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大学,江苏 南通 226019)
黄节(1873—1935),原名晦闻,字玉昆,号纯熙,广东顺德人,是我国进步报业的开创人之一,也是著名的教育家、学者,生平擅长诗文、书法,其诗人称“唐面宋骨”。先生致力于汉魏诗歌的研究,治学严谨,著述颇丰,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研究资料。然而对于先生为汉魏六朝诗歌所撰的六本笺注(《汉魏乐府风笺》、《魏武帝魏文帝诗注》、《曹子建诗注》、《阮步兵咏怀诗注》、《谢康乐诗注》及《鲍参军诗注》),学界却缺乏系统的整理和研究,特别是对每一部诗注的专门性研究,还很不完善。目前学界,吴宓先生和孙明君教授等曾对黄节先生的笺注特色做过概括性的论述,也有研究者对某部诗注做过具体分析,但还有部分诗注尚未触及。笔者不揣浅陋,在前人研究成果上通过仔细研读中华书局2008年版的《曹子建诗注》,拟对先生笺注曹植诗歌的动机和特色作一探讨。
黄节先生写诗、注诗与其个人遭遇和时代风云关系密切。《曹子建诗注》序云:“壬戌(1922)之秋,余在大学说陈王诗,始为之注[1](P317)。”最后的落款是:“戊辰(1928)春正”。[1] (P318)可见《曹子建诗注》的完成历经七年之久,在这过程中先生遭遇过“大病,几死”的苦难,是时国家也处于北洋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地步。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先生缘何孜孜勤勉于笺注子建诗歌,这一问题值得深长思之。大致说来有以下几点。
黄节先生在《曹子建诗注·序》中曾自问自答:“嗟夫,余何勤乎陈王之诗也。陈王本国风之变,发乐府之奇,驱屈宋之辞,析杨马之赋而为诗,六代以前莫大乎陈王矣。至其闵风俗之薄,哀民生之艰,树人伦之式,极情于神仙而义深于朋友,则又见乎辞之表者,虽百世可思也。”[1](P317)这段自述点明了先生勤于陈王诗的缘由,也道明了陈王诗歌的源流和反映现实的深度。结合先生所处的风云变幻的生活时代,先生曾历经清末政府的昏庸腐败、近代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护国运动、护法运动、军阀混战、北伐战争、蒋介石反动叛变等,这些都是先生痛心疾首而为之奔走呼号的直接动因。1913年黄节参加南社,与苏曼殊等同是南社的中坚人物,主张民族民主革命,弘扬传统文化,倾诉爱国热情。先生在南社中属宗宋一派,他师法古人而力求创新,五古喜魏晋,七律学宋诗,尤爱梅宛陵、陈后山。张尔田在《鲍参军诗注·序》云:“顺德黄子晦闻,劭闻敦行,学无所不窥,而独昌于诗。其诗历宋之后山宛陵诸家,尽规其度。……语有之,成康没,颂声寝。王泽竭,诗不作。夫双至于不作,非诗病也。贤人君子睹世变,知其无所复益而不作也。玄黄闭,情灵壅,民之伤疖焦抑,至于举世无诗,举世叹诗无益而不复作诗,此其为世如何世邪。黄子少卓荦,盖尝慕陈同甫之为人。更历艰虞,韬光沉馨,歌诗百数章,藏弃不轻出,顾独穷日力靡古人之诗而疏沦之。人第惊黄子学之之勤,而不知黄子之志自兹隐已。”[1] (P714-715)先生胸怀治世之志,追求救国之道,有意于通过自己的实践来救世救国,所以不管先生是投身教育还是官居高位抑或是创办报纸,他的最终目标都是匡时救世。有感于此,先生在曹植诗歌中找到了情感共鸣。生于乱世,长于军旅之中的曹植以公子的特殊身份、诗人的敏感气质来抒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理想。他的人生是以古代圣贤明君为自己的道德楷模,以周公孔子为师的,从曹植的《夏禹赞》、《周公赞》、《帝舜赞》、《帝尧赞》等作品即可省知。曹植诗歌中的“闵风俗”、“哀民生”、“树人伦”等理念都与先生深感国家之乱,匡时救世的志向并行不悖。吴宓先生曾评价:“黄先生生平以诗为教,盖将以正民志,立国本。由陶冶个人性情,进而淬厉道德,改善风俗,期于明耻笃行,尚勇合群,以保我国家民族之生命,而绵续先哲教化之德泽,诚今之人师也。”[2]或许先生用诗歌来救国的想法过于天真和理想主义,但其拳拳爱国之心与勤勉注诗的实践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建安诗歌是中国诗歌宝库中一笔巨大的财富,而陈思王被钟嵘誉为“建安之杰”。公子以天才之质和“篇籍不离于手”(《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的勤奋大力推动了五言诗的发展,为唐诗的到来夯实了基础。先生选择笺注曹植诗歌固然与子建诗歌的艺术成就密不可分,更为深层的原因则是先生和曹植之间有着某种相似的经历与志向。一是前后生活的落差。先生出生于官宦之家,祖父黄炜和经商有道,生意兴隆,家境殷实。父亲黄荣光敏学好思,官至广州知府同知。然父亲早丧,家道中落,由母亲何氏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经历了从阔绰到贫寒的洗礼,饱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陈希在《岭南诗宗·黄节》中写道:“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生活颇为不易,虽然未坠落底层,生计温饱没有问题,但从殷实门户、官宦之家堕入平常百姓、孤清家庭,个中炎凉、辛酸痛楚,非常人能够体会得到的。”[3](P16)先生晚年辞职隐居,闭户著书,生活拮据,贫困潦倒,甚至靠变卖古玩书画度日。而曹植身为曹操公子,常常“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然在曹操离世后,他的这种任情放旷的贵公子生活就划上了一个悲情的句号,由曾经的王位候选人沦为“圈牢之养物”(《求自试表》),晚年生活甚至是“纷混沌而未分,与禽兽乎无别。琢木蠡□(通蜊)而食蔬,摭皮毛以自蔽”(《迁都赋》)。他们的生活都经历了一个较为明显的转折,在这期间都亲身体会到生活的压力与人生的无常,所以诗风有前后期的显著变化。二是对于桑梓的浓厚感情。先生由于求学与工作的关系,漫游各地,踪迹遍布大江南北。先生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前后,出游各地,曾数至北京,登长城,出山海,游江汉,谒孔林,浪迹于燕、齐、吴、楚之间,但不管先生身处何地,对于桑梓的浓厚深情却始终如一,经常在诗歌中提到家乡的人与事。早年曹植曾随曹操出征,但最后都会回到曹氏的基地——邺城。然而曹丕、曹睿相继即位后,曹植由于政治原因封地频换,不得不离开邺城,离开亲人,他在《迁都赋序》中云:“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4](P392)史书亦载“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5](P576)子建犹如风中转蓬,流离播迁。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他们久别故土,离开亲人,独自品尝孤独的苦果,时刻留心家乡的消息,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飘零之感,所以在他们的诗中都弥漫着一种浓郁的苍凉。三是壮志难酬的悲情。先生一生致力于拯救国家之事业,早年创办报纸,为革命奔走呼号;晚年虽有意与政治保持距离,但仍然借助诗歌抒发国家危亡的悲愤,激发学生的救国激情。遗憾的是先生的救国方法并未奏效,正如先生在《我诗》中所言:“亡国之音怨有思,我诗如此殆天为。欲穷世事传他日,难写人间尽短诗。习苦蓼虫惟不徙,食肥芦雁得无危?伤心群贼言经国,孰谓诗能见我悲!”[6](P303)曹植一生对于政治的热情从未消减,即使晚年处于“抱利器无所施”(《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的境地仍不忘求自试求通亲,在诗歌中塑造了一个个强烈要求建功立业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奈何天不遂人愿,他未能获得立功表现的机会,只能醉心诗歌,聊以自慰。他们都因其志未果而转投于文学。这种悲哀是相通的,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诚如先生自己所言:“嗟夫,陈王诗曰:‘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余读之而悲,盖悲乎人之不如鳞虫,自昔而然也。后之读余是注者,傥亦有悲余之悲陈王者乎。”[1](P318)
钟嵘在《诗品》中曹植的条目下云:“嗟乎!陈思之於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馀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翰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於廊庑之间矣。”[7](P97-98)这里钟嵘是用周、孔之于人伦的贡献来类比曹植在五言诗上的创新。而孔子就是他最崇尚的一位理想人物。孔子曾修订《诗经》等经典,为人类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所以曹植诗云:“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这是当时素王之业。曹植于孔子的人生中寻求到了精神默契。黄节注诗,为的是在国难当头中寻找出路,这既是个人的精神出路,也是民众的现实出路,他一心想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挣脱当时的艰难处境。他身处难中找到的致用之学——诗,以此作为关注现实、拯民启智的手段。而注诗、写诗也就成了先生致用的操作契机,他希冀用写作诗歌、教授诗歌的方式来反映现实,开启民智。先生虽有归隐之志,但其忧国忧民的浓烈情感,积极健康的人生态度,关注现实、学以致用的情怀却深深地寄寓于写诗、注诗之中。这种爱国爱民之志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虽隐实真,堪称不朽,值得我们当代青年为之终身学习。黄节勤勉于汉魏六朝诗歌的笺注,恰恰表现了他对汉魏风骨的钟爱与神往,注诗是诗人黄节作为忧国忧民的志士找到的一种生命形式。汉魏六朝的诗歌形式突破了《诗经》以来的四言,形成了“五言腾踊”的蔚然气象,诗歌内容也跳出了以往的题材框架,大力抒写昂扬积极的精神风貌,诞生了“建安风骨”。黄节无疑是喜爱这种新气象与风骨的,所以他在汉魏六朝文士的风格形式中找寻到了千秋知己。我们可以说《曹子建诗注》作为经典注释,在今天仍然具有巨大的精神力量。
在黄节先生以前,也曾有学者对曹植诗歌进行注释,刘跃进在《中古文学文献学》中说:“清代同治(1862—1874)年间丁晏据万历程氏刻本,又参以张溥本和《文选》及各书,收集逸文,补正缺漏,汇集而成《曹集诠评》……此书价值在校勘,注释极简略,连李善注都不取,但毕竟有眉批,提示大意,估算《曹植集》有注本之始。光绪(1875—1908)年间朱绪曾著《曹集考异》对各体诗文考订较详,亦有重要参考价值。……近现代曹集注释本较有影响的首推黄节二十年代所作《曹子建诗注》,以朱绪曾《曹集考异》为底本,凡传讹、误入、疑存、段落不完及后人增复者均不取录,共取诗与乐府七十一首,略依朱氏目次,详加笺注,引证丰富,取舍谨严。有商务印书馆《蒹葭楼丛书本》。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据此再版。”[8](P135-136)。那么,相对于曹诗的其他注家,黄节先生的注本有何特色呢?
《曹子建诗注》之所以成为曹诗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与先生对李善注曹植诗的成果的继承紧密相关。《文选》根据“事出於沉思,义归乎翰藻”[9](P3)的标准选取了曹植三十九篇作品,其中诗歌二十五首,分别被划入献诗、祖饯、乐府、咏史、赠答等类别,李善都一一进行了笺注,其注释的特点之一是注重诗句的释名和辞藻的溯源。释名与探源时多引经据典,做到言之有据。据统计,这些诗注具体的引用资料来源情况如下表:
表1 李善笺注引用资料来源情况统计
上表表明李善征引材料之丰富,涉猎范围之广泛。除上述经史子集为主要引用资料来源外,还引用了大量具体的文学作品,如《风赋》、《笛赋》、《东京赋》、《登徒子好色赋》、《陈留太守颂》、《明帝颂》、《李陵与苏武书》等。在李善注诗时,有些对字词做了准确的注释,如:毛苌曰:“奄,大也。”《论语》注曰:“方,比方也。”《广雅》曰:“将,欲也。”《汉书音义》曰:“畅,通也。”等,这些诗注其源出于经史,有理有据。有些则直接注释,简洁明了。如:“我皇,文帝也。”“商、周用师,故云超越;唐、虞禅让,故云比踪。”“谓至京师,蒙恩得还也。”“朱华,芙蓉也。”有些则用曹植集中的句子来阐释其诗,诗文互证。像“植集曰:博士等议,可削爵土,免为庶人。”“植求习业表曰:虽免大诛,得归本国。”“植集曰:诏云,知到延津,遂复来。”等。这类资料保持在《文选》注中,对于校勘学、注释学、文史学研究,意义极大。其中“植求习业表曰:虽免大诛,得归本国。”在现存的曹植集中已佚,是弥足珍贵的。还有些注释李善选用曹植后面时代的文章来笺注曹诗,如“殷仲文表曰:亦胡颜之厚。义出於此。”说明李善已关注到了曹植对于后世诗人的影响,这类笺注虽少,但对于研究曹诗的接受却意义重大。
黄节完全继承了李善注《文选》的优点,重视诗歌的释名与索源。黄节基本上保存了李善对曹诗的笺注,同时又继承了清代 “义理、考据、辞章”的学风,扩大对诗歌语意贯通的阐释比重,做到扬长避短,有助于读者更深刻地理解曹诗。以《赠王粲》为例: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
李善注曰:“(一)《古诗》曰:‘揽衣起徘徊。’(二)鸳鸯喻粲也。《毛苌诗传》曰:‘鸳鸯,匹鸟也。’(三)《楚辞》曰:‘览可兴兮匹俦。’(五)言愿执鸟而无轻舟,以喻己之思粲而无良会也。贾逵《国语》注曰:‘惜,痛也。’《战国策》苏代曰:‘水浮轻舟。’(六)傅毅《七激》栈:‘无物可乐,顾望怀愁。’郑玄《毛诗笺》曰:‘回首曰顾。’(七)《楚辞》曰:‘哀江介之悲风。’(八)又曰:‘吾令羲和弭节兮。’王逸曰:‘羲和,日御也。’(九)《墨子》曰:‘时不可及,日不可留。’(十)重阴以喻太祖。蔡邕《月令章句》曰:‘阴者,密云也。’(一一)《毛诗》曰:‘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节补注】(四)《曲礼》曰:“执友称其仁也。”郑玄注曰:“执友,志同者。”孔颖达疏曰:“执志同者也。”执此鸟谓愿与为同志也。(一二)王粲《杂诗》曰:“日暮游西园……”王逸《楚辞》注曰:“阳者,君也,阴者,臣也。”此诗用重阴,与《赠丁仪王粲》诗称皇佐义同。
这里,黄节在保留了李善注全部内容的基础上,充分发扬了它的特长,并以补注的形式加上了自己的解析材料。对“执此鸟”补充《礼记·曲礼》经注疏的内容再关注曹植同时代友人的同类作品,进行阐释,突出曹植与王粲之间志同道合的契合点,揭示他们的真挚友情。黄节在笺注诗歌时同样是点明词语出处,但独能用古籍中的意与当代诗歌中的情加以沟通。角度新颖,见解独到。既继承了李善注诗的优点——点明词语的最早来源与释意,又弥补了诗意解析之不足,扬长避短,完善并丰富了曹诗笺注。不难看出,离开了李注,黄注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若无黄节的曹诗专注,我们很难真正理解曹植诗。黄节诗人兼学者的独特功力亦见于此注。
黄节《曹子建诗注》是一项具有全新意义的工作,它继承了前代学者注释的优长,吸纳了丁晏《曹集诠评》和朱绪曾《曹集考异》的成果,尤其是全部接受了李善《文选》曹植诗注。对选注已注诗歌进行补注,对《文选》未录诗歌则全部进行创注。诚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指出“注文体例:凡《文选》所录的取李善注,另做补注以求详尽。”[1] (P566)黄节的创注和补注,对传统的曹集考评、笺注在体制和内容上有了新突破。值得注意的是他还为七十一首诗题作了详注。这部完善的诗注本,无疑为后人阅读、理解、研究曹植诗提供了有力的帮助。现从以下方面阐释:
1.创注
黄节对《文选》未录诗歌全部进行了创注。首先从表面上看沿袭李注体例,但实质在内容上又不囿于李注,能越出藩篱,具有创新性。现从以下注释来分析其创造性:
《泰山梁甫行》: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剧哉边海民,寄身于草野。妻子象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
【节注】(一)《汉书·司马相如传》曰:“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注曰:“天地四方谓之六合,四方四维谓之八方。”(二)《广韵》曰:“剧,艰也。”(三)《周礼》夏官司险曰:“周知山林川泽之阻。”(四)翔犹游也。我,我边海之民也。《说文》:“宇,屋边也。”
《当来日大难》:
日苦短,乐有余,乃置玉樽办东厨,广情故,心相于。阖门置酒,和乐欣欣,游马后来,辕车解轮。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
【节注】(一)《史记·天官书》曰:“张素为厨,主觞客。”张,西方之星也。厨主杀牲,故张为厨。厨主养生,东方万物之所生也,故厨在东。(二)广读为旷。《荀子·王霸篇》曰:“人主胡不广焉。”杨注曰:“广,开泰貌。”故,旧也。(三)孔融《与韦休甫书》曰:“岸巾贲广坐,举杯相于。”《尔雅·释诂》疏曰:“于,语之韵绝,汉辞也。”(四)阖门置酒,有《毛诗》“岂伊异人,兄弟匪他”之意。(五)《毛诗》曰:“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又曰:“旨酒欣欣。”《毛传》曰:“欣欣然乐也。”(六)《说文》曰:“后,迟也。”(七)又曰:“辕,轮也。”《诗诂》曰:“车前曲木,钩衡以驾马者,谓之车舟,亦曰辕。”(八)今日同堂,出门异乡有《毛诗》“终远兄弟”之意。(九)魏文帝《燕歌行》曰:“别日何易会日难。”
2.补注
黄节笺注曹植已收入《文选》的诗歌部分时采用补注的方法。“笺注部分,其中已见《昭明文选》的间用李善注而加以补正。”[1](P3)这样既保存了李善注的精华,又有一定程度的增补,可加深对诗意的阐发。现以《公讠燕》诗的笺注为例:
公子爱敬客,终宴不知疲。李善注曰:“公子谓文帝,时武帝在,谓五官中郎将也。”
【节补注】《后汉书·光武帝纪》曰:“每旦视朝,日侧乃罢。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理,夜分乃寐。”帝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李善只是对“公子”进行解释,并未阐释诗句来源。而先生引《后汉书》来说明诗句的出处和产生背景,对于理解曹植此类宴游诗蕴含的讽刺意义不小。《后汉书》记载的是汉光武帝讲论经理自足而不以为疲,这里援引光武帝的“不知疲”来解释“公子”宴会的“不知疲”,讽刺意味不言自明。先生用【节补注】来标注对于李善未注的部分,与李善注区别开来,并对李善注进行补充说明,为读者的阅读提供了便利,也揭示了曹植诗歌用典、语意的深层含义。且看送别诗的笺注:
愿得展女燕婉,我友之朔方。李善注曰:“毛诗曰:‘女燕婉之求。’”
【节补注】:“《尔雅》曰:‘展,适也。’郭璞注曰:‘得自申展,皆适意。’诗言应氏之朔方,愿其得展安顺之意也。女燕,鲁韩诗文,毛作燕。《毛传》曰:‘燕,安,婉,顺也。’”
这是《送应氏诗》(其二)中的一句注释,李善注只是说明了“女燕婉”的出处,并未具体阐明诗句意义,理解起来有一定难度。先生在此基础上,利用字书来解释词语,并疏导句意,释为“应氏之朔方,愿其得展安顺之意也”,由字及词,由词到句,层层破译,深意尽显。“展”和“女燕婉”的注释也让我们看到了公子和应氏兄弟之间的深厚友情。先生的补注,虽是基于前人的注释之上,但先生并不仅仅止步于词语语句的阐释,而是加进了自己的体悟,深入到诗歌的情感层面,这是先生笺注的一大进步。
3.题解
李善对曹诗题解的严格注释只有九条,而黄节对所选的全部曹诗都进行了解题,这些解题各有特色与功用,成为曹诗笺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以下面的题解注释说明之:
《情诗》的解题:朱绪曾曰:“《玉台新咏》作《杂诗》。”《文选·杂诗》云:“曹子建《情诗》。”今从文选。
《仙人篇》的题解:郭茂倩《乐府诗集》云:“《乐府解题》曰:‘秦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为《仙真人诗》,游行天下令乐人歌之。’”案《仙真人诗》已佚。有《西王母吟》,见《海外经》。曹植此篇盖师其意,自拟题。杂曲歌辞,左克明《古乐府》同载。
《三良诗》的解题:春秋文六年《左氏传》曰:“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铖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毛诗》郑玄笺曰:“三良,三善臣也,谓奄息、仲行、铖虎也。”
《矫志诗》的题解:《庄子·天下篇》,郭象注曰:“矫,厉也。”同时丁仪有《厉志赋》。胡应麟曰:“陈王矫志,大类箴铭”。
《朔风诗》的解题:朱绪曾曰:“此明帝太和二年复还雍丘作。”李周翰云:“时为东阿王,在藩,感北风思归作。”元刘履云:“黄初四年还雍丘作。”俱非。朱说亦未当。此诗,盖黄初六年在雍丘作也。
《赠徐干》的解题:朱绪曾曰:“《魏志》:‘北海徐干字伟长。’注引《先贤行状》曰:‘干清玄体道,六行修备,聪识洽闻,操翰成章。轻忽官禄,不耽世荣。建安中太祖特加旌命,以疾休息。后除上艾长,又以疾不行。”
观以上数例,黄节先生有的是对诗题源流的考订说明,如《情诗》、《仙人篇》等;有对诗题涵义的阐发,如《三良诗》、《矫志诗》等;有的则在题解部分考证诗歌的写作时间,像《朔风诗》等;还有的是对诗歌写作背景的笺注,如《赠徐干》等。这些诗题所直陈的问题虽不尽相同,但对整体把握诗歌内容却意义重大。黄节不遗余力地对这些诗题都进行注解,显示了先生笺注范围之广与学识之渊博,这一体制的增补,与其说是对文选注的继承,不如说是黄节先生的创新。
诗史互证法始于陈寅恪先生,汪荣祖《陈寅恪评传》有言:“清人杨钟羲于《雪桥诗话》中,虽已言及以诗证史之事,然运用纯熟,发明之多,实以寅恪始。”[10](P132-133)所谓以史证诗,就是考察诗人的经历、诗中相关的时事或历史背景以佐证诗歌,与孟子提倡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一脉相承。曹植诗歌情感丰富,表现手法多样,仅仅阐明字义,很难悟得曹诗真谛。因人们都受时代的限制,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历史而存在,所以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带有时代的烙印。通过历史来索隐曹诗,对于研究曹诗参考意义很大。从《杂诗·仆夫早严驾》的笺注来看:
【节补注】《魏志·魏氏春秋》裴注引曰:“植及白马王彪欲同路东归,而监国使者不听。植发愤告离,而作诗曰: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此诗东路安足由,乃同时之作。”《后汉书·郡国志》:“雍丘在兖州之陈留。盖植于黄初四年徙封雍丘,来朝洛阳,欲从征孙权,不愿东归,故曰东路安足由也。”《责躬诗》曰:“哀予小臣,改封兖邑,于河之滨。亦东路之证。”
先生引用《魏志》、《后汉书》等史书,论证 “东路”之义,可谓严谨之极。由字及句,由句到篇,逐层推论,得出《杂诗·仆夫早严驾》、《赠白马王彪》、《责躬》应为同一时期作品,使我们了解曹植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创作了这些作品,以及这些作品所寄托的特定历史含义。要理解诗歌的涵义,注家必须具备融会古今史实的本领,从史实出发,把握诗歌所处时代的历史背景。正如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指出“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11](P9-10)要做到这点,史实的掌握是应有之义,然后才能巧妙运用历史材料论证诗歌意旨。这类典型笺注还存在于《杂诗·高台多悲风》、《喜雨诗》、《野田黄雀行》等篇。
赵幼文在《曹植集校注》的前言中提到“《曹集》旧注,《隋书·经籍志》著录孙壑《洛神赋注》一卷,李善《文选注》引佚名《九咏注》,都已散佚,今存旧注,仅李善所注十余篇而已。近代有黄晦闻、古层冰二家注、笺,黄注较胜……”[4](P4)由是观之,赵幼文充分肯定了先生的笺注水平。我们应该清楚“黄注较胜”的赞扬是与先生集采众家所长,阐发诗义分不开的。在注诗过程中,先生都会事先占有详尽的材料与证据。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在《曹子建诗注》中,先生共征引书目五十多种,除《诗经》、《楚辞》、《论语》等文学作品外,还广泛参引了《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历史著作,及《尔雅》、《说文》等小学书目。先生在援引这些材料时并不是毫无章法地征引,而是有所遴选地摘录。譬如《浮萍篇》中 “新人虽可爱,不若旧人欢。”先生注:“陶渊明《古诗》曰:‘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陶渊明的《古诗》当然不只这两句,先生仅是摘取了与笺注诗歌相关的部分,既简单明了,又窥探出诗句的源头。但是在笺注某些诗篇时,先生为了更好地理解诗歌内涵,则引用全诗来注释。可见先生在征引材料时是量体裁衣,具体诗歌具体援引。正如陈希先生在评价先生的治学特点时所说“取材宏博而取舍谨严”[3](P156)。
先生在对诗歌的义理进行阐述时,旁征博引,分别引用了朱绪曾《曹集考异》、左克明《古乐府》、郭茂倩《乐府诗集》、朱乾《乐府正义》、朱嘉徵《乐府广序》、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吴汝纶《古诗钞》等对诗歌的解释,资料翔实,阐发精当。试看《箜篌引》的笺注: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节补注】
朱嘉徵曰:“或疑惊风以下非燕歌,然后世燕会率吟挽歌,其流风欤。”
朱乾曰:“大概在相戒免祸,诗但言及时为乐,不言免祸,而免祸意自在言外。”
方东树曰:“此不必拘乐府解题,曹氏父子皆用乐府题自作诗耳。”
朱绪曾曰:“刘履云:‘此盖子建既封王之后燕享宾亲而作。’案子建在文帝时虽膺王爵,四节之会块然独处,至明帝时始上疏求存问亲戚,恐非燕享宾亲事。然则此篇作于封平原临淄侯时也。”
先生以补注的形式,援引代表性的笺注,来对《箜篌引》进行阐释。朱嘉徵认为惊风以下是宴会吟唱挽歌的流风;朱乾得出的是相戒免祸的结论;方东树则指出不必拘泥乐府题解;朱绪曾对于刘履提出的观点进行分析,认为诗歌作于曹植封平原临淄侯时。这些论述从不同的角度来品评同一首诗,有些论述或许还有待商榷,有些论述或是谬误,但却开阔了读者的思路,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也侧面烘托出曹植诗歌内容的丰富性与主题的多元性。正如吴宓先生所说:“黄先生之说诗,乃本于精确之研究,丰备之学识,而来为正当之说明,并发挥高深之义理。注重精神而事实无缺,广搜材料而论断极慎。……此则其所笺注诸家之诗,均可征信。”[12]
先生在引用各方材料时,做到取舍有度,评判合宜。遗憾的是注释时未指出具体的卷帙等细节,但瑕不掩瑜,先生指明所引材料出处,不掠美,充分尊重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先生遇到有疑虑处妥善指出,存疑以待来者讨论;碰到错误处,严肃指出,不惧陈规。以《五游咏》的解题笺注为例:
【节注】《艺文类聚》作《五游咏》。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曲歌辞无咏字。左克明《古乐府》同载。朱嘉徵曰:“五游,志五岳游也。”朱乾曰:“五游者,合中州东西南北而五,亦远游意也。”
【节案】《周礼·职方氏》曰:“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九州者,四方之州也。开篇“九州不足步,愿得陵云翔”,意谓四方不足游,而上游乎天耳。然逍遥八纮之外,则亦遍游四方,而后上游,故曰五游也。诗义自明。二朱氏说恐非是。
先生在笺注这个解题时,以创注的形式引出朱嘉徵的观点是游览五岳为五游,朱乾认为五游是合中州东西南北而五,是远游之意。先生在后面以“案语”形式通过征引《周礼》来阐明“九州”、“四方”的含义以指出五游是指遍游四方,而后上游。这首诗为游仙诗,而曹植游仙诗大都产生于黄初、太和年间,是因为在这段时期,曹植在现实中受到诸多束缚,自由不得,所以向往神仙世界。朱嘉徵的论述坐实了五游之游五岳,与诗意不符;朱乾未结合诗歌题材来分析诗歌,忽略了游仙诗的实质。先生指出他们笺注的欠妥之处,认为 “二朱氏说恐非是”,态度诚恳,用语谦和。先生敢于打破传统注家观点,切实做到了注必有理,理必有据,令人信服。
综上,我们探讨了黄节笺注曹子建诗歌的动机与特色。其笺注动机主要有:黄节少有敦行,怀揣以诗救国的宏伟抱负;与曹植为千秋知音,涵壮志难酬之悲;通过写诗注诗,表达经世致用之怀。他的曹植诗歌笺注承继文选注,在体制上、注释方法上皆突破前人。他对曹诗注独辟蹊径,或创或补,详注诗题,贯通诗意。作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采用了诗史互证,“案语”考辨等许多新方法,完善了《曹子建诗注》,开创了近代诗歌笺注史上的范式,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总之,《曹子建诗注》既对前人的注释作了继承与发展,也为现代诗学研究树立了严谨的学风,提供了仿效的模板。与此同时,还为后代学人解读曹诗,进行学术创新和学术研究夯实了基础,推动了建安文学研究的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