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 1959年生,著名诗人。
田 禾 1965年生,著名诗人,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徐 江 1967年生,著名诗人、作家、文化批评家。
赵卫峰 1971年生,新锐批评家、诗人。
刘 波 1978年生,新锐批评家、文学博士。
《诗潮》:如何看待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语言表达方式?
汤养宗: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的诗歌主要特征是夸大语词在诗歌中的作用,“以语词霸占情怀”的话,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新诗则凸显了以下三种特征:
1.以叙述替代了滥觞式的抒情;
2.诗歌结构的肌理更为多维复杂;
3.口语的鲜活性冲击了诗歌的风雅性饶舌。
田 禾:诗歌艺术是语言的艺术,这几乎已经成为所有诗人创作的一种思想和理念。中国新诗的语言表达方式历来都是多种多样的,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语境特征和语言特性,如:新诗初创时期诗歌语言的随意性,三四十年代诗歌语言的抒情性,“文革”时期诗歌语言的歌谣性,朦胧诗时期诗歌语言的开放性,新世纪诗歌语言的日常口语化表达。这些特征使诗歌越来越接近人的内心,越来越贴近人的生命和灵魂。
如果说生活和细节是诗歌的血肉,那么语言就是诗歌的骨头。有骨头支撑着,诗歌才站得住、立得稳,诗歌才有力量。没有语言的诗歌写作是没有力量的写作,没有语言的诗歌注定是苍白的,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当下诗人的创作,对诗歌语言的准确性和生动性,都有自己较好的把握和创造,诗人们写出了自己诗歌语言的个性和特点,诗歌作品沉稳而厚实。我非常赞成诗评家张清华兄对当下诗歌的评价:“我感到中国的‘好诗人’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众多,他们的技术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细腻和过硬,汉语新诗问世一百年来,其表达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丰富和准确……”
徐 江:如果泛泛而谈,就我看到的情形而言,内地作者在语言形态的选择上似乎跟上世纪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是比例变了而已。比方说上世纪,以写作人数的多少而论,依次是传统白话书面语新诗、今人古体诗、本土学院派书面语(含意象)、口语平台上的现代诗;今天这个次序大约是——传统白话书面语新诗、今人古体诗、口语平台上的现代诗、本土学院派书面语(含意象)。不过在我个人的诗歌美学价值评判里,新诗和今人古体诗充其量是一种语言游戏,是诗歌模仿秀。当代汉语唯一有活力、有价值的诗歌,就是现代诗——考虑到文本质量,目前特指口语平台上的现代诗。
赵卫峰:新旧只是时空类概念,新世纪的诗歌行进当然并不能与旧世纪一刀两断,终究是老路上的延伸,永无止境地拓宽改造、粉饰装点,以求过程中的可能的变化。不科学地说,新世纪以来诗歌语言表达倾向相对更为“多样化”、“中国化”。
“多样化”,是说“口语体”、“诗化语体”(散文诗、散文化的诗)、“翻译体”和传统写意的概念化诗歌等均呈枝叶纷披状,各自继续。说到“中国化”,可以是以口语为标志工具的更“写实”的倾向在其中明显茁壮,其问题也越来越多;并且,对它的赞成与反对和种种分歧都时常因大众性传媒的介入而溢出诗歌的边界。
总体看,新世纪前十年仍然只是当代诗歌行进的一个纷乱而自然的过渡段。
刘 波: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语言表达方式整体上呈现为多元化的态势,大体延续了90年代书面语和口语化这两种方式,且以口语化为主。
口语创作一方面解放了诗歌的诗体形式,让日趋板结和僵化的书面语表达获得了生机,给中国诗歌带来了创造力;同时,也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诗歌趋于玄学化和晦涩的困境,让其逐渐摆脱了炫技的神秘氛围,从而走向了新鲜、活力与必要的野性。
另一方面,却又因其随意和不受约束,导致很多诗人的口语化创作走向了一个极端,变得过于直白和口水化,让诗歌失去了陌生感和创造性,进而丧失了味道。所以,诗歌的口语化是一面双刃剑,既显出了优势,又呈现了弊端,而如何把握好中间的那个度,就是当下诗人们所面临的抉择。在保持口语化的鲜活和思想力度的同时,要做到直朴而不浅白,简洁而不单一,在写作中给语言留有空间,让那种创造性和新奇度不至于离一个诗人太远。
《诗潮》: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美学变化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汤养宗: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美学整合肯定还延续着上世纪90年代的部分成果,比如追求诗人个体内心的独特发现及独立的人格承担精神等。但也透露出了新形态下的写作方向,这种方向主要表现在诗人的生活立场与文本立场两个方面。
一是诗人进一步摆脱了作为神的化身居高临下的吟唱方式,而是以社会生活在场者的第一身份,统摄一个生活者在人世的一切世俗化的情感,对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可以是审美的,也可以是审丑的;内心的视角更为多维复杂,在林林总总甚至是琐屑庸常化的心灵揭示中,诗人的身份常常由一个主导生活的引领者变为一个事件的参与者,甚至是恶的或美的演出者。诗歌中的精神事件更为个人化与具体化,诗歌也随之更为碎裂,并在这种碎裂中印证出更为纷繁与个性并存的世界面貌。诗人也通过这些具体的篇目,通过担承自己在诗歌中的事件来担承对世界的态度。众多诗歌中对生活事件场景绘声绘色酣畅淋漓的描写,不但是这种诗歌美学态度的佐证,也形成了新世纪以来诗人们通过反思诗歌的精神立场后所形成的总体写作倾向。
二是诗歌文本的建筑形体更为自由与发生分歧。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的诗歌文本还相对显得典雅的话,这个时期的诗歌则在外形上显得不再“精致”,甚至再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金句拾贝”。随之多元文化的相互交合与形态互为,诗歌在这一时期中被诗人们更加割裂成作为个体的文化品位与才情品位的试验场。那种传统意义上浅白的赤裸裸的为诗而诗、为诗言志、为人世担道义的单一的美学观,已经被各种新鲜的文本意识分化。诗歌文本从逐字逐句判别向整体的效果移位,诗歌的意味不再以字句间的精美典雅为上,而被替代为个人性情下的美学定位,基本上是以生活的、粗粝的、在场的替代了哲思的、优雅的、神性的,整齐的整体力量替代字句间的优美追求。加上口语、事件、角色等元素的大量介入,那种当下性很强的诗歌在排斥传统阅读习惯中显得十分不讲道理,甚至有点粗暴,但整体上的震撼感却让人耳目一新,它是生活的、面对面的,也是亲切与受用的。也许有人认为这种诗歌已经不再是自己心目中的诗歌,也就是说它已不像记忆中的诗歌,而正是这种反叛,令诗歌烙上了这个时代的印记,也使诗歌翻开了自己崭新的美学主张。
田 禾: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美学变化,我认为主要体现在这几个方面。一、诗歌的情感力量。就是诗歌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波、情感穿透力和语言光芒,它直接穿透人的灵魂,给人们带来持久的精神感染和心灵震撼。二、诗歌的细节描写。20世纪的诗歌注重的是抒情,而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则更注重诗歌细节的描写,细节就是细小的人和事,就是具体的生活,就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它通过对生活细微之处的捕捉和描写,使诗歌显得更真实、更真切,更贴近生命和现实世界。三、诗歌的意境美。意境就是诗人对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的感受所产生的一种情怀。诗歌的意境美就是诗人将大自然的景、物与人的思想情感交融到一起,达到的一种诗歌的至美境界。诗歌的意境美,能启动读者的不尽联想和想象,具有超越具体形象的深广的艺术空间。四、诗歌的先锋性。先锋就是诗歌中张扬的个性、独立的表达,就是内涵和冲击力。先锋诗歌就是诗人不愿让自己的作品存活在陈旧的观念、陈旧的思想、陈旧的现实和陈旧的叙述里,是诗人的一种变化和创新,更是诗人的一种实验精神和沉思秉性。
其实,新世纪以来诗歌的美学变化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还有诗歌的内涵和张力,还有诗歌的外在美和内在美等,在新世纪都有着自身的变化和长足的进步。
徐 江:短诗的丰富一如既往。长诗,尤其是巨型诗著的出现,开“五四”白话文学以来未有之局面,主要作品有:《唐》(伊沙)、《他手记》(侯马)、《无题》(伊沙)、《蝴蝶》(沈浩波)、《北京组诗》(唐欣)等。我有一个预感,当未来的诗人回眸这个时代,他们会惊叹这个时代诗人的创造力,这是有宋以来中国历史上最旺盛与强悍的。
赵卫峰:情感的变化,是语言表达方式的深化与变化之基础,反过来后者也促进了情感的丰富多彩与变化。情感的多样与多维,又与物质环境的情况息息相关,具体如城市化、数字化等,它们是相依为命的。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美学变化也与此相映和相互影响。
当代诗歌越过以往的表面、正面、外面和假面迂回行进,假恶丑作为审美的范畴或主题亦逐步呈现,它们当然不是什么新东西,它们也不影响诗歌继续探索可能的真善美,或许还相得益彰,互为提醒与参照,这使诗歌审美的触角有时插入更深,也更靠近真实的、未知的人性褶皱。
刘 波:新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美学,要说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相比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是言过其实的。微妙的、渐进的变化是有的,但跨越式、转折性的美学变化却没有发生。随着网络社会与消费主义来临,本世纪初的中国诗歌在口语化方面有了更大的拓展,而在学术取向上的多元化,则是更为明显的趋势。新世纪中国诗歌给我的总体感觉是:事件大于文本,而文本的经典性又趋于弱化。诗坛的浮躁与暴戾之气颇重,而且一种腐朽之气也开始在某些功成名就、“著作等身”的诗人身上流露出来,这值得警惕。学院写作与民间写作的渐进式融合,也成为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变化,或许正是这种不太明显的融合,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下一种诗歌写作秩序的生成。
《诗潮》:诗歌创作如何应对网络时代?
汤养宗:必须欢迎网络诗歌的到来。它不是坏东西,只有被它吓着的,或者因网络诗歌动摇了他自以为业已成就的诗歌地位并让他的诗歌开始变得可有可无的人,才感到它是坏东西。
网络打破了中国诗坛旧有的格局,或者叫重新洗牌,也给中国诗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与热闹。至少,它在当下诗坛所撑起的半边天已成事实。谁生它的气谁才是真正地老了。
田 禾:网络自20世纪90年代向公众开放以来,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写作,的确带来了很多方便,也让诗歌出现了更多传播的渠道和发展的平台,人们阅读作品和获得诗歌信息都变得更加快捷和方便了,也更及时了。网络的兴起像给诗坛注入了强有力的强心剂,使清冷和寂寞的诗歌一下子变得异常活跃起来。但由于网络的过于开放性、随意性和网络的无障碍、无阻滞,网络上大量粗制滥造的即兴写作、灌水写作、垃圾写作、低下写作等现象变得日益严重,一些人为了迎合读者的口味,以娱乐化的心态自娱自乐,故意把诗歌写得粗糙、粗疏、粗陋而又粗俗,把本很高贵很高雅的诗歌粗鄙化,使被誉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的诗歌,失去了最起码的尊严。网络上的无门槛无标准,还使得一些人感觉,只要会敲电脑回车键,人人都可以当诗人,人人都能成李白、杜甫,这种无难度、无标准、无思考、无思想的诗歌写作,也大大影响了新世纪的诗歌生态,影响了诗歌朝着正常健康的方向发展。
我以前从来不上网,主要是自己不会上网。可能是我这人脑子特笨,学了几次都学不会,就懒得学了。2011年下半年才学会发邮件,才学会用拼音打字,2012年年初有朋友为我开了一个博客。自开博以来,感觉自己上网和与网友在网上聊天特上瘾,每天至少有三四个小时耗在网络上了。几个月下来,一首诗没写,一点正经事没干,自己也弄得精疲力竭,可以说是毫无收获。因为最近想静下心来写一本散文,故把QQ和博客都停了,又回到了我以前的那种平静的日子。
徐 江:网络因为其承载资讯的开放性,在许多时候并不是一个多么优雅、纯粹的平台,这是它本质上与诗歌格格不入的地方。但网络的出现,消解了发表审查中一些反艺术的元素,这又使它成了当时诗歌艺术的助推器。诗歌创作是诗歌创作,网络是网络,写诗的人如果不是投机者,不用太考虑“应对什么”的问题。一个作者真正需要应对的,是自己的美学惰性与邀宠(无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心态。
赵卫峰:中国诗歌自上世纪末以来进入了一个传媒时代,其时诗歌的写作与传播、阅读与交流、批评与反馈、媒介经营以及诗人情况、诗歌的相关外部或社会性活动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其中,诗歌网络的发达是一个明显表征。网络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已然是当代诗歌重要和有效的新媒体。
是诗歌需要它,它也并非诗歌的对立面而更是一个巨大有效的参照系,二者其实是一个共同体,相辅相成,谈不上要去特别“应对”它。
多年来,诗歌一直希望有更多的受者更大普及,网络正帮助这一愿望实现,这过程中的指责、忧虑与不安纯属正常,事物总是复杂多维的,无非是有人抓住的是大象的尾巴,有人抓的是耳朵。我们也看到了,十年来的诗歌网络热潮,诗歌的网络时代前期的芜杂混乱、扭捏作秀、变态失常情况有所改善——诗歌本身就有自洁或漂白粉功能,而人们也在网络的环境中同步递增了有关“信息”的辨识能力和免疫力。
另者,如果说传统媒介对于受者有一种消费与市场的潜在关系的话,网络则轻松地打破了这种纸质传媒占主动位置的局面,使诗歌的“市场”变成了“广场”。
刘 波:网络的兴起,为新世纪诗歌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平台,尤其是解决了诗人们发表作品难的问题,同时也为诗歌写作的多元化带来了便利条件。很多新锐诗人,其实都是从网络上走出来的,这一点毋庸质疑。但同时,网络因其便捷化、门槛低,导致诗人在网络上的表现鱼龙混杂,好诗不少,但更多的是口水和游戏之作,大量绵软无力的平庸文字可能掩盖了真正的经典。网络对中国诗歌的发展会有一定影响,甚至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诗人出场的格局。很多诗人在喧嚣的网络上,热衷于见面率和点击率,而并不注重对作品的打磨与沉淀,一味求新求快求多。以如此浮躁的心态创作出来的诗歌,其质量我们可想而知。诗歌写作,对于当下的诗人来说,还是需要培养耐心,拓展视野,提高眼界和手艺,从而创造出思想的力量,建立起精神的高度。所以,诗歌的本质,并不会因为有了网络这个平台和中介而改变,它仍然是语言的创造所,是思想的来源。
《诗潮》:一个诗人如何实现在社会发展中的价值?
汤养宗:一个是人文关怀价值,一个是文本建设价值。
田 禾:诗歌历来被认为是最伟大的文学,因为它所凸显的社会价值是显而易见的。屈原的价值是直接揭露当时楚国腐朽的政治,给人们带来的是灵魂深处的思索。李白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他豪迈旷达的襟怀、奔腾澎湃的激情、丰富奇特的想象,他的诗歌闪耀着浪漫主义色彩,对后世的影响尤为深远。杜甫的诗歌有着强烈的时代色彩和忧国忧民情怀,所以有着“诗史”之称。
当代诗人的价值体现,就要看他(她)自身的条件和能力了。如果是一个企业家诗人,在写好诗的前提下,可以为诗歌和社会作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如阎志、骆英、潘洗尘等,他们是有名的企业家,同时自己也是优秀的诗人。他们写了很多好诗,同时为社会也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在诗坛留下了很多美谈,实现了他们诗人与企业家的双重价值。我曾经也做过几年小生意,但不能与以上的几位大企业家相比;赚过一点小钱,我就把钱捐出来设立“《长江文艺》方圆文学奖”和“湖北日报·田禾杯散文奖”等。自2005年转为专业作家以来,我没有再做生意,就坐在家里专心地写诗,这时候写好诗就是我的本分。我的诗歌表现了我作为诗人应有的诗歌良知和社会担当,更多地关注社会现实、百姓疾苦和普通人的命运,密切关注最底层人的生存境遇和生活状态,也直面、大胆地揭示社会问题与矛盾,痛斥揭露社会阴暗面,关切社会,警醒社会,充分体现我作为诗人的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我认为,只有这样的写作,我诗歌所期望的价值才能实现。
徐 江:诗人在任何具体的时代好像都没能体现在社会发展中的“价值”。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说诗歌一无是处;而是说,诗歌的伟大,就在于它对任何社会都是“无用”的。那些单纯歌颂或者诅咒某个社会的分行文字,照例都不属于诗歌艺术,充其量是赝品而已。诗歌对文明的价值,就在于它是对想象力与心灵的解放,它超越了社会和普通人思维的局限性。
赵卫峰:诗人之所以为诗人,其价值体现必然是由诗来表现和实现的;那么反过来,如果其文本基本反映不了,或欠缺至少有启动作用的价值观念,是否就能说他作为诗人是没有价值的呢?
这个问题貌似空泛,却恰好直指这个时代的诗歌的遗传病、内科病。
刘 波:诗人在这个功利化的时代,其身份认同都显得艰难,更别说争取地位和衡量利益了。在一个金钱和权力至上的时代,有谁还相信诗歌的力量?这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种反讽。其实,恰恰在别人无法给诗歌和诗人带来信任感的时候,诗人应该赋予自我以尊严,给自己以动力,而不是刻意作践和丑化自己。诗人要实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价值,唯有拿出有分量的作品,提供独特的语言美学,展示富有力度的思想,让这两者能达至一种平衡。当小说可以与商业市场接轨,当散文成为时尚和快餐消费品时,唯有诗歌还是一种能不太受金钱所左右的干净文字,这时,有着世俗职业的诗人,不应只是固守在自己的美学象牙塔里,更需要勇敢地走出来,以批判的眼光看待社会,以审视的方式确立价值,能自觉地让写作与时代发生关系,用行动的力量,真正介入时代与社会的现场,关注民生,有所担当。因为我们首先是一个公民,其次才具备诗人的身份,诗人唯有不受利益支配,不被权钱诱惑,做一个有良知、存理想的书写者,方可真正实现自己的价值。
《诗潮》:新世纪以来国际诗歌交流频繁,中国诗歌如何借鉴国外诗艺、体现民族性与世界性?
汤养宗:世界文化正在一步步变成混血儿。我们现在的传统中,不但有屈原、李白、苏东坡、曹雪芹他们,同样也有列夫·托尔斯泰、海明威、埃利蒂斯、博尔赫斯他们。在网络时代的大融合中,一个民族的文化,要说自己还是原来的金身玉体,已经不大可能。但是,一个再好的外籍汉学家,骨血里的情感以及对我们这块国土的认知度都绝不可能超越过我们;就像我们的留洋文学博士在操弄起文字的时候身上的汉语意识同样在左右他一样。国际意识通过相互打通最后强盛起来的是相互间的文化杂色,而借鉴中也非谁一定优胜于谁。中国新诗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西方文化对汉文化的冲击继而出现白话文的结果,这种诗歌形式的出现,一定是李白杜甫们当初没有想到的,而李白杜甫苏东坡这些诗人能至今仍名冠天下,在当初同样也并非是中西文化互换后的产物。
说了这些带有悖论色彩的话题,不是我质疑中国新诗向外借鉴学习的必要,我想强调的是如何回归并且对汉诗如何强身健体的问题。乱吃补药很可能要把一个人吃死的,原因是这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真正缺乏什么与需要什么。中国新诗作为直接脱胎于西方文化的一种艺术形式,主动地、更深层次地与国际诗歌相对接,吸纳西方诗歌艺术中的思辨方法及各种表现手段是非常应该的,而没有全人类都已想通的问题我们就是想不通或特意不去想通的问题。别人无法替我们包办的问题,我想有两个是至关重要的。一是中国诗人身上与生俱来的与自己这块土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悲悯感。这种悲悯感又带有东方浓厚的参悟意识及玄学上的超脱思辨,西方诗歌中的澄明透彻与我们诗歌中的阴郁牵挂到底哪个更有价值,我想值得深思。这种东西是深藏于一个民族骨血中的特质,要不要换血?换血了我们还是不是我们?二是世界意识如何在汉语的语义中得到合理转换。白话文及现代汉诗已有一百年的历史,而汉语意识却在中国人身上作用了五千多年,无论我们拿来了多少世界意识及外国诗歌的表现手段,最终要回答的是如何在现代汉诗中体现出来。囫囵吞枣肯定是不行的,汉语独特的语感及字与字之间奥妙的关联性,是其他民族语言所没有的,在汉语的排他性与汉语的黏合性上,现代汉语诗歌与古汉语诗歌实际上是血脉相通的,我们正在完成的是我们手上的汉语诗歌,而非极力地把我们的诗歌写得像谁的一样。只有在捍卫汉语精湛特有的语义结构基础上,我们才有自己,才有世界性,并真正算得上继承与发展了汉语诗歌的威严感。尽数拿来与回到汉语,这才是我们需要躬下身子去认真伺候的事。那些懂得一些外文就想把汉语的头盖骨打开予以醍醐灌顶的人是令人惊愕的。
田 禾:中国新诗原本就是舶来品,就是从西方诗歌学习和借鉴的产物,但从形式到技巧,从精髓到灵魂,中国诗人最多也只学到了一点表面化和浅表层的东西。新世纪以来,随着国际诗歌交流活动的不断增多,中国诗人与外国诗人的交往更加密切了,交流和对话也变得日益频繁了。就我个人而言,近几年,我随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和湖北作家访问团,去过美国、俄罗斯、印度、意大利、德国、法国、荷兰、奥地利、韩国、以色列等近三十个国家和地区考察访问,参加过世界诗人大会,参观过普希金、歌德和泰戈尔的故居,曾经多次上台朗诵自己的诗歌,也曾多次聆听外国诗人朗诵世界名诗。通过在国外的交流和学习,通过对外国诗歌的深入了解,我看到了中国诗歌与世界诗歌的差距,觉得外国诗人和外国诗歌的许多经验,需要中国诗人去认真学习、领会和借鉴,充分吸收其营养,然后融入自己的创作中。
学习和借鉴外国诗歌,不能一味地、呆板地学习,要灵活地学习,灵活地运用。我这里要特别提醒的是,诗人在学习外国诗歌的过程中,不要丢掉自己民族的东西和传统,正如我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新诗要继承丰富的古典诗歌传统,因为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它与各国的语言特点、民族欣赏习惯和审美趣味紧密相连,诗歌作为一种特别的文学形式,它与本国的意识形态、文化取向、价值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古典诗歌与现代诗同样有一种剪不断的血缘关系,新诗至少承袭了古典诗歌的精神血脉,新诗的血管里永远流淌着‘祖先’的血液,所以中国古典诗歌的血脉不但没有在新诗的创作中切断,而且几千年还在生生不息地延续、传承。”古典诗歌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东西,它带给我们的影响是最直接的,是自始至终的。
徐 江:许多东西都是顺其自然的。好诗人基本上不需要交流。坏诗人交流了也学不到什么好,徒剩一身市侩。许多东西,该什么级别的人想就让什么级别的人去想,歌德可以考虑民族性、世界性——他在自己的时代面临这些问题;李白和白居易则不需要——他们本身就既是世界的也是民族的。至于今人的借鉴,我想也大可不必讨论。同样一味药,有时可以救人,有时又会谋人性命。为什么?因为人们身体的资质各不相同。智慧也同样是这个样子。写诗的人,还是先学会怎样把一百句想说的话,用三到五句表现出来吧,而且一定要能够拿到父母亲友面前让他们看,看不懂没关系,但至少要做到不让他们啐你一脸——达到这个高标准以后,才可以去思考那些貌似不着边际的诗外话题。
赵卫峰:既然“交流”,就应体现于具体的语言文字,现阶段做好翻译就基本足够了。翻译不“发展”,“借鉴”的有效性将大打折扣,并且国际诗歌交流“活动”仍然将继续沦为“新闻”式的活动。作为“借鉴”的重要环节,越来越好的“翻译”已让后来的我们体会到了参照比较和提醒的必要,让我们继续审视和探究“国外”如何与我们的语言传统、我们的身心环境环境发生反应与关系。那么“借鉴”的作用与意义,应该是在看到优点的同时,自觉反省和自查不足,发现并解决缺陷。
刘 波:新世纪以来,虽然国际诗歌交流频繁,但收获并不大。中国诗人更多奉行的是“走出去”策略,在一种参与意识的支配下,他们有自信去参加一些国际诗歌交流活动,但由于语言的障碍,他们并没有直接受惠于国际交流。至于要通过国际诗歌交流会议来借鉴国外诗艺,对于当下中国诗人来说,也并未获得多少响应。他们对国外经典诗人的学习和借鉴,更多的是通过阅读他们的中文翻译作品来获得,而且大多还是一些已经去世的优秀诗人,像米沃什、布罗茨基、辛波丝卡、曼德尔施塔姆等,这些诗人对中国诗歌的影响,要比那些仍然活跃在国际诗坛上的外国诗人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大得多。所以,中国诗人“走出去”的同时,也要返回来向中国古代诗人学习,以求教于传统,这样双管齐下,才可做到在写作中既体现民族性,又体现世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