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启翠
左金坛三星村遗址出土6000年前的钺柄骨蚕
“金蚕”一词,在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时间上较晚,集中出现在魏晋六朝时期的文人笔记类文献中。而且甫一现身,就是在春秋时代王侯级别的大墓中。这样一种现象,大概跟当时的好古成风、盗墓盛行的时尚相关联。
目前已知的最早记录出自于晋代陆翽的《邺中记》,所记永嘉末年,在春秋霸主齐桓公墓中所发现“金蚕数十箔,珠襦、玉匣……不可胜数”。另有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载,吴王阖闾夫人墓中发现“金蚕玉燕千余双”。北宋李昉等人编纂的《太平御览》征引《三辅故事》,也记载说秦始皇陵里“以明珠为日月,鱼膏为脂烛,金银为凫雁,金蚕三十箱”。《南齐书》宜都王萧铿传也记载晋大司马桓温之女的墓中有金蚕、银茧、珪璧等物。唐人杜光庭《仙传拾遗》中,“金蚕”的历史开始被追溯到蜀王蚕丛氏,蜀王因教人蚕桑,而“作金蚕”数千头,每年岁,首家给一蚕以惠民。《南史·始兴王鉴传》载“南朝齐永明间,益州刺史萧鉴在益州古墓中发现蚕蛇形金银数斗及玉璧等甚多珍宝”。正如南北朝时期,诗人何逊在其《塘边见古塚》所慨叹的:“金蚕不可识,玉树何时芷”。然而,人们会问,这些史传笔记所载录的“金蚕”究竟是什么样子,如史家们没有描述,当代的实物出土又没有的话,可能真的要永远成为秘密。
1984年,陕西石泉县谭家湾农民谭福全,在池河淘金时淘到一条金光灿灿的蚕,周围伴有五铢钱若干。这种蚕,通长5.6厘米,胸围1.9厘米,胸高1.8厘米,首尾9个腹节,昂首吐丝或眠状,体态逼真。经专家鉴定为汉代鎏金铜蚕。石泉县的这枚金蚕,首次让世人知道了文献中所记载的金蚕是什么模样,同时也将石泉县这一养蚕圣地的历史用无可置疑的物证至少推前到汉代。1995年夏,四川省盐亭县金鸡镇南部的石老村嫘甸坝的村民们,在耕地下的石棺里发现了一对金属蚕,经人民银行鉴定,分别为铜蚕和金蚕。金蚕为纯金制品,长4.5厘米,重7克。“嫘甸坝”,顾名思义,与先蚕嫘祖相关。就在金鸡镇的嫘祖山下,尚存盐亭唐代隐士赵蕤开元间作碑序,据碑序所言,此地正是嫘祖诞生和归葬之地。本有“补建于蜀之先祖蚕丛”的嫘轩宫,因战乱而毁残堙没。史传记载和民间坊里讲传的嫘祖始蚕故事,以及数百件出土文物,如居桑化石、陶蚕、陶茧、金蚕等,正在讲述古老的丝绸之国中曾经湮没的历史。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古人何以要在墓冢中陪葬金蚕、贝币、五铢钱等一起下葬呢?难道陪葬的金蚕真的是一种货币?
《南史·宋·王谟传》记载了这样一段神话,王谟的从弟王象作下邳太守时,喜好发冢掘墓,在其辖区内有座小冢,快要几乎看不见坟堆了。每每朝日初升,便能依稀看见其上站着一位窈窕淑女,人一旦走近却倏忽不见。精于墓冢之道的王象,好奇之下,就带领一帮人在女子站立之地发掘,果然挖到一墓棺,棺上有金蚕铜人百数,剖棺见一女子,年可二十,资质若生,对开棺者说:“我东海王家女,应生资财相奉,幸勿见害。”但是美女之言并没有打动盗墓者。美女手臂上的玉钏更吸引破冢者,后直接斩臂取之,妙龄美女再次香消玉殒。故事的结局不免让人想起慈禧太后被东陵大盗们打开棺椁拿走夜明珠后的情景。这里一方面证明宝玉(玉钏)有护佑灵体不死的功能,也说明金蚕铜人似乎是资财的象征。但是从盗墓者抢夺玉钏,特别是当时盛传的“嫁金蚕”习俗来看,“金蚕”的身份及其功能可能并不是币本身。
金蚕的形态,可以从考古发掘的实物得到验证,而金蚕的功能属于信仰的观念层面,很难实证。但历代文献关于金蚕神异色彩的记录兴趣,可以折射出人们观念中的金蚕功能。“金蚕”与“币帛”的文字描述在文献中一起出现,往往与一种神秘的“嫁金蚕”习俗有关。依据唐宋以来的文献如:徐铉《稽神录》、蔡條《铁围山丛谈》、曾慥《类说》等皆有记录,南方人欲求富则蓄金蚕,蓄养金蚕,则宝货财源滚滚而来。但麻烦的是,招财的同时也会招来祸患。原来,这种金蚕类似于至今仍被人信仰的招财貔貅,善能招致他财,使人暴富。但同时或许是因为惊人的繁殖力,致使衾绸饮食之间无所不在,并能入人腹中残啮肠胃,危害人命。且遣之极难,水火刀兵不能害,必多以金银,置蚕其中,投之路隅,人或收之,蚕随以往,谓之:“嫁金蚕”。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例证就是元人陶宗仪《说郛》引《幕府燕间录》所载,池州进士邹阆,路拾金蚕钱物的故事:邹阆在路上看到一包钱物中有金蚕,等了半天不见领主,以为是天赐宝物。但不幸的是刚刚回到家,麻烦就来了,金色灿然的金蚕顽强地蠕动在其肌肤上,怎么也赶不走,水火不能伤,刀斧不能杀,阆甚恶之。幸得学识渊博的友人指点,才知道这是中了人家“嫁金蚕”的道!
还有一则“蓄金蚕致富,嫁金蚕移祸”的故事,且姑妄听之,以发思考。但金蚕的出现,往往与钱币产生了某种瓜葛,还是不容小觑。荒诞不经的故事里,往往也隐藏着某些细微的信息,等待人们的察觉。而这种“金蚕可以助人致富”的观念,与中华历史悠久的蚕桑富民富国的历史史实是对应的。同时,金蚕的生物习性,就是惊人的繁殖力和类似“蛇虺福人亦祸人”的形象,也会令古人心生畏惧和厌恶而得到:福祸相依,取财有节,贪心一起,祸祟便生。金银钱物不过是诱饵,金蚕虽是可致富的神物,同时也是祸人的物件。可是,金蚕具有招致资财的神能,是人们创造给予的想象。
金坛三星村遗址陶纺轮
唐人杜光庭《仙传拾遗》记载有蜀王蚕丛氏教人蚕桑的最关键性举措,就是作金蚕数千头,每年岁首,蚕月时节,给家家户户送一只金蚕,供民间祭拜供奉,使得所养之蚕,繁孳无灾而衣食无忧、民富国强。蚕月过后,又回收入库,也可能是入神祠。这里,金蚕具有保护并促使春蚕繁孳的功能,俨然就是“蚕母神”的物化。“金蚕”的文献记载和考古实物虽然相对较晚,但养蚕缫丝以及与之相关的育蚕祀蚕和蚕神神话却历史悠久。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里发现的蚕纹象牙杖首饰、金坛三星村钺柄骨蚕,良渚文化丝织残片和玉蚕,红山文化石蚕、玉蚕,仰韶文化陶蚕等的出土,证明中国蚕桑养殖业的起源最晚不迟于新石器中期,与传说中的人文始祖黄帝和嫘祖生活的时代大体一致,而又多元并起。6000年前的骨蚕、5000多年前的玉石蚕,可能承担的是蚕丛氏或嫘祖所作金蚕的角色,应是先民信仰的神物。
民间所收藏的金蚕
蚕桑以及蚕神祭祀礼仪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于甲骨文中,从“蚕示三牛”、“蚕示三宰”的占卜记录,以及商周遗址屡屡发现的精工细琢的玉蚕来看,商周对蚕神祭祀礼仪是相当隆重的。《礼记》《周礼》《汉书·礼仪志》等礼仪文献都记载:季春二月开始,天子王后必亲执祀蚕神、浴种、始蚕、公桑礼仪以祈蚕桑的礼制。在战国以后的文献中,饱读诗书的经学大师们,认为小小的蚕如此备受重视,不仅仅是看得见的经济利益,更为根本的是因为蚕本为龙精。龙为鳞虫之长,能在幽明、巨细、长短、大小、天地间自由置换变形,小则化入蚕蠋,大则藏于天下,春分登天,秋分沉渊。
三门峡虢国墓地M2009出土的蚕龙,见证了“蚕为龙精”的神话。蚕,在这里,成为龙之精微,担当起时令之神的化身和确定时令节点的物候代表,能得时令之先者则能宣示民众不违农时,这是治国为民的大事,这可能就是6000年前王者权杖上会装饰骨蚕或蚕纹的原因吧。因而历代王朝不仅设蚕官蚕室,制蚕礼,专司蚕桑之事;而且每年仲春,母仪天下的皇后要亲桑祀蚕,以为民率,祈求蚕神护佑桑茂蚕丰。
汉代的字典《说文》释“蚕”为妊丝之虫,妊,为孕育之意。与大地女神和人间母亲孕育生养之意相同。巧合的是,两周时期盛行的玉蚕玉贝红玛瑙腕饰和手握多见于女性墓中,如三门峡虢国墓地,梁姬墓出土的腕饰,陕西韩城芮君夫人仲姜墓出土的玉蚕、玉贝手握和玉玦踝饰,还有妇好墓出土的玉蚕等,说明玉蚕、玉贝之物与女性繁育力量,确实有某种象征性的关联。
圣人孟子所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便是其强国富民之策;荀子专门作有《蚕赋》盛赞其“屡化如神,功被天下,为万世文。礼乐以成,贵贱以分,养老长幼,待之而后存”。蚕之功用,如此广博,将其视为神灵而礼拜也是自然之事。石蚕、玉蚕、陶蚕、金蚕,都是蚕神的不同物化形态,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对蚕之神力的崇拜。始见于汉代的金蚕,不过是以新出现的金属材料替换了更为古老和神圣的玉石蚕。可见,金蚕可以为人带来财富,但本身却不是钱币,而是借以蚕的繁殖力和金玉本身的神信仰。这恐怕才是真正隐藏在“作金蚕”与“嫁金蚕”背后的神秘密码。
殷墟新安庄M305出土白玉蚕蛹
红山文化玉蚕与玉贝
梁带村M26仲姜墓出土玉蚕玉贝手握
陕西韩城芮国M26玉蚕踝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