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乡土学者曹锦清 魏承思
华东理工大学教授曹锦清是我的老友,如今已是国内著名社会学家、三农问题专家。他的著作《黄河边的中国》于2000年出版后,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出版伊始就卖出3万多册,现已再版8次。上海市局级以上干部人手一册。当年的“两会”代表争购此书,成为大会关注“三农”问题的触发点之一,并受到江泽民、汪道涵等领导人高度评价。
初识营锦清是在1986年。当时我为了创办《思想家》杂志而网罗人才。有人向我推荐老营,说他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高材生,学问人品都不错,但被分配到城建学院教书,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我们相约在他家见面。当年的曹锦清身居斗室,满架满屋都是书,还有就是浓重的烟味。
老曹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像学者,倒像个农村干部:粗壮的身材、微秃的头顶,说话声音洪亮,带有浓浓的宁波乡音。记得那天,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告诉我,他出生在浙江兰溪,幼年丧父,5岁去龙游县上圩头乡横路祝村的外婆家生活。10岁时被母亲带到上海。在学校被同学当乡下人歧视和欺负,因而一直留恋乡村的外婆家。山野的宽广和自在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以至他数十年后对上海仍然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对都市生活不适应,更喜欢乡村。
不久曹锦清就被我借调到市委宣传部筹办《思想家》。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杂志没有办成。1988年,华东理工大学(原“华东化工学院”)成立文化研究所,想申请一个刊号办杂志,所长陈奎德教授找到我。因为当时已暂停批核新刊号,我就说只有把《思想家》让给他们,但条件是让营锦清随杂志一起去他们的文化所。陈教授满口答应,老曹就此去了华东化工学院。我们还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
80年代中期的学术界相当浮躁,动辄西方的价值标准和学术语言,大家都在说中国应该怎样,但对中国实际上是怎样,以及为何是这样,则茫然无知。此时,学西方哲学的曹锦清却主张“返回国情、返回历史、返回实证”,直接阅读中国社会生活这本大书。最能代表中国社会现实的是乡村,80%的中国人依然生活在乡村。中国现代化的目标、实现途径及过程,归根到底是受中国农民、农业与农村的现代化所制约。然而散布在中国全境的数百万个自然村落,现实处境如何?是否正快步走在现代化的路上?它们对中国的现代化究竟意味着什么?曹锦清怀着对乡村的挚爱、对农民的特殊情感,自然就把目光集中到了乡村社会。
有一天,他来找我说:同事张乐天的老家在浙江海宁盐宫镇。听说那里的村支书还保存着一套从土改以来的完整的工作笔记。他们准备去蹲点,对农村的社会文化变迁进行实地考察。为了工作方便,希望我能用宣传部的名义替他们出具一份介绍信。我听完老营的想法,当即表示支持。他们在那里前后调查一年半,4年后出版了《当代浙北乡村社会文化变迁》一书,为研究中国农村社会提供了翔实的资料。
曹锦清说,浙北调查只反映了沿海富裕地区乡村社会面貌,还不足以理解整个当代中国农村社会的真实情况。于是他又gvQfsoCbHgMXFY0WnQ5TaQ==选择黄河边的河南乡村进行调查。最初经费没有着落,上海老市长汪道涵听说后,把他找去问要多少钱。曹说大概需要5万元左右。汪说:没问题。曹说:“我没有报销的发票。住在农民家里,看谁穷,可能就多给点。”汪还是说:没问题,不要你一分钱发票。营承诺:“调查发生的费用就用这笔钱。若不够就再给我一点;多了,我就还给你。”汪道涵还让老营代他去信阳看看。他说:我人老了,走不动了。
经费落实了,可是怎么进入河南乡村呢?内地乡村仍是一个封闭社会,官员的防范和村民的疑虑,使陌生的调查者根本不得而入。如果得到当局的许可和支持,自上而下地“进场”,只可能看到和听到他们想让你看和听的东西。老曹想弄一个全国通行的记者证,费了半天劲也没成。最后还是托河南大学的3个朋友通过熟人关系从“后门”进入了现场。
1996年5月,曹锦清只身来到河南,走进乡野田间、农家庭院,每天风尘仆仆,四处奔波,舟车劳顿,深夜无眠。在经历了一百多个日夜的实地调查后,将沿途所见、所闻、所思、所虑结集成《黄河边的中国》。书中没有任何煽情,也没有任何修饰,是一本实实在在的调查报告,以对当下农村生活状态、对基层官员和农民心理的真实展示,呈现出一个为主流话语所忽视的活生生的中国乡村现实图景。在西方那套学说占主导的当今学界,曹锦清成为一个异数。
他说:“我要呈现一个事实给大家看,尤其是给处在城市里急于与西方学术语言接轨的知识分子看。让他们看一看,在急于向前跑的时候,不要忘记中国的中西部有更大的一块——更广大民众的实际生存处境。”当大量知识精英将学术活动与个人的名利考量密切结合的时候,曹锦清则把“用思想来守护民族”认作学者的最高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