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花开

2012-12-29 00:00:00舒辉波
少年文艺 2012年7期


  太阳还有老高,我就背着书包去寻父亲,隔着一片松林,就已经听见了父亲的吆喝声。
  “过——来——哎——”
  每当耕牛走到田边要调头的时候,父亲就吆喝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被父亲吆喝成九曲十八弯,父亲的声音光滑得像匹缎子。
  老牛听见这婉转的调子时,就舍不得再用耳朵拍打眼前的蝇蚊,竖着耳朵听,直听到那声音飘到棉花堆一样的云里头去了,才赶紧摔着耳朵,拍打着早已经聚成了一团的蝇蚊。
  我默默地坐在田边,捧着书迎着太阳眯缝着眼睛读着,每每读得带劲儿的时候,就被父亲的吆喝声打断,于是扬起头,憋足了劲儿喊道:“不许唱!”
  父亲呵呵一笑说:“不唱,牛困人乏啊——”
  父亲还故意把这个“啊”字拖得好长。
  老牛也扬了脖子,“哞——”
  他们这样一唱一和,我只好放弃抗议,就这样在父亲的吆喝声中从我喜欢的故事里出出进进,来回奔走。
  “吁——”父亲这最后一唱仿佛是一个句号,卸下缰绳后,父亲揉揉老牛的肩膀头,再用劲儿地拍拍说,“伙计,歇歇吧!”
  我于是起身把书放进书包,揉揉眼睛,才发现天光已经黯淡,松林镀了一层金色,扭过头去,太阳已经闪在了山林的背后,几道金光从林木的罅隙里射过来,灿烂无比。
  我从父亲手中接过绳头,牵着老牛寻得一片水草丰茂的洼地,老牛翕动着黑湿的鼻孔,粗粗地喘息,迎着夕阳,摔打着长长的尾巴,于疲惫之中,带着满足。
  老牛低着头用它那细长的舌头卷起鲜美的绿草,急急地吃着,我看见被我从草丛中惊起的蚂蚱在夕阳中四散地飞起,翅羽镶着太阳的金光,心里惦记着没有看完的故事,但,此刻的天光,已经不适合阅读了。于是,就逮住一只大肚子的螳螂,放在手心,一不小心,被它弯曲的刀臂上黑色的尖钩从指肚间划下道口子,一颗圆圆的血珠子冒了出来,正诧异间,那大肚子的螳螂灵巧地腾挪,夕阳下展翅飞走……
  于是,扭过头去看太阳,一群鸟在太阳底下飞着,起初还能听见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到后来,只看见一群小黑点消失在金黄色的霞光中。
  看到眼中流出了泪,看到心中有了惘然,再看太阳时,就发现圆圆大大的太阳只剩了一半。
  垂下眼睑,只愣了一下,太阳就不见了,只剩下西天上一片霞光,留作太阳曾经经过的证据。
  等到最后的天光也消尽了的时候,夜虫仿佛得了号令,一起鸣唱起来,举起手,五个指头就有些模糊不清了,心里于是生出了许多孤单,害怕鸣唱的青蛙引来了长蛇,害怕回头的时候看见了没有下巴的鬼魅,心中这么想着,就往往忍不住胆战心惊地回头望,回过头,老牛静静地吃草,“忽呲忽呲” ……
  被惊扰了的夏虫短暂停顿之后,鸣唱仍然继续。
  又过了好久,夏虫再次稍作休息,连老牛也停止了“忽呲”,仰起头来,一轮月亮水汪汪地站在了头顶上。
  老牛扬着脖子,喉头微微地滚动,嘴唇边的胡须滴下点滴的夜露,它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月亮,再低头“忽呲忽呲”地啃草。
  夏虫们也松了口气,重复着刚才的鸣唱。
  父亲已经挖完了四个田角——每次调头的时候须把耕犁抬起,所以四角就成了死角,原本也可以不挖的,但父亲喜欢把田地整成方方正正的样子,所以,总是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挥动膀子挖田角。
  挖完田角后父亲又装了一车的红薯藤,我打了个呵欠,伶伶俐俐地从车尾爬上高高堆起的红薯藤上,染了夜露的红薯藤凉凉的,我躺在上面,望着月亮,凉凉的,水一样的月亮也凉凉的。
  父亲还在收拾着,和老牛一起,和月亮一起,默不作声。
  不知不觉车子摇晃了起来,我揉了揉眼睛,望着月亮,忘记了刚才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再一伸手,发现我正盖着父亲宽大的上衣,我拢了拢衣角,看着慢慢向我身后退去的松林,不看也知道,父亲正驾着老牛归家。
  忽然,车速慢了,父亲叫了我一声,我假装仍在睡觉,没有吱声。
  车子停了下来,老牛立在那儿不出声,父亲也没有出声,他们之间从来都非常默契。
  父亲走到一片田地边儿,站在那儿,微微张着嘴巴,我望过去,一片细碎的小花雪一样静静地开在月光下。
  我的嘴巴就那么半张着,看着月光下那片雪一样的小白花儿,直到感觉呼吸困难,才想起来应该呼吸。
  于是,一股淡淡的清香进入我的肺腑,我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那染了月光和夜露的香味,润润的,凉凉的,我吸了几口气之后,把双臂平伸,自己成了一个大大的“大”字,眯缝着眼睛,望着冷冽的月亮。
  累了一天的牛那样有耐心地等着父亲,父亲在做什么呢?
  我在月光中从微微醺醉的花香里坐了起来,看着父亲。
  父亲慢慢地走着,伸着双臂,张开十指,慢慢地走着,那一双手仿佛是要去抚摸那些月光下的小白花,但又怕那手指真的碰掉了花瓣,所以,他的那一双手总在那些花儿的上方,滑翔。
  那些花儿,仿佛就在父亲的翅羽之下,得了父亲温暖有力的庇护。
  父亲慢慢地走着,不愿意漏掉一朵小花。
  就在我看得不耐烦的时候,父亲忽然蹲在了田角,一双大手捂住了脸颊。我坐在高高的红薯藤上,俯视着父亲,渐渐地,我听见了父亲压抑着的哭泣。
  那哭泣声虽然和夜虫的鸣唱混杂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能辨得出来,那声音仿佛也沾染了夜露,润润的,不像耕田时候的吆喝声那样嘹亮如裂帛。但这压抑的迟疑的润润的哭泣,更让人心里难受。
  为了心里不难受,我把眼睛从父亲身上转到了月亮身上,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跟着哭泣。
  我重新躺在凉凉的红薯藤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高高的红薯藤上晃动了起来,我感觉到月夜之下的树影从我的面庞上滑过。
  快要到家的时候,我在高高的红薯藤上张开双臂扑向父亲的怀抱,我闻见烟草的味道,夜露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小白花的味道。
  “那是什么花儿?”
  “荞麦花!”
  父亲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低垂着头,仿佛有了羞赧,声音却出奇地温柔。
  太阳又把身子往上挪了挪,已经攀上刺槐树的梢头了,晨雾更淡了,悄悄地从枝桠间溜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花喜鹊衔着一枝一尺来长的枝条儿缓缓地滑落在枝头,树枝晃悠了几下,稳住了,照在我脸上的光晕也晃悠了几下,坐在墙角下梳头的母亲用翘着的兰花指蘸了桂花油抹了抹相当顺滑的头发,扭过头看着父亲,问:“小三,娘好看吗?”
  我看了一眼母亲,很奇怪她为什么看着父亲却问我,我没有吱声,看着喜鹊把那根树枝儿放在了自己满意的位置上,它要垒一个漂亮的房子,过完这个冬天,不出意外的话,会从这个小房子里探出五只嘴巴嫩黄的小喜鹊……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公喜鹊也回来了,也衔着一根树枝,我听见了它宽大的翅膀扇动着晨风的声音。
  母亲抱怨我和父亲都哑巴了。
  我把目光从公喜鹊的身上转向了父亲,他正心不在焉地搓着一根麻绳,头也不抬地说:“好看呢!”
  姨妈家的女儿今日定亲,想到这个,心里很是失落,记得表姐答应过我的,说要等我长大了嫁给我,怎么这么快就急着要相女婿了?而且缠了一早上,母亲也不带我去走亲戚,这样就更失落了,自然,什么话都懒得说。
  枝头上的喜鹊夫妇开始讲话了,叽里呱啦,蹿上跳下,母亲扬着头看了会儿,笑了,说:“喜庆!”说完后就风一般地飘走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拎着一篮子红薯,刚洗过,白白红红的,个个精神,水滴还不断地从篾缝里滴出。
  “小三,我们去集市上卖红薯!”
  只一句话,一下子让我腾地跳了起来,牵着父亲宽厚的手掌急急地走在通往集市的道上。
  本是和我一样意气风发急急赶路的父亲,临到快要进入集市的时候,竟迟疑了起来,怯怯地走着,我已经听得见曹老头吆喝“糟曲老鼠药噢”,就不断地催着父亲,恨不得背着他快跑。
  父亲羞红着脸,终于找到一块空地,蹲下身来,把那一篮子红薯放在跟前,垂着眼睑,半晌不吱声。
  
  顾不得这些了,我早挣脱了父亲的手,手里捏着五毛钱去寻好吃的东西了,把眼睛看饱之后,才觉出肚子的空虚。于是用汗津津的五毛钱换得一个水煎包,一个油炸饼,还剩一毛钱被我小心地藏在了贴身的衣兜里,我已经用这种方法攒了三块五毛钱了。
  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父亲的红薯还是那么多,一个也没有卖出去。
  对于买卖,父亲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在不远处卖豆芽的菜摊上逡巡,卖豆芽的女人衣服显然是穿得少了些,杏黄色的衫子上一块红色的补丁尤其显眼。尽管衣服少了些,可是她的脸却白里透红,也许是得了太阳温暖的眷顾。
  我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看的,就扭过头,想鼓起勇气也对着来往的行人吆喝几声,可是撇了撇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忽然想到父亲犁田时候的吆喝声,如果父亲真的吆喝起来,人们不围过来才怪呢,于是,我就央求父亲吆喝几声。
  父亲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会儿,塞给我一块钱说:“小三,去买碗羊杂碎吧!”
  这喜悦来得太突然了,我愣在了那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只为我买过一次羊杂碎,是我在镇里的医院打完针后。那么好的美味,现在回忆起来还有口水盈满口腔。
  “看见那个小妹妹了吧?她衣服穿那么少,肯定冷,去给她买一碗羊杂碎热和热和吧!”
  我火热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把头偏向一边,缩回了手,用目光狠狠地去剜那个吸着鼻涕的小女孩,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女孩儿。可惜她没有看到我,她在那个卖豆芽的女人旁边,很乖巧地笼着袖子,坐在一个小凳上,尽管头顶上有温暖的太阳,但是,一看见她的穿着,连我都感觉有点冷……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父亲又叹息了一声,我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父亲碰了碰,回过头去,见父亲摊开的掌心有两块钱,我把目光从父亲的掌心转向他的脸的时候,我看见了父亲一脸的忧伤。
  “先买碗热的羊杂碎端给妹妹,剩下的一块钱,你自己去……”
  不等父亲说完,我就起身奔向我刚才还在门口徘徊了半天的羊杂碎馆。
  我把一碗滚烫的羊杂碎放在那个小女孩面前的时候,那个卖豆芽的女人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拿自己弯弯的眼睛去看父亲,我看见她眼睛里的光比这太阳还要温暖,但,父亲却把头低着,望着篮子里红红白白的红薯,一脸的忧伤。
  我一扭身又跑回了羊杂碎馆,我喜欢坐在馆子里的长条板凳上,放点切碎的香菜,放点香油煎的辣椒,慢慢地吃,吃到脑门冒汗。虽说羊杂碎是这个馆子里最便宜的,但这样坐着吃,也有下馆子的感觉。
  等到我满足地抹了脑门子的汗,拍着饱暖的肚皮,抿着一双油光光的嘴唇走出餐馆的时候,才发现街上喧闹起来。
  我发现一个干瘦的男人正在揍那个吸着鼻涕的女孩儿,装羊杂碎的粗瓷碗被摔成了几片,哭泣着的小女孩张开的嘴巴里还有没有咀嚼完的羊杂碎,青白的脸上眼泪鼻涕淌在了一起,她缩着肩,想往母亲的身后躲。
  接着,那个卖豆芽的女人的筐子飞了起来,无数的豆芽儿像蜻蜓一样飞翔在阳光下,黄色的芽瓣儿,银色的根茎,都有了太阳的光辉,瞬间过后,再跌入尘埃,不可收拾……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忽然就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嬉笑着说了一句什么猥琐的话。
  那个女人也哭了起来,那个干瘦的男人仿佛得了鼓舞,一跃而起,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
  再忽然,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开了个豁口,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只见父亲手里正握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杀猪刀,指着刚才嬉笑的男人,那个男人膀大腰圆,据说,是集市上杀猪卖肉的屠夫。
  我看见父亲怒睁的双眼下有两道已经被风吹干了的泪痕,父亲举起刀,向着那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冲了过去,那个男人一边无辜地争辩,一边抱头鼠窜,人群开开合合地跟着这奔突的两个男人。
  那个气焰嚣张挥拳打老婆孩子的干瘦男人也愣在了一边,再过了一会儿,他眼睛里的火黯淡了,人,也不见了。
  人群也早对这个打老婆孩子的男人失去了兴趣,没有比挥舞着杀猪刀奔突追逐的两个男人更让人觉得刺激的,他们都庆幸今天赶集赶上了这出大戏。
  我看见人群像一群麻雀一样呼啦啦地随着父亲从我身边掠过,我忘记了哭泣,牙齿“咯咯咯”地打战。
  那个女人也忘记了哭泣,她顾不得收拾一地的豆芽儿,揽着那个不断抽噎的女孩儿,却对我说:“孩子,你别怕……”
  但她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惊悸和担忧。
  后来,人们很泄气地跟着父亲回来了,那个屠夫跑得太快了,跑得不见了踪影。父亲把刀放在了他的肉案子上,想了想,又回过身来,把裤兜里的钱掏了出来,分了一半,压在刀下。
  人们议论了一遍,意犹未尽地散了。
  父亲把剩下的一半钱埋在红薯下面,然后起身,牵了我的手,走了。
  在经过那个卖豆芽的女人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那篮子红薯,然后对女人点了点头。
  我看见那个女人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向了那篮子红薯,然后红着脸,低了头,去收拾那一地其实根本无可收拾的豆芽儿……
  父亲牵着我的手,走了好远,忽然不走了。他在一个卖种子的摊子前问玉米的价格,问了好几遍都记不住,卖种子的婆婆都懒得理他了。我看见他的目光总回过去,去寻那个女人。
  我看见那个女人向四周望了望,若无其事地起身,望着父亲的方向,仿佛,我还听见了她的一声叹息,她过了马路,把父亲留在那儿的一篮子红薯拎了过去。
  父亲这才舒了一口气,牵着我的手,沉默无语,回家。
  鸟雀在枝桠间鸣唱,天还没有亮,正笼在一层浓浓的雾霭里,父母已经摔盘子打碗地争吵起来。
  我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吃了早饭,走进了雾霭里,我发现随着我的走动,雾霭也涌动起来,回头望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已经如在仙境,只是还能听见仙境里传来俗世的争吵声。好像从我记事起父母就没有停止过争吵,习惯了。
  晚间回来,母亲让我去喊父亲,我走在田埂上的时候,风忽然刮过来,差点把我刮倒,我打了个寒战。
  我看见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坐在田角吸烟,我看见他的面前是一地被打折的小白花儿。那些父亲深怕手掌触疼了的小白花落了一地,也有几簇未落的挂在枝头,但茎却折断了,花儿挂着,可怜地低垂着头。
  风把零落在地上的小碎花儿卷了起来,连同尘土一起卷上了天,旋转着,扑棱棱地飞着。
  我又闻见了那些花儿的味道,还有断折的茎渗出青黄的汁液的味道,有股淡淡的涩苦。
  想起前天月光下的荞麦花,就抬头去寻月亮,黑沉沉的天幕上,不见月亮的踪影。
  我去牵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凉凉的,我牵他,他不动,我用劲儿拽他,他也不动。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又抽出一支烟,点燃。
  我也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就着他的烟头点燃,吸了一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站起来,把我手里的烟抢过来,掐灭了,放进烟盒里,然后把我抱起来,往家里走去。
  我问父亲:“为什么母亲要把这一地的荞麦花都毁了?”
  父亲把我从他的怀里放了下来,没有回答,牵着我往回走,他的手凉凉的,像滴落的秋露,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所以,也无法猜度他的心情。
  
  站在阳台上,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丝儿风都没有。零星的雪花儿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远处有骤然而起的鞭炮声传来,于是,就想回家了。
  鞭炮声停息了,就听见姑父在隔壁房间讲电话的声音,然后听见姑父站在门口喊我:“小三。”
  我回转身,看着姑父。
  “小三,刚才你大伯打电话过来,我们去他那儿过元宵吧。”
  我低了头,不敢看姑父,小声地说:“我想回家……”
  当一辆巴士缓缓地行进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的时候,我忽然觉出了浪漫,觉出了一种淡淡的因为青春而生起的伤感,说不清缘由。于是,一路上,我都别过头,望着窗外肆虐飞舞的大雪,望着擦肩而过的白杨树,望着渐渐变白的山岚。
  
  这一路费了好大的周折,因为中途上一个坡的时候汽车打滑差点抛锚,幸亏司机预备了防滑链,当车轮缠上了防滑链之后,车又启动了。我听见一个扎蝴蝶结的女孩儿说:“坦克!”
  防滑链随着车轮的滚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还真有点像坦克。我看过去,那个女孩儿正用双手捂住脸庞,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不断扫掉窗户落雪的雨刮。当她发现有人看她的时候,目光流转,顾盼之间,犹如流星划过,我赶紧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垂下头,继续望着窗外。
  终于到了镇上,车还在滑行的时候,就看见窗外一个男人随车奔跑着,边跑边喊着:“儿子,儿子,你回来了啊!”
  起初我也和这车上的人一起觉得这个人很可笑,头发、眉毛、胡子都挂着雪,最可笑的是他左右腋下各夹着一棵大白菜,跑着的样子也很好笑。当听清了那声音之后,我就笑不出来了,低垂了头,也不应答,那是父亲,没想到他在等我,因为我并不曾告诉过他,元宵节我会回来。
  我准备下了车就赶紧拉父亲走,免得别人笑话,父亲嗓门大,每次一见面总是说这说那,深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个儿子在读一中——当时,整个镇上能考进县第一高中的不超过五个人,这是父亲的骄傲。
  但奇怪的是,我下了车却发现父亲默然地立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一言不发。
  我走到了父亲的身旁,他也没有感觉到,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对面立着一个女人,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但是她身旁的那个女孩我见过,就是刚才在车上说“坦克”的那个扎蝴蝶结的女孩儿。
  我看见那个女孩笑着的时候弯弯的眼睛,就赶紧低下了头,我看见她穿了一双非常漂亮的红靴子,正用脚尖一点一点地踢地上的积雪呢。
  我扭过头去看父亲,父亲的嘴巴动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忽然,他腋下夹着的两棵大白菜落在了雪地上。
  这时站在他对面的母女俩都笑了,我这才敢再次望向对面的母女,女孩儿旁边的那个女人,穿着米色的立领大衣,围着红围巾,白里透红的脸上也有着一双和女孩一样顾盼生辉的弯弯的眼睛,那双眼睛还保持着刚才的笑意。垂在她胸前的是一双辫子,辫梢儿扎着和女孩儿一样的红绸子。只是女孩儿在脑后用蝴蝶结扎了个蓬松的马尾,她的妈妈却梳了两条油光光的辫子。
  车上的人已经散尽了,泊好车的司机也回家过元宵节去了,静了,听得见交织飞舞的落雪声,偶尔也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
  飞舞着的积雪把四周的脚印掩盖了起来,对面的母女俩不断地抖落着积在头发、围巾上的积雪,她们轻快地跳起来,眼睛里盈满了微笑。
  父亲整个儿都成了雪人,头发白了,眉毛也白了,他仍然立在那儿,我看见他的脸上有无数的情感飘过,风云际会。
  后来,对面的女人不笑了,轻声地说了一句:“我很好……”
  然后,牵着女孩走在了漫天飞舞的大雪里。
  我转过身去抓父亲的手,父亲还是痴站着。
  我跳了跳,抖落掉身上的落雪,然后摘下自己的围巾轻轻地抽打着父亲,把他身上的积雪都扫落了。
  忽然,父亲弯下腰去,捡起那两棵大白菜,仍然放在自己的腋下夹着,然后向着快要消失的母女急急地追了过去。
  隐约中,我又听见那个女孩“咯咯咯”的笑声,但这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挨了母亲的呵斥。我立在雪中,远远地看着大雪中隐约可见的三个人,我不知道父亲跟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是父亲踩着积雪朝我走过来。
  我看见飞雪中父亲委顿的身影,心里生出好多伤感。
  父亲伸过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他的手掌凉凉的,满g6/Tk56HHVdwR+J8pc72VQ==掌的茧子。好像从我读初中后父亲就没有牵过我的手了,我也自以为自己长大了,也不愿父亲牵我了,但是那天很奇怪,当父亲在飞雪中伸了手,牵起我来的时候,我是那样顺从,仿佛,我又成了8岁的孩童。
  父亲一言不发,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
  这个集市就这么大,没有了拥挤的人群,显得空落落的。
  走了好几遍之后,父亲忽然仰起脸来,望着狂舞的落花一样的飞雪,他的目光仿佛是要穿越那些飞雪,望进苍穹里。
  “唉——”
  父亲把仰望苍穹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我的脸上,他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就在那一刹那,从我们的身边走过一个笼着袖子穿草绿色军大衣的人,父亲一把抓住了他,我一看,竟然是那个屠夫,我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
  完了,恐怕父亲又要打架了。
  没想到,父亲竟和那个屠夫搭着彼此的肩膀向羊杂碎餐馆走去,我跟在他们的后面。
  再次吃羊杂碎的时候,已经没有儿时的香甜了,很奇怪,那样的感觉,永远找不到了。但是,在这个漫天飞雪的晌午,能喝一大碗羊杂碎,也不错。
  喝完羊杂碎后,就不觉得那么饿了。
  羊肉火锅“嘟嘟嘟”地冒着泡泡,偶尔有燃烧着的木炭向上腾起一些烟尘,这种火锅是中间开个高高的烟囱,里面放炭火,围着烟囱的一周放羊肉、萝卜、白菜什么的。
  父亲和屠夫也不说话,只是端起杯子来,彼此瞪一眼,一仰脖子,然后再“啊”一声,把空了的杯子砸在桌子上,咂咂嘴巴,把筷子在桌子上磕整齐了再去沸腾的火锅里夹菜。
  吃完菜后,再彼此为对方斟满酒,然后再彼此一瞪眼,喊一声“喝”,脖子一扬,“啊!”满足地一吐气,又是一杯。
  渐渐地,积在父亲头发间的雪化了,从父亲的头顶蒸蒸地腾起白烟来,再一看,那屠夫的头顶也是如此,真是叹为观止。
  又过了一会儿,掌柜也受了感染,从炉子上再拎起一壶温了的酒来,自己也搬张椅子,加了进去,说了声:“你还差我一个粗瓷大碗呢,什么时候赔啊?”
  哦?是我端过去送给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女孩儿吃羊杂碎的那个大碗吧?
  掌柜“咚”的一声坐在了板凳上,嘟囔着:“现在尽是细瓷碗,粗瓷大碗买不到了……”
  父亲也不应答,“呵呵”地笑了两声为掌柜斟满了酒。
  他们三个人这样喝了一会儿之后,都脱了上衣,卷起袖子来。
  忽然,父亲唱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听父亲唱过曲子,顶多听他在犁田的时候唱“过——来——哎——”。
  而且,我也不懂得,父亲到底唱的是什么,只是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豫剧。
  他仰起脖子唱着的时候,掌柜就拿筷子敲盘子,还别说,每次都敲得恰到好处,轻重疾缓,丝丝入扣。
  唱完后,三个人一起喊好,父亲也带头喊好,喊完好后,再喝。
  到最后,父亲放下酒杯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掌柜望了望屠夫,屠夫望了望父亲,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问。
  父亲却说话了:“都快十年了,我又看见她了……”
  “荞麦花是个好女人啊,搬到城里也有十年了吧?”
  “我想吃豆芽了,掌柜的,来盘凉拌豆芽儿!”屠夫嚷道。
   “这么冷的天,这镇上除了荞麦花之外,恐怕就我能养出豆芽来了……”掌柜自豪地说着,起身去凉拌豆芽。
  我听见父亲嘟囔一句:“她说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唉!”一扬脖子,又是一杯。
  ……
  出来的时候,雪小了一些,我看见屠夫拍着父亲的背,送了好远,确定父亲没问题后,才立在雪中,笼起袖子,望着我们,嘴巴里哈出一股子又一股子的白气,他敞着衣服,仿佛热得很。
  我想,这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喝酒了,没想到父亲和他是不打不相识,竟然打成了酒桌上的知己。
  父亲牵着我的手,其实是我牵着父亲的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头上依然蒸蒸地腾着白气,脸红红的,一直红到脖子根。
  翻过那道山梁就到家了,没想到父亲竟然一脚没踩稳,翻倒在地,我拉他他也不起来,就坐在雪地上,“啊啊”地哭着,像个委屈的孩子。
  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之后,忽然弯下腰,吐了起来。
  吐完了,他抓了一把雪塞进嘴巴里嚼着,还没有吃完,又塞了一把,差点把自己噎死。
  
  吃完雪后,他唱了起来,嘹亮的嗓音,在松林中冲撞,婉转的曲子和纷飞的雪一起飘啊飘。
  我听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快到家的时候,父亲突然不唱了,指着远处的一个小黑点说:“你妈在等我们……”
  我望过去,静静的落雪中果然有一个雪人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要说呢,你妈可真好——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许我开一块自己的田呢?为什么就不让我种点荞……麦,种点荞麦……呢?”
  这些年来,父亲在不同的地方开荒,总以为隐蔽到母亲无法找见,然后在那块他以为是自己的地里,撒上荞麦的种子,但每次,都在荞麦花开的时候,被母亲挥着一根长竹竿,把那一片荞麦花悉数敲落……
  然后,父母间就是相互的谩骂与殴打,自我记事以来,没有哪一年会有例外。
  走到跟前的时候,母亲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小锡壶来,塞到父亲的手里,说:“非要去卖白菜,白菜呢?卖了?小三回了?赶紧咪一口,还是热的……”
  
  
  偌大的校园,在国庆节的时候显得如此寂寞,只有一树一树的桂子花开,热闹得紧。如果在平时,穿梭在几万棵桂花树下的应该是夹了课本背了书包匆匆赶往图书馆、自习室的莘莘学子。
  大学毕业十年的聚会只到了三分之一,大家走在那么熟悉的校园里,谈的却多是从前,蒙了风尘的脸颊因为那些回忆有了些许青春的光彩。
  第二天,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来写一个工作方案的时候,心里却总想着昨天的聚会,于是,干脆放弃工作,把昨天我们在KTV唱过的——其实是我们大学时候经常唱起的那些歌,在电脑里搜了出来,打开音响,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听着那些歌儿,想着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拎着一柄锹,神采飞扬。
  他牵着我离了阳台,来到另外一个阳台,指着我们小区外面的一片芦苇丛生的荒地说:“看到了吗?就那块地,我要开一块地种荞麦……”
  我惊讶地望着父亲,微张着嘴。
  父亲的头发像是收割之后的麦茬,灰白晦涩,脸上沟壑丛生,像极了家乡的田野。
  我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种荞麦,只是担心他的身体。
  终于在郊区买了一套房子,没想到父亲来了却极度地不习惯,总嚷着要走。我想,他想为自己开一块田地,就让他去吧,有了点事情做,起码在我这儿,他可以多住几天。
  然后,我们俩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电脑里的音乐继续响着。
  也许是人老了,话就多了,记得父亲是个寡言的人,但现在,他却对每首歌评头论足,然后,摇着头吹着滚烫的茶,低下头去喝。
  “咕咚!”一大口茶吞了进去之后,说:“要说,还是豫剧好听——还什么‘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那一点诗意的伤感被父亲这么一评论,荡然无存,我站起身来准备关掉电脑,忽然父亲说:“等等,先别关,把这个听完……”
  我很诧异地望了一眼父亲,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懂。
  但是,父亲却不再说话了,沉默着听完了这首歌,叹了一口气,然后扛着他跟小区做绿化的工人借的那柄锹出去了。
  我把火车票递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嗫嚅了半天,才说:“能不能把你上次给我听的歌给我录一张,我回去了听……”
  “你不是说不好听吗?不如豫剧……”
  “有一首说得好……”
  什么叫有一首说得好?真搞不明白到底有哪一首说得好,而不是唱得好。
  我想了一会儿,有了,我打开电脑把那天的歌曲刻在一张碟子上,然后,又为父亲买了一个可以放CD的录音机,还买了许多豫剧的CD碟,父亲高兴坏了,上车的时候一直抱着那个录音机,像是抱着什么宝贝。
  我下了楼,才发现有一弯冷月在天际。
  没想到几天的时间,父亲竟然挖了那么大一块地,田角堆着几堆芦苇或白黄或红紫的根茎,这块地应该很难挖吧?
  以前的童年漫长无边,每个日子都比现在长。而现在,来不及回忆,一天就过去了。你甚至来不及欢喜,也来不及忧伤,花就落了,花又开了,春天竟然又要完了。就在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父亲挖开的那块地的时候,一个星月之夜,父亲来到了武汉。
  顾不得吃饭,父亲非要去看他的那块地,他蹲在那儿,伸了手指去触抚那些经了寒冬成了冻土,再经了暖春逐渐酥软的泥土,仿佛他想念了那块土地太久……
  匆匆种完荞麦之后,父亲的肩头搭着空空的种子袋,不肯多住一天,他说:“你妈离不得我,家里还有好多事情哦……”
  那应该是父亲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因为,以前每次打电话他都只“喂”一声然后让母亲跟我讲。那天,我的手机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接通后,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父亲也买了手机。
  父亲说:“我来不成武汉了,你妈妈住院了……”
  我一听这话脑袋一麻,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要紧,只是感冒,年纪大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小三,荞麦花,开了吗?”
  我这才想起来,我这儿还有父亲惦记着的一块田,还有他惦记着的荞麦花……
  “开了,好美啊!我是昨晚下班去看的……月光水一样的,荞麦花雪一样的,真是月明荞麦花如雪……”我顺口把二十年前我所看见的荞麦花描述给父亲听。
  父亲没有说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好。谢谢你……”
  这是父亲第一次跟我说“谢谢”,但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却难过极了。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我被鞭炮声吵得无法写作,就到阳台上去看,发现我们小区旁边的那块荒地上停了好多车,还有推土机。
  我赶紧跑下楼,一口气跑到父亲的那块荞麦花地旁,阳光下有蜜蜂和蝴蝶在那些灿漫的小白花上飞舞着,我伸了双手,想要阻挡向着荞麦花开过来的推土机,我看着那些飘扬在阳光下的白头芦苇纷纷倒下,我听见机器的轰鸣声离我越来越近……
  我终于被劝到了一边,因为这块地早买下了,要开发成住宅小区的……
  我悻悻然离了这轰鸣的工地,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开始拨打父亲的手机,接通后,我听见手机里正唱着一首歌,我熟悉的那首歌,原来父亲觉得“说得好”的歌是这首啊……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
  
  不知道是谁帮父亲设置的彩铃,我听着听着,眼泪流了出来。
  一分钟过了,没有人接听,手机里传来盲音。
  我好想再听听这首歌啊,就又按了一次重拨键,这次,电话接通了,父亲说:“哎呀,刚才扶你妈上厕所,小三放心,你妈好啦,明天出院……”
  从父亲的口吻里我听出了轻松和快活,我也舒了一口气,说:“今天,我又去看荞麦花了……”
  我听见了父亲的脚步声,他大概是从母亲的病房里走了出来。
  “阳光暖暖地照着,有好多蜜蜂在那些小白花上飞舞着,还有蝴蝶,有一只明黄色的蝴蝶特别美……”
  “再美也美不过荞麦花……”
  “是啊。它们都是因为荞麦花美才来的,怎么能美过荞麦花呢?”
  我听见父亲在听筒那边无声地笑着,他一定是在笑着的,虽然我听不见,但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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