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活了一大把年纪,如果不挪窝,成为半个城里人,这辈子大约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行为艺术一说。早些年,儿子宗义就让她到武汉,一家人住在一块,头痛脑热,也好有个照应。母亲总是挺直腰板,站成年轻人的姿势说,不用,我身子骨结实,还爬得动。
这次是母亲主动要求进城。她听村里人说,儿媳小郭有望升迁。小郭在政府某部门,当股长,工作顺风顺水,不久将填补副局长的缺位,目前正处于媒体公示阶段。老村长压低声音劝她,嫂子,别固执了,就给个机会,让儿媳孝敬孝敬你吧。品德高尚的人,怎么公示,也掉不了的。
当初购房就布置妥当了,顶层带跃楼,他们三口住正房,母亲在跃楼安身。跃楼只是面积小一些,厨房、卫生间、卧室,一应俱全。母亲与土地亲近了一辈子,想让她的手彻底离开锄头是不行的,宗义背些泥土,倒在跃楼旁的平台空地上,再用砖头围住,居住在城市的母亲,奇迹般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菜地。母亲把这块悬浮在空中的菜地伺弄得红红绿绿,倒也自得其乐。如果不是那个笔记本,她不会和什么行为艺术扯上干系。
孙女朵朵刚上大一,同寝室的女生都有笔记本,就她没有,爸妈却不肯给她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母亲上街买回一个笔记本,漂漂亮亮的笔记本。朵朵接过她的礼物,笑得直不起腰,笑够了,笑痛了,摁着肚子说,我要的不是写字的笔记本,是带键盘的笔记本电脑,刚上市的新款索尼品牌,一万二千元一个。
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索尼这个词语,经她的大脑一转换,就成了与农事相关的新词:锁泥。在乡下,母亲卖粮食攒了点儿钱,勉强达到五位数,离买个锁泥笔记本还有一步之遥。她得出去挣钱,等朵朵放暑假回家,从背后拿出来,给她一个惊喜。别人有,咱们家朵朵也应该有!
老胳膊老腿的,干啥工作别人都瞧不起,也不敢要,只能去捡废品。儿子媳妇知道了,自然不会同意,接她来城住,就是让她休息,安度晚年。当着俩人面,她就说上街散散心,轧马路,看看沿路的风景。
母亲换上过去在田间劳作穿的旧衣服,头上扣顶草帽,成为这个城市拾荒大军中的一员。老人形象都差不多,弯腰塌背,反应迟钝,她混迹其中,没人会认出来,不会给家人丢脸。
母亲怀里揣条蛇皮口袋,走出小区,再掏出来。她发现西头是个拾荒的好去处,那儿建有长途车站,人流熙熙攘攘,被车站吞进去,再吐出来。吞吐之间,有些人相遇,有些人分离。大大小小的旅行包吊在胳膊上,或者骑在摇晃的头顶。包下面是人腿,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快速撑开,又急忙并拢,似乎比裁缝手中的剪刀还忙碌,还要敬业。繁荣的街景看得母亲眼累,恍惚惚,分不清东南西北。
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母亲提醒自己不是一个观光者,她是来工作的。东西被人用过之后,就成了废品,车站丢弃的塑料瓶和易拉罐最多。人一个星期不吃饭,还能活,一天不喝水却抵不住。母亲的目光始终专注于人们手中的瓶呀罐的,在母亲看来,旅客张嘴喝水的动作,是世上最迷人的。从别人喝水的姿态,母亲揣摸来者的身份、性格甚至人品。
那些风尘仆仆的农民工,总是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瓶见底,一饮而尽,结实的喉节像活塞上蹿下跳。在农村,一睁眼就能望见蓝蓝的天空,走进城市,只有口渴时,他们才感觉到天空的存在;喝水时,眼睛也不闲着,两只雪亮的灯泡在人群中瞄来扫去,这类人无疑是小偷,他在寻找,寻找下手的机会;一边快走,一边喝水的人,一定有急事待办,比如上班迟到、去医院看病或者给子女寄学钱什么的,从嘴巴漏下的水流淋湿领口,也浑然不觉;比较而言,姑娘小姐喝水很文雅,很文静,涂抹口红的小嘴抿住瓶口,轻轻倾斜瓶壁,小拇指没忘翘起来,翘成鲜嫩的兰花指,让水慢慢润入口腔,听不到吞咽的声响,她们的模样不像喝水,倒像在为饮料厂家拍广告,做宣传。
母亲不爱理睬和她一样的老年人,他们节俭,多半会把空瓶子捎回家,攒起来,自己卖钱。那些穿着新潮的青年男女,一路喝一路说,如同夹一箸菜,再吃一口饭,嘴巴一刻也不得闲。他们随时会扔掉喝了一半的水瓶,令人防不胜防,你就是预言家,你就是福尔摩斯,也猜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出手。
有一次,母亲跟在一群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小伙子后面,他们人手一瓶饮料,喝一点儿就扔,再买一瓶,继续喝,继续扔,似乎他们买饮料就是为了享受扔瓶子的乐趣,享受扔瓶子的洒脱。母亲捡起瓶子,来不及倒掉剩余的饮料,匆忙塞进蛇皮口袋,继续追赶,她不能掉队。母亲肩上的蛇皮口袋越背越重,走路的感觉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了,她必须抬高目光,盯住最后那个小伙子的裤管。本来,母亲单凭倾听组织的脚步声,就能跟上,颈脖倒是休息了,悠闲了,额头却付出了与栏杆相撞的代价,鼓起的肉包响应肩上瓶子的形状,也是圆溜溜的,有立体感。等他们吹着口哨,乘一辆客车远去,她才脱离组织,累得趴在地上,慢慢清点胜利果实。
任何工作都存在竞争,拾荒也一样。一个瓶子从主人掌中脱落,划一道美妙的抛物线,最后被大地托住,归于安逸,归于平静,这画面会被好几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聚焦,就看谁的手快。母亲倒握拐杖,钩形扶手圈住瓶子,迅速往怀里一拽。如果不放慢镜头,你看不清母亲伸臂的动作,瓶子就让她粗糙的五指擒住,稳稳当当。
除了瓶子,母亲还捡一些纸壳。车站对面商家云集,门面一字摆开,一眼望不到边,似乎可以摆到北京去,摆到国外去。店铺老板清理货物,舍弃空包装盒,搜查店铺门口的垃圾桶,常会有意外收获。母亲面目和善,对他们笑脸相迎,时间长了,彼此成为熟人,他们偶尔存心积攒一点儿零碎废品给她。
母亲不捡破铜烂铁,那些笨重物件,工地上才有,她担心架在高空的吊机坠物伤人,砸死还好说,砸个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害人。再说工地上的拾荒者,都是连捡带偷,偷鸡摸狗的事,母亲坚决不干,也从未干过。
当地有三处废品收购站,老板均系外省投资者。广东人和浙江人无疑是奸商,称重收货,短斤少两,母亲的废品,她事先拿弹簧秤称过,心中有数,不是好欺骗的。只有影剧院附近的山东老板实诚,为人豪爽,做买卖跟他们喝酒一样,足斤足两。母亲把废品交给山东老板。不过,诚信也分对象,建立在双方理解的基础上。遇到往纸壳洒水加湿的小贩,山东老板举起强壮的手臂,一把抓住,愤怒地扔出大门。当然他扔的是货,不是人,货比人要经摔些,这道理小孩都懂。母亲觉得,让山东老板改行当举重运动员,也蛮棒的。
卖完货,母亲匆匆忙忙往影剧院跑,她当然不是去欣赏好莱坞大片,她去找厕所。城市公厕收费,方便一次五角,相当于她捡五个矿泉水瓶子,太破费了,太不划算了。影剧院厕所免费,母亲憋着,去那里解决内急。影剧院的厕所不叫厕所,叫洗手间,在城市里,似乎上厕所是不太文雅的事。
从洗手间出来,母亲气色好多了,她拍掉身上的灰尘,依旧将蛇皮口袋藏进怀里,她现在的身份已不是拾荒者了,可以安心在影剧院门口坐下来,休整一会儿再走。
影剧院的高音喇叭精神饱满,像充足了气的球,说说唱唱招徕观众,第一场电影快要热播,观众三三两两入场。母亲坐在门口左侧宣传栏前的大理石台阶上,享受劳动后的舒坦。
母亲背靠两个国际明星。男的她熟悉,名叫周润发(朵朵称他发哥),穿一套黑西装,可能微风吹拂的缘故,领带下摆飘荡起来。如果给黑领带染上红色,是不是就成了小学生佩戴在胸脯上的红领巾?领带是城市人的象征,农村人见到领带,总归有点儿不自在,不自然。儿子回乡下老家,从不系领带。儿子的西服都是灰色和天蓝,他如果穿上黑西服,大概和周润发一样帅吧。周润发随便到哪部电影串门,走亲戚,她都能一把将他逮住,他举手投足的大气和眼睛里的忧郁,别人模仿不了。发哥是影帝,那女的应该是影后之类的级别。母亲盯住她,斟酌半天,也没瞧出她的庐山真面目,只觉得模样标致,气度不凡。不过,影视剧里的女演员,似乎个个如出水芙蓉,光鲜鲜,白嫩嫩,掐一把就能拧出汁水来,母亲无法一一区分她们谁是谁。同一个女演员,换身衣服、变下发型,她就眼拙了。母亲不好意思询问别人,碰巧,一个约四十岁的单身秃顶男子,驻足母亲面前,对着那女明星,深情地喃喃自语,章子怡,我好喜欢你!说完,抛个烟气熏天的飞吻。
原来女明星是大名鼎鼎的章子怡。母亲偷偷笑着,抿住嘴,在心里揶揄那男子,你聪明绝顶,头上总共只有三根头发,手指都让香烟熏黄了,长布短褂,衣服纽扣都扣错了,人家章子怡会看上你呀?别说章子怡,我如果有女儿,就不让她嫁你!
母亲的拐杖顺手搁脚边,没留神,前端伸到了走廊过道,妨碍观众行走,那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帮忙捡起拐杖,轻轻放在她的身旁,他是影剧院的主管,大厅卖票验票的工作人员叫他钱经理。母亲以为钱经理撵她闪开,忙说,累了,我只歇会儿脚,马上就走。钱经理笑着说,老人家,您坐吧,随便坐多久,没关系的。
以后,母亲总是注意,先把拐杖藏在身后,再坐下来休息,望见她光顾影剧院,钱经理跟她招手,点头,还泡杯绿茶端给她,润润咽喉,如亲人一般周到。母亲不明白,钱经理为何对她那么友善,那么亲,她又舍不得花钱买票看场电影。
没什么报答人家的,母亲就义务帮忙擦宣传栏。
等全身筋骨放松,歇足了,恢复了体力,她撑住双膝站起来,掏出手帕,擦明星身上的尘埃。先易后难。周润发的黑西服潦草抹两下,干干净净,发亮,像新买的。章子怡纱裙轻飘,衣服用料极为节俭,甚至是吝啬,生怕多花一分钱。她软酥酥的肩呀背呀,大片裸露,比白裙子还难擦。宣传栏很高,不止两米,母亲踮起脚尖,还够不着章子怡的小蛮腰,幸好有拐杖助一臂之力,她用手帕包住拐杖顶端,举起来擦,效果不错。往上擦,往下擦,往左擦,往右擦,全身各个关节弯曲、拉伸。母亲无师自通,跳起了欢快的广场舞,头顶的高音喇叭为她伴奏。在款款的舞步里,母亲年轻了,活跃了。
章子怡的手臂光裸修长,上面印有许多花草图案,它们就像拥有旺盛的生命力,母亲头天擦掉,第二天,又会生长出来。仔细观察,母亲惊异地发现,那是人的指印,男人的指印。夜晚,电影散场,门口过道人头攒动,那些单身男人,也可能是已婚者(老婆肯定不在身边),在人影的掩护下,在灯影的包庇下,就势探出他们的爪子,抚摸一下章子怡的手臂。在没征求章子怡本人同意的情况下,你去跟她的手臂零距离接触,算不算犯法?算不算非礼?应不应该接受警察的审问?如果他们不是故意的,那为什么周润发身上没一个指印?母亲替章子怡鸣不平,就像章子怡是她的闺女。最让人憎恨的是麻雀,它们在天上横冲直撞,不遵守交通规则,还不讲卫生,一边像电视里的嘉宾展示自己的才艺(飞翔才艺),一边排泄,把鸟粪拉到章子怡蓬松的头发上。母亲一边费劲地擦,一边骂麻雀,骂它们无法无天,可恶。
做完清洁,门口的高音喇叭哑口,影片也开播了,母亲踏上归家的路途。晚七点,她得准时下楼看《新闻联播》,以免宗义和小郭挂念。
换季的当口,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冒了,待在家里头吃药调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十多天才康复。耽搁这么长的工夫,没收入,心里早长了毛。急归急,母亲还是决定先空手出门,打探一下行情,再规划工作目标。不知不觉中,天气转凉了。车站依然人山人海,但手捏瓶罐,喝水的旅客大幅减少,看来,今后只能捡纸壳了。母亲正出神,突然发现面前一暗,挡一堵墙,抬头一看,竟是钱经理。母亲使劲仰头,钱经理费力低头,二人如此对视,都不舒服,都不滋润。钱经理蹲下来和她攀谈,蹲下身躯,钱经理就跟她一般高矮了。只有平等了,谈话才会有共鸣。
母亲患病期间,电影院的收入有所下滑,一下滑,钱经理的眉头就皱起来了。手下员工知道,影剧院的工资表并不在出纳手里,就贴在钱经理脸上。他们多希望钱经理的眉头松开呀,一松开,各种名目的奖金和补贴,就像可爱的小蝌蚪,一条跟一条游到他们的工资表上来了。有一次,出纳发现,男员工也发放了卫生费,以为钱经理犯迷糊了,她代表女员工询问,男人也需要一个月买一次卫生巾吗?钱经理说,没错,是发给男员工的老婆的。看得出来,钱经理是个风趣的领导。
眼下,钱经理明显觉察到,进入影剧院的观众神色有些异样,他们经过走廊过道时,不约而同扭头,凝望宣传栏,鞋子似乎让地板粘住了,磨磨蹭蹭。以前,他们只用眼睛的余光掠过明星的风采画面,不动声色,波纹不惊。周润发和章子怡还是原来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一件没差,嘴里一颗牙齿没缺,少的是什么呢?问观众,他们摇头,作为当事人也理不出个头绪,指不出具体的对象,道不出个子丑寅卯。
少的是母亲,最终钱经理一拍脑门,找到了答案,没洞察力,钱经理不会姓钱,挣不来大把大把的钱。周围几家电影院大多倒了,或者正在倒,只有钱经理主管的这家国贸影院一路顺风,一枝独秀。
皇后是皇帝的老婆,这母亲懂。周润发和章子怡,一个影帝,一个影后,俩人是不是夫妻?如果不是,俩人又肩并肩,头靠头,站在大街上,站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如果是,俩人的手又没默契地相握。影帝与影后的合影,中间有一条细缝,不易觉察的细缝。母亲恰恰坐在细缝处,也就是说,是母亲把二人紧密联系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她让周润发和章子怡这两个国际巨星拥有了市井街巷的气息,凡间的气息,而不是冰凉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形象。因此,有母亲在,观众觉得,二位明星像是要从画面里走出来,跟他们问好,跟他们亲近。
钱经理跟母亲商量,让她别拾荒了,每天傍晚放映前,到影剧院门口,坐二十分钟就行了,他给她开工资。母亲愣了会儿,用双手卷成喇叭,罩住嘴巴问,你在说什么儿?老家的方言爱带儿化音。儿字的发声九曲十八拐。其实她耳朵清爽,不背,只是不相信对方,天上会掉馅饼吗?钱经理也学她的样子,双手罩住草木茂盛的嘴巴,把自己方才的话复述一遍。
十几天不见,钱经理怪模怪样,变陌生了,让她捉摸不透。母亲伸出手掌,放在他的额头,温度正常,一点儿不烫,说明不是说胡话,她自己的手倒是显得有点儿热。钱经理精明能干,母亲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见她不相信自己,钱经理掏出六百元,数一遍,塞进她的口袋,先预付一个月工资。他说,老人家,您这是为我们表演行为艺术呢!
行为艺术?钱经理的回答,不仅没让母亲明白,反而使她一头雾水,更迷茫了。啥叫行为艺术?她一个乡下的老婆子,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识,连艺术都不懂,更别说什么行为艺术了。母亲想不通,为啥在城市里,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休息,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事也不想,咋也叫行为艺术?
想不通,以后慢慢想,眼下考虑朵朵的那个锁泥笔记本,才是正经事。
母亲去影剧院报到。穿上华贵的羽绒服,穿上裆开在前面的新裤子,穿上名牌光亮的皮鞋。都是小郭给她买的,平时舍不得穿。头发洗干净了,一丝不苟梳向脑后,还学小郭的模样,喷点儿摩丝定型。总之,母亲精心打扮了自己。钱经理见了她这身装束直摇头,说,老人家,您还是穿先前拾荒的衣服吧,行为艺术讲究原汁原味,讲究人与环境的和谐统一。
端别人的碗,服别人的管,母亲照办,换上旧衣服,裤子是那种农村老年人穿的,叫向左转的古董样式。她来到自己的岗位,坐在布满花纹的栗色大理石台阶上,左肩紧靠周润发的裤管,右肩轻触章子怡的裙裾。母亲不担心西装革履的周润发,倒是心疼衣衫单薄的章子怡,大冷天的,章子怡依然裸露香肩酥背,要风度,不要温度,感冒了啥办?与身后两个电影巨星交往久了,有了感情,有了割不断的依恋,母亲把俩人当成活生生的人了。老年人怕冷,母亲外面加件棉背心,头顶戴个风线帽,脚下穿双棉布鞋,全副武装,免得受寒着凉,当心别再让感冒缠住了。
母亲陷入遐想,要是在农村老家的田间地头坐坐,也叫行为艺术,也有人给你开工资,那自己早成富婆了。甜蜜感让母亲脸上的皱纹像花瓣似的,内容丰富,一层一层地绽开了。
咔嚓,此画面被一个路过的摄影爱好者拍下来,放到了网上,作为慈母的形象展示。一时间,该网站点击率暴涨,许多网民在照片下面跟帖。
刚开始,大家讨论的是周润发,讨论的是章子怡。明星如果没个绯闻,就不配叫明星。绯闻就像留在糖纸上的甜味,怎么舔怎么香,永远也舔不够,永远也舔不完。
后来版主提醒大家,看明星下面,看坐在台阶上的老人,大家才转移目标,回到母亲身上。网民们讴歌母亲的伟大、无私和真诚,感觉是,照片上的母亲,不是某个人的母亲,而是他们共同的母亲。
过几天,话题突然又变了,转到儿女的孝顺和品德上来了。一个细心的网民,从母亲衣角敞开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条蛇皮口袋,他(或她)利用软件技术,剪辑成一个特写镜头,连蛇皮口袋上的字迹都看清了,史丹利,一种复合肥品名。怀里揣条化肥袋子,一定是活不下去,捡垃圾。有知情者说,照片上的母亲是政府某个官员的婆婆,该官员近期将被提拔,当副局长。这位可怜的母亲,以前一直待在农村,一个人过,守寡许多年。现在,这个官员正在接受公示,为了向媒体展示自己的孝敬,就把婆婆接到城里住。虽然没点名,目标直指小郭。有的网民说,在附近的小区,看到过照片上母亲的踪迹。许多人响应说,自己也看到了。一下子,母亲蹒跚的脚步,走到了湖南、安徽、黑龙江、新疆等十多个省市。还有人说,母亲身上的衣服很破旧了,还在穿,说明儿媳从来就没给她买过新衣服,苦呀,母亲真苦,有儿女和五保户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批评的声音像潮水漫出来,不断往外漫,一漫漫到了组织部。
组织部长找小郭谈话。部长的语气充满了怜惜,我说小郭同志呀,你的工作能力大家都是清楚的,你的思想品行我们也心中有数。但是,现在情形对你很不利,虽说网上的言论缺乏推敲和考证,但有一部分是事实,比如那张照片,他们的批评是从真实展开的,然后发展到想象。在匿名的情况下,我们无权干涉网民的想象。再说,一个想象延伸到另一个想象,就像树木的枝丫,不断张开,你要回应某一条跟帖,就得理清与它相关联的所有的帖子,这显然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比修长城还难。迫于舆论的压力,只得先把你放一放,暂时让你的助手补缺。避避风头,过两年再提你吧,你还年轻。
走出组织部,小郭狠狠甩了甩手腕,出于礼貌,分别时她与部长握了手。说是谈话,其实只是部长一个人在说,小郭恭敬地听,她不争辩。有些事,越争辩越浑浊,越争辩越糊涂。
回到家,小郭把满腔的悲愤,满腹的委屈,全部发泄在宗义身上,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抓住他,跟他拼命。累了,困了,带几件换洗的衣服,踢开大门,回娘家去了,把宗义一个人留在家里。小郭娘家是根正苗红的城市人,这也是母亲不愿进城住的原因,她不想拖累儿子受气。抚养宗义大学毕业,她的身体也垮了,走路都不像个人样了,没能力继续帮衬宗义。什么都靠亲家,比如买房吧,首付,亲家就给了十万。和亲家在一起,她只有赔笑的份,自惭形愧。
此刻,坐在国贸影院门口,表演行为艺术的母亲,还不知道家中发生的事情。锁泥笔记本的钱已筹齐备了,再坚持坐坐,电脑包也到手了,钱经理就有那样一个包,真皮的,贵。观众有说有笑,纷纷从母亲身边走过,偶尔有情侣手中提着饮料,他们被爱情的火焰烘烤,呼吸急促,满面红光,需要冰凉的饮料帮忙维持正常体温。
咕噜,咕噜,一个塑料瓶翻滚到母亲面前。职业习惯养成条件反射,母亲迅速抽出身后那根拐杖,准备出击,擒拿目标,但她马上意识到欠妥。钱经理给她开了工资的,不能开小差,干私活。现在,她的工作就是老老实实坐着,坐在大理石台阶上休息。
随着天气转凉,白天也缩短了,六点半,天色就黯淡下来。街上的路灯,像是听见谁的口号,一盏接一盏点燃,释放出温馨的光辉,普照大地。在迷离的夜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母亲走来,是宗义,母亲慌忙将蛇皮口袋,往怀里塞得更深入一些。宗义弯下腰,捡起那个塑料瓶,紧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第一次发现,宗义的西服和周润发的一样,后背都有一个燕尾。自然,她也看见了宗义脸上的伤痕,新鲜伤痕。哎哟,母亲问,你怎么了?宗义笑了笑说,不碍事,下楼梯不小心让墙角蹭了一下。
作者档案
牛海堂:1970年出生。昭君故里人。1993年开始在《青年文学》 《散文诗世界》等刊发表散文和诗歌。1998年学写的第一篇小说《与莫扎特握手的感觉》即被湖北小说家吕志青看好编发。之后长达十年基本没练笔。2008年重新找回写字的感觉,相继在《山花》《文学界》《鸭绿江》《长江文艺》《北方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