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进城的日子

2012-12-31 00:00:00常伟
阳光 2012年11期


  一
  春叶说,咱到外面打工吧。
  我说去就去,闷在家,憋得我头都大了,早想出去。
  这是我和春叶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互有好感又双双落榜,两个落魄相怜的孤男寡女,好不容易冲破了他爹的樊笼和俺娘的千般阻挠,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我从她家的院墙上跳下来时,顾不上雾湿了头发和衣服上的泥污,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那情形就是当年的张生莺莺私定终身的再版。
  天麻麻亮的当口,火车一声长鸣,就把我们送到了离家百十里外的县城。
  春叶说,我从没来过县城,这城里真好,楼这么高,车这么多,人这么悠闲,看看,那女的,人家那才叫水灵。
  我盯着她快活的样子,挤了一下眼,撇嘴说,这里坏人也多,你怕不?春叶瞪了我一眼,坏人在哪儿?我咋没见着?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坏的人吗?从家到城里,一路上亲了人家四五回。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因为春叶还没说完,旁边的几个男女就已经向我们投来了看热闹景的目光,我靠在车站的栏杆上低下头不吱声。
  春叶这才发现,自己兴奋得有点儿过头了,悄悄话都被自己大喇叭样的嘴广播出来,脸也登时羞成了一块红布,她把头伸近我的后脑勺,憋了一口气,又拿拳头在我的颈后使劲敲了一下,说,臭烘烘的,几天没洗了?说完又把头埋进去,左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扑哧扑哧捂着嘴在我背后偷笑。
  我们找了个小饭摊去打发一下不安分的肚子,结果三根油条和两碗稀汤就花了三块多钱,我还没怎么饱,跟满手油渍麻花的卖油条老头招手,再来两根油条。春叶心疼得不得了,一下把衔在嘴里的油条揪下来,塞进我嘴里,说,不要了,这城里的饭咋这么贵,吓死个人耶!我说,贵嘛贵,这还是小摊,你要是下馆子,十个三块钱也不够。
  我这么一说,春叶有点儿犹豫,直愣愣地看我。
  早知道城里是这样,我们就不该出来。
  我说不出来你老待在家里,那咱俩咋办。
  她翻着白眼珠看了我一眼,反正我这里没有多少钱,你可得管我吃饭。
  我笑了,傻样,我们来干什么的?我们是来这里打工的,我要用劳动来养活你,要用辛勤的汗水来证明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
  春叶勉强笑笑,别贫了,肉麻。说别的都没用,你还是看看今晚上咱住哪儿吧?我困了,想睡觉。说着,春叶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而后眼角挤出两颗浑浊的泪滴来。
  我说租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先就近找个小旅馆住下吧。
  春叶也不言语,只管背着包跟在我屁股后面。
  二
  找了好几家旅店,不是油糊糊脏兮兮的,就是价格太贵,几经讨价还价,直到把第四家旅店的老板惹得烦烦的,要关门,才敲定了一晚上二十块钱的最低价格。
  我和春叶已不管它被褥有味还是有油,爬到床头上蒙头睡去。
  直到晌午偏西,我被春叶推醒,哎!醒醒,醒醒,你看都啥时候了,还睡,跟小猪似的。
  我睡意惺忪地坐在床上,看着头发散乱的春叶和床上乱糟糟的被子,一种莫名的冲动从小腹蹿上来,又从胸口蹿到嗓子眼,感觉自己喉咙里似乎被火烤着,要点着的样子,我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春叶。
  春叶被我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声音里满是恐怖,你——你要——干——干什么?你别胡来吭!你要——我——我就回去。说着,她不由自主往后退。
  春叶退着退着退到了门口,一转脸,额头正巧碰在门口的玻璃上,哗啦和“啊”地连续两声,就像一盆冰冷的井水,把我从头到脚浇得体无完肤。
  心火灭了,脑袋也清醒了。我一个快步从床上蹦到地上,赤着脚跑向门口,我看见鲜红的血液从春叶捂着额头的手指缝里流出来。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和叫骂声,一对不知死活的男女,作嘛呢?还想拆了老娘的房不成。脚步声到了门口戛然而止,哟——哟——哟,把俺的玻璃都打破了,你可得给俺赔,赔!
  我拉开了破旧的木门,晃晃荡荡的木门上又掉下来两块玻璃碴,老板娘瞪圆的牛眼睛忽然缩成了两只猫眼,哎哟,俺天来,她习惯地叫了一声,你个大男人咋搞的,这是咋搞的,还不领她到门口的卫生所包包,快呀!
  老板娘把肥壮的身躯挪到门口,嘴里喘着粗气,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慌乱地从里面薅出两张递给我,快点儿,一个大老爷们家,别磨磨蹭蹭,赶紧地。
  我右手捂着春叶流血的额头,然后拖着春叶往大门口跑,老板娘看了看房内,顺手把门关上,跟着我们出来。他好像跟门口的小卫生所很熟,还没到门口就扯开大嗓门喊,小李,李惠,快点儿,客人的头破了。
  三
  情况还不算太坏,玻璃把春叶的头砸了一个小口,尽管深了点儿,也只缝了一针,那个叫李惠的大夫说应该不会留下疤。
  我很感激李大夫,尤其还要感激老板娘,我说太谢谢你了老板,老板娘却是一副满不上心的样子,谢嘛谢,谢我也不会免你们的费,玻璃不让你们赔了,可房钱你们还得交。我赶忙说,交,肯定交。老太太这才舒开眉头,嘟嘟囔囔回她的房里去了。
  晚饭的时间,我和春叶谁也没有胃口和心情,就面对面呆坐着,我起了起屁股。然后又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问春叶,你流了这么多血,我——我请你下馆子吧,做点儿好吃的补补。
  春叶一言不发,躺在被子上望着褪了色的天花板和灰不溜秋的灯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门突然被一下子推开了,老板娘和一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女人像个佣工,腰里围着个碎花围裙,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老板娘对我说,你看你这媳妇本来瘦弱,又淌了这么多血,小脸都没正经色了,我让张嫂烧了碗鸡糁汤,快给她喝吧。
  老板娘说这话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但我还是从心底里感激她。春叶被她的几句话弄得极不自在,煞白的脸上升起了两小朵红云。她连忙站起来谢了老板娘,又用娇目剜了我一眼。我感觉春叶已经原谅了我。赶忙把汤碗从张嫂手里接过来,然后慌乱不迭地跟老板娘道了三声“谢谢”。
  正因为遇到了这么一位好老板,我和春叶商量,决定暂时在这里住下来。
  晚上跟老板一说,老板娘脸上的皱纹只是散开了一些,然后又聚在了一块儿,只说;那好,如果住一个月,就按十五块钱一天吧。为这,我和春叶又激动了老半天。
  四
  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找活干,先是跟人抬了多半天的家具,傍黑时分,我又跟人家干了一份搬家的活。晚上十点了,我手攥着一天挣来的三十块钱回到了小旅馆,春叶早已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小屋和大门口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几十趟。
  春叶说,你一出去就一整天,连个信儿也没有,想把俺吓死。我说,我那儿没电话,我也不知道老板这边的电话。光想着干活了,也没来得及。
  春叶说,不行,明天儿我跟你一起出去,看看有俺干的活没。
  我不愿意春叶出头露面,何况她头还伤着。就说,城里都是些重活,没有合适你的。
  春叶不信,说,不会吧,你看那个张嫂不是也在打工挣钱吗?我又困又乏,听着她的数叨睡着了。
  第二天,我又干了一天送家具的活,晚上九点回来时,却发现春叶正在灯下的院子里洗床单。我急了,问她这是干什么?头还没好呢!春叶用手指挑了挑垂下来的头发,一脸兴奋地跟我说,我也找到工作了,老板娘让我帮她打扫卫生,洗洗被褥,一天给我十五块钱,多好的事呀!
  我没说话,偷偷地把她拉到屋里来,训她,你傻呀!给你十五块你就干,别人打一天工都三十块呢!春叶不认识似的看着我,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人家对咱不错,还帮咱,就是不要钱也该帮人家干一些,怎么没在城里待两天,俺觉得让我快认不出你了。
  我没了话说,一头扎在床上,蒙头要睡觉,春叶说,把你的上衣和裤子脱下来,我给你洗洗,把脸和脚洗洗再上床,在城里干活,别让人家笑话咱土。
  我也不知道春叶几点睡的觉,反正我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在她的床上睡的正香。我没敢打搅她,反锁了门出去。
  清早就下起了雨,家具店里基本没有什么生意,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装车的活,还被一个蹬三轮的小子给抢了生意。
  晚上我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旅馆里,春叶正挨个房里给他们送水。
  这个小旅馆住的大多是城乡交汇区的男人,他们看起来个个彪悍粗鲁,根本不管你他娘的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敢穿着三角裤头在院子里到处晃荡,喝着烧酒啃着鸡腿乌烟瘴气满嘴脏话地在那儿猛甩扑克,甚至有的竟敢站在房门口或犄角旮旯儿里一边撒尿一边忘情胡唱,或者站在院里光着屁股对着水龙头冲澡,老板娘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在那儿叫骂一通完事,她知道,她没有理由撵他们走,如果他们不住这里,那倒是安静了,可她的钱又会从哪里出来呢?听春叶说,老板娘还养着个游手好闲吃喝耍赌的儿子和已经下岗两年多的儿媳妇。
  春叶用手指着门口的小楼上,你看见没,一群人正在打牌呢。那其中就有她的儿子和媳妇。
  也真够难为她了,唉!这城里的人到底咋了?咋连谁该养活谁都分不清楚了。
  五
  第四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固定的活,一个建筑工地要男女工人,我去报名,结果人家看我身体还壮听说我又是高中毕业当场就拍板了,说给我开六十块钱一天,问我干不干?我说干。那个戴安全帽挺着大肚子的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青年,好好干,干好了我给你加钱。
  晚上一下班,我就飞快地沿着人行道往三里地外的小旅馆跑,路上的行人都认为我精神有问题,大老远就躲开来给我让道。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小旅馆,使劲推了一把我们住的破木门,门锁着,可我听到里面似乎有动静,我疯叫,春叶,春叶,春叶,你在吗?
  我连叫了几声,房门终于开了,我看见春叶抹着眼睛站在我跟前,脸上画了好几道泪痕。我呆住了,一把拉住春叶的肩膀,你这是怎么了,春叶?春叶,你怎么了?
  春叶抽身躲进去,又一屁股坐床沿上开始抽泣,我急了,你说话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双眼含泪望着我,才想点头却又摇了下头。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哑巴了你!快急死我了。
  她见我着急上火,才抽抽搭搭跟我说,今天我去房间给他们送水,那个满脸胡子的死胖子硬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个穿三角裤头的瘦子还趁我弯腰的工夫摸我的屁股,我气得跟他们吵了一架。
  我一听,火“腾”地上来了,问,你没被他们怎么着吧?你怎么不去告老板娘?
  春叶被我问了个愣,似乎很委屈也很生气,她反而不哭了,你,你是人不?人家受欺负,你倒好,一点儿也不安慰人家,反而巴望有什么事情发生,你安什么心呢你?
  我赶忙解释,不是,我,我不是那意思,我不是见你那样,我着急吗!
  我卷了卷袖子,从门后摸出一个拖把,拿出要打仗的架势来。
  我正准备出门,却被春叶拦住了,你干嘛呢!人家只是戏弄你,又没干什么事,何况我又把这事也告诉老板娘了。
  老板娘咋说?
  老板娘拿着笤帚挨个教训了他们几个,还当场把他们臭骂了一顿。
  那为啥不撵他们走?
  撵他们走?春叶斜了我一眼,你傻呀,都把他们撵跑,那老板娘吃啥!
  我带着深深的无奈长叹了一口气,屁股重重地蹾在低矮的木床上,床的后腿不耐烦地吱扭了两声。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跟春叶说,咱们别在这儿住了,我找了份工地上的活,明天咱就上工地附近租房子去。
  春叶迟疑了一下,看着漆黑的窗户说,再等等吧。
  六
  在离工地一里多路的居民小区,我和春叶终于租到了一间半像模像样的房子,房主是一位大爷,姓成,火柴厂退休职工。
  成大爷今年六十八了,前年老伴得癌症去世了,儿子儿媳又在市里工作,留下这么个上房四间配房间半的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
  老头本来喜欢清静的,自从老伴死后,他觉得自己挺孤独,孤独得晚上老睡不着觉。儿子想让成大爷把这房子卖了,好跟他们去市里一起过,可成大爷不同意这么早就把房子给卖了,儿媳妇也不同意。因为媳妇的爹娘都是城里人,同住一个大院里,媳妇有点儿看不上这个土里土气的老公公,怕邻里同事笑话她。
  成大爷愿意把房子租给这两个年轻人,是因为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年轻人老实厚道,所以在价格上,成大爷并没作要求,只说你们两个看着给吧。
  一句“看着给吧”却让我和春叶为难得不得了,到底给多少,围绕这个问题,我和春叶商量来商量去,又问了在附近租房子的工友二宝,二宝说,这边的价格是七八十块钱一间,你们给他六十块钱准行。
  晚上,我把钱送到上房的成大爷屋里,成大爷自己正喝闷酒,却硬拉我陪他一起喝,我说我不会喝。老头眼一瞪:瞎说,年轻人哪有不会喝酒的,那咋在社会上混呢!
  我有点儿不太明白,不喝酒在社会上就不能混了,酒这东西真有这么重要吗?
  正想着,大爷已经给我倒上了,硬拉我们陪他说说话。春叶说,那就听大爷的,咱陪大爷唠唠嗑。
  大爷见我们愿意陪他,话匣子一下就全打开了,他就讲他十六岁时如何如何下的乡,就是因为家里穷,爹没给区革委会的王黑子送酒,送酒的徐乐去了部队,而他却被派到平邑山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再后来,是因为他请山村里的宋支书喝了两次酒,不久就被批准返了城。返城后,又用爹的一瓶衡水老白干换了一个火柴厂的招工指标,从那时起就从来没离开过酒,中午喝晚上喝,一直到当了车间主任,都是这酒的功劳。可后来他却戒酒了。
  春叶和我都有些不理解。春叶抬起头说因为啥呀大爷?成大爷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有一次,欢迎市里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厂长知道我能喝,点名让我跟他们去陪酒,厂长能点咱的名,而且是陪市里领导,那可是很光显的事。为这,我还让你大娘给我找了件过年才穿的中山装,也就是那次我喝多了,喝得不省人事,结果被抬进了医院里,医生诊断说是酒精中毒昏迷,什么酒精肝。三天后我才醒过来,把你大娘和孩子吓了个半死。
  我们厂长也亲自来看过我一回,说,一定要把成主任救活,这也是因公受伤,我们一定会管到底。
  有了厂长的指示,医院也加大了重视程度,不住溜地往我血管里打,给我往嘴里灌。用了数不清的瓶瓶罐罐,终于把我鼓弄醒了。
  厂长为了表彰我的奉献精神,在“五一”劳动节的时候,还亲手将一枚酒盅口大小的红奖章很严肃地别在了我的胸前。
  酒戒了没两个月,周副厂长为一个项目提出让我跟外商去喝酒,可你大娘死活不同意让我去,后来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还是去了。
  可酒杯刚端起来,儿子和邻居就跑来叫我,说你大娘出事了。我一下蒙了,不知道出啥事了,随着人群慌慌张张往家跑。
  跑到家才发现,你大娘她个傻女人喝酒了,喝了一斤白酒,吐了半碗鲜血,人都昏过去了,我抱着她哭,你个傻女人呀!你傻呀你,你为什么要喝酒呢?原来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吗?
  好歹医院给救过来了,可落下了后遗症,那就是时不时老胃痛,她说,你要是再敢喝酒,我就还喝成这样,看你还有什么本事。你大娘这么一闹腾,我只好彻底与酒分开了。
  不再喝酒,与领导们见面说话的机会就少了,第二年有个年轻人当了车间主任,领导说,老成,你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就辅助新主任做好工作吧。
  在你大娘活着的这十几年,我滴酒不沾了,然而你大娘的胃痛病却越来越重,最后成了胃癌,去了。
  我看着大爷端起酒杯时,双眼含着泪,可大爷没去擦它,任凭泪滴一滴一滴滑到酒杯里。
  我们给成大爷的钱,大爷只收下了四十块,走出大爷的房门,春叶说,雷子,你看还是好人多,咱多幸福,在城里遇到的全是好人。
  我捏了一下春叶的鼻子说,因为咱俩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吧。春叶也扭了一下我的鼻子,臭美吧你。
  七
  我和春叶的生活就这样安定下来,可春叶就是不愿意跟我做那事,她还果断地把那半间屋用木板隔成了两小间,起初我们只好躺在床上隔着木板说话,后来连春叶都觉得别扭。
  春叶问我,雷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狠了?
  我一脸的不高兴,反问她,你说呢?她也看出了我的不高兴,还硬着嘴说,你不高兴就不高兴吧,反正那事得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才能做,要是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只能去死。
  我说,我哪能不要你,你就是瞎了残了,我仍娶你,一辈子都会照顾你。
  你这人不能说句好话,老咒人家,我瞎了瘸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如果我瞎了瘸了,你还会跟我吗?
  春叶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我这命中注定就得跟你,我把心已经全给你了。
  听了这话,我一把把春叶拽过来,紧紧地搂进怀里。
  春叶猛地挣脱我,喘着气,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怕。
  我说你怕啥,我又不是狼,会吃了你。她剜了我一眼,你比狼还可怕,我怕我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你的狼嘴里。
  调情归调情,可我们谁也未越雷池半步,我觉得春叶这种守身如玉的执着劲儿让我感动,也让我放心。
  后来,春叶让了步,她同意我们在隔板上挖一个小洞,可以把手伸过去拉拉手或者互相看上两眼。
  这几天,我被成大爷的“酒经”文化蛊惑得睡不着觉,为了搞到工地记料员这个差使,我就用这段时间打工挣的钱给工头买了两瓶“杜康”。
  你别说,小老板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小子有文化,脑子灵,会来事,跟我好好干,肯定不会吃亏的。
  我不仅干上了记料员,一个月还给我涨了一百块钱工资。
  第一个月我领了工资回来,春叶一脸激动和妒忌,她说,你有工作了,挣钱了,我却在家闲着,不行,我得找个活儿,不能总吃你的。
  我一听不高兴了,咱谁跟谁呀!有必要分得那么清吗?可春叶就那么执着,非要自己再找一份工作。
  第二天,春叶凭着她端庄的模样和身材很顺利的找到了一个宾馆服务员的工作,工作不算太累,可是得值夜班,我有些不乐意,可春叶高兴得要命,晚上回到小屋,她不仅买了菜买了瓶葡萄酒,还主动给了我两个满是口水的吻。
  我觉着我有一百个理由得让春叶高兴,只有她在城里生活得快乐了,我心里才高兴才会踏实。这也是我们到城里来打工的主要目的,说不定哪天有了钱,我们买上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也能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在这块土地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八
  眼看中秋节到了,春叶跟我商量,说要请成大爷一起吃顿饭。我说那好呀!他儿子也不回来,一个人怪孤单,我们就一起过中秋节。
  十五那天,春叶下午就放假了,买了好多好多的菜,把成大爷请到我们的小屋里,一边做菜一边跟成大爷闲唠,成大爷很高兴,还帮我们烧水,择菜。一脸的古板劲找不到了,笑起来眼都眯上了。
  成大爷今天喝了很多酒,也跟我说了很多话,到最后却哭了,他拉过春叶的手,说,闺女,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帮我干这干那,洗衣服、买煤,大爷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如果哪天我去了,这一间半房子就送给你们俩,你看,行不,孩子。
  我认为成大爷喝醉了,就给大爷端了一搪瓷缸子水劝大爷回房去休息。我看见大爷屋里的灯一夜未熄,风里还有成大爷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秋风吹去了树的发际,树丫儿在风中孤凄地摇曳着。屋后,公路边上的几棵大树上有几只乌鸦在嘶叫。
  我睡得正熟,却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挠醒了,吓得我一下坐起来。
  我对着隔板上的窟窿吼,你这是干啥呢?黑天半夜的我以为是鬼呢?春叶也没生气,喘着粗气,热气都喷到我脸上,你叫个嘛,死货,你听听外边的乌鸦在叫呢?不知谁家出什么事了。我闭着眼嘟囔,这黑天半夜的,管这么多干嘛!睡觉,睡觉。
  我刚把头垂下去,又被春叶捣醒了,不行,你出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成大爷出事了。
  我说我不去,说着躺下来,蒙上头要睡。春叶生气了,你不去我去。我一听,急了,行行行,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我很不情愿的披上外套,趿拉着鞋出来。还没开门我就已经闻到凉风的气味了,我打了个哆嗦,把门打开,朝上房望了一眼。
  着实吓了我一跳,都下半夜了,上房的灯怎么还亮着,我感觉成大爷可能要出什么事。
  等我跑到上房的门口,才发现门没关死,虚掩着,我心里咯噔一下,推开门就往里闯,等打开门,我一下惊呆了,成大爷躺在了地板上。
  我赶紧把成大爷抱到床上,叫来了春叶,春叶急得都哭了,她不住地拍打着大爷,终究还是把大爷叫醒了。
  大爷无力地瞪着暗灰色的眼睛,伸出右手指了指木龛上的小箱子,只说了两个字,快,拿……一下子又昏了过去。春叶又要叫,我说你别再叫了,咱们赶紧送他上医院吧。
  躺在医院里的成大爷永远闭上了眼,医生诊断说是突发心肌梗死。春叶哭得很伤心,就跟她亲爹死了似的。我说,你别老哭行不行?咱得赶紧通知他那个在市里上班的儿子,让他赶紧回来。
  春叶不哭了,抽了一下鼻子说,咱没有他的电话怎么告诉他?我迟疑了一下,说,你在这儿守着,我回家找找。
  九
  我花了将近半个小时一口气跑回了家,终于在那个龛盒里找到了成大爷儿子的电话号码,尽管凌晨两点打了电话,直到中午才见到了他儿子,儿媳,孙子和岳父岳母一大队人马。
  听了医生和春叶的讲述,成大爷的儿子倒没有对他爹的死提出什么疑议。儿媳妇却像审小偷一样问我,老头临死前难道没说什么?
  我很厌烦她那种居高临下的样子,但还是很不情愿地指了指那个放在木龛上的木盒子。
  老头的儿媳妇把那个木盒子从木龛上取下来,手一翻把东西全倒在了地上,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
  女人伸手从堆里扒拉出一个红色的工行存款折,翻开看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成大爷的儿子说,你家老头还攒了不少私房钱,三万块呢!
  老头的儿子凑上来,在杂物堆里翻腾,当翻到一张发黄的照片时,男人的手哆嗦了一下,照片落在了地上,那是一个老女人的照片,男人赶紧用手心按住,偷偷地塞进上衣口袋里。
  你看,你看,你看你这糊涂爹干的好事。成大爷的儿子默默地从妻子的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眼睛当时也瞪大了。他似乎很生气,把纸向桌子上一拍,喂,姓雷的,你怎么回事?竟然想霸占我家的房子。
  我被他的话惊住了,跑过去拿起了纸条,见上面写着:儿子,你娘死后,我心里很孤独,一年前我就查出了冠心病,心里面老疼,我怕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这几个月,春叶两口子对我照顾得挺好,给我担水帮我洗衣裳,跟孩子没什么两样,我看他们在城里也不容易,决定死后把这一间半房子给他们,这一间半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你不会不同意吧。希望你不要改变我的想法和做法,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纸条还没看完,成大爷的儿媳妇就嚷嚷开了,你们是哪里的奸人,住人家几天房子,就想着霸占起人家的房子来了,你们的心思真够歹毒的,走,马上给我搬走,不准再在这儿住。女人的父亲拦住了女儿,说这件事让成大爷的儿子去处理吧,因为这是他老子的事。
  春叶马上跟成大爷的儿子说,成大哥,我们俩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也不知成大爷什么时候写的这个纸条,你放心,我们不要,真的,你相信我们不会要的。
  成大爷的儿子和儿媳似乎松了一口气,女人说,那……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经她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变得很生气。春叶拉我一下朝我使了个眼色,她强打着笑容跟女人说,大姐,你给十天时间,不,一个星期,我们找着住的地方就搬,就搬。成大爷儿子的脸色缓了许多,他说不忙不忙,等你们找好再说。
  我气鼓鼓地跟春叶小声嘀咕了一宿,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我打电话跟工头说今天不去了,得找房子。工头说,工地上还有一间板房,你自己拾掇拾掇还能住。今天上材料,不能歇。
  十
  我找几个工友把工棚休整了一番,又刷了白粉,春叶对这间免费的房子似乎很满意,她说,这多好,离你工地近,我们一个月还可以省几十块钱呢!
  我勉强笑了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
  春叶似乎比原来忙了,她说又兼了一份工作,多挣钱,快挣钱挣双倍的钱,好在县城的北郊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混到这分儿上,我也不好再阻止春叶干她想干的事情了,由她吧,她也是为了这个愿望才去拼命的,我很羞愧,也很妒忌那些有房有车的城里人,我一做梦就梦见我和春叶买了城里的一个大院子,抱在一起又唱又跳,好几次都笑醒。
  也许我的思想压力太大,常胡思乱想,所以干活时,精力老是集中不起来。
  工头说,你他娘的那机灵劲哪儿去了,恹恹的跟睡不醒的样,小心记错了我开了你。我忙说,不会的不会的,头儿,你看我记得好着呢!
  账是没记错,可我却发生了意外。
  这几天也真他娘的倒霉,我刚从工棚里出来,就被蒸馒头的侯二老婆泼了一身水,侯二老婆刚来工地没几天,天不黑就跟侯二在屋里关上灯没命地上下翻滚揉搓,把工地上兄弟们的心都揉搓碎了,他们一边去偷听侯二的床,一边花钱到处找地儿去“解馋”,还有一位老实巴交的魏师傅,老说家里有事,一个月得坐三趟夜车去家里会老婆。
  这事说得好像有点儿夸张,但男欢女爱的事谁也禁不住,孔子他老人家都说“食色性”,我们这小老百姓们谁又能免俗呢?
  侯二老婆尽管快四十了,可挺有女人味,也难怪工友们总把眼珠子放在她的前胸和后腚上,尽管她一再跟我不停地道歉,可我心里怎么也找不出原谅她的话来。
  换了衣服,侯二家的执意要给我洗,洗就洗吧,反正春叶也忙,两三天未进工棚里睡觉了。只打过一次电话,说她正在上班。
  昨晚来了一百多吨水泥,两辆斯太尔装得跟小山似的,我把开车的金秃子从驾驶室里揪下来。喂,秃驴,别睡了,看几点了,赶紧卸车。
  金秃子昨晚开了一夜的车,凌晨四点才到工地,两个小时对他来说根本睡不够,他应了一声,然后从车上滚下来,迷迷瞪瞪往车厢水泥垛上爬。
  金秃子把篷布掀了一个角,从里面抓起一包水泥袋,随后“嗨”的一声甩到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车尾。
  “啊”,接着“砰”地一声,两个黑影从车而降,直向我的头顶砸来。
  我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可是我的右腿还是被这两件东西砸了个正着,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我昏了过去。
  十一
  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见金秃子耷拉着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坐在床前像个罪人,他见我醒了,把嘴咧了咧,放开大嘴孩子般哭了起来。
  他哭了好一阵子,我疼痛和心烦得要死,说,你哭丧呢?听说你爹死了你都不哭,你个大老爷们哭啥呢?哭能解决问题吗?
  我这么一说,金秃子马上不哭了,他说,雷子兄弟,我对不起你,怪我,怪我当时迷糊,怪我没站稳。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治,给你治。
  尽管金秃子给我许诺,可我知道他没这个能力,他家里三个孩子,老婆还有病,开了七八年车还欠着老板六千多块钱。我说你跟你老板说说,也跟我工头说说,让他们想想办法。
  可等到下午,他老板和我工头都没露面,住院费,一千块钱押金还是他和另一个司机凑的。
  管床的青年大夫一会儿一趟地催,你怎么还没交钱?你这腿可是两处粉碎性骨折,开放了,得赶紧手术,耽误了可能保不住。听见没有?
  下午刚上班,春叶急三火四地带着我们工头和工地老板跑来了,春叶一见我就哗哗地流眼泪。
  工头见了我还训我,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干活儿也不长点儿眼色,弄成这样,唉!叫我说你嘛好!
  老板没说什么,让司机掏出五千块钱,说,先治病吧,本来这种事我们是不负担的,算借给你,事后你打个借条给你们头儿。说完夹包先出去了,司机点点钱也和工头一起走了,工头儿走之前皱着眉头回望了我和春叶一眼。
  手术尽管做了,可大夫说,碎片太多污染太重,下步还要进行二期手术。这句不紧不慢不痛不痒的话,却把我和春叶推进了万丈深渊。
  过了没十天,我就受不了了,因为没钱也没人来看我,管床的大夫和小护士一点儿也不关心我,就连换个吊瓶,也要喊上几次,临床的那位大爷就不一样,一天到晚探望的人不断,就连大夫和护士对他说话的语气都有点儿谄媚的感觉。听说他是个退休干部,儿子是某局的局长。
  我想,如果他儿子是个县长市长什么的,这些人会不会给他洗澡剪指甲,挖挖耳朵抠抠屁眼呢。
  我心里很受伤,多次申请出院,才被主任亲自批准,因为我还欠医院四千多块钱的医药费,加上我们的积蓄,春叶又好说歹说从工头那儿借了两千块钱,这才算凑够数。
  十二
  春叶坐在我对面的床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我也装作很痛苦的样子,闭上眼在那儿乱琢磨,这样一直坐到了下午三点,春叶才起身给我倒了杯水,问我想吃点儿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她说那也得吃点儿。
  于是她出去了一趟,从外边买了两盒方便面和一包火腿肠,两包榨菜,她给我冲了一碗,自己剥了根火腿肠慢慢的放在嘴唇上咂磨着。
  又这样僵持了十多分钟,她忽然转过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把右手放在我袒露着的前胸上,声音有些异样,说,雷子,我对不住你,我想……我想把自己给你,说完她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她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何况我的腿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
  看着她被情火烧红的面颊,说实在的,我还真有那么一丁点儿冲动。但我觉得春叶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场合提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要求来有点儿让我不能理解,甚至说特别反常。
  我看着她低垂着领口,说你为什么要这时候才愿意?她低着头仍不说话,我看见,她脸上的那层红晕已经慢慢褪了下去。
  我一连问了她几遍,她才低声应了一声,不为什么!我得去上班了,晚上再回来照顾你。说着,她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穿上外套,背着小包出了门。
  晚上我们工地的工友杨大哥来看我,杨大哥四十多岁,跟我邻乡,人挺老实,又什么事总喜欢跟我扯扯。他见我弄成了这个样子,心里挺难受的,他说,兄弟,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帮不上你多少钱,但给你买个饭的能力还有,不行,我天天给你送饭,你中意不?
  我感激这位老大哥,眼泪差一点儿从眼眶里掉出来,我说那行吧,一月我除了给你买饭的钱,再多给你五十块钱买烟抽。杨大哥说,兄弟,你这是说的啥话,谁没个难处。他临走关上房门的时候,还没忘把头伸进来又交代一遍,有什么事让他们叫我,可别忘了。
  他门还没关上,我的泪珠子却一串接一串的滚落下来。
  夜里春叶回来,我跟她说了想让杨大哥照顾我的想法。
  没想到春叶听了很高兴,行,这样好,这样也省得我工作不安心,老分神想你。钱,我来出。随后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半新不旧的诺基亚手机,说,我从市场上给你买了个旧手机,很便宜,才四十块钱,你有什么事给我班上打电话。
  我觉得春叶的心真细真好,我都这样了,她从来没嫌弃过我,还想门生法地关心我温暖我。
  后来春叶回来得有点儿少了,一周只来了两次,而且来去匆匆,她扔给我二百块钱就走,还给了我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说,是一个同事的,打它就能找到我。
  我看她急匆匆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安宁,恐怕她在外边被人骗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忙,到底忙啥呢?我想知道。
  春叶愣了愣神,笑了一下,没忙啥,我又打了一份工,好多赚些钱,你放心吧,没事。
  十三
  我正琢磨她的话,春叶却一下子消失得没了踪影,我很失落,我觉得春叶好像有了某些变化,她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又过了一个星期,春叶又来了一次,这次跟上次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发现春叶的眉毛漆了,嘴唇涂了,脚上还穿了一双绯红的刺眼的新皮鞋,她把一千块钱塞到我的枕头下,说,多买点儿好吃的补补身子,我有点儿忙,不能常来看你,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我实在沉不住了,生气地抓起钱扔向她的后背,顿时,纸币像红色的鳞片从春叶的紫裙上抖落下来,飘飘忽忽聚埋在她的红皮鞋周围,被刺眼的午阳照得血一样的红。你整天光知道钱、钱、钱,我问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给我说清楚。
  春叶被惊呆了,她似乎没有了任何力气和底气,身体晃了晃,心不在焉地说,我……我没干什么,等你腿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春叶竟然两个星期没回来,她在一天下午偷偷塞给杨大哥一千块钱,又问了问我的情况,匆匆就走了。杨大哥这么一说,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坠进了山谷。
  我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她不是不接就是应付两句,我开始不停地骂春叶,也不停掌自己的嘴巴,雷子呀,你个混蛋,你说你带她到城里来干嘛?你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自找罪受吗?
  我不敢把我们的事告诉给家里人,春叶更不敢,她和我都明白,活几辈子的山沟沟里的父老们,如果说让谁拿出五百块钱来,他们准会把头大成个冬瓜。
  再过十多天,就是春节了,我心里火急火燎,我给春叶打电话,说,咱回家过年吧!春叶说,我给家人打过电话了,说今年春节咱不回了。
  我很坚决,说不行,咱们必须得回。春叶呆了一会儿才说,那不行我先送你回去。我说不行,我们俩人得一起回去。
  电话那边只听到喘气和吸气的声响,持续了有半分钟,然后就没了声音。
  十四
  腊月二十六这天,我请求杨大哥帮我去医院里摘石膏,杨大哥说,大夫不说让你过了十五再去吗?我说,我等不及了。
  杨大哥说,不要紧,我跟你嫂子说了,我说忙,等过了十五我再回。
  我说不行,大哥,你已经照顾我很多了,你得回家过年去,你老婆和孩子还等着用钱呢!
  杨大哥不再说话,眼圈红彤彤的,坐在我对面不住地吧嗒烟。
  不顾大夫的反对,我毅然把石膏拿掉了,我自己拄着拐杖轻松自如地走在大街上。
  两个多月没上街的我第一次感觉阳光如此美好,活着多么幸福。杨大哥提着东西紧紧地跟在我后面,我不停的回过头跟杨大哥叫:杨大哥快点儿,快点儿,你怎么走这么慢。我一叫,杨大哥就赶紧跑过来,无声地向我咧嘴笑。
  我说,我想找春叶,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干?杨大哥听了我的话,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我说,大哥,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肯定知道春叶的下落,你不知道现在我有多么想见她。
  杨大哥被我缠得没法,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腕,说,雷子兄弟,你看都快十二点了,咱们先回去吃饭,吃饭时我说给你。
  我说那也行,你多买个菜,顺便捎上瓶酒,咱哥们好好喝一盅庆贺庆贺。
  杨大哥没有违背我的意愿,买了两个菜一个汤,外加一瓶“老村长”,于是我们像亲兄弟一样碰一下喝一口,一小杯酒都喝干了,杨大哥光跟我扯闲篇,就是不提春叶的事。
  我有点儿生气,说,杨大哥,咱还是兄弟不?
  杨大哥很疑惑地看着我,假装没听懂,他一张嘴喷出满口酒气,你什么意思?我气冲冲地说,我问你,春叶现在在哪里?他嗫嚅了一下,好像,好像在什么夜总会吧!
  我一听,差一点儿站了起来。他挠了一下自己油兮兮的头发,赶紧把我摁坐在床上。
  哪个夜总会?她怎么能干那?是陪舞还是当服务员?
  老杨把头抬起来,盯着我说,听,听工头说叫什么耶……耶利亚夜总会,你不要乱怀疑,她这么老实的一个农村妹子,不干服务员能干嘛?
  我说我不信,她干服务员能开这么多工资,我得去找她。
  杨大哥拿杯子的手晃了一下,酒洒进了汤里,砸出一个晕来。然后很强硬地说,你想她,就打电话让她回来一趟,为啥必须找她呢?何况你的腿不是没全好吗,再摔着咋办?
  十五
  我没听从杨大哥的话,下午就上工地找到了头儿,工头儿觍着胖乎乎的满月脸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小子还真有艳福,你那媳妇叶儿长得还真不赖,身材也好,要不是她,老板会拿出这七千块钱来吗?别说垫钱,甚至连工棚也不会让你再住下去。
  我说,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借的吗?
  借的,工头儿嘲笑了一声,借的,你有本事还吗?你啥时能还上?真是傻得叫人可怜。
  我牙齿咬得咯吱吱响,你不要胡说八道,春叶决不会干那种事,我拿起拐杖朝着他扔出去,工头儿肥胖的躯体从沙堆上滚下来,球样的滚到了沙堆的背面,他一边跑一边叫,不信,去问你媳妇,是她自愿的。
  我怀着满腔愤怒,疯了一样地飞奔在街上,双拐把柏油路敲得直响,我在路边店里买了副蛤蟆镜和一个口罩,顺手拦了辆的士,然后向那个叫“耶利亚”的夜总会出发。
  夜总会在县城开发区的西部,离城区整整十公里,这十公里的路程让我的心赶得发焦,还不到下午四点,就能看见“耶利亚”的霓虹灯忽闪忽闪的招牌。
  出租司机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我问师傅,这“耶利亚”夜总会主要经营什么项目?
  师傅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那多了,喝茶、饮酒、唱歌、娱乐、健身、洗浴,你想干什么?
  我说有没有那种服务?
  哪种?司机漫不经心。
  我说就是……那种。
  司机很坦然的笑了笑,这年月没这种服务谁来,我一晚上至少来来回回能跑十几趟,有时忙不过来,一车能拉两拨人。
  仇恨和绝望填满了我的脑子和胸腔,我决定,如果找到春叶这个臭女人,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训教训她,然后跟她一刀两断。
  我架着拐杖戴着蛤蟆镜冲进去,这种装束把门口的保安和小姐吓了一跳,他们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应该拦住我还是迎接我。
  这时,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径直走了过来,她很热情地问我:先生,你是?
  我这时已经不再胆怯,说,你们这儿不是夜总会吗?我来娱乐。给我找个女的。说着,我把二百块钱掷到了女人那白生生的手里。
  女人马上堆满了笑容,很感兴趣地打量了我一番,忙高声喊叫,小惠,惠子,快来,把客人带到包房去。
  我被一个叫惠子的女孩带到一个小包房里,包房的灯很暗,发出刺眼的紫色,女孩给我倒上水,就嗲声嗲气的依偎过来。
  我搂了她一下,然后问她,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春叶的女孩,瘦瘦的,大眼,二十岁左右。
  女孩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有这么一个,可老板娘叫她什么来着,叶子,对,叶子,她是个vip会员,比我们出台价高,出一次三百呢!
  我说你能把她叫来吗?女孩好像不太高兴,俺都来陪你了,大哥,你就不要再找人了好不好?女孩的眼里有一种乞求。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费用我已经交了,归你,等她来我再给一份,这样可以吧。
  女孩一听,猛地朝我脸上亲一口,大哥,你真是好人,行,我这就给你叫叶子姐去。
  女孩惠子的话让我的脑袋和胸部又好一阵子痉挛,我把双拐藏进了沙发下,把口罩捂上,伸手关上了模糊的紫光灯,独自蜷缩在角落的沙发床上抖动。
  十六
  一阵铿锵的皮鞋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不是在敲打地板,而是像锥子一样一下一下地锥我受伤的心。
  咦!怎么没开灯,先生,先生,有人吗?这熟悉而又绵软的声音又一次敲打着我的鼓膜我的心房,痛苦中我压下嗓门用鼻音回答她,进来吧。
  春叶一步一步向房内趋着,她边走边说,先生,你能打开灯吗?我说,不能,我怕光。
  春叶唉了一声,不再说什么,继续向前走着,等走到沙发前,她坐下来,说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务?我气得咬牙切齿,我,我要跟你上床。
  周围一片寂静,春叶停了一会儿,开始脱她的裤子,她脱得很慢,有点儿不情愿的样子,黑暗中,我发现春叶的身子很白,像张白纸。
  我发狂般扑上去,我要把所有的愤怒和仇恨都发泄给她,我肆无忌惮地蹂躏她,而她像一块冰凉的玉石,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我开始有点儿可怜她,你个不要脸的女人,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好受吗?
  直到我发泄完,穿上衣裳,把准备好的三张钞票扔到了她的脸上,一边扔一边还骂:贱货,你不是要钱吗?给你。
  我架起双拐准备离去,而她仍还躺在那儿不动弹,我开始有些担心,担心她是不是窒息了,于是伸手打开了灯,我忽然发现,春叶失神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紫色的泪花。
  我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架着双拐消失在喧嚣的夜幕里。
  一天,两天,春叶十天都没给我打电话。
  我有些沉不住气,试探着拨打了她的号码,可是,电话里传来了停机的回应。我开始有些担心,我不停地骂自己,混蛋、无耻、卑鄙,我在心里骂自己不知几十遍几百遍,骂一点儿用也不管,半夜醒来,我又打的跑到了“耶利亚”。
  我同样又遇到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我说我要找叶子,让她出来见我。
  女人打量着我和我手里的拐杖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把我拉到一边,问,你是不是叫雷子?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女人“嗐”了一声又摇了一下头,走进里面拿出来一个封得严实的牛皮纸包,说,这是叶子留给你的,她走了,说不让你再找她。
  我右手的拐杖“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我也差一点儿摔倒,赶紧扶住柜台的玻璃,我将牛皮纸一下撕开,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工行的存折。我急不可待地打开信,春叶娟秀的小字立刻映入我的眼帘:
  雷子:
  你个没良心的,你是个混蛋,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是,看你受了伤无法救治,我又该怎么办?
  在那个时候,我别无选择,为了救你,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牺牲掉,包括我的生命。
  你知道,在跟你进城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跟你长在了一起,可现在,你受了伤,医生说,你只有做二期手术才能完全康复,可少不得两万多块钱,你说,我们上哪儿弄这么多钱去,我绝望而又无奈,只能走了这条路。我没有勇气面对你,所以我不敢再见你。
  那天晚上,尽管你关上灯,戴着口罩,可我还是从你的呼吸认出了你,你为了发泄愤恨,对我百般欺负,我不恨你,怨也只怨我欺骗了你,做了一个让人唾弃的“妓女”,那天晚上,我没有避孕,跟你做了一次真正意义的夫妻,所以我也满足了,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这几个月来我积攒了两万三千多块钱,一分也没有花过,我要用它来治好你的腿,你的腿好了,我也就没了什么遗憾,你不要嫌它脏,这也是我苦熬和省吃俭用挣来的,密码是咱俩一起来城里的那个日子。
  作者档案
  常 伟:大学学历,干警。在《人民日报》《山东文学》《青年作家》《黄河文学》《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法学会会员,郑州小小说学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