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鲥贡

2012-12-29 00:00:00王志坚
食品与健康 2012年3期


  世间有一种鱼,鲜得让明清两朝帝王垂涎三尺。历经五六百年的狂啖滥捕,渐渐地,便销声匿迹了,以至现在的人聊起它,就如珍稀动物一般。它,就是鲥鱼。
  鲥鱼形秀扁长,色白如银,栖息海洋,每年夏初上溯江河,产卵后再洄游海洋,年年如此,出入有时,不误时节,诚如宁原《食鉴本草》所说:“鲥鱼,年年初夏时则出,余月不复有也,故名。”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指出,鲥鱼“春夏时有,余月则无”,阐述得十分确切。广东在暮春三月始有鲥鱼,当地叫它三鯠。俗语说“三月鲥鱼九月橘”,清代诗人、美食家袁枚奉劝食客“三月食鲥鱼是也”。过了六月六,连一尾鲥鱼也见不到了。“六月六,戳破鯠三屋”,俗语说的是,机不可失,鲥(时)不再来。
  
  鱼中隽味
  鲥鱼为鱼中隽味,《尔雅》、《玉篇》等古籍早有记载。
  鲥鱼不同于一般鱼货,不但季节性很强,而且“诸鱼水养可生,此鱼出网即息;他鱼生息可餐,此鱼味变极恶”。李时珍说得言简意赅:鲥鱼“其性浮游,才出水即死,最易馁败。”正因如此,御膳房常将臭鲥鱼加许多作料,烧好了供上方玉食也不敢说破真相,以致从未到过江南的皇亲国戚、高官显爵都以为鲥时就是这种味。明代有个宦官受命出镇南方,到任正是四月天,僚属欢宴,有一味用网油包起来蒸的鱼,食之甚美。宦官问地方官员是什么鱼,回答是鲥鱼。谁知那宦官连连摇头,说:“你们别骗我,在皇宫鲥鱼我吃的多了,根本不是这个味!”呜呼,假作真时真亦假。
  人们能吃到鲥鱼的时候实为短暂,鲥鱼也更增名贵身价了。江宁织造兼两淮盐政曹寅算是呼风唤雨式的高官,然而他进贡皇上的,也只是腌鲥鱼、糟鲥鱼。他在《楝亭诗钞》鲥鱼诗云:“三月齑盐无次第,五湖虾菜例雷同;寻常家食随时节,多半含桃注颊红。”后注:“鲥初至者,名头膔,次名樱桃红。予向充贡使,今停罢十年矣。”诚然,糟鲥鱼难敌鲜鲥鱼,但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尝到的。
  因为鲥鱼入贡,身价不菲,所以富绅食鱼极为破费。清代《冷庐杂记》载:“杭州鲥鱼初出时,豪贵争以饷遗,价值贵,寒窭不得食也。凡宾筵,鱼例处后,独鲥先登。”胡书农学士诗云:“银光华宴催登早,腥味寒家馈到迟。”清人黎士宏《仁恕堂笔记》曰:“鲥鱼初出时,率千钱一尾,非达官巨贾,不得沾箸。”
  令人痛心的是,由于长江生态环境恶化以及滥捕,鲥鱼濒临灭绝。如今市面上的鲥鱼,多为来自缅甸、美国等国,口味无法与长江鲥鱼相比。
  
  缤纷颂诗
  鲥鱼成为名贵之鱼,大约始于宋代。梅尧臣《鲥鱼》诗中的诗句“四月鲥鱼逐浪花,渔舟出没浪为家”传诵于世后,江南文人骚客始以食鲥鱼为时尚。历代文人骚客饮酒赋诗中赞美鲥鱼,又为美食增添更多魅力。
  初夏时节,鲥鱼正盛。王安石《临川集》有诗赞美鲥鱼曰:“鲥鱼出网蔽江渚,荻笋肥甘胜牛乳。”这个时候,苏东坡常去酒家品尝鲥鱼,久而久之,连清蒸鲥鱼的烹调技艺也摸得一清二楚,诗云:“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按宋代度量衡标准,一尺约合今制30.72厘米,即使诗人稍有夸张,但硕大的鲥鱼确实难得,品尝起来自然非同一般。
  明清以来作文题诗以颂鲥鱼者凡数十人。《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写到地方富豪兼官僚的西门庆家庭便餐的一道糟鲥鱼:“……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燕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应伯爵吃。”且不说西门庆品尝糟鲥鱼如何惬意,就是从这寥寥数语的描绘,也足令人馋涎欲滴。
  郑板桥诗中说到扬州人煮鲥鱼突出“烂”字,家家户户都会,普通的配料唯有鲜竹笋而已,云:“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吩咐厨人休斫尽,清光留此照摊书。”用鲜笋作鲥鱼的辅料,最为适当,为了吃鲥鱼而不惜割爱,只是告诉厨师手下留情而已。郑板桥这一饮食观倒符合同时期的诗人、美食家袁枚“鲥鱼贵在清字,保持真味”的见解。如此烹调,不仅能一饱口福,而且是一种美的享受。袁枚特别提示:“蒸鲥鱼者,专取其肚,而不知鲜在背上。”
  鲥鱼的肉肥嫩甘美,可惜细骨太多,所以刘渊材有“鲥鱼多骨之恨”。
  
  百年皇贡
  专制时代,天子富达四海,各地名产皆须进贡。鲥鱼至美,列为“八珍”之一,自然荐作名贵御膳。鲥鱼何时成为贡品?元代以前未有史料记载,明代正德年间以后,鲥鱼被规定为金陵(今南京)应天府“御贡”。
  金陵自古为江南重镇,也是江东鲥鱼主要产地。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念念不忘金陵鲥鱼的鲜肥,便下令金陵向北京进贡鲥鱼。鲥鱼出产有严格的季节性,很难保证鲥鱼的品质,为此明朝官员们大动脑筋,安排人力、物力,组建了一整套运送鲥鱼入京的系统,耗资十分巨大。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金陵城外临江,旧设鲥鱼厂,每打鱼,内官出视,科索百端,大为渔户及地方之害。乃至冬月椎冰,令渔者跣立打捕。”由于路途遥远,船内藏冰融化,难以保鲜,所以贡船每到一处,都要索取当地藏冰,以新替旧,反复冰封,确保入贡鲥鱼新鲜程度,以供御膳。在入贡船中有皇家御厨亲自监察,直接掌握鲥鱼的保鲜度。
  到了清代,依然保留明朝进奉遗制,鲥鱼仍为八百里加急送京的贡品,只是由水运改为陆运罢了。据传,康熙二十二年鲥鱼上市时,从镇江到北京,每隔15 公里设一驿站,并备有冰窖。竖起高大的旗杆,白天旌旗高悬,夜间灯笼高照,又从蒙阴、沂水等地调来健马3 000多匹,数千人日夜待命,像传送紧急军情一样,飞递鲥鱼,几千里路限22个时辰赶到,人民受尽荼毒之苦。陆路飞骑贡送鲥鱼较之水运速度快而行程短,经常是江南鲥初下,燕北飞骑已至。真可谓:“进鲜第一矜先睹,风味贫家哪得知。”
  鲥鱼到京之后,成为帝王专享之物。当皇室成员尝鲥鱼之后,为示恩宠,也将鲥鱼分赐给大臣,那些获得的宠臣无不欣喜若狂,拱手称贺。朱彝尊,康熙间授检讨,入值南书房,作为皇帝的近臣,有缘吃到御赐的鲥鱼,《腾笑集》记以诗云:“京口鲥鱼尺半肥,黄梅小雨水平矶。乍粘越网千丝结,早见燕心一骑飞。翠釜鸣姜才敕进,玉河穿柳旋携归。乡园纵与长安近,四月吴船返尚稀。”
  鲥鱼进贡,为时200余年,由于惹起了民怨,一些正直的地方官也为民请愿。一直到康熙二十二年,山东按察司参议张能麟根据实情写了一篇很有影响的《代请停供鲥鱼疏》。奏疏写得情真意切,感动了康熙帝,他来个顺水推舟,恩准奏章,下令“永免进贡”。
  
  烹鲥撷华
  《山堂肆考》载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个爱食鲥鱼的老人,家有三个儿媳妇,老大和老二的媳妇都把厨房的事情交给刚过门的小媳妇做。一天,买了鲥鱼,大媳妇和二媳妇在旁边看三媳妇怎样烧鱼。只见三媳妇把鱼拎到河边,细心洗涤,并把鲥鱼鳞一片片刮下。大媳妇和二媳妇看了不禁大笑。随后又见她用丝线把鱼鳞一片片穿了起来,她们更笑得前仰后合。去告诉老婆婆,老婆婆到厨房一看,只见三媳妇把鱼鳞钉在锅盖的木板上,对准锅中放好作料的鱼碗,这样,水气一洇,鳞中鱼脂全滴入鱼内,不仅肥腴鲜美,而且吃时不用吐鳞。老婆婆夸小儿媳妇聪明。原来,小儿媳妇是浙江富阳人,富春江也产鲥鱼,家家户户都爱吃,所以也有其独特的烧法。
  《明宫史·饮食好尚》载:七月十五日中元节,甜食房为皇帝进供清蒸鲥鱼,食时不去鳞,光泽耀眼,色彩和谐,外脆里嫩,肥润鲜香,以姜醋蘸食味道更佳。
  如今,香港酒楼餐馆也深知鲥鳞味美,清蒸时,用猪网油覆盖其上,尽量保持鳞片完整,以此更增腴味。现代营养学家发现,鲥鱼的鳞内含有丰富的脂肪,加热烹调后自然溶化,使其更加鲜嫩肥美。吃鲥鱼没有吃鳞,等于没有吃到鲥鱼。
  鲥鱼鳞不仅疗疾,亦可制作装饰品。古代江南人喜爱从大鲥鱼刮取鳞片,用石灰水浸过,脱脂晒干,待层层翘起,便可做女人头上的花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