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永
(运城学院政法系,山西 运城 044000)
《明儒学案》是黄宗羲编著的一部明代学术史专著,也是学案体的定型之作。薛瑄是河东学派的创始人和集大成者,《明儒学案》专列《河东学案》以示肯定。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黄宗羲对薛瑄的评价越来越受到非议。笔者结合近年来的研究成果,从案主简介、案主评价等入手,对“薛瑄学案”进行梳理,希望对薛瑄的进一步研究有所裨益。
薛瑄是明初重要的程朱学者,要了解其思想,必须区分其与程朱之不同。
薛瑄是明初理学大家,一般把其学说看成性学或复性之学,为什么薛瑄这么重视性呢?薛瑄认为:“孟子之后道不明,只是性之一字不明。”[1]1445不明的原因是“自孔孟以后,皆不识性”[1]1042,这是薛瑄极力研究并探讨性学的主要原因。同时,薛瑄的性学与朱子的理学是大不一样的。
朱熹在“性即理”的基础上提出“理一分殊”,薛瑄则在“理即性”的基础上提出了“性一分殊”。薛瑄认为:“万事万物一理贯之,理即性也。”[1]1473在此基础上,薛瑄提出:“一性散为万善,万善原于一性,一本万殊,万殊一本也。”[1]1404如果说,程朱理学构建的是理本体论,那么,薛瑄构建的则是性本体论。正像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在程朱那里,一般只讲理是万物的本体,因而有‘理一分殊’的著名命题。所谓‘理一分殊’,是说总体是一个理,万物又各得这个理,就像‘月印万川’那样,没有欠缺。薛氏既以性取代理,也就必然要把‘理一分殊’改造为‘性一分殊’。”[2]
薛瑄提出“理即性”并不是简单的把“理”等同于“性”,而是为强调“性者,万理之统宗”。薛瑄认为:
性之一言,足以该万理。[1]1054
性者,万理之统宗。[1]1151
既然性是万物之宗,那么,“性”与能产生、统筹万理的“太极”是什么关系呢?薛瑄认为,太极即性。
“太极只是性。”[1]1234
“性者,万物之一源,无方所,无形象。”[1]1426
“性者万物之一原(源)”[3]本是张载的话,但在薛瑄这里,已经作了极大的发挥与阐释,性也随即具有太极本原上的意义。如此说来,性是完善之源,万理之本,具有本体与本原的意义。薛瑄的著名诗句“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惟觉性天通”[1]1729正是在此基础上的提炼与升华。在此意义上,薛瑄的性学及复性说正是对程朱以来性体的完整构建。
从思想的进程而言,程朱理学发展到元明时期,其心性二元论的体系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客观法则,然而面对格物法则的存在,人的主观性得不到有效的释放。因此,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更多是一种客观而纯粹的价值体系,而不是探究终极目的的园地。其前进动力和发展空间均不甚明朗,程朱学者们继承多于创新,消化多于吸收。①纵然曹端、薛瑄在理气、心性一元上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但客观上却促进了罗钦顺气本理末的唯物主义的诞生。②同时,“理即性”是薛瑄对程朱“性即理”理学范式的重大修改与完善,如果说程朱的“性即理”是道德主体通过后天修养所达到的性与理的经验统一,那么,薛瑄的“理即性”是天理在根源上与性的先天统一,并具有必然性与普遍性。其意义有二:一是把性与理(理合于性)合一,这就避免了程朱理学的支离与繁杂;二是为学路径上的简化与容易操作。可以说,程朱“性即理”说割裂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联,拉开了天理与性理的距离,增加了为学的难度。薛瑄“理即性”说有效地规避了程朱的不足,把天理与性理统一,简化了为学路径。同时,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薛瑄把程朱理学的核心概念太极、无极、理、性等总括为一个性,确实简化了繁杂的程朱理学理论,使其更容易为下层人士所熟知,从这个意义而言,薛瑄的学说在理论上为王学的诞生创造了条件,在实践上增加了践履的可行性与可操作性。
对于“性”的看法,黄宗羲所言的性是在王阳明心学基础上而言的。相对于程朱构建性体的努力,王守仁突出了心体的能动性,却并没有刻意贬低性体。性为心之本,性体的本体地位王守仁也是承认的,甚至王守仁还主张心性一元,只是在构建以“良知”为主导的《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中,没有留下性体的位置。黄宗羲作为心学的继承者,在心性关系上,也是延续了王阳明突出心体、隐化性体的一贯作风。在面对薛瑄“此心始觉性天通”的评价时,是以薛瑄去世之遗言向心学靠拢的角度解读的,把心作为本体,性作为心体的辅助来衡量薛瑄的,故有“未见性之讥”,即未见性为心之未发状态,这是一种不同概念的互换解读,也是不当的。其实,薛瑄所谓“此心始觉性天通”并非故弄玄虚,而是一种精神境界,一种与物同体的情怀,一种万物一体的自觉。“薛暄认为宇宙是一个‘四方上下,往古来今,实理实事’的整体,人生存宇宙之中,与天地万物本属一体,而应有‘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自觉。”[4]同时,黄宗羲所言的“河东有未见性之讥,所谓‘此心始觉性天通’者,定非欺人语,可见无事乎张皇耳”[5]109也是不当和错误的。
在论述了“性者万理之统宗”的基础上,为了达到“存天理,灭人欲”的目的,薛瑄提出“复性”说。简单的说,“复性”就是通过形而下的道德修养,达到本体的至善。这种“复性”是建立在理学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的基础之上的,即作用在性已发未发并决定善恶的瞬间。
对于以“复性”作为自己的为学宗旨,薛瑄自己也不忌讳。
英宗天顺元年丁丑,先生六十九岁,在京师。……二月,典会试天下贡士,得士三百人。录成,先生为首序,略曰:“切惟为治莫先先于得贤,养士必本补正学。正学者,复其固有之性而已。性复,则明体适用,负经济之任,厘百司之务,焉往而不得其当。”有同考官谓先生曰:“‘正学复性’数字。久不言,恐非时文。请易之。”先生曰:“某平生所学,惟此数字而已。”[6]
薛瑄是以“正学复性”概括自己的为学宗旨,“复性”是宗旨,“正学”是途径与方法。薛瑄认为,“正学”正在《四书》之中,是儒家性体至善的基础,是儒者主体复性践履的依据,更是薛瑄“复性”说的理论基础与实践依据。同时,薛瑄“复性”的目的也是“存天理,灭人欲”,但薛瑄复性(“存天理,灭人欲”)的直接原因是看到后人把“圣贤垂世立教之意”赋予“词章之用”,并成了“利禄之阶”。
圣贤垂世立教之意,大要欲人复其性而已。而后之学者读圣贤之书,但资以为词章之用,利禄之阶,而不知一言之切于身心。圣贤垂世立教之意果何在哉?[1]1202
可以说,薛瑄的出发点还是正人心,恢复圣贤垂教之本意,这本是一条正途,对此,钱穆早有独见。
是敬轩(薛瑄号,作者注)亦明认四书在五经之上也。濂溪康节横渠三人之著书立说,则不免有偏重周易一经之嫌。朱子虽亦同尊此三人,然明白昭示后人以入圣之门,以上接孔孟之传统者,则周易一书,断不能与语孟学庸四书为比。故朱子尤特尊二程,而后世儒者又专以程朱联称,其中所以然,惟敬轩此条独加阐发,则敬轩之于儒学大同及其精义所关,断不能谓其无所见。然敬轩之自为学,则实于康节濂溪横渠三人有其用心独至者。其学脉乃承月川来,李祯谓薛河东先生雅服月川,是矣。而梨洲乃谓敬轩读书录,不过为太极图说西铭正蒙之义疏,是实未深得敬轩为学之要领与旨趣也。至敬轩又特提朱子之小学书,而以许鲁斋为继朱子之统,此亦即敬轩自己学脉,接传自当时北方之学统也。[7]
钱穆认为,薛瑄对儒学精义把握得甚为独到与准确,与白沙相比,白沙重四书而轻五经,主张自得而轻舍书册,薛瑄五经、四书并重,尤其重视《周易》一经,重视践履,反对舍书册与践履而得,故薛瑄重于性体的重构,而不是义理的搭建,其落脚点在人伦日常的躬行践履。同时,薛瑄的学术路径也避免了朱学向白沙阳明一路发展的可能。从薛瑄与王守仁学术特点而言,一个醇谨,一个纵恣,两人各趋一端,特别是到了晚明以后,王学缺点逐一暴露,此时再看薛瑄学说,才知薛瑄学术醇谨可贵。因此,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对其《读书录》的批评也是不得当的。
同时,薛瑄与王阳明也是有密切联系的,在程朱理学以“天理”为宗旨的背景下,薛瑄提出“复性”,王阳明提出“致良知”之学,不管是“复性”还是“致良知”,它们都以本体性的概念涵盖了“天理”,都是心性一元论,都是有宗旨之学,这是他们最大的相同。除此之外,他们都强调其宗旨是自然使然,都重视实践,都有自己的成圣途径。同时,薛瑄的“复性”偏重于上达、收敛,王阳明的“心”学偏重于下往、发散,这是学术路径之别。薛瑄的复性之学突出了性体,收敛了个体之心,在上达的基础上重视践履;王阳明的心学体系恰当摆放了个体的位置,他们重约轻博、合客观与主观为一体,彻底释放了个人的潜能,最终成就了生机盎然的明代学术,这就是王阳明的心学,这也是他们的最大区别。从思想史的进程而言,程朱庞大的理学体系到了元明之际出现了两个根本性问题:一是理论繁杂难以把握;二是实践上难以践履。薛瑄以复性为宗,抓住了理学的核心元素,简化了理学理论,增加了实践可行性。王阳明在薛瑄的基础上,以致良知为宗旨,进一步简化了理学理论,进一步增强了实践的可行性。可以说,薛瑄与王阳明虽然学术宗旨不同,但他们对理学进一步发展的贡献是相同的。
在对薛瑄评价时,在师说中,刘宗周对薛瑄评价并不高:
愚按前辈论一代理学之儒,惟先生无闲言,非以实践之儒欤?然先生为御史,在宣、正两朝,未尝铮铮一论事。景皇易储,先生时为大理,亦无言。或云先生方转饷贵州。及于萧愍之狱,系当朝第一案,功罪是非,而先生仅请从未减,坐视忠良之死而不之救,则将焉用彼相焉。就事相提,前日之不谏是,则今日之谏非,两者必居一於此。而先生亦已愧不自得,乞身去矣。[5]2
对于薛瑄品德行为之是非,本文不作讨论。然在《明儒学案》成书之前的《理学考》③中,在案语上黄宗羲基本上延续了其师的评价。但在《明儒学案》的正文撰写中,又修正了其看法,去掉了对薛瑄的指责,对薛瑄辞官的原因,改为“一日,奏对误称学生,眷注遂衰。先生亦知曹、石用事,非行道之时,遂乞致仕”[5]110。黄宗羲对薛瑄简介的概述与看法不同于其师,估计是看了《薛文清公年谱》的记录。
关于对薛瑄的评价,四库馆臣认为,“大抵朱、陆分门以后,至明朱之传流为河东,陆之传流为姚江,其余或出或入,总往来于二派之间”[8]331。然黄宗羲认为:“河东之学,悃愊无华,恪守宋人矩矱。故数传之后,其议论设施,不问而可知其出于河东也。”[5]109对此,四库指出,“羲生于姚江,欲抑王尊薛则不甘,抑薛尊王则不敢,故于薛之徒阳为引重而阴致微词,于王之徒外示排击而中从调护。”[8]331
在黄宗羲的所有评价中,“恪守宋人矩矱”恐怕是黄宗羲对薛瑄及河东学派评价最不好的一句,也是影响最大的一句。一般而言,学者们在谈到薛瑄时,一般会言及其理气论,言及其批判朱熹“理在气先”及“理气决是二物”的理气观,并认为这是薛瑄对程朱理学的重大突破。其实,薛瑄的复性论才是其所有学说的根本,“求复仁义礼智之性,即是‘道学’”。[1]1480“千古圣贤教人之法,只欲人复其性而已。”[1]1423复性是恢复、扩充、彰显上天所赋予人之纯然至善的本然之性,既是工夫,又是本体,复性是把天理、人欲、性情等理学重要概念和行为都纳入“性”这一核心概念的理论与行为,当然也包括理气,理气也是为复性说服务的,“他的复性论的特点是以理气论心性,有将‘心性’实体化的意味”[9],同时,“薛瑄在对心、性、理等概念的界定上,多有互义、重叠的现象”[10],这是学术转变期内部矛盾的反映。可以说,在黄宗羲对薛瑄的评价中“以复性为宗”是最为准确的,“以复性为宗”既是学理上的“恪守宋人矩矱”,也是对程朱理学性体一体化的提升与简化,更是对宋人矩矱践履上的最大突破。
如果说宋代是理学的诞生与高峰期,元代是理学的发展与沉淀期,那么明代则是理学的转型与鼎盛期。而明初是理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明初,理学开始自我总结与成长,理学脱去昔日的繁杂,开始了新的重建,薛瑄就是理学简化与重建的代表性人物。薛瑄的复性说正是理学简化与重建的产物,而非简单的“恪守宋人矩矱”。
通过对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对薛瑄评价的研究,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黄宗羲站在心学的角度以是否向心学靠拢来评价薛瑄是不当的。黄宗羲指出薛瑄学术宗旨“以复性为宗”,然又说其“恪守宋人矩矱”。其实,“以复性为宗”就是其对程朱理学天理与性等重要概念一体化的产物,更是其对程朱理学可操作性上的最大突破,而不仅仅是在学理上的“恪守宋人矩矱”。
注释:
①对于朱学最终被王学取代的原因,学者亦有不同意见。一般而言,多以朱学体系思想僵化为由,但一些学者也提出不同意见,如唐宇元便认为是“朱学内部发生的思想动荡、分化”,具体而言,是宋濂、刘基、方孝孺、曹端、吴与弼、薛瑄等,“他们在理学上固然宗奉朱学,但不是徒守吟诵、思想僵化,而是对朱学采取一种所谓‘体认’的方式,提出种种议论。他们的议论虽各自不同,但都是从不同角度上越出朱学的‘规矩’,致使朱学思想分流迁变,肢解了朱学的体系。”(唐宇元《朱学在明代的演变与王学的缘起》,《哲学研究》,1986年第9期)。
②钱穆认为,“自月川(曹端)死人骑活马之疑,遂启罗整庵(钦顺)‘天地无非一气,初非别有一物曰理’之论”。(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一册,台北三民书局1982年版,第282页。)
③《理学考》为《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的前身,此书现存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图书馆。
[1]薛瑄.薛瑄全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2]尹协理.简论薛瑄的“性”学[J].中州学刊,1991(3):61-65.
[3]王夫之.张子正蒙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5:96.
[4]张岱年.薛瑄“性天通”的思想境界[J].运城师专学报,1990(1):1-2.
[5]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杨鹤.薛文清公年谱[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614-618.
[7]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7册[M].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77:23.
[8]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
[9]杨莹.薛瑄复性说研究[D].杭州:杭州师范大学,2011.
[10]姚文永,王明云.薛瑄心学简论[J].运城学院学报,2013(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