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找骂!缘由我又写诗又写杂文,于是有人不屑地说:“你算老几?”
相当客气地装入了言外之意:皆因诗人应如天使般纯洁,杂文家应如道学家般严谨;诗人透明似水晶,杂文家城府如壁垒。而我不伦不类,不清不浊。
又有什么办法呢?要食五谷,就要为衣食住行操心,凡這类事,一旦流于笔端就成杂文;吃饱了总要想入非非,天马行空,不浪漫好像坐班房,写诗时的心态就如老百姓的一句俗语:“做梦娶媳妇。”
不算老几!我是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张开双臂向着天空想飞,双脚却长出根须扎在生活的土地里,这就是我和我的命运。不客气地说这是时代给我塑的像。
我看:这很不错哩。
二
有人总喜欢这样看我:掀开我的衣襟,找出我的疮疤,然后拍照放大,挂在墙上并注明这就是叶某人。脸没有了,脖子不见了,四肢省略了,我的尊容就是一块疮疙瘩。妙!
这太挤兑人了!我张开那照片上被删节掉的嘴巴,还没说话——
“看!典型的阿Q,有了癞疤还怕人说,可悲可悲……”摄影者叹气。
于是,我在这幅为我制作的特写照片下,写下一段“自我鉴定”——
“经医生检查这不是癌。这是细菌感染脓疮,由于体内抗体作用,已经脱疤,不影响今后生活以及生育。”这就够了。
三
挨骂是难免的,尽管我们反对用棍子发言,但总不能永远心怀余悸,时时把自己打扮成正派奶油小生,把人生当舞台,让人不知你是在演戏还是在做人。
也不能把写杂文当作骂人,如果这样,市井中骂大街的泼妇就是第一流的杂文家了。
何况端起饭碗吃肉,放下饭碗骂娘,在眼下是一种“时髦”。
杂文,应当为新道德新观念充当迎亲的吹鼓手;杂文,也应当为旧道德旧观念充当送葬的吹鼓手。红白喜事,迎来送往。迎要迎得真诚,送要送得尽心,这就需要一种诗人气质。
四
我始终找不到一种“完整的自我价值”——像抹了一层与外界绝缘的釉彩似的洁白光生的瓷人儿那种纯粹的自我。
中华民族文化意识传统与现存民族精神中那种强烈的整体意识使我永远难以超然于世。
诗歌的天真与杂文的忧患,在向人们揭我的老底:这是一个永远看不破红尘的呆子!
——“我算老几?”我也常常这样告诫自己要少写点让人不快的文字,但总像戒不掉食物一样丢不下笔。
【选自叶延滨著《生活启示录》华岳文艺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