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钱三强先生诞辰百年
——即将出版的《钱三强传》的“导言”与“结语”

2013-02-24 05:56葛能全
中国科学院院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钱三强中科院

文/葛能全*

中国工程院北京100088

纪念钱三强先生诞辰百年
——即将出版的《钱三强传》的“导言”与“结语”

文/葛能全*

中国工程院北京100088

“两弹一星”元勋,钱三强

2013年10月16日是钱三强先生诞辰100周年。《中国科学院院刊》邀我撰写纪念钱先生的文章,其时正值《钱三强传》出版前夕,特将该书的“导言”和“结语”刊登于此,以示纪念。

导言

1990年春,钱三强(左)在中科院院部办公室与葛能全讨论“钱三强重要活动纪事”初稿

原子核实验物理学家钱三强,是公众十分熟悉的人物。关于他的故事,见诸文字、影视或者传说的不算少,但人们还是希望更多知道一个真实的钱三强。笔者着手写钱三强先生的传记,始自20世纪80年代末。那时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决定编纂出版《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其中理学编拟收入钱先生的传略。他积极支持这一浩大计划,便让我和黄胜年合写他的传稿(黄比较熟悉钱先生原子能所那段经历。但不幸的是,不到60岁的黄先生不久突发脑溢血并造成偏瘫后遗症)。1991年初完成初稿,经过钱先生两次修改,后又多次亲自到中科院院部办公室一起讨论文稿,一段一段地推敲,而后定了稿。这就是第一篇关于钱先生的传记《钱三强传略》(全文一万六七千字),得到丛书编者认可,审稿人林自新先生1991年4月7日写的审稿意见是:“此稿无论从内容上还是文字上,都是我看过的众多撰稿中的上乘之作。对于作者的努力,表示衷心的感谢和钦佩。”但是,这篇传略不是最先刊于中国科协的上述丛书中,而是作为悼念钱先生逝世的署名文章,发表于1992年7月4日(钱先生追悼会次日)的《科技日报》和《科学时报》,并且收进了《新华月报》。《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理学编刊出此文,是10年后的2001年1月。

几乎与以上同时间,开始了整理钱先生的学术年表工作。1994年附于《钱三强文选》(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后约5万余字的《钱三强重要活动纪事(1913—1992)》,后来成为《钱三强年谱》(2002年山东友谊出版社)和《钱三强年谱长编》(2013年科学出版社)最初始的基础工作。

第一本关于钱先生的生平传记《钱三强传》,是在钱先生90诞辰前夕出版的(山东友谊出版社,2006年出版修订本《钱三强》)。拙著出版后,受到科学技术界和熟悉钱先生的人士热情关注,认为写得不错,90岁高龄的于光远先生、化学家胡亚东先生,都亲自撰文做过介绍和点评;龚育之先生读后写来信,说了“谢谢你写了这样一本好书”的勉励话;由两个评审委员会分别热心推介,2003年和2004年先后被评为“科学时报读书杯”最佳传记奖和“第二届吴大猷科普著作”单项奖。虽然受到褒奖,但首版《钱三强传》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如2004年7月9日,杨振宁先生在“吴大猷科普著作奖“(台北)终评会上就指出过一点,他说这本书的缺点在于,作者的一些言论和资料没有标明出处(当时注释相对较少,且注于正文中不显见),因而分不清哪些是作者的观点,哪些是别人的观点。

《钱三强传》的问世,所以能引起大家关注并获得肯定,毫无疑问是因为钱三强先生经历丰富,遇到的事情多,以及事迹鲜活感人的缘故,作者只是本着对历史、对读者应有的责任心,做了材料的整理和文字记述。

然而我知道,即便又经过七八年的这次再修订,真正称得上一本好的科学家传记,还会有欠缺。这当然不是作者不努力,不进取,而是由于主观和客观方面的种种局限性,难以达到事所心期。

30多年中,一直努力对钱先生所亲历的那些科学的、政治的、社会的重要事件,进行采集、求征和思考,总想多知道些背景和细节,以重建那段远去的历史,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关节点,尽可能做到言之确凿,信而有证。

近些年,特别是纳入“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项目以来,本版《钱三强传》的内容又有较多充实,许多事件有了新的眉目和进展。采集小组通过广泛阅查和访谈等途径,获得不少从前不曾掌握或者遗缺的文献、信札、笔记和档案资料,经过分析和鉴别,有些材料,除了对重建传主的生平经历、思想风貌和学术成长具有重要价值,而且有助于客观、准确、公允地了解钱三强以及与之有关的一些人和事。这里不妨赘说几个例子:

一如(第三章),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著名大气物理学家叶笃正先生,他1935年从南开中学考入清华大学时,原本是想进物理系的,但在接受钱三强要“重视实用科学”的劝告后,他于是改学物理为气象学,从而决定了一生的事业。有意思的是,钱和叶都曾是乒乓高手,相识于清华乒乓球校队,因此,叶先生2012年写的回忆文章,用了“乒乓球桌旁友谊决定一生事业”这样一个既轻松又重大的题目。

又如(第六章),1937年钱三强甫抵巴黎参观世界博览会,自购了一枚苏俄馆明信片(上印有一对男女青年手举镰刀斧头的图像)寄给清华曾经的同室学友艾维超(后转入清华电机系),钱亲笔在明信片上寄语:“你看这建筑上的一对青年,多么朴实,多么勇敢,象征着复兴国家的精神。维超兄,希望你将来也这样勇敢地参加复兴我们可爱的祖国的工作。”这枚明信片,珍藏整整70年之后,由艾维超之女捐献给了2008年上海世界博览会,揭开了一件多蕴信息而不曾知晓的史事。

再如(第十二章),1946年冬在法国,钱三强领导研究组继发现三分裂现象后,紧接着由何泽慧发现了世界首例四分裂。可是,这一重要发现的月日时间,在国内困惑了二十几年,原因是钱三强本人在1989年著作中写的时间是“1946年12月20日”,可是竺可桢当年12月12日参观钱三强在巴黎工作所记的日记,已经有了“钱太太证明四分裂”的内容。这就产生了首例四分裂究竟是哪月何日发现的时间差误,而这一时间差误,对于研究那段科学历史,特别对了解三分裂与四分裂的发现经过,是个难解的问题。2011年上半年,清华大学百年校庆举办“清华校友与居里研究所图片展览”,笔者参观时看到一张出自巴黎居里博物馆的四分裂径迹照片(复制件),二十几年的时间误差终得以弄清楚——在这张原始径迹照片上,清晰可见钱三强当时书写的两行法文字,是他和何泽慧联名呈送给约里奥-居里夫妇两位老师作纪念的,并且署明时间为1946年11月23日;后来,刘晓博士又采集到钱三强一篇曾经发表在巴黎《原子》杂志上的文章,是专门讲述1946年11月22日晚上何泽慧发现首例四分裂经过的。从而使得这一科学事件得以准确而清晰地重新构建。这张四分裂径迹照片,还被选作国家邮票《核物理学家——钱三强》的背景图出版了。

类似以上这样的新内容和新进展,读者在本书许多章节可以读到。

在本书“序章”,读者会读到钱先生转告记者的一封信,他告诫写他的文章不要“过奖”,“过则不实”,而应该“还我原来面貌”。可以说,钱先生“还我原来面貌”的告诫,笔者是最先也是最多的领教者。这些年里,每涉笔钱先生的文字,总怕犯“不实”之过,不好向钱先生和历史做交待。

“还我原来面貌”,即为本书宗旨。

结语

钱三强的名字,在中国以至世界范围响亮了几十年。20世纪40年代,由于发现重原子核三分裂和四分裂现象,各国物理界知道了他;50年代,因为参与新中国科学“制礼作乐”和为世界和平事业做出贡献,中国科学技术界和国际公众,开始关注他,熟悉他,钦佩他;60年代,受命在中国领导创建原子能研究基地,各方有志人士和青年学子追随他,信任他,并且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从零开始,艰苦奋斗,终以让世界惊诧的速度爆炸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共和国的丰碑上写下了他——钱三强的名字,同时记录下他那个“满门忠孝”的精英集体。笔者十几年前(2000年)做过统计,曾经在钱三强领导的研究所工作过,做出了重要成就和突出贡献而当选为中国科学院或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科学技术专家,有55人之多;国家授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的23位人士中,竟有7人出自钱三强领导的研究所,这同样都是令人惊诧的事实。

有一首诗最确切、最全面勾勒了钱三强的一生,诗的作者是著名光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王大珩。读者稍稍留意一下会发觉,王大珩和钱三强是彼此相识时间最长(1920年起)、知之甚深的学友和同事,他的诗作自然值得一见。笔者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王老刚写就的手稿,那是钱三强逝世不到两周,后来刊登在《清华校友通讯丛书》复26册上,题目为《忆三强,我的挚友》。现照录于此(原注省略):

幼自更名志气先 人道少年非等闲

四载清华攻“牛爱” 一朝出国成大贤

纷纭战火历辛苦 难得何姐结良缘

诚赞华夏有居里 铀核三分创新篇

祖国革命换人间 英才驰骋有地天

计穷顽敌施细菌 敢邀正义揭凶焰

两研纵横继往业 一院科学展宏颜

原子大事奠基业 春雷一声秉穹轩

十年动乱耐磨炼 响应改革志趣坚

霞光照晚红灼灼 赢得国际好名衔

须知继业满桃李 荣哉奋拓半百年

相识七旬称莫逆 哀悼挚友痛心弦

说起来,钱三强还有公众少知的作为普通人的许多鲜活事,这里想占点篇幅写上几笔,兴许这些平凡事对全面了解传主的“原来面貌”有所裨益。

功成不居,不搞特殊——钱三强的一个习惯

早在20世纪50年代,钱三强就先于其他回国科学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了部级领导,又多有建树和社会影响,人们以为对他特殊一点理所应当,而钱三强不这么看待自己。在党内,他自始至终做一名普通党员。他在《自传》里写,入党是“人生的重大转折”,此后的几十年中,无论风雨沧桑,即使在被停止了党籍的非常岁月里,他最放在心上的,依然是如何符合党员称号,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

在大环境比较宽松的一段时间里,研究所一批从国外回来的科学家,都很客气用“×公”或“××先生”互称,“钱公”、“钱先生”,更是叫得频繁。他入党以后,听了这些称呼觉得别扭了,科学家彼此这样称呼,他不便说什么,但对于青年人特别是党团员,他提出要求,要大家改称“同志”,直到他当了中科院副院长以后,上上下下、口头或笔下,都称他“三强同志”。笔者做了他16年秘书,也这样称呼了16年。每当听到大家这样称呼,他很高兴,说这样更显得亲切,没有距离了。

钱三强一直是工作和社会活动很繁忙的人,但凡党小组开生活会,他都要腾出时间参加,并且按照通知要求写好发言提纲,或做思想汇报,或对照检查问题。1990年进行党员重新登记,党小组和支部会比较多,已是77岁高龄、又多次患过心脏病的钱三强,每得到通知必到会。在党员学习阶段,经过个人自学和集体讨论后,为了检查学习效果,安排了一次开卷笔试,试题共有15道,他和其他党员一样,用工整的钢笔字逐题答写;党员重新登记前,要进行个人小结,他又亲笔写了2 000多字的稿子,先在会上宣讲,然后听取大家的评议,再做修改,改后又抄清,一丝不苟。他的这种态度,使得同组同支部的党员都受到一次活生生的教育。就在那一年,经过所在支部党员一致推荐,钱三强被评为中科院(京区)模范共产党员。

严以律己,廉洁奉公——钱三强的一贯风格

20世纪70年代中,钱三强恢复工作后一段时间,每天要乘公共汽车上下班,风雨无阻。冬天刮风下雪,他身穿长棉袄,腰间系条围巾,头上戴一顶遮耳棉帽,每天往返于中关村和三里河之间。

钱三强的住房,是50年代初建成的三层专家楼,条件不错;但年经月久,后来破旧了,周围的现代建筑多了高了,采光很不好,不是出太阳的晴天,屋里就要开长明灯;暖气管子细又老化,冬天供热上不来,多数日子要穿棉衣看书写东西。1985年在许多人劝说下,自己花钱在他和何泽慧同住的卧室装了一台窗式空调,可是全年开不了几次,他说,电力供应本来紧缺,又没有动力电源,开空调既浪费能源,还可能影响别人正常用电。

80年代中期,中科院在中关村盖了几栋大面积的新楼,供给院领导和老科学家居住。本来在向国家主管部门申请建房指标时,特别列出了钱三强住房状况须改善的理由,可是房子盖好后,经过几番动员,钱先生和何先生执意不搬进新房,他们甚至想出一个不成立的拒迁理由,说新楼离图书馆远(当时实际还近些),不方便。

他们住了近60年的旧房子,多次留下温家宝等领导人的足迹,领导人每提起换房子,他们就说,住习惯了,挺好,挺好。2007年8月3日,温家宝再次来到这处熟悉的老房子,看望93岁高龄的何泽慧先生,温总理又一次说起房子:“三强不在以后,我想过,通过组织给您换个房子。”何先生这次则以“在这里住久了,有好多记忆”,回谢了总理的关心。温家宝接下话深情地说:“我知道,坐在这里就想起很多事来。这里留下了记忆,也留下了精神。三强同志和您,中国人民都不应该忘记,也不会忘记。”

比普通人还普通的人

“看不出他是大科学家,他比普通人还普通。”这是中科院机关许多老人回忆钱三强发出的感慨。

在家里,钱三强和何泽慧过的是普通人生活,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自己排队买菜,每天提着小兜兜到奶站取牛奶;衣服破了自己补,补了再穿,舍不得扔掉,他们常说:“笑破不笑补嘛,穿补丁衣服不丢人。”直到流行时尚的21世纪,何泽慧先生有时还穿打补丁的衣服,她又说:“旧衣服穿着舒服”。

因为钱三强和何泽慧平时穿戴极普通,说话不显摆的缘故,他们经常被世俗眼光误解。一年冬天,他们一起到西单菜市场买菜,何先生正选购冬笋,这时一位中年女售货员上下打量两人一眼后,用不屑的口气指指菜牌子:“老太太,这是冬笋,很贵的!你要看清楚价钱,不要看错了小数点呀。”

1978年10月,何泽慧要随同国务院副总理兼中科院院长方毅出访联邦德国和法国,钱三强陪她去前门新大北照相馆照像制作护照。那天,他们两人都穿的平常衣服和布鞋,摄影师以为镜头前的何先生是没有出过国门、少见识的街道婆婆,调侃她:“老太太,福气好哇,出国看儿子还是看女儿呀?”何先生轻声回一句:“我谁也不看。”

当“剩饭剩菜打包”还被视为“丢脸面”的年月,钱三强、何泽慧在70年代就自带饭盒这样做了。那时好些人不理解,甚至有人讥笑他们“吝啬”、“小气”。钱先生、何先生并不介意旁人的眼光和议论,他们想的和做的是不能让东西白白浪费掉。

钱三强自己生活省俭节约,可他从不看重金钱。早在1959年3月他就写报告主动请求停止享受每月100元的学部委员津贴,1971年7月他恢复组织生活起,又每月自愿交党费100元,同时,他一贯注意体贴他人,舍得为别人花钱,特别是对那些做服务性工作不大为人在意的普通人。1977年夏,钱三强代表中科院和物理学会在黄山召开理论物理和天体物理会议,为了对会议工作人员(主要是合肥中国科大的青年教师和行政人员)半月之久的辛勤劳动表达谢意,他趁会中被邀至屯溪市做报告的机会,拿出100元现金(其时约合笔者两个月工资数)让秘书上街采购些糖果、茶叶、香烟之类,在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请全体工作人员开茶话会,他热情讲话,感谢和鼓励大家,许多人第一次享受到大科学家的如此尊重,内心很激动,发言时声音沙哑,落了泪。但没有几个人知道,茶话会不是会议费开销的,钱三强不让秘书声张。后来但凡他主持的一些会议,他都会以多种方式向会议工作人员表达谢意,哪怕是走进厨房同炊事员握握手……

中科院机关大楼有个“服务班”,四五名工作人员全是女性,她们每天负责清扫楼内会议室、卫生间和院领导的办公室,送开水等。钱三强同样不忽视这些做杂务的临时工,每年“三八”妇女节,他总要亲自买包糖果向她们祝贺节日,即便这个时候他住在医院里,也不会忘记写张字条,托带包糖果表示心意。

钱三强谢世已经20多年了。这期间,中科院搞了50周年(1999年)和60周年(2009年)院庆,在一些座谈会上,在出版的征文集里,总能听到和见到关于钱三强的内容,许多那时候的中年人、青年人,讲他(她)们曾经接触过的钱三强,或者写长篇诗句,或者说上“印象最深刻的几件事”,既有叙述他为初创中科院和组织“两弹”攻关的业绩,也不乏讲他作为普通人留在大家心目中的那些事和情,真正可以说是岁月如歌,印记似画。

*中国工程院原秘书长,曾任钱三强先生的秘书。E-mail: liuxiao@ihns.ac.cn

2013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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