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风华
(德州学院中文系,山东德州,253023)
服饰描述和服饰意象在楚辞中出现的频率是很高的①。楚辞中的服饰通常被笼统地解释为对人的品德特别是美好品德的象征,但若细绎整部《楚辞》作品,笔者发现楚辞中服饰及有关描述的象征意义是非常丰富而复杂的。楚辞中的服饰及有关描述虽以象征品德特别是美德为主,但其象征意义又不仅止于人的品德或美德;即便是就对人的美德的象征而言,也存在着多样不一的情况。楚辞的创立者屈原曾经这样宣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1](128)(《楚辞·九章·涉江》)与屈子的这种贯穿其一生的对具有鲜明个性特色的服饰的强烈爱好相一致,在屈子和他的追随者们所创作的楚辞作品中,服饰描述也常常与其中主要人物的生命历程或情思行止相伴随,因而有着极为重要的表达作用。对楚辞中服饰描述的象征意义和表达作用大致可以从下述三个方面加以考察:
楚辞所写到的服饰常常是对人格之美的象征。结合作品里面有关的具体描述来看,楚辞中服饰所象征的美好人格有着多方面的内涵,现择其要者论列如下:
在楚辞中,抒情主人公或作者所赞美的人物对于美服丽饰有着一种特殊的偏好,尤其喜欢采摘、编结各种各样的芳花香草披挂、佩带或穿着在身上。如《离骚》中的抒情主人公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为装扮自己还要“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甚至在失意困穷之时仍不忘“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以修饰仪表。《九歌·山鬼》中的山中女神也是“被薜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杜衡”。又如《九叹·惜贤》悼惜屈氏云:“怀芬香而挟蕙兮,佩江蘺之婓婓。握申椒与杜若兮,冠浮云之峨峨。”《九怀·通路》描写抒情主人公登天遨游时的服饰云:“红采兮骍衣,翠缥兮为裳。舒佩兮綝纚,竦余剑兮干将。”《九怀·昭世》写抒情主人公乘龙高翔时的穿着云:“袭英衣兮缇䌌,披华裳兮芳芬。”在上述辞句中,那盛美的衣着、繁多的花草饰物以及缤纷的衣饰色彩都被一个共同的寓意所统摄。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将《离骚》主人公披挂、佩带芳花香草的行为解释为“博采众善,以自约束”[1](5),其实,通观整部《楚辞》可知,不只芳花香草服饰象征着“博采众善”,楚辞中那一身身美服丽饰大都蕴含着这一象征意义。各种美服丽饰荟萃于一身,实即《楚辞·九章·怀沙》所谓“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汤炳正等《楚辞今注》认为此句中“重”字同“緟”,“本指衣物丝絮层叠,此借指重积仁德”;“袭”字本指“衣物重叠”,“此借指广修礼义”[2](152)。此解说虽不尽恰当,但“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的确应该包含着一个借衣着比德义的意思,这句话可以说点出了楚辞中服饰的“博采众善”的象征意义。在楚辞中,以芳花香草为主的盛服繁饰散发着馥郁无比的道义才德之馨香,正如《离骚》所言:“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楚辞抒情主人公有一种对特异不凡之服饰的自觉追求。在《九章·涉江》中已经表达了对“奇服”的执着爱好,《七谏·怨世》和《九叹·远游》中也分别有这样的表白:“服清白以逍遥兮,偏与乎玄英异色。”“服觉晧以殊俗兮,貌揭揭以巍巍。”与抒情主人公在服饰上的这种追求相应,在楚辞中也有较多的对奇特服饰的描写。前述盛服繁饰从某种程度上说即已“非世俗之所服”,楚辞中还屡次出现世俗间罕见的高冠、长剑以及其他奇伟之服饰。如《离骚》云:“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九章·涉江》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哀时命》云:“冠崔嵬而切云兮,剑淋离而从横。”在楚辞中,抒情主人公还以极其夸张的口气描述自己的衣着是如何宽博长大,以至于“左袪挂于榑桑”“右衽拂于不周”,偌大的天地之间竟不足以让他伸腰展臂肆意行走。当以上样式的奇异之服尚且不能使抒情主人公感到满足时,他在服饰追求上做出了更为大胆的举动。如《九叹·逢纷》中的主人公以鱼鳞为衣,以白蜺为裳,《九叹·远逝》中主人公的服饰更为奇特:他以白云为衣,以苍龙七宿为佩,以彩虹为带,身上垂挂着明月之玄珠,身后拖着光芒四射的彗星,还要手抚朱雀七宿和神鸟鵕䴊,并以玉英、朱旗为杖,用作者的话说,这就叫“服阴阳之正道”“御后土之中和”。上述种种奇伟不凡乃至取自天国神界的服饰也有一个共同的象征意义,即抒情主人公道德的盛大,如《九章》之《涉江》《橘颂》所言,抒情主人公在精神上达到了“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的境界。
由作者的某些表白来看,楚辞所描写的服饰之美一般不只是一种单纯的仪表之美,亦非徒有其表,而是与人的内心之美结合在一起的,是内心之美的一种表现。如《离骚》有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对于文中“脩能”二字,王逸《章句》解释为“绝远之能”[1](4),其说广为后人接受。也有人认为“脩能”是指后天的学习、修养、历练。但联系下文和屈原作品对文与质、外美与内美和谐统一的一贯强调来看,“脩能”所指更应侧重于个人的自我修饰和外部表现方面。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认为[3](48),此处“脩”字含义为“美”,“能”即古“態(态)”字,并进一步指出,“内美”谓“质之美”,“脩能”即“外美”,谓“文之美”,此说颇为可取。“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正强调了一种包括容态服饰之美在内的外在之美与内在之美的结合。再如《九章·思美人》云:“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外扬。”王逸《章句》释“羌芳华自中出”句云:“生含天姿,不外受也。”[1](148)据此,我们可以对上述语句的表面意思这样理解:抒情主人公的包含芳草佩饰在内的美好仪表并非是一味刻意修饰出来的,而是由其内在的美质自然地喷薄而出的,正所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楚辞中还有一些语句也表达了与上述话语大致相同的意思。如《远游》云:“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玉色頩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七谏·自悲》云:“厌白玉以为面兮,怀琬琰以为心。邪气入而感内兮,施玉色而外淫。”这两处辞句字面上都是写抒情主人公将容颜滋养修饰得洁白润泽宛如美玉,并用比喻的手法点出此容饰之美来自同样如玉一般的美好坚贞的心怀,可以说它们也强调了人的服饰之美与内心之美的关系。对服饰美与内在美两相结合的重视,使楚辞所描写的服饰之美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怀素洁于纽帛”“文采燿于玉石”的表里如一的人格之美的象征。楚辞不但通过外在美与内在美相结合的服饰描写颂扬了表里如一的人格,还通过抒情主人公对美好服饰的不离不舍颂扬了终始如一、守正不渝的人格。《离骚》主人公就是美服丽饰不离身,在因为佩带“蕙纕”而身遭废弃的情况下,仍然要“申之以揽茝”,在获罪退隐之后更要重新修治其“初服”,在于故国已然没有容身之地的时候还想着自己“委厥美而历兹”的佩饰的可贵可喜,赞叹其“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并以其节制自己的步履以自娱自乐。《山鬼》主人公在久等“公子”而“公子”却踪影全无之时转而在“石磊磊兮葛蔓蔓”的深山之间采摘“三秀”(即芝草)。对于山鬼采摘“三秀”的行为,王逸《楚辞章句》将其解释为“言己欲服芝草以延年命”[1](81),汪瑗《楚辞集解》则释为“亦折芳馨以遗所思之意也”[4](140)。不过,联系上下文分析,山鬼采芝草更主要地是为了修饰自己的外表,所以此处仍体现了抒情主人公对美好服饰的一贯保持和不懈追求。在《九章·思美人》中,抒情主人公在为君所弃流浪于江夏之间时仍不忘重整衣饰:
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吾且儃儃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窃快在中心兮,扬厥凭而不俟。
主人公采取丛林水洲间的香草,并去除其中的野菜杂草,做成芬芳盛美的饰物佩带在身上。他虽遭放斥,但将盛饰在身的自己与溷浊纷乱的世态相较,不由窃自欣慰起来。以上与服饰有关的描述都是对一种终始如一、守正不渝的人格的象征。无论是表里如一,还是终始如一,都体现了楚辞抒情主人公个性的纯洁、坚贞的一面。
在楚辞中,人物的服饰之美及有关描述不但象征和表现着人物的品性之美、才德之美,还象征和表现着一种强烈、执着的用世之志及此用世之志所遭受的重重打击。
楚辞中主人公并不满足于自赏自爱其美服丽饰,还努力向世人或己所心仪之人展示其服饰仪容之美,以期获得他人特别是自己心目中的“美人”的欣赏或爱慕。《离骚》之主人公屡次修整服饰的行为,其背后就存在着一个取悦“灵脩”或寻求知己的意图,这从诗中的如下一些语句可以明白地看出来:“惟兹佩之可贵兮……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九歌·山鬼》之主人公以多种芳花香草打扮自己,更是“为悦己者容”。《哀时命》中有这样一句总括性很强的话:“怀瑶象而佩琼兮,愿陈列而无正。”它可以说点明了楚辞中人物通过服饰仪貌以展示自我的想法。《九叹·惜贤》中,作者在描写屈原的衣冠佩饰之美后这样感叹道:“芳若兹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此语更进一步点出了楚辞中人物的美好服饰与其得人赏爱、获人进用的愿望之间的联系。楚辞中主人公有时不只是被动地等人观赏自己的服饰之美,还主动地将自己芳洁盛美的衣饰投赠与他人。在《离骚》中,主人公游于春宫并攀折宫中琼枝加长其佩,想趁此佩正当鲜丽芳美之时将其赠送与“下女”,并在追求宓妃时派使者送去自己的“佩纕”以与宓妃“结言”。《九歌》之《湘君》和《湘夫人》末尾分别有这样的语句:“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对于诗中人物的这些动作,历来有多种不同解说。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指出,捐玦遗佩“与《骚经》‘解佩纕以结言’同意”,捐袂遗褋“与捐玦遗佩同意”[1](63−68),此说可谓精当。楚辞中提到的上述行为,无论是解佩纕送人,还是捐玦遗佩,捐袂遗褋,还是采香草赠人(在楚辞中香草常被用作衣饰),都是向人示好,希望与他人缔结同心的表现,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九章》中有些语句正点出了这层意思:“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惜诵》)“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抽思》)“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思美人》)编结佩饰,投以赠人,与集结言词,举以告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相似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前者正是后者的象征性描述。总之,楚辞中人物的服饰之美及有关描述,内在地包含着一种两美相合的理想,正如《离骚》所言:“两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这种两美相合的理想,其间显然寄寓着人物希望为君王赏识、为国政效力的志向。
在楚辞中,喜爱芳服盛饰、拥有美好人格的主人公并没有实现其两美相合的愿望。世俗之人在穿着打扮方面与主人公是大异其趣的。《离骚》云:“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户服艾以盈要(腰)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在诗人笔下,家家户户之人在服饰上已经到了美恶颠倒的地步,他们腰间佩满气味不好的白蒿,香囊中装满污秽难闻的粪土,房间里堆满既丑且恶的王刍、卷耳等杂草(这类东西也是被他们用作佩带之物的),却说幽兰申椒这些香草香木不芳不美,不可佩带。世俗之人习惯于用恶草秽物作为佩饰,还对身着芳美服饰的主人公感到难以忍受,甚至群起而攻之。《离骚》写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在这里,诗人自比为女子,将身边众人比作一群妒妇,说她们嫉妒自己的“蛾眉”也就是仪态服饰之美,因而对自己进行了恶毒的诽谤和攻击。《离骚》又云:“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诗人控诉道,自己佩带着高贵罕见的玉佩,那些结党营私的世俗之人见了,都一拥而上将它遮蔽起来,这伙居心叵测之人恐怕还要出于嫉妒之心把它折坏。在《七谏·沈江》、《九叹·逢纷》和《九叹·远游》中还分别有这样的语句:“联蕙芷以为佩兮,过鲍肆而失香。”“怀兰蕙与衡芷兮,行中野而散之。”“怀兰茝之芬芳兮,妒被离而折之。”这些语句都是说,主人公横遭谗毁和迫害,他心爱的芳服美饰也是厄运难逃。此外,《九章·惜往日》写道:“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谗邪之人如愿以偿地把拒不与之同服的主人公排挤出局,并且将自己修饰打扮一番,取而代之。《九章·抽思》写道:“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叛)兮,反既有此他志。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脩姱。”原本对主人公很有好感并且有言相约的君主(或称“美人”)因听信谗言而变心易志,还自以为美地向主人公炫耀自己的衣装仪表。这里写君主炫耀仪表,也就是批评他看似衣饰堂皇,实则缺乏主人公所推崇的内在美质,令人失望,与《九辩》所谓“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含意略同。面对偏好秽恶服饰的“党人”的谗害和并不具备真正之美的“美人”的疏远,主人公有愿难图,只有抚衣握佩自惜自悼而已,如《九叹·愍命》所言:“诚惜芳之菲菲兮,反以兹为腐也。怀椒聊之蔎蔎兮,乃逢纷以罹诟也。”总之,楚辞通过服饰方面的描述,不但表现了主人公两美相合的理想,还诉说了此理想的难以实现。与两美相合的理想是对人物用世之志的象征一样,此理想的难以实现显然又象征着人物用世之志所遭受的重重打击。
在很多场景中,楚辞服饰描述主要是与对美好人格的肯定和远大追求的抒写联系在一起的,情调比较地高亢、热烈。在另一些场景中,楚辞服饰描述更多地浸染着一种低沉伤感的情绪。从某种程度上说,楚辞中有关服饰的某些描述就是人物在人格之美不获赏识、用世之志屡遭打击的情况下产生的忧结之情的表现或象征。
首先,楚辞中写到的采折芳花香草编结衣饰的行为与人物忧结之情的表现有着一种耐人寻味的关系。试看《九章·悲回风》中的一段文字: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糺思心以为 纕兮,编愁苦以为膺。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髣髣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抚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诗中主人公在隐伏独处的时候,依然习惯性地攀折、编结芳草香木以自我修饰。不过这次他编结进芳草香木中的,主要已经不再是对自己才德的高度欣赏和对自己理想的不懈追求,而是绵绵不绝的忧思之心、愁苦之情。而且他分明感觉自己在用芳草香木编成一道忧愁的绳索佩带在腰间,编成一张苦闷的罗网套裹在胸腹上,这些衣饰将自己紧紧缚住,想摆脱也摆脱不掉。他姑且抚弄起衣裳佩饰想自我宽解,然而抚珮按衽思前虑后仍旧难以抑制满腹愁情。综合起来看,这段文字中与衣饰有关的描写可以说是主人公的忧悲愁痛之情在心头郁结萦绕、挥之不去的象征性表现。再如《九叹·惜贤》写道:“心懭悢以冤结兮,情舛错以曼忧。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于中洲。望高丘而叹涕兮,悲吸吸而长怀。”诗中主人公采摘薜荔、撚支等香草,自然也是为了编结成衣饰装扮自己,或许还有借此消闲解闷的意图。他手中的芳花香草在聚结在缠绕,但他胸中的愁闷却并没有被驱逐到记忆的角落,反而也如同手中的花草一般在聚结在缠绕,直至纷乱如麻。此处写到的主人公采摘香草自我修饰的行为,主要也是对人物愁怨之情的表现和象征。楚辞中常提及编“结”香草的行为,楚辞中形容忧愁之情也喜欢用“结”字,如:“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志隐隐而郁怫兮,愁独哀而冤结。”楚辞作者对这两种“结”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似性是深有体会的,他们在写作诗文时用香草之“结”来表现愁情之“结”也是很自然的。在楚辞中,香草的编结和忧愁的郁结有时几乎互为表里,可以将前者视作后者的象征。
其次,楚辞常常将人物的盛美衣饰置于一种阴郁凄凉的情感或环境氛围中来反衬和表现人物的忧结之情。在《离骚》中,抒情主人公一边以盛服美饰装扮自己,一边又要再三歔欷悲叹,甚至泪满衣襟:“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九叹·思古》以浸蘸着更为浓重的伤感情绪的笔墨勾画了一个泪湿襟袖的人物形象:
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偬于山陆。旦徘徊于长阪兮,夕仿偟而独宿。发 披披以鬤鬤兮,躬 劬劳而瘏悴。魂俇俇而南行兮,泣沾襟而濡袂。心婵媛而无告兮,口噤闭而不言。
此中抒情主人公自然还是“奇服”在身,但他飘零憔悴,孤苦无告,任由发丝散乱如野草横飞,任由涟涟清泪打湿芳美的衣衫。在以上二例中,沾满其主人伤心之泪的盛美衣饰该藏蕴着多少忧悲抑郁之情!再如《九章·抽思》写道:“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诗中抒情主人公以北飞之鸟自比,悲叹自己虽拥有美好出众的仪表容态(其中自然也包含服饰之美),却流落于荒僻之地不为人欣赏。在这里,人物的服饰仪态之美与人物的处境和心境之恶劣形成鲜明的对比,人物的感伤之情因此被衬托和表现得愈加强烈。又如《哀时命》中描写了抒情主人公退身穷处披衣徜徉的情景:“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雾露濛濛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虹霓纷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人物的芳衣美服在愁云惨雾中尚可飘扬,而当淋淋冷雨无情浇洒之时,想来这芳衣美服也会沉重地垂下。在这里,一片荒凉凄清之背景下的潇洒不群的人物衣着也在衬托和表现着人物的忧愁之情。《九叹·逢纷》中,主人公“裳襜襜而含风”“衣纳纳而掩露”的描写也有类似的表达效果。又如《九思·怨上》写道:
哀吾兮介特,独处兮罔依。蝼蛄兮鸣东,蟊蠽兮号西。蛓缘兮我裳,蠋入兮我怀。虫豸兮夹余,惆怅兮自悲。伫立兮忉怛,心结縎兮折摧。
抒情主人公孤身独处于山野之中,只能与虫豸为伍,连衣裳上怀袖中都爬着毛虫野蠋。此处的爬满虫豸的衣衫与前述饱受风吹露打乃至雨淋的衣衫一样,都在衬托和表现着人物的愁情。此外,楚辞中还有多处语句,如“抚余佩兮缤纷,高太息兮自怜”,“卷佩将逝兮,涕流滂沲”,“世既卓兮远眇眇,握佩玖兮中路躇”,“怀兰英兮把琼若,待天明兮立踯躅”等,其中写到的盛美衣饰也都是人物忧思郁结之情的载体。
楚辞服饰描述的丰富象征意义和重要表达作用已如上述,在此处还有必要探究一下楚辞服饰描述的相关社会文化背景,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认识楚辞中服饰描述的意蕴和作用。
楚辞中服饰有两个比较突出的特点:一是服饰的纷盛华美,二是香草服饰的频繁出现。这两个特点的存在都有其深厚的社会文化基础。考古学楚文化研究证明,楚辞的产生有一个高度发展的物质文化背景,这从出土的众多造型精美轻巧,纹饰富丽繁缛的楚地器物和质地精良、花样繁多、色彩图案绚丽夺目的楚国丝织品就不难看出。高度发展的物质文化促进了楚人对美的追求,其中自然也包括对服饰美的追求。沈从文曾根据出土于长沙战国楚墓的大量彩绘木俑指出:“(楚俑)衣多特别华美,红绿缤纷。衣上有作满地云纹、散点云纹或小簇花的,边缘多较宽,作规矩图案,一望而知,衣著材料必出于印、绘、绣等不同加工,边缘则使用较厚重织锦,可和古文献记载中‘衣作绣、锦为缘’相印证。”[5](53)楚俑的华丽衣着正反映了楚人对服饰美的追求。楚辞中人物服饰的纷盛华美的特点,正是植根于这样的社会物质文化和审美风尚的基础。沈氏又说:“屈原常自称‘余幼好此奇服’,应即近似这一类形象。”[5](53)此言未必准确,因为楚辞抒情主人公在服饰上是追求特异不凡的,其服饰当与木俑上所绘的世俗服饰相去甚远。不过,楚辞中人物对服饰华美的追求,与彩绘木俑所反映的楚人对服饰美的追求仍是一致的。至于楚辞中的香草服饰,虽然它们未必是(或者不全是)真实的描述,但也有着深广的现实社会生活的根据。据研究[6](306−320),远古人类曾有过一段直接以植物为服饰的时期,可称作“草裙”时期,这种服饰与楚辞中的香草服饰是颇为相似的。即便是在当今世界的某些地域,如南太平洋岛屿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也还存在着所谓“草裙”服饰审美文化现象形态。楚地气候温润,草木茂盛,加之开发较晚,在楚辞时代仍应或多或少地保留着远古“草裙”时期的服饰遗风。因此,香草服饰应“是一种现实存在形态,亦即屈原之时南国荆楚之地现实社会生活中实际存在的服饰审美文化现象”。而屈原作品香草服饰审美文化的诗美形态,“应该是他在放逐荆楚蛮荒之地,对于当地的服饰审美文化习俗的耳闻目睹的意象化或诗美化的结果”。此外,文献记载表明,先秦时期的确存在着以香草或其他植物为佩饰的习俗。如《礼记·内则》说:“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又说:“妇或赐之饮食、衣服、布帛、佩帨、茝兰,则受而献诸舅姑。”[1](1462−1463)文中提到的“容臭”指的应是盛有芳木香草的香囊。“茝”“兰”都是用作佩饰的芳木香草一类的东西,其佩带方法应当是经过加工后装入囊中,然后用缨带系结在身上。从《山海经》所记载的一些有关佩饰的传说来看,楚地先民比生活在其他地域的人们更为崇尚植物佩饰[8](94−99)。楚辞中的香草服饰与这种以香草或其他植物为佩饰的习俗,特别是楚地先民对植物佩饰的崇尚也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楚辞服饰描述对人格和情志的象征和表达也有其多方面的社会文化根源。捷克学者彼得·波格达列夫曾说:“在所有情况下,服装既是物质的客体,又是记号。”[9](42−45)在《楚辞》成书的先秦两汉时期,服饰包蕴着重要的符号意义,人们不只是把服饰作为御寒蔽体之物,还常常有意借助服饰来体现或象征人的等级、地位、品德、性情、愿望、心志等等。按照礼制的规定,人的等级地位不同,其衣着的形制、颜色、纹饰、佩饰、质料等也随之相异,否则便是越礼逾制。正如贾谊在《新书·服疑》中所言:“奇服文章,以等上下而差贵贱。”[10](53)《后汉书·舆服志上》亦云:“夫礼服之兴也,所以报功章德,尊仁尚贤。故礼尊尊贵贵,不得相逾,所以为礼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顺礼也。”[11](3640)服饰在先秦两汉时期还具有突出的“比德”“象德”的意蕴。如深衣之形制即被赋予了多种伦理道德意蕴:“袂圜以应规,曲袷如矩以应方,负绳及踝以应直,下齐如权衡以应平。……故规矩取其无私,绳取其直,权衡取其平,故先王贵之。”[7](1664)玉佩等佩饰也是人的德行的象征物。《礼记·玉藻》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7](1482)王逸在《离骚章句》中说:“佩,饰也,所以象德。故行清洁者佩芳,德仁明者佩玉,能解结者佩觿,能决疑者佩玦,故孔子无所不佩也。”[1](5)先秦直至汉代,有意通过服饰来体现或显示自己的性情、愿望、心志的也不乏其人。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弟子子路在入师门之前,“冠雄鸡,佩豭豚”,以显示自己的刚直勇猛。《韩非子·观行》提及,西门豹性情急躁,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心性缓慢,故“佩弦以自急”。《汉书·高帝纪》记载②,刘邦为亭长时,“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时时冠之”。此处颜师古注引文颖语云:“高祖居贫志大,取其约省,与众有异。”[12](6)可见刘邦是通过头上所戴的特意派下属到外地制作的竹皮冠显示自己的远大志向和异于常人的个性。先秦两汉时期,服饰不但具有复杂多样的符号象征意义,在取悦异性、博取他人好感、联络感情等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诗经·卫风·伯兮》中“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诗句正道出了一般女子利用容貌服饰取悦异性的心理。《荀子·非相》中描述了战国之世奇服美饰的轻薄男子对异性之人的巨大吸引力:“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13](76)《汉书·江充传》记载,江充在初次被汉武帝召见之时,特意在征得武帝允许后身着平日衣冠面见至尊,武帝从远处看到一身奇丽衣装、形貌魁岸壮伟的江充,对他颇生好感。传中所叙虽为西汉之事,但这种有意借助服饰来博取他人好感的做法在此前此后又何尝没有?在《诗经》之《郑风·女曰鸡鸣》和《秦风·渭阳》中,还写到了夫妻之间或甥舅之间赠送玉佩的行为,这种赠送佩饰的行为是对恩爱友好之情的表达。总之,在先秦两汉时期,服饰是一种内蕴丰富的文化符号,是人与人之间表情达意的一种特殊工具,楚辞服饰描述对人格和情志的象征和表达与此有着密切联系。
楚辞中的服饰事象是作者以其生活时代的社会文化现实为基础,同时又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联想、人格、情思等所作的描述。它在一个独特的层面上丰富了中国服饰的文化内涵,并表现出一种文人化的审美特征,从而为中国服饰的文人审美传统奠定了基础。楚辞服饰描述继承和发展了《诗经》作品通过服饰表达美刺、寄托情思的写作手法,并且对后世文学作品也饶有沾溉之功。我们从宋玉《神女赋》、曹植《洛神赋》、汉乐府诗《陌上桑》和《孔雀东南飞》等作品中,分明可以感受到楚辞服饰描述的流风余韵。无论是就中国服饰文化领域而言,还是就中国文学创作领域而言,楚辞所描述的服饰事象都有着不可忽视的承前启后的功绩。
注释:
① 本文所用的“楚辞”一词系指王逸《楚辞章句》所收录的全部作品。
② 《史记·高祖本纪》亦载此事。
[1] (宋)洪兴祖. 楚辞补注[M]. 白化文, 等点校. 北京: 中华书局,1983.
[2] 汤炳正, 李大明, 李诚, 等. 楚辞今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6.
[3] 黄灵庚. 楚辞章句疏证[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
[4] (明)汪瑗. 楚辞集解[M]. 董洪利, 点校. 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 1994.
[5] 沈从文.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沈从文全集·32卷)[M]. 太原: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6] 蔡子谔. 中国服饰美学史[M]. 石家庄: 河北美术出版社,2001.
[7] 郑玄注, 孔颖达疏. 礼记正义[M]. 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影印本.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8] 李炳海.《离骚》抒情主人公的佩饰意象[J].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8, 47(5): 94−99.
[9] 彼得·波格达列夫. 作为记号的服饰——在人种学中服饰的功能和结构概念[J]. 胡妙胜, 译. 戏剧艺术, 1992(2): 42−45.
[10] 阎振益, 钟夏. 新书校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0.
[11] 范晔. 后汉书[M]. 李贤, 等注. 北京: 中华书局, 1965.
[12] 班固. 汉书[M]. 颜师古, 注. 北京: 中华书局, 1962.
[13] 王先谦. 荀子集解[M]. 沈啸寰, 王星贤, 点校. 北京: 中华书局,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