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

2012-12-31 00:00:00柳岸
阳光 2012年11期


  一、献
  我的灵魂从出窍那一刻起,就开始寻找一个可以附着的东西。我试图找一个人,一个我熟悉的可以把灵魂托付给他(她)的人。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只好在空中飘着。
  我先飘到事发地点。那里一切如旧,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那个小亭子还在,我飘到我常站着发呆的地方。那里视野依旧很开阔,午后的河面撒满了碎金,粼粼闪烁,扑朔迷离。亭子旁边那棵断了头的垂柳,毅然摆动着它柔软的枝条,透出招人的俏媚。花坛里的百日红娇艳欲滴地怒放着。河对面,那古老而神秘的小城慵懒地沐浴在暖暖的春阳里。活着真好啊,我不由得叹道。就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我死了。
  这个河滨公园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争议。这原本是一条泄洪河,被一个县委书记沿河建了河滨公园,而这个县委书记因为建河滨公园而提拔了。可是,却有人说,泄洪才是这条河的功能,而不是娱乐休闲。争议!喋喋不休!
  不过,河滨公园的小亭子,确实是个幽会的好地方。一对恋人正在忘情地接吻,我看着他们呵呵地笑了。恋爱大概是世上最幸福最美好的事儿了。不,我不能耽误,我得走了。
  我继续飘着,看到一只流浪狗在垃圾堆里找食儿吃,便停了下来。它身上有许多伤疤,还有一片片脱毛的皮肉,红虾虾的让人恶心。它津津有味地无所顾忌地啃着一块西瓜皮。然后,它又找到了一个剩很多的苹果核,继续啃着。我估计,那是一个生虫的苹果,或者是酸涩的青果。总之,不是一个好吃的苹果。不然,怎么剩那么多就扔掉了?
  流浪狗啃完苹果核儿,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跷起腿来后退,对着那根电线杆,爽爽地滋了一泡尿。我想,它大概想给母狗留下自己的味道。
  我突然羡慕起这只狗来。瞧它那撒尿的姿势,那么粗犷,那么野性,那么痛快淋漓。虽然它无家可归,虽然它四处流浪,却生活得如此悠闲,如此潇洒。
  我想,还是赶紧离开,寻找一个我可以附着的人。不然,一切都晚了。我听说,一个灵魂,找不到附着的人,很快就会散去的。我不想就这么散去了,我不想。所以,我一脱壳就开始飘荡了。我刚要离开,那狗却冲着我叫了一声。我敢肯定,它确实感到了我的存在。我想到了那条曾经让我温暖的流浪狗,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我的灵魂附着在它身上。虽然,它是公狗,而是我个女人,我还是想把灵魂交给它。
  我的灵魂附着在它身上之后,它便不是一只狗了。当然,也不是一个人。它成了一个狗不狗,人不人的东西。我叫它献,因为我叫南,而它是犬,所以,我就把这个奇怪的东西叫献。
  二、曹北
  献来到了曹北家,站在大门口,怯生生往里瞅着。我说,进去,它便想侧着身子挤进大门。我看到院里有很多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我想进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献只是萎萎缩缩地靠大门口站着,不敢往前走。
  献闻到了一股让它骚动的气味。那是母狗小花身上的味道。于是,它精神陡振,急不可耐地往里窥视着。果然,它看到一只被拴着的漂亮的小花狗。小花也感到了献的存在,它低声哼哼着,完全是发情时的呻吟。献像见了久别的情人,想立刻奔到它身边。献完全被小花迷住了,它那么漂亮,那么温顺,那么娇小。虽然它上过无数母狗的身,从来也没有被如此漂亮的母狗倾倒过。不过,院子站着很多人,它不敢贸然挤过去。献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朝小花蹭去。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献进了院儿。它一进院,我就可以听到院子里及屋里的人们说话了。曹北的表哥,那个县卫生局的副局长,他好像在屋里主持一个什么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曹北、曹北的父亲、曹北的弟弟。我猜想那一定是我的治丧委员会。可笑得很,我竟然还会想到什么治丧委员会。是的,一个灵魂远比活着的人更有幽默感。如果我还活着,绝对想不出这么幽默的词语。当然,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怎么配有什么治丧委员会呢。我听到曹北的表哥对曹北说:项南死得不清不白,不能就这样算了。你俩孩子都在上学,以后可怎么办啊?
  曹北,我的丈夫,那个整个骨盆都坏死的人,一句话都不说。他可能被我突然死亡打晕了,显然还处在极大的悲戚之中。他陷在沙发里,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整个人像一棵隆冬里的小老树。岁月和疾病已经6T/c66mszRuU/qpLunmC+QnGZfSzTMbJboCy/FpXEYM=抽干了他身上的鲜活。
  表哥说:曹北,这事儿你得说话。父亲和弟弟回音般随声附和:你得说话。曹北仍旧不说。表哥就出了屋,他一跨过门口,就看到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于是,他猛跨一步,狠狠地踢过去。我想,他肯定想象着这一脚踢在了曹北的身上。
  献尖叫着逃出大门,任我怎样撺掇都不再进院。它在门外的墙根处卧下来,用舌头舔着被表哥踢伤的皮肤,正是那红虾虾没有长毛的地方。我心里一阵悲哀,表哥还找我看过病呢,他为什么那么残暴地踢献?还有曹北,他怎么也那么冷漠,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是的,他们不知道献就是我。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善待一只流浪狗呢?他们都被巨大的不幸挤压着,都被我不清不白的死羞辱着, 哪还有好心情对待一只狗呢。况且还是一只流浪狗,一只对小花欲行不轨的流浪狗。太有讽刺意义了。
  献就这样懒洋洋地卧着,露出了流浪狗的本性,它不再顾及是否有个人的灵魂附在它身上。我也只能回忆过去的事情了。
  曹北,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是学中医的,上班后安排到了门诊坐诊,和一个老中医共用一间诊室。可想而知,每天老中医跟前的病人排起长长的队伍,都是慕名而来的。而我的前面空空如也。偶尔,我面前也会坐上一两个人,却不是找我看病的,而是等候老中医的。老中医不上班时,那些病人宁愿蹲在门口等着,也不肯屈尊让我看病。
  面对老中医的满头白发,我的心情沮丧落魄。我感到十分的无奈和无助,恨不得一下子也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在这里青春和靓丽被不屑一顾,我只有打开书本看书。可是,诊室里乱嘈嘈的,根本没有看书的氛围。难道只有满头白发和满脸的皱褶才是一个中医医术的分量?我后悔选择了这个专业。
  那天老中医休息,门口照旧有几个等他看病的人。我百无聊赖地坐着,甚至希望老中医不再出现。希望那些等待的人,最终不得不找我,而我会以王者的大度为他们看病。我觉得自己狭隘可笑,怎么可能呢?那一切不过是妄想而已。
  妄想似乎变成了现实,一个小伙子走过来,看看老中医的空位,坐在我面前。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却问:张医生不在?
  我点点头。面对无数次这样的打击,还能点头足以说明我的涵养了。没有想到,他笑了笑,把胳膊伸在我面前。我不知所措地问:你干嘛?
  他说:看病啊。
  我才意识到,他想让我给他号脉。因为,我们诊室门口挂着“中医内科”的牌子。在常人眼里,中医就是号脉。于是,我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稳稳地把在他的寸口,各司在寸、关、尺部。我感到他脉象有些虚沉,让他伸出舌头。
  我说:你脉象沉迟,舌淡苔白,肠鸣切疼,喜温,喜按,畏寒,是寒泻。中焦寒盛,脾胃阳虚,不能腐熟谷物,蒸化津液,故完谷不化。泻下稀水,色白无臭,鸭溏清澈。
  他惊奇地说:都是你号出来的?
  我点点头。
  嗨,真神了。张医生也给我看过病,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
  找他看病的人太多了,他没工夫跟你说。我淡漠地说。
  那小伙子不无佩服地说:看中医都习惯找老中医,其实,年轻医生医术也不差。
  我说:谢谢。
  他说:该我谢你才对。请给我开点儿药吧。
  我给他开了藿香正气散。
  他不好意思地说:医生,能不能给我开点儿西药。我不想喝中药。
  我说:也好,有些急症西药确实比中药更快捷。于是,我给他开了四环素、痢特灵、颠茄,然后签上我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诺氟沙星之类的药物。
  他接过药方,笑起来,说:矛盾。我莫明其妙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摇头说:太有意思了,一张处方,上面是曹北下面竟然是项南。我也笑了,太巧合了。他报名字时,我就觉得有些可笑,可我是医生,要尊重病人的一切私秘,便隐忍不发,经他一说,也节制不住地笑了。
  他拿着处方走到门口时,对蹲在门口等张医生的几个病人说:别等张医生了,这个女医生看得特别好,号脉也准。
  那天,曹北给我带来了好运。好几个病人不再等张医生,投奔我来了。我心情很好,兴奋中有一丝骚动,回到家里就开始洗澡,在镜子跟前迟迟不肯离去。谁说中医与青春无缘?我要把中医贴上青春的标签。想起曹北,我自顾自地笑起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竟然有人叫曹北?叫曹北的人竟然奇怪有人叫项南?可是,我无论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叫曹北的小伙子的模样,只记得他中等个头,脸色比较白。
  三、婚姻
  好运好像开始降临了,一连几天,都有病人找我。我的心情非常好,虽然才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跟人气鼎沸的张老先生没法儿比,但毕竟有了自己的病人。我像赢得了新生,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我去商店买了一瓶遮瑕膏,把脸上那块黑胎记盖住,虽然遮瑕膏不能完全遮住黑胎记,毕竟浅了许多。我把自己收拾得光鲜照人,每天都要提前几分钟开门。
  那天,一个小伙子领着他的亲戚看病,进了诊室,朝张医生打个招呼,就让亲戚坐在我面前。他说,项医生,你还真是神了,给我开的药没吃完就好了。这个是我表哥,你给他号号脉,看他怎么了?
  你是?
  曹北!前些天你给我看过病。你忘了?
  哦,请坐吧。我这才仔细地打量着曹北。其实,他是一个极普通的小伙子,而皮肤却出奇的白嫩,纯净得像婴儿的皮肤。他的皮肤如果长在女孩脸上,一定是倾国倾城了。我轻叹一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涂遮瑕膏的地方,不由得一阵懊丧,如果我俩的皮肤换换多好啊。他说:你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
  他表哥的病有些麻烦,我觉他肾有问题。我给他开了几服中药。曹北说:项医生,你可不要保留绝技啊。
  我说:不会的。不过,最好去做个检查,拍个片子,或者做个造影。
  他表哥说:我先把这几服药吃了再说。那时,他好像不在卫生局上班,在一个什么单位当采购员。
  曹北不断地带人来找我看病。我觉得他是个挺热心的小伙子。大概过了两个月左右,院办公室的宗剑给我送来一张电影票。我说:医院发的?他笑着不置可否。临出门时说:去了就知道了?
  下班后,我问了其他的同事,医院里是否组织了什么活动?大家都说没有。
  我不知道怎么处置这张让我心神不宁的电影票。也不知道宗剑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对我有什么意思吧?不可能,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内科护士夏柳,人长得非常漂亮。他不会看上我这相貌平平的女孩。我决定不去。
  初冬,天黑得比较早。电影六点半就开始了。我看着钟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管是谁,看场电影又能怎么样呢?
  电影散场时,我鬼使神差地去了电影院,想看看究竟是谁送的电影票。望着黑压压鱼贯而出的人群,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不看就不看吧,又来干嘛。这么多人,我根本无法进入场内,即便进去,人家也已经走了。
  我傻傻地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心里毛毛的不知所措。我沮丧地扫一眼影院大门,准备离去。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进入我的视野。那身影在高杆灯下不停地晃动,眼睛还在四下搜寻着。我的心一下子温润了,那人正是曹北。
  我赶紧走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说:如果不来呢?
  那我就等一夜,然后,天明继续等。
  我说了许多女孩子表达爱慕之情最经典的一句话:你真傻。而我说这句话,不是表达爱慕,而是由衷地表达本意。
  他哈哈地笑着,孩子般清纯的笑声。他没有责问我为什么散了场才来。我问他电影怎么样?他说不知道,他的心只在旁边的空位上,没有在意银幕上的影像。
  从那一刻起,我预感我的一生会和他联系在一起。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男人,那么淡定地包容你的错误。
  像许多父母一样,我父母也想让女儿嫁给一个家境好的男孩儿。曹北家在农村,又是家里的老大,我父母竭力反对我和曹北交往。我母亲还说我俩“八字”不合。不管是否浪漫,恋爱总给人幸福的感觉,那种感觉总让人迷失自己。虽然,我们亲戚圈里都反对,我还是坚持住了。曹北像影子一样粘在我身上,我发出的话对于他来说,就像皇上的圣旨。我爱吃烤红薯,他会找遍全城给我买来,递到我手里时还热乎乎的。他总是像无所不能的上帝,满足我一些不经意的要求。因此,我怕错过了曹北,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曹北对于我来说,确实不是最优秀的,但我肯定是对我最好的。我对自己说:决不放弃曹北,于是,和众多被父母干涉的婚姻一样,我选择了婚姻,和家里闹翻了。我父母十分伤心,他们不理解,一向听话的乖女儿,怎么会为了一个并不起眼的男孩离家而去。他们认定我完全着魔了。
  我和曹北,没有得到我家人的祝福,也没有举行结婚仪式。我们拿出各自的积蓄,置办了一些必需的家具。之后,买了两张北上的火车票,去了北京,算是赶上了当时十分时髦的结婚形式——旅行结婚。
  我和曹北就像一个锯开的葫芦,又合在一起,没有拼出曲折优美、动人心弦的图案,简单得有些庸俗。后来,发生了那么的事情,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一直在门诊上班,病人依旧不多。医院里实行了单独核算,我工资很低。那时,曹北在建委上班,工作也不太忙,上下班都去接我。我虽然感到很幸福,可总觉得生活中缺些什么,缺什么呢?目标并不明确。那天,我和宗剑的妻子夏柳一起逛街,我们看上了一块非常漂亮的上等毛料,想用它做一套西装。
  夏柳说,咱们一人做一套吧。我也欣然同意。可是,付钱时,我说不要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太合适我。
  她悻然地自己买了一套。
  我的心情一天都闷闷不乐,我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其实,我准备买一台双缸洗衣机,买一台电风扇,还想买一台彩电。这些家电,以我当时的工资,不吃不喝五年也不行,何况再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呢。我不想把这件事情跟曹北说,显得自己多么世俗。曹北的工资也不高,他家在农村,还有上学的弟弟妹妹。我不能和夏柳比,她在病房上班,工资比我高好几十块。宗剑在医院办公室奖金也不低。他们收入比我们高出许多。而且,他们的家电都是宗剑的父母购置的。她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买自己喜欢的衣服。
  我不甘心这种生活状态,我要改变它。于是,我没有和曹北商量,就做出了决定:出去进修,换个科室。当时,妇科效益好,人手又少,我就选定了妇科。
  进修,是我和曹北发生的第一次冲突。他不想让我去,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两年多了。我一直没有怀孕。他母亲一直担心我不会生孩子,怕我出去之后更耽误生孩子,也竭力反对。
  我知道没有孩子不是我的问题,曹北更清楚问题所在。有一次我洗衣服时在曹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化验单,是“地区人民医院”的,那是一张精液的化验单。曹北的精子成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而绝对不孕的标准是百分之二十五。我不想过早的要孩子,也不想给曹北增加压力。即便是百分之三十,我们生个孩子还是有希望的,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我把化验单重新放进他口袋里和衣服一起浸入水中。
  曹北不知道我看过化验单,他母亲更不知道儿子的情况。我想,曹北不让我去,其中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是个固执的人,他们越是反对,我就越是坚持。曹北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摔了家里的茶具,还有我们结婚时买的一块座钟。我没有妥协,还是走了。我必须有自己的生活。
  四、背叛
  我到了省人民医院进修,困难可想而知。我必须从头开始,我连天加夜地啃《妇产科学》,我不能说自己是学中医的,否则他们是不会接受我的。因此,我比别的进修医生更加勤奋,更加谦和,更加虚心。
  由于过多熬夜,我晕倒在职工食堂里。我醒来时,已经躺在急诊室里。看到悬挂的液体,委屈的泪水无声地流出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过来:这可不是你的性格,我以为你不会流泪的。
  望着那个穿工作衣的大夫,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竟然是我大学的同学尚浩。他又接着说:你来进修也不吭声,我好歹也尽地主之谊。不过这种方式也挺有意义的,算我尽地主之谊了。
  我很感动,也很温暖,眼泪再次流出来。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你怎么进修妇科了?
  尚浩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似乎觉得这是个尴尬的话题,就绕开了。他说:你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这样拼命。我跟你们科的主任打个招呼,让她关照一下。
  我输完液,尚浩还真尽了地主之谊,和他夫人一起请我吃了饭。从我知道尚浩在这里上班之后,心里就多了一些依靠,休息时我会去他家里走走,看看他和他夫人。
  那天,曹北去省城看我。正好碰上尚浩来给我送资料。他说,他已经和妇科主任说好了,让你多值班。见到曹北,尚浩说道:你当家的吧?来了也不吭一声,我也好请他吃顿饭。我不好意思地说:他也刚到。他说:那好,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小两口团圆团圆吧。
  曹北始终都没说话。他望着尚浩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然后才转过脸看着我说:这人是谁?
  我同学。
  我怎么没听说过。
  同学那么多,我都要跟你说吗?
  你是不是冲他来的?
  曹北,你心里能不能阳光点儿。多正常啊。我来进修时,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老同学帮帮忙,有那么下作吗?
  我知道,曹北已经怀疑我跟尚浩的关系了。我没有说我晕倒了才碰上尚浩,那样他想得会更多。他以为除了爱情不会使一个人失去理智,而我来进修则完全是失去了理智。我和尚浩,怎么会有这种可能?上学时,尚浩是有名的大哥哥,对同学照顾得很好。我们受他的照顾觉得天经地义,特别是我们女同学,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然,他用什么法儿俘获我们校花的芳心,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们分到了一个单位,已经结了婚,过得非常幸福。他根本不可能对我动什么心思。我不能跟曹北说这些,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阴影已经刻在曹北心里,我会越描越黑,因此我避免尚浩的话题。曹北是一个小心眼儿的男人,自尊心也很强,面对我们的婚姻,原本就有些自卑。当然,更让他自卑的还有那张已经粉碎了的化验单。
  我们进修的医生都是两个人一个房间。曹北来看我,自然也想亲热一番。我怎么好意思让人家腾地方。我和曹北就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我们做得并不好,我知道曹北心里有障碍。我虽然极尽温柔,但曹北还是草草收场。我说,曹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即便我们之间完了,我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儿。
  曹北说:项南,回去吧,别进修了。我想你,想得我眼冒金星,都没心思工作了。我的视力下降的很厉害,说不定会失明的。我知道曹北视力本来不太好,就劝他:曹北,坚持一下,还有几个月。我和曹北又做了一次,这次,曹北很尽兴。可是,穿好衣服时他却说:你来过这里?
  我心里一阵痉挛。
  每周曹北都会给我写信。我知道,他确实有些不放心我。可是,每次接到他的信,我心里都感到暖融融的,毕竟是身在异乡,牵挂总是让人感到幸福。快到“十一”了,我有几个星期没有收到曹北的信,心里空落落的。我预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家里没有电话,我准备趁“十一”放假回去看看。
  那时候交通很不方便,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上午十点坐上车,晚上八点还没到家。路上,车坏了好几次,旅客们怨声载道,我心里也惶惶不安。不知道家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晚上九点我才到家。我没有敲门,想给曹北一个惊喜。可我刚掏出钥匙,卧室里的灯突然灭了,随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的手一抖,钥匙掉在地上,发出了哗啦的声音。那女人说:我听到动静了。曹北说:不可能。鬼都没有。
  不会是项南回来吧?放假了。
  她?野得很。哪还顾得上回家。
  我踉踉跄跄地走了。经过医院大门口那棵电线杆时,再也无法挪动脚步,我抱着冰凉的水泥线杆儿,把脸贴上去,欲哭无泪。我完全被打蒙了,我应该打开门,揪出那对狗男女。可是,接下来怎么办?离婚?
  不!那时,离婚并不像现在这么让人接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觉得整个人像在冰窖里,寒气穿透了骨头和神经。可是脚面却热乎乎的。我低头一看,是一只流浪狗卧在我的脚上,温暖着我。我蹲下来,抚摸一下它的头,它温顺地往我跟前靠了靠。从那时起,我相信狗是有灵性的,它给人类的是一种超然的忠诚和慰藉。
  远处传来了一声狗叫,它起身走了。我想,那一定是母狗的叫声,爱人的呼唤。那狗虽然走了,我还是感谢它给了我同类无法给予的温暖。那只狗,是我选择献的理由。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电线杆,回到父母家。我母亲看到我的模样,吓坏了。她说,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说,车出问题,曹北不在家,我就回来了。我不能跟父母说什么,我得好好想想。
  第二天,我回到省城。
  五、献的爱情
  献被小花身上的气味刺激着,它是一个青壮的公狗,它需要小花。它吃力地站起来,仿佛忘了刚才那一脚。这次,它有些义无反顾了,瞅着没人注意,溜进了院里。
  小花正在发情期,为了不让它下崽,每到发情期,曹北总会用链子拴着它。献急不可耐地往小花身边靠了靠,小花躲开了。我想,它肯定是嫌弃献,狗也一样的势利,如果献是条名贵的狗种,小花怕要主动示爱了。要知道,它正渴望着一只公狗进入。
  献像一个勇敢的追求者,头向小花伸去。小花害羞似的低头背脸,献便借机轻轻地含着它的脖子,这是狗们的求爱方式。小花终于被献的执著所打动,嗅着它的尾部。
  我听到曹北的表哥说:不能便宜了宗剑,项南的尸体不能埋,就放在他家里。公安局肯定从中协调。曹北,你说个数吧。
  曹北还是不说话。
  曹北的表哥说:十万元,不能少了。曹北艰难地站起来,出了门儿,摸索着去了卫生间。我们家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儿,两间平房。卫生间在院子的东南角。小花拴在离卫生间不远处,我正好看到曹北撒尿。他没有尿出多少,稀稀地滴了几滴。尿完,并没有马上装起家伙,而是使劲地抖动着,好像要用它理清混乱的思绪。我觉得那完全是下意识到行为,他每次都是这样抖动。
  那软绵绵的家伙,任它抖动着,无可奈何。如果是正常情况,它可能会勃起了。可是,自从吃了那老中医的药,就再也没有勃起过。
  曹北回到屋里,又缩进沙发里。
  表哥继续说:你想好没有?
  曹北说:哥,我是废人了,什么也做不了,你看着办吧。
  那就这样说,我明天就去公安局。表哥说着,就出去了。
  献和小花的身体相成了一个爱的圆圈,它们互相嗅着对方的臀部。小花本来就春心荡漾,哪还经得住献如火般的激情,粉红色的液体从它的阴门里流出。献也露出了它鲜红的家伙,跃跃欲试地跨在小花身上。献的两条前腿,牢牢地抱住了小花的腰,不停地撞击着小花。它进入小花,和小花牢牢地锁在一起。
  曹北的表哥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那只流浪狗竟然和小花背对背地连在一起,顿时火冒三丈。他肯定用人的思维衡量狗了,于是,掂起院子里一把铁锹朝献打过去。
  那一铁锹并没有打在献身上,而是打在了小花身上。它们两个还连在一起,小花已经挣脱了绳索。不知道是小花护着献还是献拖着小花,它们俩没有逃出大门。曹北的表哥,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扬起铁锹,又朝献打去。献被突然降临的袭击吓坏了,开始挣脱小花。在曹北的表哥不停地袭击下,献终于拔出了自己逃跑了。看着献夹着尾巴逃跑了,曹北的表哥没有去追它,他把怒气转移到小花身上,继续对小花施暴。他不能容忍小花竟然和一只流浪狗连在一起,而且还在曹北的院子里。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让人蒙羞的事件,目前还正在处理之中。
  逃出大门后,献不停地回头,停停走走,还想回去。我说:你不能回去,回去你就没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献好像听了我的话,没有回去。它在一棵大桐树下站定,巴巴地往曹北家的门口张望。
  献焦虑不安地围绕那棵大桐树不停地转着。毕竟,它还没有等到自己的家伙自动收缩,毕竟它们还没有心满意足地做完一场爱,就这样被生生地分开了。其实,它只需要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它就会收缩,小花收紧的阴门也会放松。
  过了一会儿,献靠着那棵桐树躺下来。它无限伤感地望着小花家,似乎困惑不解:人们为什么对这种事情这么厌恶,它做错了什么?难道一个流浪狗就不配有自己的爱?要知道一个生命不管多么卑微,都应该有自己的尊严和权利,这是造物主成就一个生命时就赋予的。它爱小花儿爱得真诚、纯粹。它冒犯了什么?你们人类又怎么样?有时候还不如它,完全是为了欲望或者利益就做下苟且之事。人们可以容忍淫乱和堕落,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对狗的爱情呢?
  我同情献,对它说:既然你爱它,就勇敢地去追啊。你不敢?你怕了。
  献终归是只狗,它一动不动地躺着。它听不懂我的话。它的家伙已经缩进了身体里,棒打鸳鸯的绝情让它心灰意冷。我甚至有些后悔,怎么把自己的灵魂附着在它身上?
  没办法,我只好随着献躺下,继续回想过去的事情。
  六、尚浩
  我一回到省人民医院就去上班了。老师说:你不是请三天假吗?怎么回来了?我说,回去看看就行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儿。老师说,那你就再休息一天吧,班儿都排好了。
  休息一天?不!我会发疯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主动约尚浩去了那家小旅馆,就是我和曹北做爱的那个房间。
  尚浩敲门时,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想见他,至于做什么不做什么并没有明确的意识。我思维混乱,一切都是下意识的。
  尚浩进了门说:还准备了酒菜,看来有喜事儿啊,咱还不如去饭馆呢。
  我没有看他,盯着酒菜木木地说:就在这里吧。我屋里那个进修医生的丈夫来了。我得给人家腾地方。你不害怕吧?如果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害怕什么。你怎么了项南?尚浩看我神情不对,关切地问。
  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堵在我喉头。我故意调侃地说:没什么,可能世界就要毁灭了。这间客房就是诺亚方舟,只剩下你和我了。
  项南,你一定有事儿。
  没事儿,我今天休息,没地儿去,想让你陪陪我。我说着,把一瓶白酒到进了两个玻璃杯子里。
  尚浩坐下,他说:项南,你不是不喝酒吗?
  人是会变的。从现在起,我开始喝酒了。
  尚浩不说话了。他看我这样子,确定受了什么打击。他静静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们默默地喝着,渐渐地我有了膨胀的感觉,我的手开始抖动。尚浩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他说:项南,有什么事儿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我知道你一定遇上什么事儿,跟我说说吧。看我能不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我实在撑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从离开家到现在,我还没有掉一滴眼泪。憋屈的眼泪再也不听我的话,汹涌而出。
  尚浩放下杯子,走到我背后,把我揽在怀里,他想用温情让我平静下来。
  他的温情慢慢地烤干了我的眼泪,我停止了哭泣,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灌下去。温情的项南已经粉碎了,野性的项南脱壳而出。酒精在我体内燃烧,我站起来,转身抱着他,疯狂地吻着。他显然被我的疯狂镇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说:尚浩,把我抱到床上去。我脑子腾然浮出曹北和那个女人扭结在一起的画面。我不顾一切地撕掉自己的衣服。
  尚浩抓住了我的手,他已经很镇定了。他说:项南,别这样,跟我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你嫌弃我是吧,你不要我?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我笑了,歇斯底里地笑着,眼泪随着笑声又流了出来。
  你喝醉了,项南,等你清醒了好吗?
  我没醉,我很清醒。我想要你,尚浩,求你了。快点儿。
  不,项南,你冷静一下,别做傻事。
  你怎么这般铁石心肠?我的膝盖顶着他的下身,我明明感到他的坚硬。我仍旧笑着,仍旧流着泪,恶毒地说:其实你很想要,你怎么就不敢?你是个伪君子。装!装!你就装吧!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尚浩很窘,他眼里亮亮的,我知道那是眼泪。
  他说:是的,我冲动,我是个男人。可我不能放任,项南。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现在不太清醒,如果我轻易跟你上床,我将无法面对你。你以后会恨我,看不起我。项南,如果你清醒了,你真的需要,我会做的。现在,你无论怎样骂我,我都不会做。
  我们抱在一起,我哭,他也哭。他为我拭去了眼泪,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我已经无法站稳了,他把我抱到床上,扶我躺下。
  酒精继续在我的体内燃烧,我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翻转扭曲了。胃肠一阵痉挛,我的胃容物便喷射而出。一阵阵地痉挛,我便有了濒死的感觉,紧紧地拉住他的手。
  他扳起我的头,拍着我的后背,尽量地让我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他说:吐出来就好了。从那以后,我总想喝醉酒,就是为了感受酒后胃肠清空的快感。
  胃里的东西终于吐完了。我觉得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一股困意像水一样把我淹没了。尚浩放下我,开始收拾我吐出的东西。
  那天夜里,我不知道尚浩是怎么过的。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尚浩在我的床边坐着,我的上衣也洗好晾干了。见我醒来,他把衣服递给我说:起来洗洗脸,吃点儿东西,上班去吧。
  他转身走了。我把衣服盖在脸上,泪水顺脸而下。那天,我没上班,在小旅馆里躺了一天。我真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我只是睡了一觉,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两天,像两个世纪一样漫长,把我磨碎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直到服务员敲门让续费时,我意识到天色已晚,才起身结账。回到了宿舍,同屋的小杨告诉我:你同学看你来了,还给你带了水果。
  哦。
  自此,我在进修期间,再也没有碰见过尚浩,不知是他躲着我还是我躲着他。我问自己:我爱尚浩吗?答案是:不知道!可他宽厚的胸膛让我觉得可靠,觉得温暖。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渴望爱他。在学校时,有一段时间我曾暗恋过他,可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就让爱的火焰自熄自灭了。是的,我曾经幻化出许多爱他的场景。可是,现在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我不能把它毁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抵挡不住尚浩出现在我梦里。梦里,我们总是纠缠在一起,却没有完成一次高潮的全过程,我不得不靠自慰完成它。我说过,我不会做对不起曹北的事情,我不会违背我说过的话,尽管曹北已经背叛了我。可是,这种梦境总让我羞愧,让我觉得已经背叛了曹北。不,对于曹北已经不存在背叛了。我想,也许是背叛了自己。不,我不确定背叛了什么,只是感到不安。
  离开“省医”那天,我心神不宁,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尚浩打个招呼,毕竟我们还是同学,他一直很关照我。可是,我不敢面对他,不知道是怕他还是怕我自己,总之心里有种油腻的感觉。我去了妇产科,再次跟老师告别。其实,这是多余的。我已经和他们道过别了。科室里每年都有很多这样进修的医生,老师们都很忙,也习以为常了,不会有更多的在意和留恋。我的再次告别就显得有些做作和烦扰。
  回来的路上,经过病房楼前的花坛时,我停下来。已经是冬天了,花坛里所有的绿化植物都在寒风里瑟缩着。我心里有种紧缩感,伸手摸了摸那棵已经枯萎的月季叶子。花儿的鲜活和美丽已经成了历史,寒冷使它的津液和营养都供给了根系。因此叶子枯了,花儿败了。可是,只要有发达的根系,来年还会有茂盛的叶子和鲜艳的花朵。一枯一荣,才是生命的延续。无论是枯还是荣,都不过是生命轮回中的一环,有什么好伤感的。
  没有尚浩的影子,我毅然离开了花坛。这也许就是我和尚浩的结局了。
  我又检查一次还有没有遗忘的东西,再也没有什么停留的理由了,我只好背起包裹,锁上了门。
  我舒了口气,对自己说,终于结束了。可是,当我转身离开时,尚浩却从天而降,他掂了一兜水果和饼干。他说:给你路上吃的。上班时我碰上你们科的主任,她说你今天走。
  我瞪大了眼睛,手里的东西也掉在地上。我不敢相信是真,他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了。
  尚浩向前,把他手里的东西递到我手上。他双手握着我的手说:项南,你自己多保重,不管遇上什么事儿,一定要以一种平常的心态去面对。要知道,生命终结时,人生所有的经历,无论是苦难还是幸运,都将变成财富。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过去的事儿别太在意。
  一股暖流从我眼里流出来,滚落到脸上,顿时变凉了。他掏出手帕帮我擦拭,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了,你不是一个弱女子。有什么事儿联系,记住,你并不孤单。我今天值班,就不送你去车站了。
  我真想和他拥抱一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靠一靠。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看到拥抱的信息,就放弃了。他为什么不主动拥抱一下呢,我多么渴望啊。
  我努力地拉动一下嘴角,想给他一个温馨的笑容。可这笑容被幽怨牵扯着,只能透出苦涩。我道声:再见。
  我走了,再也没有回头,把尚浩留在背后。
  七、院长
  从省医回来,我找到了院长,要求去妇产科病房。进了院长办公室,他说:把门带上。我顺手关上门。他说:学得怎么样?我说:单独值班没问题。我拘谨地坐着,害怕院长拒绝我。因为我是自费进修的,如果院长拒绝了,我一年的学习就白费了,还有我的付出和失去,那么多。那样我真的像一个输掉最后一件衣服的赌徒,赤裸裸地一无所有。我真的很害怕。
  院长说:离那么远干什么?
  我起身离他更近一些。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在我身边坐下。他离我很近,一股酸腐的口气,喷在我脸上。我双手抱在胸前,本能地护住自己。他摸了一下我的脸,呵呵地笑着说: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跟着曹北可惜了。我知道院长的女人是个文盲,他喜欢文雅的女人。只要我顺从他,一切都好解决。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自己的灵魂不得安宁。我不太喜欢这个老男人。我不能为了一时之利委屈自己,女人的身子是为爱而生,不是为了功利。一个女人,靠自己的身子去谋事儿,也太可怜了。院长不置可否,我知道他等我表态。我说:院长,我走了,我等您的通知。
  他说:好,等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也不好再回到门诊上班,只好在家里窝着。我像一头困兽,几乎疯掉。我想到尚浩的话,“平常心”。我有平常人的遭遇吗?怎么才有“平常心”?我不能再去找院长了,不会有结果的。我只好去找了曹北的表哥,那时,他已经进了卫生局。其实,我不太喜欢他,我总觉得他是一个世俗的小官僚。好像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正像我想象的,他很痛快地说:我跟院长打个招呼,绝对没问题。
  我借着曹北表哥的关系,终于进了妇产科病房。当然,并不受欢迎,科室人员越多,奖金就越少。我对院长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可是,院长在我心里总像一块疥疤,时不时地揪巴一下,时不时地痒一阵子。
  我和曹北一直冷战着。我不能原谅他的背叛,也许他的背叛是为了对加重自尊的砝码。可是,那背叛像一根锋利的钢针穿透了我的心,并锈在里面形成了永远无法治愈的病灶。
  那天,一个洗“产包”的护工找到我,说有个孕妇住在她家里,想请我帮忙接生。我说:让她来医院生吧。她说,她不想进医院,那是一个未婚的女孩儿,她不能要这个孩子。谁愿意要这个孩子,把手术费出了,再拿几百块钱的营养费就行了。我明白她找我的意思,就收养了那个私生子。因为是个女孩,我叫她项东。有了孩子,家里便有了欢乐。我婆母也十分高兴,主动要求给我们看孩子。我的收入渐渐地上去了。我终于置办了自己向往已久的洗衣机、电风扇、彩电。我过上了看起来比较优裕的日子。
  孩子渐渐医治了我心里的创伤,我和曹北偶尔也过一次性生活。我知道,他几次都想解释些什么,是我不想让他说。干嘛要扯下最后那点遮羞布,赤裸裸的暴露呢。
  那天,我们做了几年邻居的宗剑夫妇搬走了。宗剑的父母在开发区给他们买了一套大房子。宗剑他们搬走,曹北看起来很高兴,下午下班时他买了一些小菜。他说:项南,咱们项东一周岁了,得为她庆贺一下。他还让他母亲烧了几个菜。
  他喝了很多酒,项东一直跟我婆母睡,曹北就上了我的床。我从“省医”进修回来,我们一直分床而睡。
  我也喝多了,晕乎乎的。我去了卫生间,用手刺激喉头。我想吐,我必须吐,我怀念那种醉酒后胃肠清空的感觉,那感觉和尚浩连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来尚浩。我进修回来后,尚浩几乎没有再出现在我梦里。当然,有时院长会出现我梦里,偶尔也会和我纠缠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过快感。我知道尚浩仍旧在我心里,他像一副药剂敷在病灶上。只要钢针抽动,他就会出现。
  吐完之后,我觉得很轻松,便有了冲动。我需要一个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是谁,我必须做。可是,曹北突然哭了,他说:项南,我对不住你。夏柳她有事相求,才找我的……那天,我喝多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那个同学,我必须靠酒精麻醉自己……
  我知道他说的是尚浩,我闭上眼睛。他如果什么都不说,只是做爱,我心里会更好受些。他的申辩,无疑是在抽动那根生锈的钢针,一种撕裂的伤痛漫过来,我故意发出轻微鼾声,告诉他我睡着了。他悻悻地回到他床上。是的,他说完就轻松了,而我只能认可他的背叛。我得让他承受着,这东西在他那里无疑也是一块病灶。我觉得自己有些恶毒,那天夜里我自己解决了性的问题。我想,没有男人,女人照样生活得很好,照样可以满足自己,而且可以幻化出任何自己喜欢的男人。
  院长的女人死了,可怜的女人,她得了肝癌。她是院长走出农门的一个桥梁,然而,她却是个文盲。不知道院长对她的爱有多少?不知道她一辈子可曾为爱烦恼过?我听说,院长有过不少的女人。
  院长办丧事时,我也去了。我看到这个在医院呼风唤雨的男人,委顿了很多。他失去的不是爱人,而是给予他无微不至关怀的亲人。是的,也许他有不少女人。可是,他的那些女人谁能做到每晚都给他洗脚,都替他擦鞋?也许,那一刻,他才觉得情人和妻子的砝码,根本没有可比性。想必,他也后悔没有给妻子更多的爱。不然,怎么一下子就苍老了那么多呢?
  从院长家出来,我心里很沉重。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我心里翻滚。我想到了我和曹北,我们究竟该怎么办?人生那么短暂,难道就这样凑合一辈子?说不定哪天我也就走了院长夫人的路。
  那天,我决定和曹北好好谈谈,也许分手对于我们不并是坏事儿。曹北回来得很晚,脸上青了一块。他说,单位加班,天黑才回来,迎面车灯很亮,他撞在一棵线杆上了,自行车也摔坏了。我并没有深究他说的真假,无所谓的,反正要分手了。
  曹北不顾伤痛,对我格外温柔,还给我倒好刷牙水。我有些心动。我想,为什么不能宽宥一个你曾经爱过也爱过你的人?生活就像一块玉石,总是有瑕疵的。分手的话被曹北的温柔挡住了,我没有说出口。我们又睡在了一起。后来,还是宗剑告诉我,那天晚上曹北去了哪儿。
  八、守灵
  献躺了一会儿,又挣扎着站起来,想必觉得这样躺着,对不住为它挨打的小花。于是,它又去了曹北家。它走走停停,犹犹豫豫,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小花带来更大麻烦?我觉得,我的灵魂附在它身上之后,它似乎有了思维。我确实想让它去曹北家,我刚才没有见到女儿项东和儿子曹西。他们想必对妈妈——我的死既难过又愤恨。他们怎么也不会明白妈妈为什么就这样不清不白地死了?是的,我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要把灵魂附着在一个不会说话的狗身上呢?我为什么不找一个会说话的人呢?
  我的心揪着,虽然我已经没有了心,我只能这样形容。我说没有心,是不想把献的心当作自己的心。孩子们究竟去了哪儿?我让献加快步伐去曹北家,可是我的灵魂并不能左右献,它不太愿意听我的。走到门口,它停下了。它朝着院子低声叫一声,小花听到了,它也呻吟了一声,算是回应献的呼唤。我听出来,小花受了重伤。献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可它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令它恐怖的脚步声。于是,它又停下来,后退两步。大门吱纽一声开了,闪出一个身影。献夹着尾巴跑了,它知道那是曹北的表哥。
  献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停地跑着。它实在跑不动了,才放慢了脚步。它跑过一个小区,路过一个开着门的小院,它太想停下来歇会儿。按理,它随便卧哪儿都可以,它不过是个流浪狗。可是,我的灵魂附在它身上之后,它似乎有些讲究了。
  它怯生生地进了院子。我惊呆了,我的女儿项东,儿子曹西,跪在那里。他们面对一床花被子而跪。
  我陡然觉得/4hiLhDkXTfNiOPYfQGRcQ==自己要哭了。可是,我没有眼泪,因为我是个灵魂。我用献的爪子碰了碰我的孩子们,他们厌恶地拍了它一下。献的泪眼流出来了,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小花。
  我知道这是宗剑的家,我来过一次。
  宗剑家里的人都走了。夏柳和宗剑本来就准备离婚的,只是夏柳正竞争副院长,不便闹腾罢了。他们早已分居,况且又发生了这种事儿。
  其实,公安局已经对我实施了尸检,结论也出来了。可是,曹北的表哥还是怀疑我和宗剑的关系。因为我死时,只有宗剑一个人在场,他要求宗剑赔偿。
  项东和曹西已经接受了我的死亡,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悲痛了。他们跪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可能是哀伤和羞辱让他们麻木了,毕竟他们还都未满十八岁。公安局已经通知曹北几次,要他赶紧把我葬了。都是曹北的表哥出面周旋,条件也是他提的。他确实是为了曹北和孩子们以后的生活着想的,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会给我带来什么伤害?可笑!我已经死了,还讲什么伤害不伤害的?一切应该为了活着的人,这当然曹北表哥的思维方式。
  曹北表哥走近宗剑家大门时,献慌忙站起来,躲到垃圾桶后面。我笑它没出息。不过,它如果不躲,肯定会是一顿暴打。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献——“好汉”?我可笑,如果献都可以称“好汉”,那“好汉”就不是好汉了。
  曹北的表哥还是真进来了。他说:孩子,起来吧,别守她了,回家歇会儿,反正她走了,也不顾你们了。作孽!
  项东和曹西跟他走了,我心里塞满了生死离别。我多想和他们再待一会儿啊,虽然我只是个灵魂,可是我爱我的孩子们。也许,我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我觉得眼泪已经滂沱而出,可是,献却无动于衷。曹北表哥的出现,已经使它收起了眼泪。于是,我愤怒了,朝着献。献也愤怒了,朝着曹北的表哥。我的愤怒加上它的愤怒,使献一跃而起,张开了大嘴。可它并没有上前去,大吠一声曹北的表哥,更不用说咬他一口了。献合上张开的嘴,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我和献沮丧地望着他们出了大门。
  献已经感到危险离它而去,便想找点儿东西吃吃。它掀翻了垃圾桶,找到了一块已经发霉的蛋糕,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献勉强填饱肚子,走到花被子前卧下。这是我死后第三天,第一次有人(或者是狗)为我的尸体守夜。我感谢献,它为我孤独的寒尸增加一丝暖意。是的,花被子下面盖着的就是我的尸体,那苍白的脸上更加暗沉的黑记,那剖开的胸膛和腹腔,还有被钳子插进插出的阴道,都是我曾经生存过的最后的证明。当然,伴着冰凉尸体的还有绯闻,它已经像空气一样灌满了小城。
  是曹北的表哥坚持把我的尸体停放在宗剑家里的。献虽然静静地卧在我身旁为我守灵,可是,我知道它其实在想它的小花。
  凄冷和悲哀漫过我的思维。我庆幸我还有思维,还能追忆生前的往事……
  九、宗剑
  从宗剑给我电影票那时起,我对宗剑的看法一直很好。他是那种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男人,英俊大气,出身又好,父母都是县里的干部。可惜,那时他已经和夏柳谈上了。不过,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和他有点儿什么。
  我和他真正的交往是我到妇产科上班后。那天,他表嫂分娩,正好我值班。他送了很多糖果、花生、瓜子之类的东西。他一直守在那儿,我跟他开玩笑说:宗主任,你对表嫂这么上心,什么意思啊?
  他反击道:项医生,我可不和你开玩笑啊,你要是主动出击,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笑着说:急了吧。
  晚上十一点多,宗剑的表嫂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他们一家人欢天喜地。送走了他们一家,我准备上床休息。宗剑敲开了我值班室的门,送来了一桶热腾腾的鸡蛋茶。他说:项医生,辛苦了。其实,这是农村的风俗,孩子生下来,主人会给接生婆做一碗放上红糖的鸡蛋荷包茶。热腾腾红糖鸡蛋茶,表示主人的谢意和喜兴。
  我看着他倒出的红糖鸡蛋茶,觉得很可笑。对他说:你把我当成接生婆了。
  他笑着说:你不是吗?我是遵我姑妈的命令,专门给你做的。
  我还真没吃过这东西,我生儿子时,曹北的母亲也给我弄了这样的鸡蛋茶,我闻到那种腥味就反胃。
  我说,我不吃这东西,怕那种腥味。他说:我做的保证不腥,不信你尝尝。我吃了,还真是不腥。我问他有什么诀窍?他说,你若是想吃,我天天给你做。我笑着说:夏柳还不把我骂死,只要告诉我做法就可以了。
  提起夏柳,宗剑脸上掠过一层阴影,他旋即说道:其实,很简单,滴几滴麻油就行了。
  吃完鸡蛋茶,我说:谢谢你,回去休息吧。我看你比产妇还辛苦。
  宗剑说:我姑妈家几代单传了,知道表嫂怀的是男孩儿,姑妈一刻也不让我离开。怎么,吃完鸡蛋茶,就想撵我走?
  没有,你要是真不困,就坐下来聊一会儿,反正有几个待产的孕妇,我也睡不成。
  宗剑拉了椅子坐下。
  我们一时没有了话题。我竭力的寻思着一个合适的话题,可脑子混混沌沌的,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气氛很尴尬。他站起来,把门带上。我心里陡然一震。他又坐下来背对着灯光,一脸晦暗。他说:项南,你和曹北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眼里有些潮湿。他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不该把电影票送给你。我很后悔,我甚至想,如果那电影票是我自己送的多好。
  我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把脸往上仰着,以免泪水流下来。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是的,我不该说这些。项南,你虽然不是个漂亮的女人,可你是让人尊敬的女人。你靠自己的勤奋和刻苦争取到自己的一切。从你自费进修起,我就对你另眼看待了。你的气质和能力,是你人格魅力的体现。你看起来柔弱的外表,骨子里却很坚强。其实,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女人。
  是,又怎么样?
  其实,你可以重新选择。
  痴人说梦。那时,我儿子曹西该上小学了。我知道很多问题少年都是家庭造成的,为了孩子,我不能。
  从此,宗剑在我心里成了一缕阳光,想起他,会有种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着,有事儿时我会找他帮忙,包括科室里奖金分配、物料领取。
  直到有一天,宗剑打电话,要我去他家里一HWwegKJ5DduenbcMPWuQuwEXI6eHGXvX3FHy2lQmcyc=趟。我虽然不想见到夏柳,但是,我想,既然宗剑邀我,肯定有事儿,我不能太小气了。
  到了宗剑家里,我很意外,就他一个人。不过,我也放松了很多,不再担心和夏柳见面的尴尬。
  宗剑在家里置办了酒菜,他说,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想跟我聊聊。
  我心里一热,有些惶然。我喜欢和宗剑相处,但这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无关,也和夏柳跟曹北无关。我们之间似乎还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情愫,那是一种晦涩而隐痛的东西,它让我们心灵相通。不过,他和我,在他家里,这样相处还是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他打开了一瓶洋酒,说是他的朋友送的。开始,宗剑只是劝酒,并没有说什么。一瓶酒喝得差不多时,他说:我得到一些信息,你们科的刘主任要调走了。你可以争取一下副主任。
  我?凭什么?我疑惑地说。
  凭你的技术和服务态度。不过,这事儿得院长拍板。
  我说:算了。我不想去争什么。我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
  这不是你的性格。你不去争,是害怕失败。项南,我可以帮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夏柳会同意吗?
  千万别提她。人家自己有本事,没有她办不到的事儿。
  我眼前又晃动着曹北和那个女人的身影。我觉得自己在膨胀,是的,酒精起了作用。我不能再喝,不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宗剑又倒满一杯,他说:项南,你知道曹北那天晚上是怎么摔伤的吗?
  你知道?
  我知道。他不是自己摔伤的,我是打的。我还知道,他肯定说是摔伤的。不过不怨曹北,是夏柳约的他。那天,我出差本不该回来,因为事情办得顺利,就提前回来了。我没有把他们摁在床上,他们已经穿好了衣服。可是,安全套还没有扔掉,床上还没来得及收拾。我一拳打在曹北的脸上,把他推出门外,他和自行车一起倒下。
  宗剑说:夏柳不承认他们的关系。她说,她让曹北来,是说我弟弟承包工程的事儿。她想让曹北牵线认识一下他们的局长。我弟弟确实找过夏柳,当时我不在家。那个工程也确实是曹北牵的线。
  那时,曹北已经是局办公室主任了。他肯定能为她提供不少有用的信息,而且,还可以帮他们运作。我知道,夏柳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真的什么事儿都能办成。我有些醉了,没头没脑地问宗剑:你难道就不能满足她吗?
  她是个永不满足的女人。
  这就是你要和我聊的?
  项南,其实我不想伤害你,我实在撑不住了。我们做邻居时,夏柳和曹北就……
  别说了。我眼前又出现了那年“十一”我回家时的情景。曹北那次喝多了就跟我说,夏柳找他有事儿,他们才……是啊,有事儿,有事儿就上床,也太让人恶心了吧。我端起酒杯喝完了酒杯里的酒。宗剑在抽动我心里那根钢针。
  我的手开始抖动,我竭力控制想要喷射而出的胃容物。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宗剑,我得走了,我喝多了。
  宗剑站起来,抱住了我。他说:项南,我不是报复曹北,也不报复夏柳,我真的喜欢你。你是靠自我奋斗的女人,我喜欢你的清高和骨气。项南,我知道你需要,我抱你上床好吗?
  不,我要吐了。我无力地挣扎着。
  宗剑把我抱到床上,他解开了我的衣服。我难受得要命,实在控制不住,就喷射而出。我想,我弄脏了他家的地板。待我的胃里空空如也,那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好舒服。我有些冲动,有些神智不清。我躺在宗剑的床上,渴望着事情的发生。
  宗剑给我倒了一杯水,扳起我的头让我喝下。那杯水下肚,胃里顷刻间便有了热辣辣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刺激着我。
  宗剑继续脱我的衣服。我的意识有些模糊,我觉得脱我的衣服的人不是宗剑而是尚浩。我迷迷糊糊地说:尚浩,你不是不喜欢这样吗?你真虚伪。
  宗剑已经伏在了我身上,当我说出尚浩时,他停了下来。吃惊地问我:尚浩?尚浩是谁?
  我猛然醒了。
  我推开宗剑,穿上衣服,摇摇晃晃地走了。我需要性,可是,宗剑不是我想要的男人。我不能让自己后悔。曹北和夏柳,我和宗剑,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世界不至于小到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吧。
  我走到家门口,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眼前一黑,蹲了下来。天已经很晚了,我差不多看不清自己的家门。我吐出了宗剑给我喝的那杯水,觉得轻松了许多。
  曹北也回来了,有人把他送回来的。自从他当了办公室主任,几乎天天喝得烂醉,我不知道他是在逃避我,还是在逃避他自己。
  他歪歪斜斜地回家了,并没有看到蹲在一旁的我。我没有吭声,我知道他很快就会进入梦乡的。我要等他睡了之后再回家。
  回到家,我却清醒得出奇。是的,宗剑找我是说科室副主任事儿的,怎么就成了这样的结局?宗剑像长在我心里的苔藓,湿乎乎地透着油绿。他说得对,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女人。我会靠自己的能力去争取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怕失败,不怕!我躺在床上,想着怎么去找院长……
  十、曹北
  不知从什么时候,曹北的腿有些跛。他说腿有些疼,有时候会软。我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说没什么大碍。他仍旧是应酬,仍旧是喝酒。那天,他说,他大腿的肌肉有些萎缩,坐骨神经也疼,我怀疑他得了股骨头坏死。
  曹北的病越来越厉害,后来几乎不能走路,必须靠拐杖才能行动,自然也不能上班了。我跟他一起去省城一家专科医院,确诊是股骨头坏死,已经是晚期了。我们找到了一个曾经在我们学校任教的老教授,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给曹北开了许多中药。他说:在服药期间,不能喝酒,不能同房,而且相当一段时间阳不能举。以后会慢慢恢复,千万不能着急。
  医院里要集资盖房,要一套大一点儿的房子是我奋斗的目标。我不想失去机会,即使现在不住,将来也可以卖掉,说不定还能赚些钱。我和曹北商量,他说,算了,孩子还要上学,我们没钱,就不要了。可我实在不想放弃,找人借了钱,把预付金交上了。
  孩子开学了,去了“素质班”,要收一千二百元的赞助费。曹北说,上普通班算了,普通班免学杂费的。我说:不行,再苦不能苦孩子。我咬牙坚持让他们进“素质班”。
  家里的负担便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很忙,也很累,实在照顾不了曹北。曹北在家养病,他的工资都花在吃药上,有时候我还要拿一些钱贴补他的弟妹。他觉得自己无用,成了累赘,因此心情很不好,总是不遵医嘱,偷着喝酒,以此来麻醉自己。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对他早没有了怨恨,但是,面对这种情况我也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科室的刘主任正式调走了,中午科里同事一起请她吃饭。雨下得很大,吃过饭,我直接去了科室。曹北的母亲打电话,说屋里进水了,让我回家看看。
  我回到家里,衣服全部湿了。老天好像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发泄着它的暴怒,想把整个世界摧毁。大雨像瀑布一样砸下来;狂风像野兽一样怒吼;雷电像霹雳一样滚落在院子里。远处的树枝折断了,房上的雨搭掀翻了,电线杆也倒了,全城停电了。中午像黄昏一样,黑沉沉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恶劣的天气,惶然不知所措。院子里积水多,下水道的口太小,来不及淌下去,水已经漫到屋里。我必须把下水道的盖子揭开。可是,那是个八十公分见方的水泥板,我怎么可能掀得动?
  水在继续往屋漫,我只好冲进雨里,摸索着下水道盖子的位置。我抓住了盖子上的钢筋环儿,使出吃奶的劲,根本掀不动。大雨仍旧在下着,我像一具僵尸,站在雨中。希望雷电把我劈死。水继续往屋里灌,婆母把伞撑在我头上。我猛然觉得死是自私的。我找了一根钢筋,在婆母的帮助下,终于撬开了下水道的盖子。
  水慢慢下去了,雨渐渐小了,天色也放亮了。我回到屋里,换上衣服。我看到曹北脸色苍白的躺着,心里顿时感到不祥。我连忙喊他。他说:项南,对不起,我不行了。你好好地把孩子带大。别恨我。
  我掀开他身上的夏凉被,顿时傻了,他割了手腕。我只好让救护车来把他拉到急救室,跟别人换班看护着曹北。
  我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一个家庭本来应该是男人和女人一起支撑的,没有了男人,女人要付出的不是双倍的艰辛,而是无法想象的艰辛。因为,有些事情就不是女人干的。比如换煤气,比如换灯泡,比如掀下水道盖儿。 我不能事事都求人。是的,我可以找人。可是,我只能找宗剑过来。宗剑来了,曹北就不高兴。有时候我会找病人家属,可是,科室里马上就有微词。
  割腕风波过后,曹北的心态渐趋平和。也许,死神会使人坚强起来。那天,我下班回家。曹北的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我们边看电视边吃饭。电视里演着一个婚外情的故事,男女主人公正激情澎湃地搂抱在一起,屏幕上只剩下四片互相吸吮的嘴唇。曹北的母亲骂了一声起身走了。我顿时浑身燥热,绵软无力,欲望像雨一样淋得我潮湿无度。
  吃过饭,我早早地上了床,刚把手进入身体,就有人压过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梦魇。一看是曹北,恼怒地说:你干什么?
  曹北已经脱光了自己,他说,我想试试。
  医生说不让你做。
  我什么都不能干了,我还是个男人吗?项南,求你了,你就让我试试吧。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我何尝不想让他试试,我也需要男人。我是个女人,我靠自己手解决性的需要,难道不是悲哀吗?
  试吧。我说。你不要命谁也不拦你。
  项南,好好配合我。
  曹北折腾了很长时间,根本进不去。他说,我真的残废了。项南,咱们离了吧。我不想连累你了。
  我什么都没说,眼泪却出来了。离婚,已经像钉一样钉在我的神经上。是的,我是一个女人,我想要轻松的生活。可是,我就是这个家的钢筋架。曹北、孩子、曹北的家人,都在这个架子下生活,我撤了他们怎么办?我一直在给自己鼓劲,让自己坚强些。我必须把脆弱裹起来,放在那锈迹斑斑的病灶里,所有的痛只属于我一个人,一个人!
  项南,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你又何苦呢?
  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好好治你的病,我没事儿。
  曹北走后,我已没有了兴致。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和男人交合的梦,那男人不是一个确定人,一会儿是尚浩,一会儿是宗剑,一会儿又是院长,最后好像是曹北的表哥。可是,我和他们却没有完成做爱。
  我值夜班时,宗剑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沓子钱,放在我手里。他说:这是你这个月的“药提”(药物提成)。
  这么多啊!
  最多的有一两万,现在医生都不太在乎工资了,俩眼盯着药提呢。你的最少,你可以多开些,反正也没多少副作用。项南,你需要钱。
  我觉得没那么多,你不会贿赂我吧。
  借给你的,项南,我觉得你应该争取一下。你最有希望。其实,“药提”你也可以拿到更多。
  宗剑,我不会超越底线的,这么多已经让我不安了。说真的,那些药是商家联合医院对付患者的,其实都是贴上商品名重新包装上市的复方制剂,效果并不太好。对于医生来说,“药提”确实是巨大的诱惑。但是,至少能跟患者的病有些联系,或者病人能够承受的。这是我的底线,医德的底线。现在病人都不敢进医院了,不是怕看不好病而是怕坑。
  “心内”(心脑血管内科)“药提”是最高的,一个心梗病人每天用五盒“喜炎平”。这不过是一种中药消炎制剂,对一个心梗病人并没有多少效果,我都觉得心寒。项南,你是一个好医生。
  做一个好医生并不难,难的是能经得住诱惑。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底线,要么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人物,要么他是卑鄙无耻的小人物。
  宗剑拿起那些钱,放在我的口袋里。他顺势抱住我,喃喃地说:项南,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我,有时候感情让人特别困惑。特别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自觉不再年轻,不会轻易得到,也不会轻易放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为什么这么苦自己?现在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谁还背负着死亡婚姻?
  曹北的拐杖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说什么,挣脱了他的拥抱。宗剑挪开挡在我们中间的椅子,开始吻我。我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把我放倒在床上,手伸进了我内衣里。我闭上眼睛,我想,我可能抵御不住了。
  有人敲门,是个待产孕妇的家属。我推开了宗剑,恼怒地说:你干什么?
  处理完病人,宗剑还没走。我说:赶紧走吧。
  他说:是不是因为尚浩?
  尚浩?你认识他?
  不,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这个人。一个人在做爱时喊的名字一定是他最爱的人。他是谁?
  这跟你有关系吗?你和我,还没到谈论这种问题的程度。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好吧,我走了。你一定要争取一下,需要我做什么,和我联系。相信我,这和感情没关系。
  十一、院长
  我想,我是不能放弃机会。若论条件,没有比我更合适的副主任人选了。我心里也很矛盾,我知道院长对我有点儿意思。我并不是奢求他的关照,这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我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去了院长家里。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家门口,想象着种种结局。我觉得自己很可怜,突然想回去。就在我转身的当儿,他家的门开了。我听到夏柳的脚步声,那时夏柳已经到护理部当主任。
  待夏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鼓起勇气敲开院长家的门。院长客气地让我坐下。
  我局促地说:天冷了,给您卖了一件羊绒衫不知道是否合适。
  有事说吧。院长说。
  我说:没事儿,就是来看看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说事儿了。
  院长说:看我?还送礼?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挨着我坐下。我心里嗵嗵地跳着,真想一走了之。不,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是有事儿相求的,我必须说出来,我不想给他造成误会,认为我真的很关心他,对他有非分之想。
  可是,我说不出口。还是算了吧。干嘛这样作践自己呢。我站起来说:我走了。
  他说:喝杯水吧。这里没下毒药。你都来了,还怕我药你不成。
  我迟疑着,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也站起来,抱住了我。他说:项南,其实,我真喜欢你。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你知道我缺的是什么。还买什么礼品。你真傻。
  我本能地抗拒着。可是,他并没有松开。他说,你说吧,想要什么?我会满足你的。
  我已经被他挑逗得绵软无力,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我清醒地知道,只要我答应她,我要的东西便唾手可得。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附在我耳边说:去洗洗去吧。
  我十分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抓住他伸进我内衣里的手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给我点儿时间好吗?
  你真的要走?
  是的。让我想想。不过,你知道我求你什么的。
  他站在门口,紧紧抱了我一下。
  我等你。
  回到家里,我脸色十分难看。曹北说:还顺利吧?
  我关上门哭倒在床上。
  十二、夏柳
  曹北说,要不我找找表哥,让他跟院长打个招呼。我说,算了,我不想求人家。曹北说,这怎么是求人家呢,再说现在的事儿都不按常理出牌。
  我说:夏柳当护理部主任了。
  曹北说,意料之中的事儿。
  她干得好吗?
  不是她干得好,而是她什么都会干。要不,我找找夏柳,让她跟院长说句话。
  你找她?可笑。你以为她还会念旧情替你办事?你已经不在她的视野里了。慢说你现在连班都不上了,就是你还当办公室主任,她也不会再找你了。她网住了更大的猎物。
  曹北不说话了。
  夏柳确实不是一般的女人,凡是县里头头脑脑及其家属们,不管大小病症,都是她亲自出面,送药打针,鞍前马后地上特护。你想,谁还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即便自己没有,也保不准家里人没有。谁能不为她的热情所动容,况且,还是那么个鲜亮时髦的大美人呢。
  除此之外,夏柳的触角还伸到了那些多少在外干出点事儿的人物身上。他们的家属有病住院,她都会亲自安排。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获得那么多的信息,仿佛她有特异功能。你想,她接触了这么多的大人物,还会把一个小小的残疾人曹北放在眼里?这样一个经常出入县委、政府的通天人物,她决不会只盯住护理部主任的职务。她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副院长。她怎么肯为我说话呢?曹北真是拎不清。
  我想,我应该改变一下策略,直接去院长的办公室。我敲了一下院长办公室的门,没有开。我听到了里面好像有人说话,于是,又敲了一下。
  门开了,是夏柳开的。她说:哦,项南,我跟院长汇报点事儿,你等一会儿。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我简直无地自容,转身离开了。我连敲门都怕人家看见,怎么能在那里等呢。我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水,心情平静了许多。我想夏柳可以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我做不到也怨不得谁。
  我盯着门外,心里散漫无奈。我觉得自己不够执着。我想,我凭自己技术达到目的,有什么好顾忌的,我心里坦荡。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去了院长办公室。开门的仍旧是夏柳,她说:还没说完,要不,你有急事儿你先说。她说着,稳稳当当地坐下了。我倒是进退两难,十分尴尬,支支吾吾地对院长说:我表哥(曹北的表哥)让我给您带个话,感谢您的关照。他要请您客呢。
  我觉得自己像个十足傻瓜,说出的就不像人话。夏柳却咯咯地笑着说:局长(那时曹北的表哥已经是卫生局的副局长了)请客,别忘了我啊。
  院长也笑着说:人家又没请你,你瞎掺和啥。
  我是“人大代表”,得监督您,以免您犯错误。夏柳的眼风在院长脸上飘来飘去,像猫的舌头舔在院长的脸上。于是,院长脸上所有器官都淹没在笑意里,只剩下几个熠熠闪光的亮点,根本无法分清眼睛和牙齿了。我心里感慨,原来,人可以笑成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满脸闪光的笑容;从来不知道眼睛和牙齿都会发出钻石般的光亮。
  他们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存在,这样一唱一和地调侃。我有些后悔进来,看夏柳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只好告辞。
  我搬出了曹北表哥,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我寻思着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万一院长问起来,他也有个应承。
  就是那天,夏柳离开后,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他说:项南,我和你表哥通过电话了,你的事儿他跟我说了,适当的时候我会考虑的。
  那一刻,我眼泪充盈了眼眶。我说:谢谢您,院长。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和表哥联系过,或许他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就把人情卖给了表哥。不管怎样,我都感激院长和表哥。我主动拥抱了这个我一直拒绝的男人。他说:你想好了?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望着他的眼睛,那种耀眼的光亮又射出来。我说:你是一个有品位的男人,不会只要女人的身子。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可以的。
  不,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着,等着你没有掺杂的感情。他说着抱紧了我。
  我想,如果那一刻他仍旧坚持要我,我说不定会放弃最后的底线。
  十三、事故
  宗剑给我打电话,他说,有个事儿想请我帮忙。我说:不是你怀孕了吧?他说:没有。这辈子最遗憾的是不会怀孕。如果我真怀孕的话,肯定请你接生,那将是非常美妙的事儿。
  说正事儿吧。我这儿正忙着呢。
  他说:我有个同学,想请你去做个手术。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的。
  他老婆?你的同学怎么才生孩子啊?
  你想哪儿去了,是他们医院想请你去做剖腹产。
  他的同学是邻县一个偏远乡镇医院的院长,约了病人,想让我出诊。我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不知道答应还是拒绝。宗剑觉得我有些迟疑,他说:人家不会亏待你的。
  我第一次拿到了红包,那时,医院的房子将要完工,正催缴房款。由此,我开始了所谓的走穴。
  那天,大概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突然接到了宗剑同学的电话。他说:项医生,车去接你了,有个孕妇需要马上做手术,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拜托了。
  曹北说:这么晚了,还是算了吧,挣不完的钱。
  我没有吭声。我是为了挣钱,但是,挣钱不是我出诊唯一的目的。漫漫长夜,我那无数次进出女人产道的手,同样也进入自己,我不想。我需要钱,也需要超越自我。他怎么能理解?科室里,我是一个体面,快乐的女人,是一个业务主力和中层领导,而夜里,我是一个靠自慰满足的可怜虫。我想男人,一个真正让我动心,让我燃烧的男人。曹北、院长、尚浩、宗剑、还有朝北的表哥等等,我所接触到男人,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要一个完美的男人,我要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男人。
  我毅然走出家门。我到时,那里的人们正翘首期盼,像迎接天使一样把我迎进了手术室。
  手术还算顺利。一切都收拾妥当离开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当然,我口袋里揣着他们的红包。困顿,像雾一样裹着我,车一上路,我就睡着了。
  我像在做梦,只听“嗵”的一声,自己就被震碎了。我猛然醒来,车已经停了,想打开车门看个究竟,车门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顶住。
  我睡意朦胧地说:怎么了?
  司机沮丧地说:雾太大了,车掉进了路沟里。
  怎么办?
  没办法,路上没有人。只有等到天亮。
  我试图打开车门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把车提出来。车门像焊接住了,丝纹不动。我摇开玻璃,雾像白絮一样塞满我的视野。车门前好像有个黑影,我心里猛然一震,随即关上车窗。
  我跟司机说,外面好像有个人影。
  有人影倒好了。是树,车门子挤到树了。
  我又摇开窗户,伸出手,果然摸到了潮湿的树干。
  司机说:项医生,关上窗户吧,潮气都灌进车里了。
  车子没有完全掉进路沟里,斜卡在一棵大树上。我们不能下车,想休息一会儿,身体又无法舒展。
  夜深了,我感到了一股凉意。司机说:项医生,你冷吧,我把外衣给你。
  我很感动,接过他的衣服,围在前胸。一股男人的体味,钻进鼻孔,我突然感到燥热,体内升腾出欲望。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我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那个司机好像拥抱了我,我并没有躲闪,他似乎向我压来,我感到了一种快感。是的,进入的快感。我下意识地呻吟着。
  项医生,你做噩梦了?是司机的声音。
  我醒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了两腿间。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睡着了。
  哦,天快亮了。雾也收了不少。
  早上七点多,司机才找了个车把我们的车子拉出来。回到家里,曹北已经起来了,他拉长脸子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不高兴,他没有出门,不知道外面有雾,他一定怀疑我在外面干了什么。我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酒精味儿,知道他又在家喝酒了。我心里很烦,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擦把脸上班去了。到了科室,我头脑发胀两眼酸涩,我真想睡一觉。那天,我的门诊班,病人很多,好几个未婚流产的女孩儿。
  下午,我正两眼酸涩的坐着,一个小伙子突然闯进来,掀翻了我的诊断桌。我才知道我把黄体酮开成了催产素。而他妻子太像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我以为她是流产的,其实是保胎的。后来,宗剑过去,制止住了争吵,我也狼狈逃出。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准备上班,宗剑给我打电话:别上班了,在家休息吧。我说:为什么?
  他说:患者家属在医院大门口打着横标等你呢,上面写着:“血债要用血来还,严惩血案凶手。”医院的大门已经堵上了,扬言要把你“捉拿归案”呢。
  天啊,怎么会是这种情况。我顿时瘫倒在沙发上。
  一场医疗纠纷在所难免了。院长很生气,他不明白我怎么能出这样幼稚的事故,这是一起完全责任事故。我赔偿了所有的损失,受到了医院的通报批评。一时间,议论像濛濛细雨,滋润着整个小城。医院里则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痕迹。只要有两个人,必说此事。我觉得压力很大,到处都是鄙夷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把情况跟曹北说,怕影响他的治疗效果。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多天,曹北问我怎么不上班,我说腰椎有点儿毛病休息几天。
  宗剑打来电话,说有人请我吃饭。
  我实在不想出门,就谢绝了。宗剑说:项南,不是一般的朋友,你无论如何也得给个面子。
  他不说是谁,我也不好再问,只好答应了。路过河滨公园时,我停了下来,走进那个小亭子。夜幕已经降临了,对面的小城里霓虹闪烁,梦幻般透着诡秘。路灯昏黄的光折射到河面上,河水变得混沌而暧昧。我呆呆地望着河水,心里像这河水一样混沌。我想,如果我跳下去,会怎么样呢?一切都结束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吓我一跳,回头一看,是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在不远处撒尿。我收回目光,觉得特别恶心,他竟然像狗一样对着灯杆滋去。我想,这样无所顾忌地大小便,一定是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所有的丑恶和阴暗,都是人们的自我释放。当然,人们的自我释放,不光是丑恶和阴暗,还有美善和光明。我想,人们所有的行为,都应该是一种自我释放,主动和被动,自觉和自发。总之,对社会有益的称之为善,对社会有害的称之为恶。有时候,善和恶会混搅在一起,或者互相转化,说不清究竟是善还是恶,就像人的本性一样。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手机铃猛然想起,我回过神来,是宗剑打来的。他说:菜点好了,就等你了。
  我只得走出亭子,还没迈出最后一个台阶,一对男女旋即进来。我回头时,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啃在一起了。
  到了饭店,我才知道是宗剑的同学,那个邻县医院的院长请客。他听说我出了事儿,特意来看我的。酒喝到兴处,他说,他愿意承担一些赔偿。我很感动,但谢绝了。这跟他们没有关系。他说:项医生,请你接受我的一片诚心。你拒绝就是看不起我。咱们还要继续合作。你这次事故是我们造成的。我们必须承担一些。
  不行,我不会接受的。我虽然头脑发胀,却很坚决地说。
  他借机抓住了我的手说:我从来没有遇上像你这样的人,换了别人,肯定会向我们索赔的,你竟然拒绝赔偿。项南,你总是与众不同,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们医院来吧。当然,对于你来说确实屈尊。我会给你很高的待遇。
  我只好端起杯和他碰了,借机抽出来被他握着的手。我根本不可能去那个地方,又不能当面拒绝,只有喝酒。
  你考虑考虑。他眼里放出灼人的光。我摇摇头说:我走不掉,没办法。他继续说:再加上一个条件,只要你愿意,我当顾问,你当院长。
  宗剑酸溜溜地说:你干嘛,逼宫啊。项南根本不可能去的。还当院长,那是你说了算的事儿吗?真是吹牛不报税。
  他们都喝多了,我提议结束。宗剑的同学说:咱们去洗脚吧。反正我今天不走了。我说:还是休息吧。这时曹北的母亲打电话说曹西感冒了,让我回去捎些药。我知道,她决不仅仅是让我回去捎药的,那电话的寓意不言而喻。我告诉她家里有感冒药。宗剑问我:有事儿吗?
  我说:没有。宗剑说:咱们去唱歌吧。他的同学说:我同意。正是曹北母亲的电话,让我和他们去了歌舞厅。歌厅里来了两个小姐,还送来了一些干果和啤酒。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点的单。
  宗剑的同学点歌,一个小姐便坐在他腿上,他很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宗剑拉着我跳舞,我说不会,他强把我拉起来晃着。我说:头晕。便坐下了。可能体内的酒精在燃烧,他们搂着小姐在昏暗的灯光里不停地晃动,身子贴得越来越紧,动作越来越慢。我坐在沙发上,醉眼矇眬地盯着他们: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他们快乐吗?我为什么来这里?我下意识地抓起瓜子,回答我的是瓜子开口的声音。
  一曲终了,宗剑的同学邀我跳舞。他说:项南,给个面子,千万别说你不会跳。你和宗剑跳我都看见了,拒绝我就是看不起我。
  我只得起身应付他。其实我真不会跳,踩了他几脚,他终于送我回到沙发上。他说:咱们喝酒吧。
  我去了哪儿?怎么回家的?是宗剑架着我?还是他的同学?还是别的谁?我一概记不清了。我更不知道,我和他的同学究竟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我只知道那天喝得很多,却没有吐。我睡了一天,做了很多关于性的梦,有那个司机、有宗剑,还有他的同学。我觉得自己彻底垮了。
  后来,宗剑的同学不断地给我打电话,有时候夜里也会打过来。他好像也没别的意思,总在劝我去他那里。但是,我觉得那完全是一个幌子。他虽然没有表白什么,显而易见,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我,不能让那酒香继续飘荡。我不知道宗剑是否跟他说过我的事情,但是,我决不会接受那个男人。我不想伤害他,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人到了这个年龄还纠缠不清,挺腻歪的。后来,我不再接他的电话,也断了和他的合作。
  十四、恶斗
  献正眯着眼躺在我身边,我不确定它是睡了,还是在想心事。
  夜很漫长,我的回忆突然被献的叫声打断。献像一个战士,进入了备战状态。它竖起了耳朵,机警地望着门外,好像听到了动静,本能地叫着。我下意识地阻止它,因为,我怕它会招来什么麻烦。如果有人来,献肯定会离开的。而我想知道最后的结果,他们究竟怎么处置我。总不能就这样把我放在这里吧?我不想人们把献撵走。
  献猛然站起来,走到门口,对着黑夜叫着。也许是贼的动静,现在的治安不太好。前几天,我们的邻近刚刚被盗过,说起来可笑,她的丈夫就在派出所工作。
  献终于停止了吠叫。也许,贼们满载而归了。不过,献并没有回到我身边,它出了大门。天已经亮了,东方的红霞中已经看到了太阳的轮廓。我知道它要去哪里。
  献正走着,突然蹿出另一条狗,对着献狂吠起来。我知道那是一条比献大得多的混血狼狗。献继续走,那狗就追上来,咬了献的后腿。献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掉转头朝黑狼狗扑去。一场恶战开始了。它们一直撕咬着,翻滚着,咬得你死我活。献发出低沉愤怒的呜咽,把它的脖骨都震动了。我觉得献受了伤,可是它死死地咬住了黑狼狗的脖子。我想,这对于黑狼狗来说是致命的一击。我不明白,献为什么这么勇猛?其实,狗们这样恶斗,只要有一方夹着尾巴逃走就算结束了。献完全可以逃走,因为它不过是个相对弱小的流浪狗而已。
  一场恶斗终于结束了,逃走的不是献,而是那个黑狼狗。献抖抖身上的泥土,它几乎不能站稳。它那没有长毛的皮肤,鲜血淋漓。它用爪子捋了捋嘴巴,那里有许多黑狼狗的毛。然后,它拍了拍曹北家的大门。
  我知道它们为什么恶斗了,为了爱,狗也一样。春天是繁衍的季节,那黑狼狗一定也被小花身上的味道所刺激,在主人打开大门的第一时间蹿出来找小花的。它的愤怒是因为献抢先了一步。过去我们拴住小花时,也会有公狗在门外打架。不过,献的表现真让我吃惊,它竟然战胜了彪悍的黑狼狗。它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吗?而那个体面的有些尊贵血统的黑狼狗,竟然败在它的手(嘴)下,夹着尾巴逃跑了。我真替献自豪。
  那条黑狼狗并没有死心,它好像又朝这8f888662073006338664f56347e02f94边过来了。院子里有了动静,献闪开了身子,那黑狗蹿了出来。不知是不愿放弃,还是不服输,它们又打在一起。
  门开了,项东把打架的狗打散,转身回到院里。她肯定不知道妈妈的灵魂会附着在门前打架的狗身上。
  黑狼狗终于走了,想必是真的放弃了。献望着远去黑狼狗,凛然地往回走。我知道,它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人们开始往我家里去了,谁都有可能给献一脚。
  献溜进院里,急忙蹿到了小花跟前。小花卧着,见到献它折了一下头,没有站起来。献伤心欲绝地吻了吻小花,低声呜咽着。我看到了曹北,他正在卫生间里小便,小便结束后,专心地抖动着家伙,并没有听到献的叫声。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完了,装起家伙,摆弄腰带,腰带上的金属扣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这响声提醒了献,它慌忙地离开了。出了大门,它犹豫着是否还要回去再看看小花,或者道个别。可是,它听到了那个让它胆战心惊的声音。那是曹北表哥的声音,他已经赶来了。献不顾身上的疼痛,像黑狼狗一样逃走了。
  世上的生相竟然这样有趣,一个可以战胜比它强大得多的敌人的狗,竟然害怕一种声音。献这次是从东面逃走的,这样它可以转到曹北家的屋后了。它对着小花的位置叫着,没有得到小花的回应,却得到陌生人的一砖头。献并没有离开,又叫了一声。当然,回答它的又是一砖头。这回,它惊慌地逃窜了。
  我只好随着献漫无目的地走着,理着我混乱的思绪……
  十五、跳槽
  那天我接到了尚浩的电话。他说,他的朋友在这里办一个专科医院,想找一个管业务的副院长,待遇也不错。他推荐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想法。
  十几年了,我和尚浩没有联系过,他就像一个遥远的梦。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亮,我心里不禁一阵悸动。我说:让我想想,想好了再和你联系。
  我得回去和曹北商量商量,虽然他的身体残废了,可是他的脑子并不残废。这事儿太大了,我觉得一个人拿不了主意。
  曹北意思很明确,他不同意给私人干。将来养老问题,晋级问题等等,私立医院是无法保证的。现在的情况也不错,为什么要跳槽。
  曹北不再像我出去进修时那样闹腾,他阴沉脸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主意要你自己拿。我说服曹北时,其实是在说服我自己。曹北不再坚持,我反而没有了主意。我想到了宗剑,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值夜班时,我把宗剑约到值班室里。
  他给我带来一盒茶叶。他说:项南,我正要找你呢。
  有事儿吗?
  是的,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
  我笑了,想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可没有说出来,怕他误会。我想起夏柳的眼神,她从来不正眼看一个男人,她的眼风都是从右上角飘上去的,而且还着带闪电,任多木讷的男人也会被她闪晕。她能变出许多让男人心旌摇动的表情,应该叫肢体语言吧。所以,她靠特有的眼风征服了想要征服的男人。我自愧不如夏柳,我骨子里的清高让我守住了底线。我不能像夏柳那样去和男人周旋,我做不到。虽然我也渴望爱,渴望激情,可我没有碰上一个让我燃烧的男人。有时候我想,如果碰上一个让我神魂颠倒的男人,我会怎么样?我会不顾一切地爱他吗?不知道。现在流行的不是爱情,是游戏,是欲望,是竞争,是交易。我显然很落伍,怀疑自己有自恋癖的倾向。我问自己:是我不懂浪漫,还是不懂女人的柔情?不,都不是。是那可恶的底线。那底线让我的灵魂变得高尚了吗?高尚?还是虚伪?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让人迷茫的问题。我因此而困惑。
  我傻想着,似乎忘了宗剑的存在。
  宗剑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我们吻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快要化掉了,无力地推开他:别这样,不行。
  宗剑放开我,坐在床沿上。
  他说:你何必苦自己呢,我知道曹北身体状况。项南,你是个健康的人,你需要。
  我心里潮湿无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宗剑,我让你来是有个事儿和你商量商量。你不能这样。
  宗剑苦笑着摇摇头。他说:项南,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喜欢你,我承认,我也想要你,但我尊重你。你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尽管你有理由这样做。你刻苦自己,总想靠自己的技术和人格扛着家庭负担。你从来都没有向别人倾诉过辛苦,你那么积极乐观自信得体,你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得体?其实,我也想要名牌和时尚,像夏柳一样优雅、时尚、光鲜。我不过是买些过季打折的衣服。是的,我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得体。这不过是一种虚荣。我怀疑活得这么累是否值得,难道只为了心灵的安宁?我得到了吗?
  项南,你怎么不说话?
  其实,我也很脆弱,别说这些。说正事儿吧,有个私人医院要聘请一个业务院长,我想去,你觉得怎么样?
  宗剑十分意外,他不假思索地说:你去那儿干嘛?在这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我想换换环境。
  现任主任年龄大了,很快就退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是不是看中了他们的待遇。
  是的。可我觉得那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项南,听我一句劝,你年龄已经不小了,四十出头了。你是科室的技术力量,以后的福利待遇,晋级增资都会很好的。你是个女人,有个稳定的工作,前程也不错,别折腾了。
  女人怎么了?女人更应该活出自我。听了宗剑的话,我心里陡然升起反感。我说: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
  项南,你找我商量,我就要说出真实想法。其实,你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你不过是想找一个支持的人。你一时还不能接受你自己的决定,你想找一个人说服你接受它。这样你心里就轻松了,是吗?
  你怎么这样赤裸裸表达自己,就不能含蓄一些,我喜欢含蓄的人。我笑着说。
  项南,想去就去吧。不然,你不去会后悔的。我不想让你委屈自己。
  那我去找院长辞职吧。
  先别着急,再想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要不,你跟院里签一个停薪留职的协议,先签一年,看看情况怎么样?
  我喜欢背水一战。
  这次,你一定听我的,这样对你有好处。
  好吧,就听你的。
  这就对了。宗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说,老实点儿,快说你有什么事儿?
  宗剑叹了一口气说:我想离婚。
  夏柳的意见呢?
  她当然不同意,她正在活动提拔副院长,估计也应该没太大的问题。这时候,她决不会让后院失火的。关键是我们家人都支持她,而反对我。
  我听说你们互不干涉私生活?
  宗剑无奈地笑了。
  我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有别的女人?
  是的,我有。我是个男人,我需要。你看不起我吧?
  不,我理解。你和夏柳还有夫妻生活吗?
  有,偶尔。
  谢谢你,宗剑,你该走了。
  我觉得婚姻有时候挺有意思的,它好像一个包子,不但有爱情和亲情,还有同床异梦、无爱的性生活、一夜情、婚外恋、嫖客,有时候还会有辛酸、无奈、虚伪、欺骗。当包子被捏严实的时候,谁也看不出里面的馅儿,只有吃的人才知道。宗剑的婚姻是什么馅儿呢?不过,当宗剑说出还有别的女人的时候,我心里仍然漫过一丝酸楚。我为什么会在意他有别的女人?我并不爱他,我想,我也不过是个小女人而已。
  宗剑站起来说:还没有给我一个建议,就撵我走?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你离婚我支持你,你不离婚我也支持。
  老滑头。项南,告诉我,我们有没有可能?
  永远都别想!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调侃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因为他有别的女人?
  我明白了。
  宗剑说完转身准备离开,片刻又转过来说:来,老朋友,我们拥抱一下。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明白,宗剑不可能突破我的底线。
  送走宗剑,我心里轻松多了。我决定听尚浩的建议,停薪留职,挑战一下自我。我必须这样做,不然,我会垮掉的。
  第二天,我找到了院长,他也很意外。他说,项南,其实,你们的老主任很快就退休了。你就没有想过这事儿吗?你在这里干,会有很好的机遇,你真的就放弃了?
  是的,我只是想挑战一下自我。
  其实,作为院长我希望医院有更多的岗位,我没有必要挽留任何一个医生。但是,我还是为你感到可惜。
  谢谢您。
  好吧。如果不行,你还可以回来。医院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只为你。
  谢谢您对我的关照。我已经没有了诚惶诚恐的心态,坦然地伸出手,和院长握手道别。院长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没有抽出来,一直望着他发亮的眼睛,我知道,他再也不会说:我等你了。
  他发亮的眼睛,渐渐有了水色。他松开了我的手,低声说:项南,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不能让它流出来,转身离开院长办公室。
  十六、压力
  一个刚刚筹建的医院事情很多。新院长跟我说,管理上我交给你,你必须清楚,我这是私立医院,要求成本最低化,效益最大化,信誉最高化,凡来这里的员工,必须转变观念。这里不是公立医院,不允许漏洞和懈怠。如果出现漏洞和懈怠,立马走人。
  我压力很大,像一个陀螺一样不停地在新医院里转着,还得在妇产科值班。那天,刚做完一个剖腹产手术。下了手术台,我发现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我想一定有急事儿,就赶紧回拨了过去。是项东的老师,她让我赶紧到学校去一趟,说项东昏倒了。
  见到项东,我自己差点儿晕倒。十七岁的女儿,竟然自己做了人流,由于清宫不彻底,一直流血不止,差点儿要了命。
  我把她领了回家。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她始终不肯说,一向听话的乖女儿,竟然如此的叛逆。
  我甚至以死要挟,她总算开口了。她说:妈,现在说还有什么用。我只后悔没有保护好自己。
  你怎么不跟妈妈说呢?妈妈是妇产科医生啊。
  是的,你是妇产科医生。可你是别人的医生,你总是在忙。我大了,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想自己解决问题。
  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孩子。是的,我确实对他们关心不够,可是,我的精力有限。我和女儿哭作一团。
  我安顿好女儿,又去了医院,那里一摊子事儿在等着我。我有些吃不消了,给尚浩打了个电话,说我不想干了。尚浩安慰我说:刚开始都这样,正常运转之后就好了。你既然选择了,就得坚持下去。
  是的,我并没有真想退却,只想得到一句安慰的话。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尚浩说:老板跟他说过,想请他过来讲课。如果时间允许,他最近可能会来一趟。我说:太好了,我们好好聚聚,我正一肚子苦水没处泄呢。
  刚挂了电话,宗剑的电话就打过来。他说:妇产科老主任退了,医院正招聘妇产科主任。看看我是否有意回去。我说:算了,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宗剑说:你可以考虑考虑。这也是院长的意思。
  请转达我的谢意,我不想回去。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一进门,曹北就说:曹西的老师打电话了,说他两天没进班了。
  他去哪儿了?
  你问我,我问谁?曹北朝我吼道。我知道他又喝酒了,酒精让他有了发泄的欲望和胆量,却让他的身体越来越糟。我没办法阻止他,他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想和他吵架,便倒在床上。儿子?他会去哪儿?肯定去了网吧。天啊,怎么倒霉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
  我艰难地从床上起来,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找儿子。刚走到一家网吧的门口,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朦朦胧胧中好像听到有人喊妈。不会是我儿子,我不是在找儿子吗?
  我努力睁开眼睛,确实是我儿子喊我。原来,我晕倒后,网吧老板说:快打120吧。有人晕倒了。
  我儿子就在这家网吧,看到网吧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从电脑前起身,拨开了人群,看到晕倒的是我,才拼命地喊妈妈。
  儿子把我扶起。我说:曹西,没事儿了。咱们回家吧。
  儿子怯怯地跟着我,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进了家门,我说:去,跪在你爸跟前,发誓再也不去网吧了。
  曹北说:曹西,看看你妈累成啥样?我是个残废人了,你也不小了,应该为你妈承担点儿负担。你太不争气了。曹北说着,流下了眼泪。我想,他也许早就想哭一场了。儿子仍旧跪着,我实在支撑不住,就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起床后,我问曹北:曹西呢?
  去学校了。一早就走了。
  我说:你把老师的电话号码记住,多和老师联系。要不,抽时间我请请他们吧。
  曹北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出门时,曹北说:你注意点儿身体。这段时间,瘦多了。
  我心里一酸,旋即出了门。
  十七、我们仨
  快下班时,老板说:项南,别回去了,尚浩来了,给我们办一期培训班。你们是同学,你陪他吃个饭。
  吃饭时,我们医院班子成员都参加了,还有一些中层负责人。尚浩跟我握手寒暄,其它的人都那么羡慕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怎么冒出了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同学。
  酒桌上,我拘谨地坐着,怕自己喝多了失态。尚浩也为我解围,不让我喝酒。我心里特别感动。女人,谁不渴望呵护?见到尚浩,我才感到自己有多脆弱。我甚至不敢看尚浩,我怕别人看出什么。
  席间,老板竭力挽留尚浩,让他多待一天,再给我们的人员培训一场。尚浩说:也行,不过,晚饭不要安排了,我要见一个朋友。
  老板狡猾地说: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当然是女朋友,男朋友我见他干嘛?尚浩坦然得有些调侃的味道,自然就让人猜不出真假了。
  我心里怦然一动,他不会是见我吧?随之又释然,笑自己自作多情。男人酒桌上说的话还能当真?如今的世道谁能辨出真假来?
  老板说:看来时代真是不行了,连我们尚大主任都想红杏出墙。不过,你可小心点儿,当心我向弟妹告你的状。
  我才不怕呢,来时经过她御批了。现在红杏不出墙的都是外星人。
  老板说:你还真别说,方便的时候,还真得出出墙,不然,怎么会知道外边世界多精彩。说完,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那目光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里那块病灶上。
  下午尚浩对我们医院的人员进行了培训,主要是讲宾馆式服务。培训结束,他就回宾馆了。老板要送他,他不让,说自己溜达溜达,看看这小城的美女。
  下班时,尚浩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单独请我,让我找个清静的地方。
  我心里毛毛躁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出了医院大门,我心神不宁,究竟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吃合适。这时,电话响了,是宗剑打来的。他想请我吃饭。我遇上救星般,让他来陪客,顺便把饭店定下来。
  我通知尚浩地点之后,就直接去了饭店,不一会儿尚浩也到了。他说: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好好聚聚。
  我歉意地说:我还约了一个朋友。
  他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了解你。
  我感觉眼睛有些潮湿,站起来和他拥抱。他放开我,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高兴点,不许哭鼻子。我有些后悔让宗剑来,如果没有宗剑,我会把自己的一切烦恼跟尚浩诉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尚浩,已经没有那种想象中的欲望。不见他时,我会想象出很多暧昧的场景,真正面对他时,却这么平静,温馨而亲密。我简直都被自己感动了。
  我们正聊着,宗剑敲门了。
  他们握手寒暄。宗剑说:你就是尚浩?项南,你们老同学见面,是拿我当灯泡吧。
  我说:灯泡多高尚啊,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那好,我就高尚一回。不过有时候,别人不想要光明,越是晦暗越够味儿。我知道,面对尚浩,宗剑心里会有一些醋意。
  我们三个人开始喝酒,面对两个和我关系微妙的男人,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我对他们虽然没有所谓的爱,但却比友情多了一些亲昵和暧昧。
  没有更多的话题,我们只是互相攀着喝酒。宗剑说:尚主任,你们老同学多年不见了,碰一杯吧。
  尚浩说:好,我多喝点儿,项南随意。
  宗剑说:尚主任真是护花使者。其实,项南好酒量,就是放不开。今天,没有别人,咱们就放开喝一回,怎么样?
  我说:好,就放开喝一回。我喝多了你们得送我回家。
  宗剑说:喝多了,我把你背回去。尚主任可别吃醋。
  我说:不许再说这个话题,谁说罚酒。我们就轻轻松松地喝一回。
  尚浩说:还是别喝太多,我们一起多聊聊。
  宗剑倒满三杯,我们三个碰了一下,宗剑把杯子底朝天说:都要喝成这样,不然,就没有诚意。
  尚浩喝完,也把杯底朝上。他说:项南,实在不行别勉强。
  我当然也把杯底朝上,可是放下酒杯时,却碰倒了茶杯。茶水流到了尚浩的衣服上,杯子掉在地上碎了。我慌忙用纸巾擦拭尚浩身上的水,尚浩抓住了我的手说:我自己来吧,你没事儿吧?
  我确实有些多了,被尚浩一抓,火苗噌地一下从心里蹿出来,烧得我头晕眼黑。我说:我喝多了,歇一会儿。
  宗剑说:好兆头,碎碎平安。项南,你歇会儿,我们男人喝一杯。
  他们开始拼酒。
  我怕他们都喝多了,说:咱们今天就到这儿,不能把酒喝完,后会有期。
  尚浩说:也好,咱们别傻喝了。我,我真的不行了。宗主任,海,海量。再去郑州时……
  尚浩明显醉了。我起身去结账,宗剑已经签过单了。
  我和宗剑把尚浩送回宾馆,尚浩就倒在了床上,他拉着我的手说:项南,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起他守我的那一夜,决定留下来照顾他。可是,我确实也喝得很多,脚跟不稳。宗剑扶着我说:我跟服务员安排好,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在宾馆的楼下,我和宗剑也分了手。宗剑要送我,我执意不肯。他只好晃晃悠悠地走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远处那空旷的夜空,一轮孤独的冷月超然悠远。近处宾馆大门的霓虹现实而亮丽。我心里不禁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尚浩在一起。可我实在头晕得厉害,就离开了宾馆。我不想回家,一个人晕乎乎地在河滨公园里转悠。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月亮也发出昏黄的光。昏黄,像糨糊一样抹在我的眼前。河对岸那神秘的小城变成了光的幻影,远远地望去像海市蜃楼。昏黄,使整个世界都变得虚无缥缈了。我像一个幽灵,静静地窥视着身外的一切。我有种超然世外的感觉,这感觉真好。只是,我胃里十分难受。 我蹲下来,胃容物便喷射而出。
  吐完之后,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我却被欲望困扰着,曹北的拐杖,项东身上的血迹,曹西的网吧,像黑云一样漫过来。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我想哭,我想有个男人。我完全不是我自己了,我变成了狂乱的女人。我分裂成了两个人,另一个自我仿佛在空中咯咯地嘲笑这个颓废无奈的自我。我靠在那个小亭子上,慢慢地蹲下。
  我想,今晚,我得做点儿什么。于是,我给尚浩打电话。他的手机没人接,他肯定喝多了,已经睡去。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对自己说:千万别哭,别哭。笑,笑吧。我实在笑不出来。又打尚浩的电话,我对着手机喊着:尚浩,尚浩,我想你。回答我的是:你拨打的电话无应答。这个世界把我抛弃了。不!不!我打宗剑电话,我说:宗剑,你赶紧过来吧,我不行了。他大概也喝得不少,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我没听清他说什么就挂了。再打,占线。他给谁打电话?夏柳?还是别的女人?再拨,还是占线。我翻开电话簿,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一阵眩晕漫过来,我紧紧地抱住了柱子。
  宗剑到时,我还抱着柱子,不停地磕着前额。他说:项南,你怎么了?
  我什么都没说,就抱住了他。我像鳗鱼一样缠在他身上,拼命地吻住他。他说:项南,别在这儿,咱们找个地方。
  不,我不行了。宗剑,什么也别说,抱着我吧。宗剑抱着我,一只手开始解我的衣服,我不知道是在拒绝他还是迎合他的,反正我和他一起掉进河里。
  我不会游泳,开始还抓住他的衣服,后来就松开了。我喝多了酒,无力挣扎,慢慢地开始下沉。
  我们掉进河里后,宗剑清醒了。 他四处找我,怎么也找不到。实在体力不济,他上了岸。过了一会儿,他又下到水里,仍旧没有找到我,只好上了岸。他嘶声地喊着:项南,你在哪儿?你别吓我。项南,你快上来吧。咱们回去。
  昏黄的月光下,河水像刚才一样平静,不因为吞噬了我而有所改变。昏黄仍旧裹着这里的一切。
  宗剑痴痴地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和项南在宾馆门口就已经分手了,她回家了。我得跟曹北打个电话,看她是不是已经到家了?他的手机没有了,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
  是的,项南在河里。他突然坐在地上哭了。
  他哭着说:项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不是真的!
  空旷的深夜,宗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离开了河滨公园,漫无目的地走着,回到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换上干衣服,让自己的思维恢复正常。夏柳没在家,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突然想起来应该去自首,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他能说得清楚吗?可是,他如果不自首,就更说不清楚了。
  于是,他打电话报了警。
  曹北的表哥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亲属。
  十八、献
  献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它实在是伤痛难忍,不得不停下来。它卧在一排房子窗后,那是宗剑的家。我听到了曹北表哥和夏柳的交涉,就在我的停尸房里。
  献也听到了那令它丧胆的声音,想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几次都没成功。最后只好放弃,艰难地往墙根处靠了靠。
  夏柳当然代表宗剑。宗剑实在不愿意面对我的家人,从公安局出来,就不知去向了。而夏柳关注的是曹北家的赔偿要求,因为宗剑的赔偿有她的份儿,他们不久就要进行分割财产。我的死为她的离婚争取到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她也会因此得到更多的财产。当然,曹北家的代表是曹北的表哥,他是曹北亲属里最有能力,最有主见的人,理所当然要为曹北伸张正义。
  曹北的表哥,确定是宗剑杀了我。或许是宗剑欲行不轨,在我们撕扯中,我坠入河中……总之他所有的猜想都是:我的死宗剑是有责任的。因为,现场只有我们两个,而宗剑又不知去向。
  于是,我听到夏柳说:领导(曹北的表哥),你又何必呢?替项南想想吧,她生前名声那么好,千万别因此辱没了她。如果宗剑赔偿了钱,不就是说明他们两个有不正当的关系了吗?公安局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跟宗剑没有关系。
  夏主任,你也是个母亲,替她的孩子想想吧。曹北是个残废人,他们以后日子怎么过?他们事儿只有宗剑最清楚,他为什么不来?
  他来又怎么样,关键是他说什么你们会相信吗?
  相信不相信他总该露一面吧。如果他是清白的,怎么不敢露面?曹北的表哥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说:哦,胡县长,哦,哦,哦……
  是主管卫生的胡县长,他让曹北的表哥以大局为重,做做曹北的工作,赶紧把人埋掉。省里马上就要召开两会了,主要领导非常关注这件事儿,千万不能这时候聚众闹事儿。
  曹北的表哥挂了电话,看了看夏柳。夏柳挑衅地看着曹北的表哥,不过她的眼神仍旧是从右上方飘过的。她说,局长大人,见好就收吧,你得罪我们无所谓,可是,扰乱了县里的安定大局就麻烦了。
  曹北的表哥愤然说道:夏主任,你找胡县长了?这种事儿你也找县长?你可以通天,可是你通不了地。太过分了。他站了起来。
  这时,我的老板领着尚浩进了屋,他向表哥介绍说:这是省医的尚主任,项南的同学。听说项南出了事儿,刚从郑州赶过来。
  我出事的那天一早尚浩就离开了,他不会知道我出事儿,肯定是老板告诉他的。我看不到尚浩的表情,只听尚浩哽咽地说:项南,是我害了你。我想,他一定会掀开被子看我最后一眼。我和尚浩,离得那么近,却已经在不可逾越的两个世界了。
  献低声呻吟着,VUVRkcqYG64+d3NsyzqRww==我想,它可能疼痛难忍。不过,我仍然能听清屋里人说话。老板对表哥说:这是我和尚主任的一点儿心意,请代转达。表哥说:见见曹北吧。尚浩说:算了,他一定很难过,过一段时间我专程来看他。当然,表哥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尚浩、宗剑一起吃的饭。
  曹北表哥送尚浩他们出来时,碰上宗剑的母亲拿着一包现金过来,说是宗剑的意思。曹北的表哥说:交给曹北吧。
  听到曹北的表哥出去了,献心里一阵轻松。歇了一会儿,它挣扎着起身,朝曹北家走去。当然,它不敢进院。它仍旧低声呜咽,仍旧得不到小花的回应。
  小花被曹北的表哥打伤了内脏,它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奄奄一息。当然,它除了伤痛,还有伤情。
  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没有人在意一个狗是否有病,是否吃过东西。更没有人会想到狗的爱情。
  事情谈妥了,我终于可以下葬了。我被埋葬后,项东才发现小花死了。她告诉曹西说:把它埋在妈妈坟前吧,让它来陪着妈妈。
  献跟在他们身后,伤心欲绝地看着小花消失在一团新土下。孩子们走了,献带着满身的伤痛,卧倒在我的坟前,守着小花。
  献静静地躺着,伤痛、伤情、伤心一并困扰着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觉得生命迹象在它身上逐渐消失。我也只好从它身上飘走,我像一团青烟慢慢的飘散,融入了大气。就在我快要散尽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的坟前走来,他抱了一束白菊花,那是我生前最喜欢的花。他慢慢地把菊花放在我的坟前,然后,掏出什么东西烧了。
  他看到了已经死去的献,动手把它埋了,就埋在了小花的旁边。不行了,我快散尽……
  作者档案
  柳 岸:女,本名王相勤。中国作协会员,鲁院第十一期高研班学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淮阳县农业综合开发办公室主任。出版小说集《燃烧的木头人》《八张脸》,长篇小说《我干娘柳司令》。《燃烧的木头人》获河南省文艺成果奖,《我干娘柳司令》获河南省“五个一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