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美 徐卫民
在中国历史上,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隋、辽、金、明时期,都曾在中国的西北、北、东北部修建过蜿蜒于山河大川、高原丘壑、沙漠的大型防御工事——长城。学界虽很早就已关注和研究长城,然其概念尚不明确,学界并未有明确界定,而是将墙体、烽燧、壕堑、城障等统称为长城。近年学者景爱特意申明长城是“人工修筑的以土、石、砖为墙体的连续性高墙,系古代边境御敌的军事建筑工程”[1](P23、P345-358)。然而由于长城修筑历史悠久,文献记载却稀少,修筑长城的王朝又未有明确概念;现今又多将长城看成长城防御体系的代名词。所以笔者认为长城可分为狭义概念和广义概念,狭义概念指连绵的墙体,广义概念指以墙体为主体的长城防御体系。本文所探讨的长城是其广义概念,即以墙体为基础,以沿线烽火台、城障、关堡、堑壕等为辅助,同时结合自然山河天险的防御体系。目前关于长城起源的观点主要有“河堤”说、“城”说和“封”说,它们都遵循了物质决定意识理论,即在长城出现前,长城意识形态的出现必定有一个非长城的物质给予了作用、映射。然而之所以得出不同结论,是因为三者追溯的出发点不同,“河堤”说与“城墙”说从长城防御角度追溯,而“封”说则认为长城首先是一道“边界”。可见长城“首先”是什么,是追溯长城起源的起点和关键,因为只有了解某一物质才能挖掘其起源。而长城“首先”是什么取决于长城修建的主观原因,所以笔者拟从这个角度入手,探讨长城起源问题,以求教于方家。
中国长城的修建从战国就已开始,后历经两千年,且往往后代修建时对其前代长城多有利用或参考,故需借鉴战国、秦汉长城修建的主观原因来窥探中国长城修建的主观原因。“如果说,西周的诸侯国是半独立的(周天子对各诸侯国有一定的掌握权),那么春秋兼并中形成的诸侯国则是独立的,并且自行向下分封。”[2](P19)春秋战国时周天子无上至尊的地位丧失,西周的“封土建国”也失去原有意义。诸侯们不再是受周天子保护、平等的臣子,而变成了互相争夺领土的敌人和竞争者,相互兼并成几个大的诸侯国,并先后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锐意改革以增强国力,以在诸侯间做大做强。
因此诸侯国的兴衰不再依靠与周天子关系的亲疏,而是国家的综合实力,实力不济的则要采取方法来保护自己。例如“楚襄王控霸南土,争强中国,多筑列城于北方,以适华夏,另为方城”[3](P1750);“齐长城修建,原为备边……《竹书》称齐筑防以为长城”[4](P20-21)。《史记·赵世家》载:“六年,中山筑长城。”[3](P1799)“这条为防止赵国入侵的长城,是公元前377到前376年赵国两度进攻中山国之后不久修筑的,显然要选在赵国最易入侵而中山国又最不易防守的地方。”[5](P99)《史记·秦本纪》载:“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正义》曰:魏西界与秦相接,南自华州郑县,西北过渭水,滨洛水东岸,向北有上郡鄜州之地,皆筑长城以界秦境。[3](P202)秦简公六年“堑洛,城重泉”[3](P200)。据统计,战国时期长城多达15条,“秦5条,赵3条,魏、燕2条,齐、楚、中山各1条”[6](P277)。
以匈奴为代表的游牧民族,经常突袭中原边境,掠夺财物与人口,且这种掠夺是间断性的。因“胡人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7](P2285)。而中原“农业生产需要安定,方能耕种收获。对于这些飘忽无定的游骑,如果派许多大部队追击,他就走远,当大兵退后,他又依然返回骚扰”[8](P73-74)。因此中原王朝的追击虽有一时的成功,如赵武灵王、蒙恬、卫青、霍去病等出击匈奴的胜利,但最终中原王朝并没有实力彻底解决游牧民族的威胁,往往“少发则兵力不足,难有所获,多发则补给困难,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而修筑长城据险省戍,则可收到以常备防突袭、以步兵御骑兵、先处战地以逸待劳的功效。故而长城之兴是中原政权的统治者权衡利弊、掂量了战争效费比之后的明智选择”[9](P23)。因此使用长城戒备少数民族不定时的突袭,是统治者面对当时情况“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这也是战国后长城继续修建的原因所在。
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距胡。赵武灵王北破林胡、楼烦,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距胡。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数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7](P3747-3748)。汉“(元朔二年)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3](P2906)。“后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分置武威、张掖、敦煌,列四郡,据两关焉。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7](P3873)
可见战国、秦汉时长城的出现是为防御长城另一边的骚扰或侵略。诸侯间往往弱国为防止强国而备长城,中原王朝与游牧王朝之间则是中原王朝以防御游牧民族非持续性的掠夺。因此长城修建的主观原因是为防御侵扰,且修建时越靠近边境越能第一时间起到防御效果,但也必须选在修筑者境内或已经占领的区域,否则不可能顺利施工。
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长城防御系统不断完善,汉朝增加了烽燧、城障、壕堑、虎落、天田等设施。北魏为防御柔然等北族南侵也修建长城。隋朝为防御突厥等游牧民族的侵扰,在前朝长城基础上,在北部修建长城。辽、金也有长城修筑史。明太祖时元朝残部仍有一定实力,频繁南下袭扰,但明朝并未彻底消灭元朝;故接收大都、陕西、甘肃等地后,十分重视北部防务,开始了营造长城,并在土墙外包砖,增加敌台、马面、关堡等设施。
主观防御而建的长城同时又有一些客观效果。第一,边界效果。为了能够第一时间进行防御,长城选址往往靠近疆界,甚至某些地段沿疆域边界而建,于是客观上形成了边界效果。但其本意并非为标识边界,且这种“边界”只限定敌方不可进入长城内部,未限制修建方向外发展,所以单方面限制的边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边界,而是修建方阻止侵扰或进攻的底线。况且当时诸侯国之间、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之间往往弱肉强食,根本不存在边界概念,否则西汉武帝也不会在阴山地区修建复线长城。且从文献记载看,秦汉后真正依靠长城为据点向外进攻的也不多,多是防御,故长城也并非“进攻的设施”[10](P4)。第二,分界线效果。长城为防御游牧民族而建,故长城外多游牧民族,内多农耕民族,所以世人便认为长城是民族的分界线,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分界线;甚至因长城位置与400毫米等雨量线相近,也被视为400毫米等雨量线。但事实上长城并未隔断长城内外的联系,也没有阻碍民族间的自然流动,以汉朝为例,有大量内附的游牧民族来长城内生活,甚至与汉人杂居、通婚;汉朝长城内外各民族的往来、关市贸易、私人贸易也未间断。又历代气候寒暖有变,长城的外延和内缩取决于国家实力,并非为迎合所谓的“等雨量线”。因而长城分界线效果多是人为的心理映射结果和后人评价的有意添加,而非修建长城本意或政府有意促成。
因此,从长城边界效应上溯源的“封”说:“中国古代的封是长城最初形态。作为封,长城首先是一道边界,同时也是资源边界,然而此边界不一定与疆界完全重合。”[11](P321)似有些不妥。首先,封存在于夏商周时期,当时开发控制的范围较小,又多在都城四周,并无固定边界。特别是西周的封,是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背景下实施的,受封的是同朝臣子,受赐封者保护,因此“封”具有某种法定意义,类似标识性质,所以才只是挖沟成壕,堆土种树如此简单。故“封”只能算内部行政区划界线,称不上“边界”概念。其次,若修长城为标识边界,则边界不与疆界完全重合,又如何起到边界意义?又若修筑长城是为标识边界,则西汉在长城外设立的西域都护府,岂不是在西汉疆域之外?明“大边”、“二边”,也就成了两个边界。战国时洛河作为秦魏分界岂不明显,又何必在洛河沿岸筑长城?“今包头、五原北面,有大青山、乌拉山、狼山等东西连接的大山,仍称阴山,山北为沙漠草地,山南是肥沃农田,正是当时两族天然界限”[12](P148),为何赵、秦、汉还会在阴山反复筑长城?最后,事实上的长城只明确内部属于修建方,外部资源归属并未明确,修建方也可向外扩展,故长城也不是资源边界。总之,边界效应只是客观效应,何况又非真正意义上的边界,故以“封”为长城起源实为不妥。
主观防御而建的长城属于人类防御观念的物质表现之一。然任何物质都有产生、发展、壮大的过程,同样人类防御观念的物质表现也经历了漫长的递进过程。早期,人类为在自然中生存,运用了多种防御灾害的方法,如用火驱逐猛兽,聚居山洞,治水修堤。后随着氏族、部落发展,为保卫本部落居住区利益,避免冲突,各部落也修了防御设施,如“公元前6000~前5000年兴隆洼聚落周围有一条椭圆形壕沟,长径183米,短径160米,沟宽约2米,深约1米”[13](P13)。半坡遗址居住区外也有大围沟,“大围沟是为保护居住区和全体氏族成员的安全而作的防御设施之一,平面呈南北长的不规则圆形”[14](P49)。高陵县杨官寨遗址北区的聚落环壕“平面大致呈梯形……周长约1945米,壕内面积达24.5万平方米,壕沟宽约6~9、深约2~4米,最宽处约有13米”[15](P4)。
后来人们认识到壕沟的不足,经不住长年风吹日晒雨淋。而挖壕沟时排出的土多就近处理在壕沟内外两侧,堆垒成土垄。受这些土垄影响,又因筑墙技术的发展,为提高防御功效,墙垣便被运用起来。湖南澧县城头山遗址便是人类开始利用土墙作为主要防御设施的重要证据,城头山墙垣始筑于6000多年前,“外形基本上呈圆形,外圆直径325米。……内墙根的斜坡上,筑城之始就有人居住,可见城墙的防御功能较好”[16](P21)。还有郑州西山城址“现存城垣残长约265米,宽3~5米,高1.75 ~2.5 米”[13](P21),“已从以环壕为重心转向以城墙为重心”[17](P48)。河南淮阳平粮台城址“平面呈正方形,现存城墙顶部的宽度约8~10米,下部宽约13米,残高3米多。从城垣夯土堆筑及结构来看,筑城用土主要来自外侧壕沟,且是由近及远逐渐向外取土的”[13](P30)。“平粮台城址城墙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不只夯筑较好,更在于其形制已经从圆形变为方形。”[17](P48)
此后随着国家的产生,为了保卫国王或诸侯王的安全,修建了以城墙为“盾牌”的防御性城池,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城垣的建筑已达到成熟阶段,建筑规模越来越大,城墙越来越高厚越坚固,设备也越来越完整”[18](P3)。又诸侯兼并严重、游牧民族势力强大,各诸侯一方面利用城池保卫城的安全;另一方面由于土地和劳动力重要性上升,又需要保卫城市外更多领域的安全。所以保卫城市的“铜墙铁壁”般的城墙便被利用起来,将更多的地方乃至整个国家看做一个“城”,利用高大的墙体将其保护起来。特别是到秦汉时期,“春秋战国的城郭防御外敌的功能,开始被位于边境沿线的长城所取代”[19](P34),但并非完全按城墙四周封闭的概念进行修建,而是利用墙体和天然山川险要相结合的形式建筑。
由上可知,城是长城出现之前的防御观念的物质表现,长城受其影响。虽然“城,就是用夯土筑成的高大墙体,展开成一线称长城,围成一圈就是城”[20](P18),但城并不是长城观念直接的反射物质,因为长城只是提取和运用了城防御理念中最实用的部分——城墙,所以实际上城与长城均为墙体的衍生物,是城墙作用和映射了长城意识形态的发生而非城。城和长城虽出现时间有早晚,但作为防御观念的物质表现二者级别相同,二者发挥效果的工具也一致。然而二者具体设施、布局、功能又有不同,维护的利益也不同。长城维护的是整个国家利益,是内外冲突的结果。而城维护的是小团体、少数个人即城内贵族的利益,多内部冲突的结果。故长城区分的是不同国家或民族,而城区分的是同一国家不同身份的人。
所以,长城起源于“城”的观点:“长城就是长长的城墙,是城的扩大和延长,由城演变而来”[1](P54),虽从防御角度追溯,但因城与长城是同一级的,故追溯其源为“城”略显滞后。且长城也不是“城的扩大和延长”,只是修建后的长城及其内部整体上形成的效果类似“城”。长城延长和扩展的是有限范围内的“城墙”而非“城”,然也非简单的、长长的城墙,是在城墙基础上添加了辅助设施,并不断完善的。然长城起源于城墙,与城墙又不同,根本区别在于城墙只是长城的基础和骨架,而长城比城墙更“丰满”和系统化,更因地制宜灵活化,不仅有人工设施,还与天然的山川河流相得益彰。
此外,除前面已述“封”说和“城”说外,长城的起源还有“楚方城”说、“列城”说和“河堤”说。《左传》等文献资料及实地文物遗迹证明楚长城是中国历史上最早修筑的长城,是中国长城的发源地。[11](P318)罗哲文也认为“楚方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工程。这便是长城的开始”[8](P24)。可见楚方城已被看成中国最早修筑的长城,若列为一说,岂不成了长城起源是长城,实为不妥。又“列城是长城的一种重要的形式,直至后来秦汉时期的长城还大量采用了列城的形式”[8](P24),则说明列城也是长城,与“楚方城”说不妥一致。也有说列城是一系列起军事防御作用的小城[11](P318),则列城本质与城池相同,与“城”说一致,故不宜再将其单独作为一说。
“河堤”说认为:舜禹时修建的堤防和壕堑,是人类最早争取在自然界生存和发展的产物。春秋战国,一部分水患消退后的堤防和壕堑形成的地势,在战争中得以利用。随着战争扩大,各诸侯国在境内堤防和壕堑基础上,修筑和补建长城以达到军事目的。秦始皇统一后,补筑成“万里长城”。至此,长城已成为纯粹的军事防御工事。[21](P22,23,180)虽也从防御角度追溯,然仍有不妥。因“河堤”说是在长城最直接映射物城墙基础上,又向前追溯,因而就把原本长城起源的问题演变成城墙的起源问题,故追溯至“河堤”,并将其看成长城的起源,这明显是意识超前,也有些牵强附会。照此逻辑,似应再追溯“河堤”来源,然后再将其作为长城起源,岂不越发谬哉!
基于此,笔者认为寻找中国长城的起源,首先要明白长城“首先”不是一道边界,也不是标识边界,而是出于防御的主观意愿修建的,因此促使长城意识形态产生的映射物质必是起着防御作用的物质,所以该物质也是人类防御观念的物质表现。而人类防御观念的物质表现发展演变历程表明,城与长城都是“城墙”的衍生物,是同一级别的防御观念的物质表现,因此将“城墙”作为长城的起源是最为可能和妥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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