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与我的指纹

2013-02-27 05:46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牲口骡子毛驴

● 彦 妮

烤土豆

当最后一茬庄稼被他们用架子车拉走之后,我的幸福时光就真正来临了。

一个羊把式,从清明开始,到白露结束,没有一天不操心,没有一天不找寻刚拔完粮食的庄稼地,让羊们吃到最新鲜的嫩草——可是这帮不识抬举的,总瞅着空子往粮食地里窜,害得我跑上跑下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尤其那只长着马耳的家伙,简直是梁上君子转世,只要我稍一麻痹,它就能带着大部队“血洗”谷子地……

忍耐、委屈了大半年,想着有时把嗓子都喊哑的情景,此时此刻,面对宽天宽地的山坡,我终于惬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的,到了我优哉悠哉的时候了。这都是我的领地,我就是山里的王。无论我吼乱弹还是漫花儿,无论我躺着还是睡懒觉,谁都不能拿我怎么样。就算我把《辕门斩子》唱成《兰花花》,或者即便我伏在地上跟一只屎壳郎赛跑,也没人指责我神经有问题。我再也不密切注意“马耳子”的动向,再也不操心半坡里的糜子或梁顶上的荞麦——不识抬举的家伙,现在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们不和老鼠一样打个洞钻进土里去,我就能牵着你们乖乖儿回家。

孤独无聊时,我还会隔着山头喊一个同伴来。我们把两群羊伙在一起,谈天说地、捉蚂蚱论英雄,嘻嘻哈哈就能把一天过了。如果正好遇到一块没有挖尽的土豆地,我们甚至还会生生在山坡上营造一段野炊的美妙时光。

先在庄稼地里翻出主人没挖尽的土豆,然后用剁铲挖一个“锅锅楼”。别看此“楼”没什么技术含量,若是掉以轻心,不是火势不旺就是塔顶提前坍塌。灶间须有足球般大小,天窗也要开得适中,天窗周围的圆形土坷垃“城墙”更要空心和稳当,塔顶犹如垒积木,非得保持足够的耐心才能垒好。

捡柴不费工夫,有一堆绵蓬或刺蓬就已足够。关键是烧火,稍不谨慎就能将塔楼给烧塌。待到土坷垃被烧红,就可以把土豆小心搁进“灶间”,然后趁着土豆“噼噼啪啪”响的时候,迅速快捷地将红红的土坷垃击碎、踩实,不得留一丝空隙。

为了遏制愈来愈浓的土豆香味勾引我的食欲,我一般都会躺下来看看书。清风不识字,替我乱翻书。遇到好诗文,我有时甚至会脱下皮袄,在山坡上摇头晃脑地“表演”朗诵。

土豆终于熟了。挖开热土,看着它们一个个容光焕发丰乳肥臀的样子,感觉它们不像是被烤熟的,而是刚从韩国的美容院回来。

随便挑一个在手上,那种又烫又软的感觉,早已抚平了我们所有牧羊生活的寂寥和艰辛。咬一口焦黄香酥的沙土豆,谁也不再问此时究竟是春夏还是秋冬,都只会把舌头搅来搅去,各自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

耕地

天一冷,土头变重,耕地就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三旦梁统共十几亩地,我犁了三架还有一半多。

四哥听说后,说我干活没恒心,跑那么远的山路,去了也不多犁一些。我心里既难过又着急,真想半夜起来就往三旦梁跑。可现在起早了也没用,太阳不晒一晒,地就犁不动。

我就尽量让牲口吃好一点,虽然上顿下顿都是干麦草,但我还是想着法子往里面拌些麸子,或者找点秕谷喂它们,使它们能在耕地的时候,多使份力。毛驴已老,骡子尚幼,这样的劳动量其实也够它们受的,可有啥办法呢?地本来就少,再不犁,开春种不进去咋办?

因为心里有事,我早早就醒了。带点干粮、饮了牲口,一路小跑就到了三旦梁。一面套牲口、一面给自己下任务,说今天务必得犁到哪儿哪儿,否则明天还犁不完……“嘚求嘚求”高声吆喝,马不停蹄犁不离地,当时我真恨不能一犁就犁一耱宽!

然而不过一小时,毛驴就“吭哧吭哧”起来。看着母子俩腿胯下都是汗水,我也于心不忍。便停下来休息,吃点干粮喝口水。谁想这一歇毛驴就再也不愿动了,它低着头,眼睛瞪得跟死鱼似的,任凭我吆五喝六张牙舞爪,它就像没听见一般。

我不得不动用了武力。一根拇指粗的杨木鞭杆没打几下就折了,便只好用拳头。毛驴却像装满沙子的沙袋,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再用脚踢时,它也像早准备好似的,立得跟雕塑一样稳。折腾了有半小时,毛驴非但没挪动半步,反而干脆卧地,直接躺在刚刚翻过的软土里,将旁边的骡子也拽得近乎要跌倒。

这是三旦梁,不是动物园,没人会看见我气得要哭的模样。我拿了一小块馍喂进毛驴的嘴里。看着它大口大口地把馍吞咽下去,我以为这一招终于感化它了,便故作友好地拍了拍它身上的尘土,想扶正犁把子继续耕地。可就在我的“嘚求”还没有喊出来时,人家又突然明了似地垂下头,然后迅速恢复到先前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

我只能卸了驴套,踢了几脚,老家伙却飞也似地往回跑,样子竟像一两岁的小马儿——真是个驴转的东西!

到了家里,母亲问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一言不发。母亲以为出了事,更加着急地盘问。我便大声喊:“驴一步都不走,我咋犁呢?”话未说完,居然热泪盈眶……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三旦梁耕地的事情就彻底泡汤了。那些当年未耕完的土地,在第二年的春天,长出了许多绿色的蒿子。它们骄傲地在风中摇曳的情景,让我又多次想起那头爱装蒜的毛驴,同时,我也不得不暗自承认,驴是有智慧的灵物!

救济

第二年的春天,我拆东墙补西墙地种上麦子,屋里就几乎没啥东西可吃了。连续四年大旱,村里已有好多人跟我的状况差不多。田野空荡荡的,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每天下午,总见几个人从县城买回来大袋小袋的白面或小米,那种对粮食的渴求神态,令我焦虑而紧张。

但焦虑是没有用的。我想出去打打工啥的,没个多了总有少呢。可孩子还小,妻便走不了。放不下他们,我又不能吸清风果腹,所以内心极度矛盾。

我扛着一把锹,漫无目的地在路上摇晃,村长见了,问去哪儿,我说想挖块金子回来。他笑了,知道我说的是气话。然后他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对我说:“救济下来了,这次也照顾照顾你,明天到乡上去领吧。”这真是喜从天降,我的心突然像刚启动的电筛子,一次比一次跳得快。

回到家里,我像功臣一样对妻报告了喜讯。似乎只要领到救济,我们家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翌日早晨,我骑了破旧的自行车,“咣当咣当”一路。虽然冷得直流鼻涕,但是我的嘴里还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

到了乡政府,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直在屋檐下等到十点多,才有一个人姗姗来迟。我搓手说明来意,他打着哈欠,问我:“今天不是星期天吗?明天再来吧。”

我只好明天再来。

但到了第二天,我的自行车俨然累了,它“叭”地一声叫喊,然后就气息奄奄地等着我去扛它。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段,我推着自行车,迎着早春的寒风,一步一步向前丈量着。到乡政府尚有十五里的路程,要搭“蹦蹦车”最少也要五毛钱,而我的口袋里只有前天吃东西时留下的馒头渣。

终于坚持到了目的地,我迫不及待地敲开了办公室的门。他们让我去财务室。会计找出名单,要我的私章,我大眼瞪小眼,只说按个手印吧,我的私章早就丢了。会计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他板着脸要坚持原则,幸亏这时我们的村支书正好骑着摩托车过来,我托他求情,才算领到了救济。

我的救济是15块钱。

把钱揣在口袋里,推着自行车到街上找修车铺。修车师傅把车胎扒出来,摇一摇头,说车胎已经完全废了……

好说歹说,十块钱总算换了车胎,所余的另外5块钱,我买了十个干粮馍。

收谷

“白露糜子寒露谷”,寒露一到,我就和妻子、小妹拉着架子车,直奔十里外的谷地里去了。

难得今年多下了几场雨,谷穗沉甸甸的,一串一串倒垂下来,看着叫人踏实。喝一杯水,脱掉外套,整整一下午,我们连拔带割、又捆又背,终将坡地上一片黄澄澄的谷子背到了梁顶。

山风吹着满地的谷茬与杂草,我坐在地上,靠在潮润润的谷捆旁,浑身虽然已被汗水浸得紧巴巴的,但内心甚是欣慰。要不是暮色将近,我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一年庄稼两年收,故乡十年九旱,能躺在一堆小山似的粮食跟前,怎不叫人满足?

装车不用发愁,谷捆又粗又长,不像麦捆光滑,容易走形。我一边哼着《大坂城的姑娘》,一边将谷捆整齐地堆在架子车上,那一刻,我感觉浑身都是力量。

抬起车辕,拴住套绳,看到车轱辘深深陷在犁过一遍的土地里。我喊一声,妻子与妹在后面推,准备下了这道长坡,再把骡子套在前面拽。但坡太陡、谷捆太沉,刚刚走了不到十几米,就感觉车速加快、车辕沉重,几至要跌倒。“踩住车尾巴!”紧急关头,我大叫起来!车子却像听不见似地往前蹿,我只觉一座大山压了过来,身子忽然变得柔弱无骨,俨然要被叠成两截。

妻和小妹抬起车子,生生将我拽了出来。幸有一道小坎挺住,否则我真要为那车谷子付出血的代价。

动用智慧,增加车子尾部的摩擦力,让小妹与妻各踩一只车尾巴,我转过身去,双手擎车,一步一退地下了长坡。

下坡容易上坡难,天已黑尽,路还甚长。我让小妹将骡子牵过来,准备套上夹板令其助我一臂之力。然而那厮突然挣脱缰绳,一尥蹶子,眨眼间不见了。我赶紧放下车子追撵,生怕牲口听到我的声音而加紧逃跑,便抄道绕了大弯子,想在另一个路口截住它。可那厮俨然得到高人指点,等到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追到路口时,它以快我两步之遥的距离昂然驰过!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如果是人,我会乞求他停下来,可这是骡子,是一匹被我打过的牲口。它在我追撵时奔跑、在我停下时又慢悠悠地到路边啃草,我拿它没有一点办法。

只好返回去,在星星愈来愈亮、猫头鹰开始在山谷乱叫的时候,用肩膀扛起了拉绳,拼命地将车往回拉。

天黑路糟,刚收的谷捆又太沉,我只觉得架子车在风雨飘摇的海洋里颠簸,忽而向左跳、忽而向右跌……一路上,翻过两次车。每次都是我们三个齐喊“一二三”扛起来的,那样黑的夜、那样静的山道,小妹和妻她们连害怕也不知道了,只想着怎样把车子“伺候”好、怎样把谷子拉回家。

山道逶迤,坑坑洼洼,不亲自掌辕不知道车子与路需要怎样的默契;尤其在上一道大坡的时候,我的腰弓起来、脸几乎能贴在地面上,那时我便诅咒逃跑的骡子:个毛驴变的,我要让你三天吃不到草!

到家卸了谷,月亮已出来。看到满场堆的都是自家的谷捆,而自己则像谷捆中央一点缀。

骡子

老驴竟然下了一头骡子。

骡子棕色,蹄腿粗壮,整日撒欢疯跑,跟老驴互相啃着脖子。那时我结婚不久,准备整田修渠,想好好从土里刨几两金子出来。但又遇上了旱年!除了现有的一小垛谷草,我只能起早贪黑,到河边铲一些野草作为填补,否则,它们真是要挨饿了。

毛驴在一天天变老,骡子却一天天长大了。它奔上跳下,嘶叫不已,像是存着千钧力量用不完似的,我便把它赶到甘草沟,和老驴套在一起耕地。地是坡地,差不多呈60度角,骡子有些兴奋地被哥哥牵着,我在后面小心地扶着犁,不到一个时辰,骡子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先前的调皮和兴奋忽然就跑到爪哇国去了……

许是没有调教好,许是骡子不愿这么早就承受生活的重压,还是只有我一人喂惯它的缘故,骡子渐渐变得脾气暴烈,动辄踢人咬人,像是别人都欠它似的,我忍耐了一段时间,还用棍棒教训过它,但收效甚微。

天变得愈来愈蓝,地里的庄稼却被太阳晒焦了。我赶着毛驴和骡子,让它们艰难地啃食刚没地皮的枯草,在河滩里。

家里就剩一些干麦草了。

在添完最后一背篓麦草以后,我对妻说:把骡子卖给大户人家吧,咱们养不起。

但没人敢要我的骡子。它动辄踢人的样子把他们都吓了回去。

我有几夜没有睡着。在忍了几忍之后,我还是雇了蹦蹦车,把骡子装在了车上。骡子圈在车厢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它的黑色鬃毛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它的眼里没有泪水,依旧用一如既往的眼神望着路,望着我。

拉到集市上,要牲口的人只要把手往骡子身上一挨,它便又踢又叫,烦躁不安。他们只好逃也似地走了。到了下午,集市都快散了,几个宰牲口卖肉的走到我的身边,看一看骡子,报了一个很低的价格。

哥哥在跟那人讲价,我拉着骡子在满市场转,它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不知道很快就要被主人送到绝路上去。

宰牲口的人终于冷酷地把牲口拉走了,我的手里徒然留下一根缰绳。我捏着一根沾满骡子毛的绳索,装着几张薄薄的小钞,悄悄地回了家。

到了家里,妻习惯性地喊我:天都快黑了,骡子还没饮呢!

我眼里忽然滚出一滴清泪,望着干坼的土地,心如刀绞。

镰刀

我的镰刀终究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没有灌水,水浇地也跟旱地差不多,麦子都用手拔了。我也没有找架子车,就凭着肩膀和一根麻绳,把它们悄悄背到了谷场。太阳火辣辣的,根本看不到雨的影子,但是如果不把这些“麦草”垛起来,准保会有人骂我,说我不成器。我手里提着轻飘飘的麦捆,看着它们被我捆得小巧而结实的样子,心里愈来愈不踏实。由于缺少籽粒,麦穗干瘪得很,所以垛起来一点也不吃力,它们就像给法师定住了似的,稳稳地在谷场中央立成一个桃子形状。

这是我全年的口粮,它们有些矫情的形状令我气短。我觉得紧张,同时又感到羞愧!从冬灌到春耕、从锄草到拔燕麦,我几乎是小跑着劳作的,如今,竟就得到了如此的报酬!孩子们不懂这些,他们在满谷场疯跑,刚刚堆成的麦垛成了他们藏猫猫的道具。毛驴在圈里叫着,早晨给添上的那点干草可能早已变成了驴粪。傍晚的炊烟笼罩了村子的上空,粮食的气味和母亲唤儿的声音勾引了我的食欲。

我不能停下来,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就像一只蚂蚁衔了一颗空的麦壳,在没有遇到其他果腹的食物之前,它依然要将其拖着往前走。哪怕只是一个由头。

年迈的母亲走了过来,她的袖子上粘着干草。她说,下午有人来找我,是来要债的。我的心里有些不满,但很快就释然了,都怪我当初雄心勃勃,咋就鬼迷心窍赊了人家的瓦?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家还是那个家。看着锈了的铁门和干裂的菜园,我不得不想着再度出门了。将那把缺了口的镰刀握在手上,对着空气我顺手往怀里推拉,如此锋利的镰刀没有东西可割,就像一个壮汉没有事情可做一样。我拿起镰刀又放下、放下镰刀又拿起,总觉得像欠了镰刀的情。

约了同伴,喝一口带着咸味的泉水,望一望挂在屋檐下的镰刀,我们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故乡。

离开了那块干得冒烟的土地,我们像盲人摸象一样,在建筑工地或沙漠深处抡起了铁锹。煤窑里每天都出事故,可是只要有钱,这些除了行囊就只有一条命的打工仔,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生死既然由不得自己,那么,就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任光阴把我们变成一块冰凉的石头。

春节回家,我的兜里并没有带回多少有用的东西,倒是墙上那把生锈的镰刀,让我有了一种流浪太久的感觉。在那些熟悉的巷子里走了一遭,我忽然发现好几个同伴尚未回家。问及母亲,她说,他们永远不回来了。

哥哥也说,有的人缺回家的路费没有回来,有的人腿炸断了在医院养伤,还有的人,稀里糊涂的,就连尸首也没有找见,只留了一把锹头捎了回来……

晚上,立在屋檐下,我抬头望着黄黄的月亮,顺手摸一把挂在墙上的镰刀,忍不住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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