡,雨后春笋般,哗一下全长出来,提醒我过往不堪的存在。
当然也有美好。我甚至不止一次在文字里怀念过故乡,只是,一切都经过了刻意的过滤和文字的渲染,美好只在心灵的想象之中,而故乡,也同样不再是那个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充满了琐碎的烦恼、无穷的眼泪与无尽的伤悲的所在。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常常从家人的口中听到那些永远摆脱不掉的亲戚、熟人对我的评价。说我自私,之所以跑得这样遥远,不过是为了摆脱应尽的对于兄弟姐妹的义务。在所有人都将我当成家中的“中流砥柱”的时候,我却选择了逃避。与其说我惧怕这样的重任,不如说我惧怕会因此与故乡的人产生这样那样的交集,甚至要求助于这些我一直在努力远离的人。
我总觉得故乡是一个知晓我一切秘密的人,我在它的面前没有隐私,也无法遮掩。有一年,一个朋友出于好意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即紧张,并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朋友相送。当我自己偷偷坐上拥挤的汽车的时候,看着窗外那条通往故乡的公路,我终于知道我在惧怕什么,不过是不想让人窥到我脾气暴躁的父母,他们经营的小之又小的生意,他们穿着毫不讲究的衣服,在菜市场上挑拣便宜菜时斤斤计较,还有那从来就没有摆脱的鸡飞狗跳的世俗生活。故乡,原来我走得再远,它始终记录着我最不体面、不想示人的人生瞬间。
但终究还是摆脱不掉。曾经为了我的始终没出息的弟弟能够在小城寻到一份工作,我重新与故乡形形色色的人开始交往。是从这样复杂的人际交往开始,我重新认识了故乡,认识了在这个小城里蛛网一样错综交织的人,还有彼此排斥的圈子。我记得其中某个在各个圈子中说着好话的老好人,没有多少能力,却擅长恭维,我记得五十多岁的他对年轻领导点头哈腰,记得他总是坐在饭桌的一角拼命喝酒,却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尊重。我对他充满了悲悯与同情,就如同同情那时为了弟弟的工作而不安地穿梭于各个饭局的自己。
也有一些真诚的朋友,不能对我有所帮助,却可以在吃饭的时候不必拘谨到总是想着敬酒。我在他们身上看到故乡的质朴与热情。这让我每次回乡同样会生出惧怕,惧怕不胜负荷的饭局,惧怕根本无力偿还的盛情款待,惧怕他们在我走后,会细细揣摩我关于故乡的一切文字的内涵。
曾经乘坐一辆小城里的“黑车”,车主并没有因为无出租车证就四处躲闪,他甚至还正大光明地买了一个假的“出租车”标牌放在车顶。我问他怕不怕被人查到。他豪爽地大笑:“怕什么!都是左邻右舍,知根知底,怎么好意思嘛!”细问之下,这司机家竟然与我家只隔了一个十字路口,临走时他塞给母亲一张名片,让我们有事叫车。我看着制作粗糙的名片,还有车顶歪歪斜斜的标牌,第一次发觉,那些让我在外人面前想要百般遮掩的不体面的人生,原来并不只是我一个人有。
微博上每日都有不好的消息,被“愤青”们大量转发。我将这些消息讲给信息闭塞的父亲听,父亲却一直摇头,并很“中肯”地评价说:“我还是觉得生活越过越好,你不记得小时候,你为了一个线轱辘做成的简陋玩具被你妈拿去用,绕着村子哭着三过家门而不入了吗?还有以前要排队去交公粮,现在种地竟然还给几百元的补助。那时带你交公粮的时候,买一根油条你都要兴奋好几天,现在咱们生活好得谁还吃地瓜干,谁还会为一根油条跑十几里路啊!”
没有文化的母亲也附和,她甚至还指着我脸上的疤痕笑着说,那是磕在锅沿上留下的。我照照镜子,看着那个有些模糊的疤痕没有说话。他们完全忘了父亲因为我摔碎了一个碗而将锅沿上的我拉起,抬手扇下一巴掌的疼痛了。
只是,我一直以为一切的疼痛都不能够被云淡风轻地提及,却不曾想,在我真正远离故乡、飞得更高以后,那些不体面的过往会在岁月的冲刷中慢慢模糊、淡化,并因为这辽阔自由的飞翔而开始原谅所有贫穷生活带来的不体面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