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漏窗风语
搂抱着世界
那一瞬间,你突然意识到搂住了整个世界。
你曾经以为春光已经离你远去了,相隔着渐渐浓重的再也无法消散的雾障,你忧郁地注视着不真实的春的诱惑,忍受着心灵被冷藏的冰凉。
你曾经以为爱已经离你远去了,相隔着心理上那个不知不觉滋长起来的沉重的障碍,你悲哀地回收着长长的、苍白的爱的缆绳,用它无情地绞杀自己不肯安静的爱的躁动。
但你突然就搂住了,抱住了。起先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接着紧紧地,继而就永远不想松开双臂了。你害怕春光还会滑落,爱还会飘走。你好不容易在生活的瀚海里抓住了一叶轻舟,庆幸终于可以摆脱那淹没你的绝望;你好不容易在生命的崎岖山道上找到了一树茂盛的阴凉,终于可以结束那心灵孤苦的跋涉。那一瞬间以及从那一瞬间开始,那轻舟、那阴凉不就是你的世界吗?
确实太突然了!除了那飘飘忽忽却固执的直觉外,命运之神没有给你做过任何预兆和暗示。你也没有进行任何积极的追寻和探求——尽管你一直这样谋算着——一切像是遵循了生活意志的安排,包括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瞬间以及那曲如诉如泣的萨克斯吹奏。一切都形成得那么自然而然,那么入情入理,完全应合了心灵长期渴盼所设计的那个美妙的模式,那个优雅的蓝图。
你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震撼得有点手足无措,震撼得心旌摇曳、神志如醉了。你珍爱地搂抱着你的世界,痴迷地抚摸着你的世界,咀嚼着那崭新而隽永的滋味,在生活的浩渺烟云的轨迹中寻找那个闪光的契机。
是的,当初你倚着“平湖秋月”的雕栏感受西湖涟漪给你的微妙启迪的时候;当初你伫立鼋头渚凝望太湖的粼粼波光和荡漾神韵的时候,你就巴望这两个湖泊像美人的眼睛一样永远在你的生命轨道上闪烁。现在,这两面湖泊果然在你的眼前荡漾出微妙的波光,荡漾出醉心的涛声,间或还把那淡泊而明澈的月色弥漫开来,召唤你的灵魂去那里沐浴,涤尽那丝丝缕缕的杂质,爱的神圣便从心灵的净化中升腾起来……
当初你第一次看见黄果树瀑布而被大自然的神圣造化感染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当你因之而向往、而渴盼,梦想紧贴黄果树瀑布聆听她那清凉歌唱的时候,你就巴望那瀑布像美人的头发一样永远在你的视野里倾垂和流泻。现在,黄果树瀑布果然在你的眼前默默地喧哗着,静静地倾泻着,那纤维般柔软绢细的水的质地刷洗着你的手背手指上的神经末梢,把她从源头流采的清纯和明快,活泼和奔放注入你的脉管,感动你的心房随着那源源倾垂的喧响而颤栗、而共鸣……
当初你在黄山苍翠葱郁的林谷中踽踽独行而哽咽着忧伤的时候,当你被幽幽的暗香迷醉并执意找到了那棵散发暗香的玉兰树的时候,你就巴望那棵玉兰树像美女的腰身一样永远在你的怀抱中亭亭伫立,在你的抚摸下永不枯萎。现在,那棵玉兰树果然在你的搂抱中施放出春天的润泽和温馨,体现着春意的旺盛和灿烂。你用唇轻轻地感受那生命本质的细腻和光滑,用你灵敏的嗅觉吮吸着日月天地融合于其上的精华和沉淀于其中的灵光……
你贪婪地占有了命运赐予你的那个无价的时刻。你珍爱地搂抱着你的轻舟,痴迷地抚摸着你的浓荫。你知道,是你的心的长久的默默呼唤感动了生活;是你的爱的深情的不竭流淌征服了命运,于是那轻舟那浓荫那湖泊瀑布玉兰树便带着你渴望的激情灵感冲动和大自然般永恒的圣洁,美女一样充实了你的怀抱。
啊!你那需要永远搂抱的世界……
也是艺术
女友独居,吃食堂两年如一日。其间不乏烦恼:去早了,呆等;迟了,残汤剩菜。好在独来独往,嘴上无甚奢求,适时钻进饭堂,或热或凉或咸或淡将就填饱肚子,拧开水龙头冲了碗筷,倒也简单便利。
某日,女友邀我叙事。践约而去,进屋扑面一股温馨。一向冷在墙角的铁炉,有了生气,坐在炉上的铝壶咝咝吟唱,壶嘴哈出一线袅袅白气。桌上一方木案,案上横着菜刀面杖。探头瞅那盆里碗里,原来面已和好,馅已拌成,只等包饺子下锅了。女友知我嫌大锅饭菜,特意动手为我准备了这顿晚饭。她再三声明久不操持,手生了,做得差劲,叫我莫要笑话。
女友提起炉上水壶,黛眉微蹙说道,起初只求取暖,炉膛泥得太小;煤在外面闲置多时,风吹日晒准定少于火性。如今用着它们,一膛半死不活的劲头。饺子入锅,怕要煮烂的。
我探头瞅炉膛,两块拳头大小煤块上下叠摞挤死了炉膛内主要空间,边沿刚刚燃红,却燃得没有力量,没有气势,一股欲燃不燃的怠惰模样。四周已经燃残的碎煤,淡泊的红焰里显见灰烬的苍白。那留连的一息红火,不过是炉膛灵魂将殁的回光返照。
“能不能将就着下饺子?”
将就是断然不行的。依赖炉膛里这种局面,非把女友的一腔热心和爱意煮烂在锅里不可。我操起火钳,试图在两块煤之间以及周围捅开几个窟隆,让那冷空气从下窜上来,鼓动煤火活泼起来,哪知膛底积得死灰太厚,待火钳拔起,死灰流淌复将窟隆堵塞。连捅几下,从两块煤上碎散下去的煤面,反倒吞噬了膛内可怜的红火,膛里色调暗然,气数将尽的样子。在原先基础上复兴的希望破灭了,只能下决心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将两块带着些许火星的煤块小心钳出炉膛,然后将死灰连同那些看着有些火色却燃不热烈的碎煤统统捅入了灰斗。直到膛底炉条分分明明了,才将那两块带火星的煤小心钳入炉膛,用钳尖轻轻碰几下,抖去迷蒙火星的浮灰,见火星灿烂有了气息。从煤斗里拣些核桃大鸡蛋大有棱有角的煤块,参差相叠放进炉膛,坐上了水壶。
女友似不放心,拎起水壶调整了几次视角,眉间凝起了疑虑:“能着起来吗?”
“能着起来的。”我坚信火心要虚这句老话不是妄传下来的,何况一线蓝烟已曲曲扭扭从膛里升起。我擀皮,她包饺。十几个饺子煞有介事排列桌上时,水壶重新吟唱起来了。先咝咝地微吟,接着欢唱起来,越唱越响。等饺子包完,提起水壶一看,炉膛已成了金色,幽蓝尖儿金黄根儿的火苗正忽忽地窜跳得无比热烈欢快,势不可挡。女友欢呼着坐上小锅,倾入壶水,片刻就咕嘟嘟沸动不止了。
饺子极香。回味之余,女友甚喜,喜出入食堂多时,拙手仍能做出好饭;我也甚喜,喜敢于彻底改变僵局,弄出一炉好火。
走过山水
山在右边巍峨峻拔遮住冬日午后的阳光,用清冷的阴影罩住了山下蜿蜒的沥青公路。这是一座兀突壮美的石山,盛夏独具风韵,吸引红男绿女在山的浓绿的皱折里抒写爱的狂想。此刻,山孤立在人们的热情之外,沉默着,间或有孤鸟的鸣啼似山的一声叹息,从山坡上形容枯瘦的桦林中飘飞而来。
水在左边,由东而西从低凹曲折的河床上流过,绿绸样柔滑的水依顺河流杂陈的石块宣泄自己无定的情绪,时而笑出白白的浪花,时而放出细微的呜咽。这条来之深山没被污染的河,盛夏别有一番清纯爽朗,吸引山影云影在镜一样透明的心里交织梦幻,此刻,它流淌在人们的兴趣之外,哗哗哗不息地泣诉,抵抗渐渐逼近的深冬的封锁。
你我相依着从这山水间走过。
前面,在山水交汇或者山水依然相望的地方,有属于你我的那块乐土吗?哪怕是暂时的。或许有,或许没有。可你我渴望有。人生太短暂了,生命太短暂了,青春太短暂了,只要你我把握住这份热望,把握住这份自信,就会找到那块乐土。
路,在山水间凝重的阴冷中向前延伸,过去的拖拉机和你我相倚着向前,水欢快地陪伴着你我,像陪伴着所有过往的行人一样。感知水的流动,就像感知那些流失了的时光一样。你我所有的天真单纯流失了,所有的向往与期待也流失了,剩下的,只有河床一样曲折不平的生命感悟。假如你我都是生命长河里身不由己的一片浮萍,如今,既然在时光的水里相连相牵了,就自由自在地随水而动,任它归向大江,归向深海。
是的,你我只管穿透寒冷前进。前面,在峡谷豁然开朗,在阳光滑下山脊照得亮亮堂堂的那儿,一定是一片林木丛生,溪流潺潺的开阔地吧?一定有着你我想要寻找的那份和平宁静、那份清纯明朗、那份恬美温馨、那份热烈狂放吧?你我用不着在乎大山以它的永久沉默把多少人的生命比得苍白肤浅;用不着在乎流水以它的悠远绵长把多少人的青春比得浮华短暂。这一刻,你我相倚走过山水的意义是永恒的。
这一刻,人是山,光阴是水,
这一刻,爱是山,情是水。
别了,绿岛
早想为绿岛写点什么,却一直没写。一方面你被绿岛的风景深深陶醉,激情像被阳光晒暖的露珠蒸发了。另一方面你有点潜意识:拥有了绿岛是开头,那么结尾呢?你不想臆造有头无尾的生活,残缺毕竟不是人所向往的。
如今,你不得不为一次残缺的人生感悟杜撰这样一个命题:别了,绿岛!
别了?绿岛。
回头向绿岛发出这声疑问,你的心痛苦地颤抖。别了?当真吗?这之前,你没想过要与绿岛告别呀!也不相信绿岛会像一个绝情的女人,倏忽间把面孔调向别人。那一刻,你真想跪倒,跪倒在绿岛边缘曾经长满了独心草和勿忘我花而今枯萎了的植被上,向绿岛表白你不舍的心迹。
不舍是多余的,这你知道,可你还想表白,哪怕是心音的千百次重复。最初,你是揣着何等美好的心愿登上绿岛的呀。你顺水漂来,踩着命运之筏,经过了激流险滩,绕过了丛林和花田。青青瘦瘦的竹篙伴着你,在孤独寂寥的漂流中延续你的追求。你期待彼岸,举目只有海市蜃楼;你渴望顺风,沿途尽是暗礁漩涡。终于你累了。
你想上岸。既然追求的终极是岸,何尝非到终极呢?沿途,你忽视了多少感人的岸哟。那密植了青青瘦竹的岸,那茁长着火红金铃花的岸,都让你迷恋了片刻。可那毕竟不是你理想的岸。竹林清雅,却流于寡淡,容不了你锦缎似缤纷的情愫;金铃花炽烈,却流于浅显,盛不下你岩石般厚重的翘望。
你的树色杂陈,花影迷乱,鸟意喧哗,水心澄澈的岸呢?
这时,碧玉一样的绿岛应愿而至。
别了?绿岛。
你不甘心地第二次回头时,一只脚已经迈上了泊在湾里的命运之筏。那瞬间你犹豫了,是把第二只脚迈到筏上,还是把迈出的一只脚收回绿岛?这绿岛,你心的岛,情的岛,给了你多少美啊!
你是小心又义无反顾地登上绿岛的。那覆盖着全岛的充满诱惑力的绿意,那从绿意中张扬出来的多彩的气象,令你亢奋,令你陶醉。你庆幸灵魂找到了理想乐园,找到了青春再生的沃土。丰腴的、充盈着生命底蕴的绿岛,慷慨无私地接纳了你这个远方漂来的爱的使者。那像绿岛秀发一样的柳丝抚拂着你的神经,那像绿岛柔臂一样的长春藤缠绕着你的感觉,那像绿岛口唇一样的花蕾吸吮着你的灵魂……你贪婪地消受绿岛给予你的这份恩典,踩着多汁的细草和富有弹性的绿茵地,一路欣赏多姿的花容多情的鸟鸣深入绿岛中心,款款地把疲惫的身心偎进绿岛的怀抱。绿岛是孤独的,你是孤独的;绿岛是多情的,你是多情的。你要把灵魂播入绿岛,把心锚抛入这方深深的孤独多情中,永远厮守这绿的岛……
别了!绿岛。
第三次回头时,你的生命之筏已经离开绿岛冰冷的岸。你幻想为你长绿的岛,仅仅繁荣了一年就褪色了,在肃杀的季风中褪色了。于是那被绿意掩饰起来的岛的原貌显露出来,让你吃惊,让你悲伤。你决计要走了,果断地远离绿岛。你的生命之果需要纯净的绿色陪衬而非听凭季风戏弄的残枝败叶。
是那股从岛外突然刮来的肃杀的季风,吹倒了所有护卫和支撑你信念的大树和青草,吹折了让你陶醉的花枝,吹落了让你珍爱的浆果。所有这些你曾用心灵感应维护过的绿岛的结晶,如今,却被另一个显然是匆匆过客的人踩在脚下。你容忍不了这样的事实,绿岛不是你的,可守护着绿岛的灵魂是你的呀!
望着渐渐遥远的绿岛,你不再怅惘不再痛苦。人无能守护一方春光,眷恋就是多余的。起初,你在绿岛茂盛的林木花草间独来独往,曾经发现过被折断的嫩枝,被摘去花蕾的秃茎,是先你而来的匆匆过客所为?是强行上岸的偷猎者所为?你没在意。毕竟绿岛被你发现被你拥有被你认可了,从你灵魂中抽出的爱的经情的纬,足以补织绿岛上那些人为的失去绿色的洞孔。哪知,你补织了的依然是用来掩饰绿岛实质的那件外衣,如今被狂乱的季风刮破了,岩石般冷硬的岛的原体让你滚烫的情愫统统流失了,冷却了。
于是你说:别了!绿岛。
第四辑 劳心逸情
弱 妻
上街过人行道,妻就挽住我的胳膊。我开玩笑,说乐意当她的拐棍,她回报一个灿烂的微笑。妻几年前做过右眼白内障摘除手术,有段时间走路脚下不稳。
其实,平时上街,饭后散步,她都乐意挽着我。起初甩开她的胳膊,快五十的人了,熟人见了难为情。当我觉悟这是妻爱丈夫的一种体现,就主动与她配合。
与我结婚第二年,怀孕的妻患了卵巢囊肿,妇科检查囊肿被压破,紧急手术摘除了右侧卵巢。接着担心二三月的胎儿在手术全麻中受了药物侵害,听信医生劝告做了人流。妻从十三岁从事农业劳动的身子就多病,这儿疼那儿疼,家里要备些常用药物。去医院看病,妻害怕得发抖,不知给大夫说什么好。我替她诉说病症病情,划价,交款取药,乐此不疲。我后悔当初做人流有些轻率,留下诸多后遗症,不然,妻三十五岁能得白内障吗。
妻偶尔提念那人流了的小孩一定是男性,尤其在女儿们惹她生气后。我的前妻患癌症早逝,遗下三个女儿。妻想有个男孩,更多是为我着想。我从事文学,自以为观念不旧,对有没有儿子不甚在意。可我留心着不在妻子面前提说有关儿子的话题,以免引她伤心。
没生过孩子的妻看上去比我年轻得多。她身材好,爱整洁,穿上旧衣服也格外爽目。有回同她看电影,一个认识我的作者见了说:“陈老师,你同女儿看电影呀。”我急忙更正是妻。那天,妻披肩发扎条黑绸带,穿着已经过时了的浅蓝色卡腰套装,显得又年轻又美。
妻的大美在心里。我的职业决定,亲近的朋友有男性也有女性。朋友来家里,妻递烟泡茶,寒暄几句后,要么去别的房间织毛衣,要么去厨房做饭,从不搅扰我们聊天叙谈。即便坐在旁边,也不插言,只静静地倾听我们说话。倘或留下来吃饭的是女朋友,走时天又晚了,妻就让我多送一段路,甚至要我用自行车把女友送回家去。朋友们称赞我的妻贤惠,有教养,有事没事都乐意来我家做客。
困苦中成长的妻,精打细算把家里生活安排得头头是道,既不过问我在外面的花销,也不独自出去为自己购买哪怕是一双袜子。每次洗衣服,妻让我自己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尽。我把钱以及书信之类掏出来放在床上窗台上,妻“视而不见”。每月发了工资,合计着把家用开支留够,她就让我多带些钱,说男人们在外面应酬多,别显得小里小气。她喜欢吃酿皮、麻球之类的小吃,我让她想吃时自管去吃,别怕花钱,她说没有我和孩子陪着,她吃着不香。
我钻在文学象牙塔里,对家务满不在乎。妻凭着对生活的纯真热情,凭着勤劳双手,把生活安排得温馨丰富。端午节,不吃粽子的妻会让我和女儿们吃到足够的粽子;中秋节,我们可以吃到可口的月饼。每逢谁的生日到来,妻在几天前就计划买什么菜,做什么饭。届日,总会把比平时多几样的香喷喷的饭菜摆在桌子上。上坟祭祖的日子临近,妻提醒我尽早把祭奠的东西买好……
我这个自诩懂得生活因而痴迷地描绘生活的人,实际上对生活缺乏真正的热情。妻对待生活的虔诚和热情影响了我,感化了我,让我懂得:一个人精神上有所追求,还应该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对待生活,这样,生命才是圆满的。
在家庭危机四伏、离婚率日益增长的现实生活中,我与妻的感情显出不被动摇的笃厚。家属院里,单元楼上,那些嫌丈夫没有做饭而赌气不让丈夫上床的年轻妻子,那些嫌丈夫奖金不如自己多而斥责丈夫买了好烟的年轻女人,以及那些为鸡毛蒜皮小事动辄与丈夫吵闹离婚的媳妇,每每用敬服的口吻谈论我的妻子,说她能干、贤惠;每每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和妻子并肩上街,挽臂散步……其实,她们看到的仅仅是现象。铸成我们夫妇感情坚实基础的,全是些细微的不被现时年轻夫妇们挂齿的小事。
与我结婚后,妻遵从她父母的指教,把我前妻的娘家作为自己的娘家,把我原先的岳父母当作她的父母,过年过节都要带礼物去问安,叫爹叫妈没有半点生分。每隔十天半月,就提醒我让孩子们趁星期天去前妻家玩玩。前妻家有婚丧嫁娶的应酬,妻就钻进厨房里忙活,烧火切菜洗锅专拣别人不想干的脏累活儿,不辞劳苦。前妻的亲友们,无不被妻的这种坦荡磊落勤恳善良所感动,赞叹我命好,又遇上一个好女人。
妻多病,惯常的身体不爽快,她不当回事,照样洗衣做饭,扫地抹桌,既不误女儿们放学吃饭,也不让家里显出零乱不整洁。做了人流后,妻有了痛经的后遗症,腰腹疼得直不起身子,我让她安心躺着养息,饭由我下班再做。她却吃两片止痛药,趁疼痛减缓把饭做好,至少做好摘菜洗菜的准备工作。好多次我下班回家,见她一手握拳顶着肚子、弓着腰,一手在案上揉面,或在灶上炒菜。尤其夜里,妻担心我睡不好影响第二天工作,硬挺着病痛身子不翻身,不呻吟。见我醒来,就问我是否受了惊动。
前些年手头拮据,偶尔给妻添一件衣服买一条头巾,她十分珍惜,即便不时尚,破旧了,也不忍丢弃。一件结婚时买给她的西洋红腈纶针织衫,冬夏秋春干干净净穿在身上,肘弯袖口磨损洗破了,她把袖子拆去当背心穿。下边领口磨损脱线了,她拆成线,给女儿织了一顶帽子一双手套。她说,结婚礼物,哪怕剩下一根线也不该乱丢乱扔。1982年我出差,从西安给她买了一块50元的国产电子手表,她足足戴了十年,最终被换装电池的营业员弄坏了,她心疼念惜了好多天,总想找个乐意修电子表的把它修好。我给她买了一块漂亮的机械表,她仍然把坏表存放起来,说坏是坏了,曾是我的一份心意,不能扔掉。
有年妻的生日,我送她一枚四元钱的玛瑙戒指。她喜爱极了,戴上退下总要把玩一阵。一次洗衣物妻把戒指退压在枕头下面,抽洗枕巾把戒指带落地上,哎呀一声,妻慌慌地拾起来,见没有摔断,便双手捂了胸口,说心跳得压不住。
这就是我妻。现象上看,体弱,心理也弱。可在我心里眼里,妻十分强壮,十分完美。她身上体现出来的传统美德,证明了她的自信自强。有她的柔弱,我才理解了男人的强健;有她的依顺,我才不敢忽视丈夫的义务和责任。她自然而然体现的纯朴善良勤劳乐观,每每对照出我努力掩饰的虚荣自私懒惰和偏执。是妻子的存在和维护,保障了我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这如同立在一溪弱水边的大树,现象上,茁壮挺立的大树把阴凉洒在涓涓水面,用树冠阻挡袭向小溪的风尘冰雪。其实,树的挺拔茂盛全由于小溪默默地、无休无私地用它清纯的水滋润了树的根系。
哭二姐
梦里见了二姐,往昔的衣着举止,往昔的音容笑貌,便猝一醒,便哀伤不已。
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去了吗?去得叫人难以置信。本该安享几年天伦之乐的,夫妇结束了两地分居,膝前有了孙儿外孙女,子女也将成才立业,可二姐偏偏在这时候去了,不过五十四岁。人生无常,这事实让人寒心。
那些年,天寒地冻时节,二姐乘汽车从贵德来宁,换乘火车去河北保定,匆匆来去,车马劳顿,只为给姐夫、给儿女们春节添一份快乐和温暖。迢迢千里,坐火车每每把双腿坐肿了,肿得脚面鼓出鞋口。我与妻去时送,来时接,看出二姐眼底里藏着的疲惫忧怨,也看出她为人妻为人母的那份执着和无私。偶尔琐事缠身,抑或心里怠惰,也就不去接送,倒抱怨二姐何苦年年如此呢。二姐习惯了这种东去西来的奔波,心里装满了一年一度夫妇母女们欢聚的期冀,为此付出的一切劳碌就顾不得往心里放,即便静脉曲张的腿病犯了,也照样提着沉重的旅行包挤上火车。哪知,结束了这样的奔波,退休去了保定安居不到二年,却出人意料地去了,难道,二姐的命全在奔波里吗?
在青海土生土长的二姐,当年选了河北籍丈夫,脱俗的勇气里注定埋下离却故土随夫东去的念头。这念头,缘于情,缘于亲,缘于为人妻为人母的无私,如水之东流,鸟之归巢,是自然而然,凭谁也不该左右。二姐舍故土成全家庭,舍姊妹成全骨肉,从高处去了低处,从寒处去了暖处,却为何那儿充足的氧气,湿润的气候竟没有产生积极的作用呢?是内地的潮热沤烂了二姐五十载高原生命的叶子,还是二姐东去的义无反顾扯断了五十年故土深埋的根呢?难道,难道要二姐留着,就该夫妇隔离、母子翘企吗?
秉承了父母的善良,二姐自小性情柔弱,多愁善感。为人妻,善言慈语百般柔顺;为人媳,唯唯诺诺恭敬如宾;为人母,任劳任怨宽容慈爱;为人事,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前后三十余载,一颗心贴在婆婆丈夫孩子身上,天大的委屈,总是放在心里自己消化。过多地留意丈夫的病体,过分地顾虑孩子们的前途,过细地操心子女婚姻,却无暇管顾自己。想到的就是自己缩衣、自己节食,冬来舍不得穿件御寒厚衣,夏至舍不得多吃消暑的西瓜……及至壮年病退的丈夫日见康复,呱呱争哺的儿女长大成人,不长进的开绐长进,爱任性的不再任性,媳妇入门,孙儿绕膝安享几年闲福的时候,偏偏二姐就去了,难道二姐的心事,二姐的情感,尽数系在婆婆妈妈的家务琐事而不该宽松;尽数系在碟大碗小的亲缘纠纷中不该解脱;尽数系在处心积虑的愁怨中不该快慰吗?
去了,我的不抱怨人不敢抱怨人的二姐猝然去了,去得叫我心碎,叫我肠断。曾经,那一丁点无关痛痒的琐事,那一瞬间心理上的庸懒怠惰,让我忽视了姐弟的情分,该去车站送行而没去送行;曾经,那些可以推却的应酬,那些被所谓的追求牵制的情绪,让我疏忽了姐弟间有限的见面机会,该挪出时间与二姐从容叙谈却没有从容的叙谈。两年前,二姐退休去保定安居,我明知是一次长别,却寄望于二姐还能回来,草草话别,竟没留意二姐当时的匆匆行色里,有几许眷恋故土之酸,有几多惜别亲人之苦。一月前,得悉二姐病危的消息,我固执地认为二姐不过染了时疾,来势虽然凶猛,可寄望于发达的医学,寄望于吉人天相,定可转危为安,指日便可康复。这一丝侥幸依赖,竟让我没能挣脱家务琐事的纠缠,庸懒心理的牵绊;没能急驱千里见二姐最后一面。
去了,我的该享几年福却没享几天福的二姐猝然去了,去得叫我意冷,叫我心灰。望长天,那丝丝闲云,是姐弟孩提时代欠缺过的快乐吗?看水流,那层层波纹,是姐弟青年时代隐藏过的心事吗?中年,脚下如履薄冰,肩上常挑残月,姐弟又该遗憾什么呢!平行着走了五十年,各自的生活隔离了同胞的情分,眼看着对方被柴米油盐压弯了身子,被喜怒哀乐刻出了皱纹,除了有一份心意,存一份牵扯,姐是姐,弟是弟,像大树梢上两片厮守的叶,相望而不能相近,根脉竟离得那么遥远。现在,二姐如叶先黄了,先落了,剩下我独守枝梢,那没有叙尽的同胞话对谁说、对谁讲呢?那没有褪尽的生命淡色让谁看、让谁感慨呢?
去了,我的睡在冥冥之中才不会烦恼的二姐;去了,我的把一切都抛下唯独带去了痛苦的二姐;去了,我的曾经会说会笑会流眼泪的,如今像影子像一缕青烟的二姐……
大舅的房子
三表妹单位集资盖房,跑来征求我的意见,集还是不集?集,得两万多,一月挣那俩钱,只能对付肚子,往哪儿凑去?不集,错过这村就没那店了。眼看别人房子越住越好,不能让自己老憋在鸽笼里。我不假思索地表态:集!工薪层哪个有多余的钱?不都是东借西挪的现凑?
三表妹走了,似乎下了集资购房的决心。我的心却久久静不下来。我清楚,住房的问题对于三表妹,已成了一块难医的心病。
大舅一家早先住的是某区办小厂的宿舍楼,大小七口人挤在一间半的小套房里,年头节下来几个亲友,显得十分拥挤,举手投足稍不留心,就会碰掉别人手上的茶杯饭碗。那时候五个表兄妹还小,挤睡在小间的两张高低床上,暂时不觉得别扭。大舅是极有心术的人,总想把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排放整齐,造出美雅的气氛,无奈空间太小,不出效果。
后来大舅退休,据说不占公房可以多领退休费,大舅在中华巷找到两间五十年代修造的平房,土木结构,外带一个两辆自行车就能占满的小院;这种旧格局的平房光线昏暗,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手臂碰在墙上都要往下唰唰掉土。这时候表弟妹们都已长大,两代男女七人在如此窄小的空间里起居饮食,压抑感可想而知。
总算等到了中华巷危旧住房改造拆迁的喜讯。大舅对以后回迁楼上的单元套房缺乏热情,想趁此机遇自谋出路,营造一处富有田园氛围的独家小院,安度晚年。这个思路牵引着大舅总往乐观的方面想,有了实施的冲动。请客、送礼,打通了几处关节,在西山下买了几分地皮,雇来推土机推平山坡,修整出宅址,已经投入了许多。这才明白,建造一个住处要比想象的复杂、麻烦,除了充足的资金,还得有柔韧的精力和耐性,得应付种种事先设想不到的困难,有些困难非个体能力所能排除。而其时已是欲罢不能,只得硬着头皮坚持到底。好在大舅身边有大表弟,大舅懒得做不便做的,皆指使大表弟奔劳,采买砖灰木料,督促拉运,大到一片片预制板,小到插销、门栓,都得操心到,稍有疏忽,浪费返工在所难免。
历经一年,终于盖起一溜四间坐北朝南的砖混结构平房。煞尾的活儿还未做彻底,大舅一家就搬了进去。亲友们替大舅高兴,伙同去贺房。到了现场,才想象到大舅一家为了这个安适的家,投入了多少心血和精力。这是一条傍西山的小沟叉,大舅的宅地在沟叉最里边,靠外还有六七家也在盖房,有的已经盖好,外观十分气派。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水,施工期间用水和生活用水,得去沟叉外的一个小单位拉运,还得陪着笑脸看人家的脸色。电灯也是经多方交涉刚刚接了一条临时线路。施工时为了节约费用,所有材料和施工用水都由大表弟用人力车从沟叉口拉进来,道路全是小上坡。晴天尚可,雨天,路上没脚的浮土全成了泥浆,拉着负重的力车步步艰难。看着明显黑瘦了的大表弟和神色疲惫不堪的大舅母,我们真为他们感叹,这房子盖得太不易了,如今苦去甜来,真值得庆幸呵!大舅着意给我介绍了往后的设想,哪儿种花,哪儿堆个假山,哪儿砌个小鱼池,哪儿修个月亮门……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这儿是个花影摇曳、鸡鸣犬吠的幽雅宅院。大家深为大舅的憧憬和陶翁式的心肠所感动。
岂料,不出一年,大舅家接连遭受两次致命打击。先是大表弟英年早逝、撇下妻儿。接着舅母蹬腿去了阴曹。有人说这宅址太凶,施工动土犯了关煞。有人说,在那样不便利的条件下施工盖房,把两人活活累死了。我同意后种说法。单纯体能上的消耗就够呛的,还要加上心理上种种的焦虑和忧烦,弄得身心憔悴。施工时,绷紧的神经和顽强的意志支撑着生命。一旦放松,张弛失度的弦哪有不断之理。
极度伤感的大舅心灰意冷,再没心情和勇气在这所房子住下去,匆匆找买主将房子连地皮出手,将就着在城内借了一间民房,试图在孤静中抚平心灵创伤,恢复元气。哪料,盖房时极度的紧张劳顿同样把他的生命磨蚀薄了,一年后,大舅也驾鹤西归了。
为了实现一个美好的憧憬,大舅一家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偶然也罢,必然也罢,播种希望收获灾难,这样的人生实在沉重苦涩。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心有余悸的三表妹以及那些长久被住房难题困扰的市民来说,哪怕多花点钱,集资买个商品房,应该说是稳妥明智之举。
祝愿三表妹早日喜迁新居。
“嫌贫爱富”析
试想,你的眼前站着两个人,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确切一点就是你在街头常见的乞丐形象。另一个脸面光鲜红润,衣着得体且浑身珠光宝气,即你常见的新潮人物形象。哪一个会愉悦你的目光乃至心灵?哪一个会让你感到舒服而另一个叫你厌恶?暂且不论一个为什么沦为乞丐,而另一个因为显富而有点俗不可耐。单从现象上看,这无疑是贫富的明显对比。虽然浑身珠光宝气不足以证明富到极致,但乞丐显然是穷到极致的体现。
这就引申出一个话题:嫌贫爱富。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某某嫌贫爱富。语气是忿忿不平的,提到的多是亲友中光阴相对滋润点的。那时我家极度贫穷,父母常为解决不了起码的温饱而愁得彻夜不眠。穷,让我们自卑又极度敏感,总认为被富一点的亲友瞧不起,嫌弃,从此耿耿于怀,认为嫌贫爱富实在可恶。加上自小接受“无产阶级”的教育,心目中对贫富有了明确的界定:贫穷光荣,富裕可耻乃至可恨。
上世纪60年代末,我参加工作有了固定收入,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周围没有明显富足的人,就自以为不再是穷人。亲戚中,有几个表兄弟家在农村,与他们的日子相比较,我几乎可以说是富有的。为了避免表兄弟们说我“嫌贫爱富”,进而疏远彼此的关系,我主动多上表兄弟的门,尽量体现自己的热情随和,不拘小节,用以证明自己虽“富”并不嫌“穷”。当时我的月工资不足百元,老婆小孩四个人过活,我的所谓“富”,是花钱买鲜菜,偶尔吃一顿肉。表兄弟的所谓“穷”,是常年吃自种的粮食洋芋萝卜白菜。事实上并无多大的贫富差别。基于名分上的不同,我是挣钱的工人,他是种地的农民,我做出积极姿态,只为彼此间不要形成某种心理隔膜,影响亲情。不料,一件极平常的小事改变了我的态度,或者说改变了我的观念。
过年,同妻去表弟家拜年。表弟两口一如既往,倾家中所有热情款待我们。说句心里话,在表弟家吃喝,食欲总是不好,得硬着头皮下咽。原因是表弟家里卫生实在太差。这次过年,表弟媳妇在房内火炉上炒菜,火炉挨着炕,坐在炕头的我们就目睹了一个细节:菜炒进锅里,弟媳将放在一边全是灰土油垢的锅盖取过来盖上,由于锅大锅盖小,锅盖就陷进锅里直接压在菜上。似乎是觉的锅盖上太脏不雅观,会让我们多心,表弟媳妇从柜上抓过一个显然是擦桌子的油腻抹布,擦抹锅盖上的灰土油垢。不是把锅盖拿到一边去擦,而是直接在锅内的锅盖上旋转着擦抹。我与妻对望一眼,彼此有了深刻的领会。
此后,我们就不太愿意去表弟家做客,非去不可,三言两语走人,用种种借口拒绝吃东西。及至近几年,干脆不再来往。
平心而论,我欣赏表弟的朴实、憨厚,也同情他苦挣苦做仍旧过着贫寒生活的命运。但我实在适应不了他们那种邋遢的生活态度和不讲究卫生的习惯。亲友间一旦来往减少,情分也就越来越淡。也许表弟认为这样的结果是因为我嫌贫爱富。其实,通过这些体会,我对“嫌穷爱富”有了新的理解。
处于贫困中的人,第一需要是温饱,所有的精力、兴趣、时间全投入在吃上,为吃奔跑劳碌,披星戴月,挖空心思。他们无暇顾及肚子以外的任何事物。这种最低程度的本能需要更多地体现出人身上的动物性。要求一个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人留意自己的形象,关注自己的体面,讲求环境的优美整洁,有悖天理。自然,长时期自我形象的忽视和无所谓,势必成为积习。
相反,只有那些吃饱穿暖后手里尚有余钱的人,才有剩余的精力、时间和兴趣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事物,才会有热情和条件留意自己的形象,雕琢、打磨和装饰自己生存的环境。虽然我们小时候听到了“嫌贫爱富”,似乎是单纯对富足的艳羡和对贫穷的厌嫌。但真正的穷与富不是只用财富的多少薄厚来分野,其中还有丰富的内涵。
有一种说法,人穷志不穷。实际上,人穷了,是没气魄讲志气。“贫穷生盗心”,“人穷志短”已是人所共知的。起码,穷人的自卑就是志短的一种体现。“穷”亲戚到“富”亲戚家做客,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触犯了“富”亲戚家的某些习惯和规矩(实际是文明有序的生存习惯)被“富”亲戚讨厌小看。这就是自卑。很多“穷”亲戚不肯上“富”亲戚的门,表面上看似有志气,实际是自卑作怪。贫穷造成的自卑,会影响人的一生。
我的一些小学同学,历经几十年生活的风风雨雨,这些年互相有了联系,间或聚在一起叙旧。看得出,其中有位同学对这些活动十分热心,联络,组织,跑前跑后招呼,连大家疏远了几十年的小学老师,他也能请来(他一直与老师保持着联系)。仔细推敲,他的这种热心肠从小就养成了。解放初期,大部分同学的家庭十分困难。像我,每日听到见到的除了父母无奈的叹息,为吃喝斤斤计较的烦恼,就是为生计奔波劳碌的艰难。这样的环境,闭锁着我成长的心灵和情感,处处时时只以自我生存为核心,没有精力和兴趣关注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最终,性格中沉淀了自私和冷漠。相反,这位同学由于处于小手工业者的家庭环境中,幼年童年少年没有受过贫穷的磨蚀,心灵情感正常发育,自小对自身以外的事物保持着热情和兴趣,培养出后来处处事事多为别人着想的热心肠。
可见,穷富的真正分野,不在于是否拥有令人艳羡的财富,而在于是否具备健全的精神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嫌贫,嫌的不是他没有财富清贫如洗,而是嫌他倚贫养成的自卑、庸懒、散漫和无所谓。爱富,也不是爱他拥有成吨的黄金白银,而是爱他利用富有营造出的文明习惯和庄重的姿态仪表。
如今,眼见贫富拉开了距离,且有愈来悬殊愈大的趋势。往后该如何看待“嫌贫爱富”?以笔者说,无论贫富,把握住自己的精神,别让它浮升或陷落。
井的故事
年前,外甥就有了打井的念头。庄子里来了几个河州人,打井挣钱。手头宽余沉不住气的,把河州人叫进院里,三下五除二,就有了一口水井。这可是让全庄子的人动心的事啊!早年,村外一口很旺的泉水,保障着全庄百多户人畜饮水,只是刮风下雨担水路上十分不便。春耕秋收大人忙得脚不沾地,靠小孩们抬提,缸里时常缺水。心眼活的,就从邻近的工厂接出一根自来水管,接着东家西邻效仿,竟然家家吃起了自来水。除了偶尔停水,庄户们就不想村外那口咕嘟嘟向上冒着水花的泉了。原本,这种拧一下龙头水就哗哗淌进锅里的便利日子只会越过越舒坦,却不料工业渐渐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来,一向慷慨的工人老大哥收起笑脸,不再给农民兄弟白白地供水了。想喝水,交钱来!眼看从龙头流出的自来水细得像月娃娃的尿尿,又像肾虚老汉解手,有一股没一股的,庄户们心里就躁起来了。偏巧这时刻来了会打井的人。
第一口井打出来,诱得庄户们拥在井边,抽长脖子往黑洞洞的井里张望,井底里如有一面亮晃晃的镜儿!好在如今打井用不着安装辘辘,哼哧哼哧摇辘辘打水。吊一个水泵下井,再接些软管上来,电门一开,水就从几丈深的地方欢欢地往外冒。庄户们掐指细算,泵钱,管子钱,打井工钱加起来,三百元上下。打口井在自家院里,吃水不再看外人脸色,值!外甥有了打井的念头,却被母亲劝阻。几年来为了备料盖房,肉不敢多吃衣不敢更新。打井花掉三百多,买砂石水泥又会缺钱。自来水虽然不旺不畅,好在还能对付着,不如等房子盖起来再说。
今春种完了庄稼,动手要盖新房,这才想到细弱的自来水只能对付肚子需求。大量的砂石水泥靠这时有时无的细水拌和,把人急出病来还会延误工期。迫于情势,咬牙先打一口水井。外甥叫来本家几个熊腰虎背的青年,两瓶“互头”喝尽,便有了豪情壮志:河州人会干的我们也会干,不就像打一口深点的窖嘛,打到深处缺氧,用鼓风机往里灌点风就成了。于是动手,三下五除二,真还在三丈深的地方见了旺水。泵吊下去,管接上来,电门一开,一股急水从管口喷出来,外甥笑得险些岔了气。
有了丰富的井水,这边出水那边和浆,房子起得格外快。一日,城里的舅爷来乡下做客,见外甥院里不但起了新房,还打了一口水井,感慨之余,声明把家里闲置不用的石头井台送给外甥,也好物尽其用。
这井台,三尺见方,五寸薄厚,中心一尺五寸的井口,菜绿石打凿成形,石色淡绿。早年,安置在舅爷院里的水井上面。那时舅爷正当英年,家里早晚饮用水,皆由他从井里打出再提进厨房倒入水缸供一家人使用。打水的橡皮拉拉系在长绳末端,舅爷把盘绕的井绳和拉拉提到井台,把拉拉扔入井口,由井绳从掌心索索地滑淌入井,而后前弓后箭站稳,身板一曲一直双手上下倒动,将一拉拉清凉水提出井口,水滴洒落,石色变深,显得洁净而清凉。天长日久,绳索在井口磨出几道凹痕。后来,舅爷的舅舅遭受批判冲击,舅爷受株连,被遣去都兰农村劳动改造。人去院空,只不知此井何时开始枯竭。及至舅爷一家平反回来,院是当年的院,房是当年的房,唯独水井已被垃圾填死,石头井台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放院里碍手碍脚,舅爷也不忍它被外人拉去糟踏。
如今,这井台已稳稳当当安放在外甥家的井口。全庄子打出新井十几口,惟外甥家这口井因安放了老旧井台而别具一格。新井安上旧井台,咂摸起来,似有点隽永又酸涩的意味。但外甥注重实际,就地汲水的便利让他没心思多想,意味不意味也就无所谓了。
花甲告妻女亲友书
活了六十年。
凭良心说,我这六十年过得还算称心。被双亲溺爱的童年不必多说。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的生命重创未能将我击垮,全赖了两个姐姐、岳母、续妻这些女性亲人的无私呵护。即便在困难时期,生活对我的困扰因她们的遮护而并不凛冽。至于精神上的痛苦,似乎是命运之神着意给我的有效磨砺,只让我“苦其心志”,不让我“劳其筋骨”。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我步入了花甲的生命序列,很安然地步入。单以寿命讲,比祖父母和父母幸运。尤其父母亲,是在饥寒交迫的双重挤压下含怨去世,只活了五十二岁。而我,是挺着福态的肚子和鼓着两腮的赘肉,穿着柔软的保暖内衣和挺括的毛料套装步入了花甲的序列。自豪地说,我遇上了好时代,大变革的社会正经历着方方面面的阵痛,这些阵痛波及到我身上,却是加了几次工资,勤奋自学获得的业绩也给我带来了实惠。少说,每天早餐的鸡蛋牛奶一顿也不缺。至于爱吃的别的什么东西,想吃就能买来吃个够。这样的饮食保证我进入花甲时健健康康的。借用和改动一个广告词为自己眼下的健康程度做个界定:六十岁的年龄四十岁的心脏。自然,这是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由于一年除了一两次好像必须要得的感冒,偶尔的上火牙疼,看书写作后的眼睛疲劳,还没有什么病来缠我。现在满世界风行的老年人的通病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前列腺炎,办公室伏案人的通病神经衰弱、肩周炎、坐股神经疼,以及正常人进入更年期的失眠烦躁抑郁孤独等等,都找不到机会来困扰我折磨我。我不否认这些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潜存着某些虚欺的成分,但对自我健康程度的自信,只会给健康增加成色。没人乐意说自己是病秧子病坯子。就连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唯一的热望还是奇迹般健康起来。
眼下,对我生命最大的威胁,是现代化了的物质文明。说白了,就是那些利用现代文明的缺陷而施行的人为伤害和不可预测的意外事故。人是最惜命的动物,说不怕死是虚伪。一只蚂蚁踩死就踩死了,兔子宰割就宰割了。一个人遭遇意外,会连带一大片。人的血缘像树根盘根错节地伸得好远好远,顾不了大多的毛根,但主根非顾不可。在我的虽然小的家里,我被视为支柱、大梁。故此,我十分小心地提防那些疯开的汽车和摩托,提防着那些可能从天而降的祸端。
话到这里,就得强调一下,如果我真遇了意外,处于昏迷而且医生怀疑抢救无效,那就别抢救,别做那种硬着头皮往无底洞里填钞票的傻事。我们全家一生的收入也经不住这样的“需求”。无论上帝是成心还是无意间动了我的生命开关,让我一刹那间站在了天国的门外,那就让我进去吧。别再固执着把我拉回来,如果硬要把我缺胳膊少腿甚至像植物一样放在床上,我会怪罪你们的。我是个心性高的人,要活就得像模像样,否则,去了最好。
无论有多么可靠的良好感觉,在世人眼里六十岁怎么说也算作老人了。老人该怎样生活?该怎样面对未来?就我而言,昨天和去年如何,我想明天和明年还会如何,我朝着既定的生活目标,不急不躁地稳步行进,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珍惜时间,我很少考虑或担心“老”给我带来了什么或造成了什么,顺其自然是我最基本的态度。但有些事还得想一想,而后要认真对待,或者说至少要有认真对待的思想准备。首一个,也是最具体的一件,六十大寿做不做?两三年前过生日,妻女就提念这件事,等我六十岁要做大寿。女儿们说说也就过了,她们各自的生活需要全身心料理,对老爸的过寿,有愿望也就够了。妻却不时念叨。可她闹不清该在羊年过还是猴年过。问人,各有说辞,其实这是用不着认真的。传统的习俗,人们理解不一样,体现就有了差异。我的心里懒懒的,不想过。不是条件不具备。就眼下的进项,请几桌客没啥要紧。可我对这种事缺乏兴趣。如果真要寻一个原因,我认为三个女儿眼下的生活紧巴巴的,都要为自己的孩子花费心思和钱财,为我过寿,无形中增加了她们的负担。走形式的事我一向不赞同,放在自己头上一样不赞同。至亲的大姐和谈得拢的朋友再三问我为啥不做花甲寿事,我不做解释,心里抱定主意,本命年也不过。为纪念年序花甲,在本命年出版一册文集,才是至理。
能坦然地谈论死亡,大约也是进入老年后才能体现的生命姿态。作为一个写文章的,读书写作使我反复地思考生活思考生命。不谦虚地说,我比一般的人更早更深地认识了生活和生命的实质。这让我说起死亡这个话题,也比常人理智。
二十几年的婚姻实践证明,我的妻是个称职的好妻子。自她以姑娘身嫁给我这个有三个孩子的男人,克勤克俭二十余年,把前妻遗下的三个女儿拉扯成人,从日常的衣食住行到上学就业再到婚嫁,她花费的心思是可想而知的。继母难当。继母与前妻子女的关系向来是微妙的,关键不在谁做得够不够,对不对,而在于没有血缘的那种心理隔膜。女儿们小时候,出嫁前,因为生活上的依赖和情感上的单一,这种隔膜没有显露出来。或者说,感觉有隔膜,却碍于我的存在,没让它显露出来,抑或就是我大意,没有觉察出来。我目睹并体察了妻对女儿们所有事的所有态度行为,不论明的还是暗的(换句话说是人面子上的事或者人后的事),我认为做得都没有出格。妻凭着一个善良女子的天性,也凭着本家传统的教养,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而且尽力把该做的做好,做得少有遗憾。我认为一个继母做到这个份上确属不易,也确实到位了。至于母女间由于没有血亲而存在的那种心理隔膜,似乎应该归咎于人性的缺陷,是没法的事,谁也不是成心要这样。
夜深人静。每每注视身边熟睡的妻,心潮便起伏不已、费了老大劲拉扯大的女儿们,成了家有了孩子就与继母有意无意地疏远了,而且总要找些借口和理由解释这种疏远,把过错归咎于继母。作为有血缘的父亲,我心里有数,听了也就听了,从来不盲目听信。20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妇体验,让我对妻有了透彻的了解,深为有这样一位妻子而欣慰和满足。我知道妻有好多好多委屈埋在心里,在我眼前装作没事的样子。实在盛不下说出一两句抱怨女儿们的话,我只以沉默作为回答。表面上,我只能做出不偏不倚的姿态,心理上,我是偏向妻子的。女儿们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和做人的责任义务,这些责任义务中,把父母已放在最边缘的一隅,不到迫不得已,顾不上思虑和行动。妻的冷暖,只能靠我去关注。妻原是心直口快肚里存不住话的人,见我对家务琐事始终保持不阴不阳的态度,也慢慢地学会把话捂在心里不往外放了,但这不是说她没有委屈。
我在文学上的追求和成果,全在妻百分之百的理解支持下取得的。由此,我对妻有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出于对文学的痴迷和在创作实践中逐步确立的人生观,我对别的事,特别是生活琐事持无所谓的态度。作为人夫,我尽量给妻子更多的关心爱护,让她从我身上得到应该从女儿们身上得到的那些温情和爱意。我相信,随着年龄增长和成熟,女儿们会用逐渐培养起来的理性,弥补人性的缺陷。那时妻女间的误会和隔膜只会越来越少。
在我弱年没有自立前,两个姐姐替我早逝的母亲给了我无私的呵护和扶助。如今,大姐的次子又来关注我的后事了。他好几次直言不讳地说:要为我这个无子的老舅包干一切后事。要害是不让我火葬,而要高抬深埋。我知道这是外甥的真心实意,可我不想苟同。火葬是政府提倡的,比土葬省事。即便骨灰盒的价码与棺材不相上下,但抬拿毕竟轻便得多。这一点我要坚持。我曾想过把骨灰撒入大河中。一辈子喜水,骨灰入水是最好的归宿。后来改变了这个想法。我撒骨灰,潜意识中有点做姿态的倾向。表白自己是作家,识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做事应该与众不同。可妻是平凡的人。我撒骨灰,她不会反对,但这样做对她不公平。我不能让她孤独,哪怕是她的灵魂也不能孤独。所以我决定把骨灰埋在父母坟前,与妻的骨灰埋在一起。
对女儿们,没有更多的话好说。在抚养、供学、就业和出嫁诸多方面,我尽力了,尽了一个普通父亲应尽的义务责任。女儿们出嫁就意味着自立。能否自立,因素很多,取决于女儿们各自的命运和造化,也取决于她们为人处世的态度方式。就眼下而言,三个女儿的日子还算过得去。相夫教子,需要她们把主要的心思和精力用在自己的家庭和儿女身上。节假日回娘家坐一坐,看一眼,同吃一顿饭,我就满意了。人老了,需要平静的生活,年轻人的生活习惯和处世态度我已经不适应了。我总希望女儿们能像我一样自强地对待生活。我依我的生存经验指导和框定女儿们的生活,实践证明是行不通的。行不通我就不再坚持,坚持只会自寻烦恼。女儿们遇事,我诚恳地以情以理表白自己的见解和态度,晓以利害,最终还得遵从她们自己的选择。无论择业离职,恋爱婚嫁,我没有把自己的意志强给她们。事实是,女儿们的任性和偏执让她们付出了很重的代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任性、敏感,是我给女儿们的遗传。我一生中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碰了不少的钉子,这种与生俱来的“病”给自己造成的生存障碍,克服起来很不容易。相信女儿们随着逐年的成熟,会自觉地去克服和改正。我的态度是:一方面不指靠她们为我做这做那,一方面尽量不给女儿们添加麻烦,不让她们在自立奋斗之年为我分心。假如有一天需要有人扶助和料理我和妻的生活,我的选择是花钱雇用保姆。我没有理由以父亲自居死缠住女儿们为我牺牲她们的时间和精力。我的这种选择由来已久,女儿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然,我也不希望女儿们给我的生活和精神添加压力。我轻易不给她们借钱。女儿生活出现拮据,多数是因为不会计划和料理家务,甚至就是盲目花销造成的。借钱给她们,就是助长她们的不良习气。我知道女儿们对我一肚子不满。不满就不满吧。我要逼迫她们学会自立自强而不去指靠外人。如果女儿们遇到的难题超过自身应对的能力,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但也把握一定的前提。
说了这些,自觉有点“赤裸裸六亲不认”的架势。但天性如此,丑话还是说在前面好,无论我活着还是完蛋,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既是我提前说给亲友们的遗嘱,也可以当作死亡后追悼我的祭文。
就眼下我的身体状况和热爱生活的程度,我坚信不在意外的袭击下,再活它十年不成问题。也许,生活证明我这些话说得为时过早,也许说得恰到好处,谁知道呢!
含饴弄孙
有了岁数,就对幼儿着意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生活的热浪,在迟暮的心海里再难推出波澜。褪了成色的感觉里,似乎惟有幼儿能填充进鲜活的内容。
到阳历十月底,小外孙阳阳满四岁了。四岁,在我的生命初始是混沌的,很难说清那些模糊的片断记忆是四岁时还是后来产生的。可身边的小外孙却像一个天才艺术家开始给我们表演精彩节目了。在两个老人伴居的家里,她的表演无异于一台时时出彩的独角戏,给两个“观众”生发出许多的愉悦。
党校院东起了新世纪大厦后,配套修了一个水池,数支喷头把水送上高空,而后散落池内,水雾弥漫四周。入夏散步,发现池中起了一个褐红大理石基座的标志,银灰色金属的抽象造型,很现代也很艺术。基座正面,刻了四字的金色铭文:时代之光。妻走近水池一边护着外孙免得步入溅出的积水,一边念出铭文,孰料小家伙紧随外婆口气来了一句:“之光”就是“吃光”。妻来不及纳闷就哈哈笑起来。小家伙纯真无邪,一定是依了外婆的发音,把“之光”感觉为“吃光”。这种生发纯属自然,却引发我们世故的联想,由衷感到,小家伙的小小脑袋无意中冒出的思维火花实在是太有趣了。
一日下班回家,妻喜冲冲地问:“你猜,今天阳阳说了一句啥话?”我笑了笑。猜幼儿说了什么话,类同猜测百灵鸟会唱出什么调儿,金鱼会如何摆尾转身。拿世故的思维框定纯属天然的生发,是件难事。我相信阳阳的小脑袋胜过一个万花筒,随着眼珠的转动和小嘴巴的启合,发生着光彩斑斓的变化。这种变化显示出来,就是阳阳不到三岁就会说“可能”、“不然”、“除非”、“也许”这种性质的词语。虽然是无意中冒出一句,却用得十分得当。让人不能不对自然的造化和生命的奥妙暗暗叫绝。
原来,阳阳玩耍的同时,哼哼唧唧唱一支不知几时听会的歌儿:有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小薇,长着一对温柔的大眼睛……妻受感染,跟着哼唱了两句,阳阳却说:这是年轻人唱的歌,你老眉吭哧地唱什么?妻故意惹逗,重复哼了两句,阳阳就严肃了眉眼说:看样子你不想跟我过了,那就跟小薇过去吧。听,一副居高临下不容置辩的大人腔调。妻听了这样的趣话,势必要与我分享。
一日午饭,妻给我盛一碗头晚剩的肉丝、豆腐丁、黑木耳组合的汤。因是剩汤,没给阳阳。见我喝得滋润,阳阳声明要喝,我承诺喝去清汤,剩下肉丝木耳给她吃。她专注地看我喝了两口,及时地说:“我们家的老先生,好了好了!”
类似的趣事,给我和妻添注了不少的快乐。我们以赞赏的心情为她嘴里冒出的这些趣话哈哈发笑,悉心关注和领会她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和细节,就像领会一朵金黄色花朵何以生出一圈黛色的裙边;数百只蝴蝶的花色何以不会雷同,并且那么优雅和均衡。我们混沌地度过了自己生命的初始阶段,却在孙儿身上看到了生命初始的光华折射。我们实在不想让她长大,就这么定位在三四岁这个位置上,永远给我们强劲的快乐,多好呵!
阳阳除了熟睡,小胳膊小腿总在动,动的频率让我们怀疑她有“多动症”。其实一旦阳阳安静下来,我们心里又像少了什么。妻要忙活,不让阳阳粘缠的办法就是给她找出动画片。看电视能让阳阳安静,那种坐在沙发一角,盯住荧屏的专注的眼神和憨稚的静态,每每吸引我从门外探头欣赏。一次在厨房做饭的妻意识到没看电视的阳阳足有七分钟无声无息。寻看,是她睬着小凳在洗漱盆边洗头,头发像雨淋过的乱草,前襟和两袖都湿了。这次“自立”让阳阳吃了服药打针的苦头。好在只是轻微的伤风。
小家伙总像逃避吃药打针一样逃避吃饭。必须由外婆把她挤在沙发角落,或者挤坐在窗台,连哄带吓才嘻嘻哈哈挤眉弄眼踢腿扬手地吃下一碗面条或者米饭。我主张叫小家伙尝尝饿的滋味,只有饥饿的人才会主动进食。妻认为那样做是不负责的放任,事实证明妻的耐心适宜幼儿的成长。一月半月下来,小家伙的腮帮圆了,小腿小手肉肉的。外人见了抱起来:哟!这么结实!
妻对外孙的关注呵护,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每每我们上街入市,妻的眼睛总往儿童用品柜上寻觅,有入眼的小衣小帽小鞋,就想买回家去。往往是我找些理由打消她的这种念头。我不赞成她把阳阳往商店领,又那么爽快地为阳阳任性的需要掏钱。实际上,我心里总在找理由否定自己的这种“无情”和“吝啬”。女儿们小时候,条件太差,顾了肚子就把很多事情忽视了。记得阳阳母亲三岁那年,生母去世不久,因肺炎住进了医院。打针期间,见旁边病床上的小病友玩一只小鹿玩具,女儿巴巴地望着,渴求的眼神那么强烈。我从小病友手里借来小鹿让女儿玩。躺在病床上的女儿翻来覆去地抚摸那只乳白色、有褐红斑纹的小鹿,爱不释手。当时那玩具顶多几角钱,我却无力买给女儿。这让我深深地内疚了很多年。反思起来,当时在极有限的收入中,抽出几角钱给女儿买一只小鹿,虽然经济上要承受短暂的压力,但不会沉进心里变为永不消解的内疚。如今,我跟妻尽可能地满足阳阳的分明不是必需的需要,就是为了弥补当年心里留下的这个大大的缺憾。孙辈的存在,给了我们修补心里这类创伤的机会。我们那被生活的酸甜苦辣腌渍的近乎枯槁的心灵,在对幼小的深情关爱中得到了充实和滋润,这大约就是有了岁数的人之所以溺爱幼小的原因。
一日傍晚在院里散步,阳阳与同在幼儿园小班“上学”的同学果果一起追逐玩耍。同岁的男孩亮亮看着,说:“这两个女人跑得真快!”女人!这是多么老熟的成人语气,四围的大人都为幼儿嘴里冒出这样的趣话而哈哈大笑。我也在笑,可笑过之后,心里却忽然涌现一些隐隐的担忧。我们生活的时代太好了,让幼儿不时冒出大人的话来。小孩子越来越聪明,不是坏事。但如果一路这样聪明下去,聪明到刚出娘胎就圆睁眼睛叫爹叫娘,接着阿哥阿妹情意长地唱起来,会是什么结果?(未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