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风从青藏高原来,是《诗经》的这风那风所没有的。
立足在海拔四千米的草原上,近了,离太阳灼热的目光近了,谁能禁得住这样的注视,而不脸红?脸红,是人类初子式的娇羞,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于是,我们看到了高原红,红得这样堂而皇之。在数码动作的镜头前,毫不退却。
这是我们到高原后的第一印象,关于美艳。
然后,我们听到了雪水河的奔腾,仰目而视,挺拔在雪线以上的雪白,才能保持得住纯净,才能孕育得出没有污染的乳汁,喂养着宽宽波浪的一条大河,喂养着稻花飘香的两条大江。
三江源本来是如此的纯洁,这样封藏着的内容,才能酝酿出高原自己金色的季节,七月里姗姗来迟却摇曳多姿的春光,如此浩瀚开放,竟不见输于江南锦色。
这里,放牧的人,成为骑手,一半赤臂一半皮袍,在马背上张扬。挤奶的人叫做卓玛,卓玛们把内地的茶加入奶里,不是泡,而是煮,多了些温馨与暖意。
这里,牛留长了毛发,没有政策限制得了它们的尺寸,如同限制青年人留长发。于是它们也如同披上了袍子,奔跑时,长毛飘飘扬起,如同足球场上的战神巴蒂“狮子王”般潇洒。
这里,狗不是宠物,而叫藏獒,不是小巧依人,而是桀骜不驯,它的吼声不怒而威。
这里,不会出现“大雅”“小雅”以及“颂”。除非你下降了高度。
在这里,不用问是魏风还是秦风,也不用问是郑风还是邶风。因为你从高高的云端走来时,你的眼光你的思绪你的肠肚,正出现高原风采。
头晕就晕吧,值得。
色达,这匹金马
色达太有名了,知道点儿藏传佛教的人,几乎都知道色达,比北大在内地的知名度还要高。
但我们的车到色达时,一片惊愕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发出。
这儿山与谷几乎不分,整个是一片布满信仰之色的世外净地。本来是绿草盈盈的山坡谷地,因为十几里绵延不断的木棚屋拥挤在这儿,层层叠叠摞起来,一间挨一间,一排挨一排,密密麻麻,片片相连,于是立体成了平面,声势加了倍,仿佛天地为之动容,有了高原色,有了僧袍色,中国画中的赭石色,在这儿镀上虔诚感,有了真实意义的宗教色。
这些令人咋舌的木屋子都是在这里修行和学习的喇嘛和觉姆的宿舍,他们是尊重自愿的男女僧侣,这红色就不是强迫不是诱惑不是暴力不是压迫,它们低调,与自然亲切得很,想来,在这样高处,只有与僧袍一样的绛红色,才显得与自然协调。
我设想,如果换成大红,那就会强霸自然,会吓着人。
色达的本意是金色的马,应该是一种图腾,色达佛学院就是在一片绛红色中簇拥着的金顶,与赵仆老的题字达成了共识。“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笔笔见得平和从容。
来到讲经堂,我们将鞋与学员们的鞋一起放在门前。赤脚走进殿堂中,写满了经文的天顶,装饰了藏民文化的硕大柱子,到处悬挂着的壁毯,仍然是赭红色主调。柱子左右,台阶上下,讲经房的门前门后,莘莘学子捧着书本的,摆着书堆的,摊着书页的,或坐或立或卧,或诵或默,再加上由肩而下的一袭披袍,真有希腊时代的自由学风。
今天没有赶上辩经,但一位小哥们娄广臣拍到了那种认真而飘逸的场面,比许多经常上电视的政治人物有神采得多。从希腊哲学册里读到那些雄辩的文章,可以想得到苏格拉底们滔滔不绝的口才,这只能来源于自由的思想,真实的思想,民主的理想。
或者我们疑心这里某个时间也会出一个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样的人物?
早晨,往山上走去,同伴们大多为了抢光线,拍日出时的色达,我们却顺小道穿行于宿舍间,从背后阅读这些学员们的宿舍与生活。果然,前后的差别之大,远不止是色调。
因为宿舍是自家盖的,经济条件各不相同,材质、面积,质量自然是各有各的取舍各有各的便宜各有各的心仪。
从高处看来,屋顶的简陋与否很明显,或者压了几块石块、或者长着草的土块,随意完成了对世风的藐视,可见,要止住的不是风动,而是心动。
门前的水壶有十来斤重吧,清晨背水也是觉姆们的功课,这儿,男女各尽其责,各守其位,不兴互相关照。自然,此时是塑料材质,就不会出现“打破的陶罐”了。
看这些胡拉乱扯的电线,全无法度,类比矿山的棚户区,都是一个棚字相连,然而,电线输入后,屋里接入的是电脑、电视、苹果手机,与现代世界接轨。
这堵墙一定摇晃过,年代久了?还是怎么地?反正顺手用几根棒子打排卡子,就有了固执之态,可放自慰。
从窗口望去,披着被子的喇嘛正诵经,早课做得如此不拘一格,或者是对军事化教育的嘲讽?
觉姆们的屋里,书架、写字台等等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们要在此度过漫长的学年,有的到十几年,生活总得按部就班。
总的看来,前脸比后背漂亮,屋里比屋外整洁得多。
最有趣的是,他们除了简单的物质生活外,精神世界充满了美丽。这些窗前屋后栽种或者相送的花卉,各具情态,全都受到细心的呵护,就是小小的写照。
天 葬
藏区的天葬,永远是个话题,是让内地人打开文化眼界的风俗,在人生最后的路上,如此迥异的走法,与望乡台之说,太大的差别了。
1987年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亮出过天葬的过程,之后一直空空荡荡,然而舌苔犹在,这次在塔木寺的行程中,仍然有这个话题。
守信电传我去往天葬台,走了一段路,天色已晚,打听到路程还有两倍多,而我身体不适,于是中道而归,与另一伙发烧友在郎木寺旁边的高地上,一心要等夕阳从阴沉的云层里露脸,这儿是晚霞最有魅力的看点所在。
守信留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同行者龙生已经从天葬台回来了,他看到了天葬台摆着的三块大石头,有平面的,也有凹心的。
马建讲的那个死于大出血的产妇叫米玛,是被两个丈夫拿麻袋背上来的,他们没请天葬师。
而大多数天葬是要由天葬师进行的。
龙生转述了这儿的天葬,天葬师把死者放在那块平面石头上,剥了衣服,喇嘛盘坐在羊皮上,打开经书,扯着念珠,开始念经,这时鹫鹰来了,它们习惯这种诵经的声调,开始栖聚在附近山顶上。
天葬师先拿绳子把脖子缠住,将脑袋放在一边,当胸划一大叉。然后,从内脏开始抛撒,鹫鹰们飞到这儿,一只只比人都大,黑压了天空,却并不落下,一定要等领头的鹫鹰来,先叼了第一口,别的才一哄而下。吃完了一道,天葬师把骨头砍下,在那块凹形石头上剁,骨渣并不乱飞,依然是掺了酥油什么的。鹫鹰们再来吃过,飞在天空继续等待。
最后,天葬师把脑袋拎上来,这里有最为柔软的内瓤,装了思想留着记忆还残留着着喜怒哀乐,自然最为上口,秃鹫最不肯放过。
马建那天神乎其神地按不动快门,守信却能拍下来,因为他拍的不是现场,没有那些超现实的魔幻。也没有某些人假想的种种忌讳。远古的人生通过礼仪,包含了雪域高原对生命意义的另一种诠释,另一种方式的尊重。心态是平和而开放的,这倒成为对狭隘政治敏感的嘲讽。
鹫鹰们吃得肚子胀满,飞不动了,在周围落下栖息。等到消化过一番,才心满意得地扇起翅膀,飞走。如一片乌云。
这时,站在高地上的发烧友们发出一声欢呼,原来,西边的阴云也作势散开。云层中喷射出几条霞光,先把人们的希望照亮。
很快,对面的那座山峰,敏感地接受了晚霞的洗礼,彤红脸膛。
几缕暮霭中,郎木寺的金顶逼人地闪烁金辉。
山之精灵
那天傍晚,它出现的时候,兴乌云作响雷,带了一阵大声势。所以,它称得上是涌现,是草原的怀抱与曲线将它隆起、端起、捧出的,而不是像别的山那样,就长在那儿,立在那儿。
它就像山的精灵。
刚刚被雷声吵醒的草原,深深的睡意还朦胧着,只是酥软的醒来色儿重了,深了。绿色接壤着的是暖暖的赭石色,类似远古岩画的用色,类似原始祭祀用色,诡吊中有一点儿神秘、玄妙,涂了不可思议的暖色,在草原上,藏民虔诚的信仰中,就有这样的神秘与向往。也是用这种色温来再现。
在这浓重的铺垫中,一簇簇山岭端坐了。你得惊叹它们是从何处飞来的,与本地见惯的峰峦极不相同,像微缩景观一样聚拢在一起,形状气韵神态都保留着原样,却是逼真地骨缩,气势变成了睿智,山的年龄由这些密密麻麻地刻勒在身上的皱纹泄密了。
因为它们的剔透,可以成簇,因为它们的多皱,可以称老。皱纹都皱在骨头里了,它们该有多老?
第二天,经过湖水的洗涤,神山现出真形,这种雪水的清澈无与伦比,这种能容得进天光云色的湖水是望得见千年之遥的亮眼睛。于是,大历史在这儿成了小景观,千年万年,恍若瞬息之间。
只剩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一只堰塞湖之无穷的分儿。它果然是神山,年保玉则是神话人物的名字,它是巴颜喀拉山的一部分,果洛诸部落的发祥地,当然是神圣之地。
按地质公园的说法,它们都是冰川纪的遗物,该有几个亿年的山龄了?
这条大河
车在隆务河谷中行进,时而会涉水溅水,不时被打断的公路线给行程带来一些困难,但一帮发烧友全然不顾,他们被身边相伴的这条河水的壮美吸引了去,喊着要停车拍摄。
这时,uG0rAhxN/qWky66YC/iJ+g==我想起了一首花儿:
左面的黄河右面的崖,
你手柱上栏杆响呀跳过来。
阿妹是天上的白鸽子,
阿哥是鸦鹄的旋呀,
打了一个转子来。
可能青藏高原的名河太多,所谓三江之源,这条河起先就没进入大家的视野,不在拍摄计划中。然而,它湍急的奔势,高昂的浪花,宏厚的涛声,汹涌的冲击力,给大家送上不断头的特写镜头,先是杭州人惊呼,这不是钱塘潮吗?
隆务河的落差太大,河水几乎是蹦跳而下,一个个瞬间,把它的流向都淹没了,只看到一个个浪头起伏,一簇簇浪花猝不及防地怒放,它们在空中盘旋无定,形成一股气势,慑人魂胆,哪里辨得出它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于是,耍起了钱塘君的暴脾气。
再走一段,又有北方人惊呼,这是壶口啊。
隆务河确实是黄河的大支流,可它因为有暴雨的支持,有河谷的擒束,在此处竟然激起重重恶浪,它们不拘一格向天空胡乱勃起,向大地强烈俯冲,上上下下,无数个涌动无数个花开花落无数个粉身碎骨无数个涅槃。此时,是隆务河集攒了满腔愤怒的一次暴发,是它为壶口大宣泄的一次预演。
隆务河所在的同仁,是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接壤地,隆务河把它成为黄河前的一路思索尽情尽性地来了一笔狂草。
这是阴历六月,我在想,今天是初几呢?
唱得花儿落满坡
如果是在江南,这油菜花再多,也不足为奇,如果是在春天,这油菜花再浓艳,也没有这样的好色。这里讲的好色,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欲,而是如此美好的色彩,却也喷发着生命与爱情的浓笔重彩。
这是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这是在农历六月。油菜花这样铺天盖地而来,超越了千亩万亩的计算。
为什么这样铺张,因为它实用,它根扎在大地上,是连接生活的美丽。
为什么这样地鲜,这样地嫩,这样的亮,因为它珍惜高原的阳光,喜爱高原的阳光,充满了对高原阳光的记性。
为什么这样怒放?因为它是唱遍高原的“花儿”,像花儿那么随意地显示力量与美丽,它是阿哥尕妹子对自由的渴望,对爱情的表白,所以,它遍地可以开花。
如果飘了几朵阴云,嫩黄的花儿反倒勇敢地迎上去,亮出自己的娇媚,如同“花儿”所唱:
南山的雨来了,黑云彩当天里站了,
立立地看一趟你来了,你羞着满炕上转了。
原始的祈诉
这是寺庙周围一片普通的山坡,一排简陋的小土龛前,排列着一批批随手拾得的石片,它们没有加工成某一种类形,各自保留着天然样。只是在某一个平面,出现了蛇、牛、羊等与人类共同生存的伴侣。而且还有人们用眼光抽象出来的与它们有关的符号。
这是一片幡与塔集中的祭祀地,如此密集如此宏大,在草原腹地鲜艳而醒目。此处,也有这些个石片,不求一律,不求一样,同样用最天真的形态,展示着原始的祈诉。
这是从东海之滨到新疆天山,从内蒙赤峰到青藏高原岗底斯,千万年的风雨侵蚀后留下的原始记录,学者们把它们命名为岩画。
谁能说,它们没有出现在萨迪王朝国师的灵感中?成为古老的文字。
它们都有一个方向感,都有一种心理感应,要对大地,对天空,对太阳,诉说真诚的愿望。不存在矫饰,虚伪。是彻头彻尾的真实。
于是,它们便有了时间抹不去的力量,闪烁着最现代的美感。
云之恋霭之恋
到了高原,才迷惑上云,它们竟是如此的简单而纯净,丰盈而柔美,神韵而仙态,千媚而百变,它永远春光明亮,春色满园,不藏不掖,对你尽情尽性地发挥,一颦一笑,都有“婴宁”般的神态,撒个娇,软软的,使个小脾气,却又含嗔作喜,即使变颜变色,也无不动人,所谓“任是无情也动人”式。所以,如苏东坡笔下的西子湖,浓妆淡抹总相宜。你领略中有了欣赏,感受中生出爱恋。
这正如藏民的眼睛,你细细看,就是简单生活的一泓倒映之泉。它不解地问:你们这么忙,急着要到哪里去?
赛 马
三十年前,守信就在高阳矿区的六楼上用琴弦、琴弓演绎过草原《赛马》,如今可见到了真的。
牧民们都是骑手,坐骑也就是参赛的选手。马与人,都没经过那种专业的为比赛而进行的训练,他们只把生活的一部分内容用来娱神娱己,赛马,也成为一部分生活,展示矫健的身手勇敢的性格,带来的是欢声笑语,叩响的是草原的心跳。
自然没有疏远了的子民
这片高原有多大,是用藏民们虔诚的五体投地丈量出来的。每一次双手向苍天,全身心扑向大地,就是扎扎实实认认真真的一次与天地自然的拥抱接触。
这是我们未接触到藏民前不曾感受到的。
某天傍晚,乌云聚拢了来遮蔽了天地,只有最后几缕日光被压抑着,闪电急速划过,猝不及防,雷声由远而近,我们坐在车内,在一条盘旋山路上蜿蜒,突然一阵恐惧袭来,紧紧攥住了我,天苍苍野茫茫,只有我们几个被城市甩脱的人,孤零零地流落在荒野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天继续黑暗下去,这时,路边草原上有一顶帐篷亮着,是那种太阳能灯的光,弱弱的白白净净的。不由人忧伤地想,这么大的草原,这么长的夜,孤零零地这么一个小小空间,如何度过?如何耐得?
第二天,我们看到的那些帐篷里是奶茶、糍粑、酥油与小孩子们,帐篷外是牦牛、骏马、藏獒,挤奶的卓玛,放牧的强巴。没有孤独的影子,没有寂寞的悲叹。他们的神态,是一种生活的纯静,眼睛自在着纯朴,如同高原的晴空一般,便有点云云朵朵,也是净净的,清清的、真真致致的。
这是清新空气与雪水滋润着的心田。
他们不需要搞清许多复杂的社会变异,不需要去运动这个运动那个,斗争这个压迫那个,不需要跟着别人的口吻去重复一些官话,过一段再改成另一些官话,他们也不需要往天山或者天湖上涂写许多的标语口号,然后再修改又修改,他们说的最多的直指藏民本性的是我们在藏区学会的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
生活在这儿的藏民们,在领受高原生活的艰难的同时,也享用着一种精神高度。因为有这个高度,他们单纯、宽容、虔诚。
我们不懂藏语,只能是呆呆地注视着他们的生存,自以为是地收集着他们生活的皮毛。
附录:采风活动中的两件事——
某天,我们在一片白塔前采风,周围无遮无挡,两位女士便到塔前“唱歌”,谁知引出藏獒一阵狂吠,接着,有藏民大娘出来呼喊,然后,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有来过的知情者赶紧叫大家上车,狼狈逃窜。车上,才知道她们犯了藏民的忌讳,塔边是不能便溺的。
居然连藏獒都知道,可见它们生活的规矩之少,生活的内容之简单。
另一则事,从我们中午打尖吃饭说起,饭是在一个不大的小镇上吃的,吃完饭,车开出一两个钟头了,另一辆车上传来消息,一位广东老哥把他的摄影包落在饭店了,里边有单反相机、三角架、长短炮……几十万的家当。随即,合并了座位,有辆车返回去,但没人会抱有希望,只当是尽心罢了。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来了,摄影包找到了。车上一阵感慨声:还是藏区民风淳朴啊。
作者档案
毛守仁:山西人。山西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先后在《当代》《莽原》《飞天》《漓江》《清明》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山西短篇小说选》,并获山西赵树理文学奖,全国煤矿“乌金文学奖”,庄重文学奖优秀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出版有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抬山》,散文集《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