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江湖

2012-12-31 00:00:00野夫
视野 2012年12期


  “江湖”这个词是庄子创造的。在庄子笔下江湖就已经是和廊庙相对的一个存在,在体制之外的一个广大的民间社会。
  有一个小故事:庄子坐在湖边钓鱼时,一个国家的使者请他到朝廷做官,庄子指着湖里面一个自由爬行的乌龟说,你看我是去做朝廷支撑廊柱的乌龟,还是做一个自由地曳尾涂中的乌龟?
  这样的一种江湖文化,墨子把它进行了具体化,比如江湖是需要弘扬兼爱和非攻、是要打抱不平的,是要扶弱抗暴的。当一个国家欺负另外一个国家,墨子要带着弟兄们帮他守城。
  我觉得中国最伟大的一支文化就是墨家文化,完全是一帮民间的人,就像他写的公输班这类人物,他带着兄弟们行走江湖是要行侠仗义的,是要和暴力作对的。墨子倡导的这种侠文化一直在中国默默传承。
  后来有了“走江湖”的说法,这个词儿大概是诞生在宋元期间,最初是诞生于禅宗,很多天下修禅者到江西和湖南拜访高僧,所以大家称“我们是走江湖的”,也就是走江西和湖南。禅宗的这样一个口头禅传到了民间社会讨生活的人们口中,像杂耍的、算命的、卖药的,这些人把这个词借过来称之为“行走江湖”,这是指在底层社会凭一技之长讨生活的人。
  这样就慢慢地诞生了所谓的道门、社团、帮会,帮会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诞生的。
  传统中国社会的帮会并不像今天我们的体制对它的描述,把它等同于黑社会、等同于犯罪团伙,这是对中国民间社会最大的一次诬蔑化、一个破坏、一个诬陷。 传统中国社会的帮会,更多地传承了墨子的侠文化,在这个世界担当公义。现在,从一些相关书籍上看看就可以发现,像民国的青帮洪帮,他们并不完全是与犯罪相关的,这就是为什么连蒋介石都是帮会中人。民国社会里是允许有民间社团的,在今天任何一个民主国家,这种江湖社团都是合法注册登记的。
  我相信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我们在这个社会都在追求公正,我们都在追求善良,都在追求互相帮助,这就是江湖,这就是真正的江湖精神。而这个江湖,不需要结社。
  今年7月北京暴雨,那些在雨中开着自己的车去机场接送陌生人的人,这就是江湖精神。这本来应该是朝廷干的事儿,这么大的雨你们就应该派车到机场去接人。很多人自发地组成队伍开车去房山救人,我认为这就是伟大的江湖。
  今天,像这样在社会上践行着江湖精神,践行着公义、公道的无数个NGO组织,无数个志愿者,我在民间见到了太多太多,他们去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他们有些是佛教徒和其他教徒,但更多的是像我这样没有信仰的人。
  我没有信仰佛教、道教、基督教,我就信仰江湖,我信仰心中的真善美,我信仰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为减少这个时代的黑暗发一份光,这样的江湖在民间大有人在,我结识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人。
  我认识很多很多这样的江湖中人,隐隐地传承着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古老的道统、道术,在民间薪火相传,在这个时代行使着公义,传承着江湖精神。
  在这个时代做好事要面对很多的不公平。我为什么要写作我认识的江湖?是因为我要传承这样一些光彩的东西,这样一些感人的东西。我们在这个世界是要学会爱的,我们要把这种爱传递下去。我们从这些大哥身上学到的为人处事方式要传给这些兄弟,这些兄弟要传给更多的姊妹。我们也许不是任何一个教的教徒,但是我们是真善美的教徒,我们信奉做一个真实、善良、美好的人。我们要在这个时代追求公正、追求自由、追求权利,甚至要帮助别人追求权利,即使会受到各种不公的待遇,但是最终这个国家会在每个人的努力之下一天天变好的、一点点变好的。
  我怎么发现江湖的呢?
  我当了警察之后有一次从海口回湖北探亲,坐车到了湛江要等第二天的火车,当时是半夜到的湛江,那会儿穷,同时又剩下几个小时要赶火车,因为是夏天,就干脆不住旅店了,就在火车站门口的水泥地铺上报纸准备打发这一夜。
  我看见旁边躺着另外一个比我年纪大的残疾人,因为我穿的是便衣,一会儿就有火车站的人打着手电筒过来,把那个人踢醒说不许在这儿睡,就要赶走那个人。因为我坐在那还没睡,我就站起来。因为在这个国家,在年轻的时代穿制服的人心里有底不怕对方,我就出来干预,我说凭什么不许在这儿坐?我们这影响你什么了?我并没有亮出我的警察身份,但是那个人看我不怕事儿的语气,骂骂咧咧地就走了,那个残疾人对我很有好感,拿过烟跟我敬烟,我也睡不着跟他聊天,一聊让我大开眼界。我就问他你是哪儿来的?唐山来的。我说你到哪儿去?准备到海口去。你去海南干什么?他说我是走江湖的。我说你走江湖靠什么吃饭?他说我是玩木花儿的。玩木花儿是什么呢?就是摆象棋残局。江湖上有一路是靠摆象棋残局过日子的,他就是玩木花儿的。一副残局摆在这儿,十块钱或者两块钱一盘。中国喜欢象棋的人都认为自己是高手,输了的话就给我两块钱,这个是犯罪吗?不叫犯罪,是愿者上钩。江湖中有一本书就叫《江湖残局》,就是给江湖人的一碗饭。这种残局都是古人的智慧设计出来的,就是你怎么走看似赢的棋一定输,除非国家级的大师能够打平,是毫无破绽的,就等于给残疾人一碗饭,在过去又没有残联,就得靠个手艺吃饭啊,他不偷不抢靠摆残局吃饭,他说我就是吃这碗饭的。我说为什么要跑到海口去玩木花儿?他说我没去过海口,所以想去。
  他说,他还从海口通过朋友进了印着裸体画的扑克牌,那就有点犯法了,他不知道我是警察,干这个事儿我是可以抓他的。我就有意地跟他聊天,他跟我讲了很多很多的江湖故事,当场给我玩牌,怎么样洗牌,比如说斗地主发牌,永远大王、小王都发在自己手上,那一套手法太厉害了,那就是电影里看到的,绝不是虚构的。押三张牌,在路边上也有这种局,你永远押不准,跟我讲骗局在哪。
  讲到天亮了要分手了,我说老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他打量我,教书的吧?我说你可能走眼了,我把我的警官证拿出来给他看。他说我行走江湖20年这是第一次判断警察判断走眼了,吃江湖饭的人哪怕对便衣警察他都能认识,因为他是他的天敌啊。我说我是刚出道的警察,身上还没有那些坏毛病。
  总之,江湖是一个很大的,在体制之外的,悄然存在的,承载着道义的,承载着这个民族善良的一个地方。我希望大家即使不是江湖中人,也要心中拥有一个江湖,而且要拥有一个正义的江湖。
  (朱坤摘自《三湘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