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诗人个体的“时间简史”

2012-12-29 00:00:00
扬子江 2012年4期


  主持人:张德明 批评家,博士后,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
  对话者:向卫国 批评家,广东茂名市文联主席
  张立群 诗人、批评家,文学博士,辽宁大学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王士强 批评家,文学博士,天津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
  当代诗人的时间意识
  ■ 张德明:不知道几个批评家注意到没有,《扬子江》诗刊在子川出任主编后,栏目设置上有了一些大动作,其中新辟的“深水区”和“圆桌”这两个栏目构成了刊物改版后的最大亮点。这两个栏目之间是一种相互关联的关系,即刊物在上一期的“深水区”重点推出当代“成名诗人处于遮蔽状态的重要作品、沉潜安静的写作者的优秀文本,以及未成名诗人有分量却没有得到应有关注的新锐之作”(子川语),而下一期则邀请一些诗人和批评家就前一期诗人的诗作进行多方面的探讨与阐释。今年第三期推介的靳晓静,既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诗人,也是一位默默前行的安静写作者。我们首先谈谈她诗歌中的时间意识。在西方哲学史上,时间是哲学家们反复思考并不断阐释的重要议题,柏格森认为:“凡有东西活着的地方,都摊开着记载时间的账簿。”马克思指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标准,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换句话说,时间正是人们与这个世界发生意义关系的必然纽带。靳晓静将自己的一部诗集取名为《我的时间简史》,其看重时间在生命中的显要意义的情感态度由此可见一斑。在这部诗集的“后记”中,靳晓静这样写道:“时间在穿越物质世界时留下的东西多得不计其数,它们最后大都成了废墟;而时间在穿越人类及个人心灵时也会留下痕迹,诗歌的表达是其中的一种。”不难看出,用分行文字来录写时间留于人类心灵的痕迹,形成了诗人从事诗歌创作的强大动力。事实上,时间符码正是打开靳晓静诗歌暗箱的最重要的钥匙,沿着时间的指引,我们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诗人各个生命段的斑斑印痕和个体极为丰富的成长历史。
  ■ 向卫国:很乐意谈谈晓静的诗。大约是2002年初,在我写作《边缘的呐喊》这本书时,就是把晓静列为最重要的女性诗人之一来论述的,我的判断主要就是基于她当时刚完成不久的一批新作,《一个中产阶级的午后》、《泰晤士河边睡着古老的城堡》、《比北方更北》、《我的时间简史》等。晓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曾有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拿出这一批作品,让我非常震惊。今天看来,这些作品穿透时间的风尘,依然闪射着逼人的光芒。毫无疑问,她的作品中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一种独特的时间意识,这个从她许多诗歌的标题就可以看出,如《那一年夏天》《写给自己的一封信》《我写下你们的名字》《记忆:1978》《记忆:2000》
  《逃离幼儿园》《昨日是哪一日》等。每个诗人的诗可能都有其隐秘的来路,我觉得对晓静而言,几乎可以肯定,诗歌来自记忆。她的诗原先都是镌刻在个体心灵上的一些最刻骨的生命片断,它们经过岁月的打磨,从日益苍茫的背景中一点点凸显出来,最终逼迫诗人用语言为它们显影和定型。晓静的诗有一种特别的苍茫之感,哪怕是写天真的童年记忆也是如此,比如《我从童年的午睡中醒来》。这种苍茫感一方面是时代所赋予一代人的生命礼物,另一方面是从一个女人的个体情感和生命遭遇中自然地产生的。而且她的这种与时间有关的个体生命感觉,由于一次独特的空间之旅获得过一次神奇的验证和感觉的强化,这就是诗人的欧洲之游。在欧洲,她听到,“Grandma说,我已活了60多岁/她说她看见祖辈们仍在花园里散步/在英格兰,怀旧是一种荣耀/这么说着,下午茶就端上来了”(《一个中产阶级的午后》)。诗人来到欧洲仿佛突然走进了一个古老的梦中,这正是诗人潜意识中一直心向往之,却以为只有梦里才有的世界:“我揉了揉眼睛,欧洲使人苍老/附近有绵羊跑动,虚幻如光/击打我,如一种疏而不漏的轮回”(《比北方更北》)。欧洲的苍老感,让诗人着迷:“我还不够苍老,但可以期待”(《 一个中产阶级的午后》)。最后,所有这些因素,终于凝结成了她个人的集大成之作《我的时间简史》。
  ■ 张立群:对于《扬子江》诗刊的栏目变化,在去年“南通诗会”与子川老师闲聊时就已有初步的了解。后来,我还为此在《中国诗人》(2012年1期)进行了一期《“重做一位编辑、诗人访谈”——子川访谈》,由于这篇“访谈”很容易在网上搜索到,这里不再赘述。对于“深水区”这一栏目,记得在“访谈”中,子川曾解释过其设置的目的:“《扬子江》诗刊辟出‘深水区’栏目,以‘去蔽’为主旨,推介成名诗人处于遮蔽状态的重要作品,力推沉潜安静写作的诗人及其优秀诗歌文本,以及未成名诗人有分量却没得到应有关注的新锐之作。”结合已出版几期的实际情况来看,《扬子江》诗刊确实非常好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对于本期推介的靳晓静,我想大家并不陌生。晓静老师的诗安静、沉稳,充满了理性的思考。阅读她的诗特别是诗集《我的时间简史》,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对时间与记忆的关注,一如她在诗集“后记”中认同博尔赫斯那句“写作是为时间和时间的流逝让我心安”。既然写作可以和“不同时空的人的性灵相遇,并因此而不感到孤独。”“时间”就会成为写作的主题。当然,出于写作对于“时间”刻绘存在的滞后性,记忆及其承载的历史又必将成为记录外部世界、个体与世界的相互关系、内心世界在时间长河中变化的重要元素。这种既具写实性又具观念性的写作应当成为每个诗人成熟的标志:通过回忆、反思检视自己的生命和一段经历过的时代,理所应当地成为个体写作与时代、社会“对话”的有效方式,而饱含生命意识又使这种“时间”及“对话”多元、繁富,进而凸显诗歌创作应有的生命力。
  ■ 王士强:的确,靳晓静诗歌体现着明显的时间意识。“时间”是诗歌最重要的母题之一,优秀诗人大都具有敏锐的时间意识、时间感,这实际上既关乎诗歌的时代性、现实感、历史感,也关乎个体的人生体验、生命意识、命运处境。可以说,诗歌是以语言、文字的形式对于时间的挽留,一切的诗歌都可以视为与时间的宿命性对抗。靳晓静的诗在这方面独具特色,她擅长通过细节,以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方式摹写时间的划痕,表达内心的爱与痛。比如她的作品《那一年夏天》,这首诗我读来深受震动,写得非常好,在靳晓静的诗中也很有代表性。《那一年夏天》写出了自己幼年成长中的一段心路历程、一种“看不见的忧伤”,而同时又从一个微小的侧面对“文革”进行观照,包含了反思与批判,从而将自我与时代、个体经验与民族记忆、人性内涵与历史价值进行了很好的结合,有小中见大、四两拨千斤之妙。说到对于“时间”的记录,这样的一首诗中所蕴含的或许比某些大部头的历史著作都要更多、更有效,同时也更有价值。
  意象,作为诗歌美学元素
  ■ 张德明:意象是诗歌中最为重要的美学元素,诗人对独特意象的发现和撷取,一定程度上表征着他对世界的独特理解和认知。而且,一个诗人从稚嫩走向成熟,往往是以能够选取一系列独具个性的意象来构建自己的诗歌大厦为特征的。在靳晓静的诗歌中,铁轨、天空、道路、阳光、镜子、郁金香等意象都具有丰厚的内涵,折射着诗人关于宇宙人生的个性化思考。在上一期评论靳晓静的文章中,耿占春、李海英注重分析了她的“路”等意象,他们认为,或许扎根于靳晓静心灵中的东西,是那些具有终极意义的与生命相关的情结,所以“路”、“水”、“夜”、“秋”、“镜子”等原型在她的诗歌中被不断地乔装打扮成各种面目出现,它们常常就隐藏在诗人对个体经验的言说与公共事件的表述的过程中,成为诗歌隐在的言说对象,并且常常因为它们的隐约在场,并与个体经验巧妙的结合,成就为靳晓静独特的诗歌质地。这样的阐释是较为精准的。我个人觉得,靳晓静诗歌中的独特意象,与她早年在东北出生成长的童年经验、她辗转各处最后久居成都的人生感受、以及曾经的海外游历等都有着密切关系,比如她诗歌中常常出现的“铁轨”意象,可以说集纳了诗人童年的好奇、遐想、时光流逝的感伤和对远方的无限向往等情绪,它作为一种生命“见证物”深印在记忆的沟回中,从而成为诗人表述不尽的美学元素。自然,其他一些意象也各有深意。细致分析靳晓静诗歌中这些意象,可以深入地洞察到她的生活轨迹和心灵踪影,从而对她诗歌的独特美学品质加以准确把握。
  ■ 向卫国:诗人常用的意象,当然是会透露出一些个人生命的秘密和美学趣味的。我读晓静的诗,印象最深的是“水”的意象。比如“一切皆来自于水/海底之门关闭了前世/那场让人心碎的雨过后/没有出口的河流上/鱼尾浮现让人怀念昨日的爱情”(《昨日是哪一日》);“水路通灵 沉在/大地的裂缝和时光的皱纹里/孤独的人望一眼便有了鳞光一闪/这是最古老的衣裳”(《水中的圣迹》);“以水为床 与梦结伴/紫气岚岚中无言潜行/让水沐浴水/让光沐浴光”(《双鱼座》)。我觉得《双鱼座》这首诗透露了诗人的许多秘密,她是双鱼座人,因而自然地将自我的生命与水联系起来了,而“鱼”从来就是女人的最佳喻体。晓静是一个优雅的女性,而且很显然她自己在这方面也有着明确的意识和自觉的追求。她迷恋一种欧洲式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因而她的诗有一种水气氤氲、光线朦胧的梦幻感觉,这实际上是她个人的一种生活理想,所以其诗中“水”和“光”的意象十分重要。与之相关,晓静诗中还有另一个重要意象“烛台”。“烛台”是欧式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典型象征,既有高雅的世俗特征,又是某种神性的根源,烛光的朦胧则易于让人入梦,沉沉进入她所谓的“时光的皱纹”之中,独享生命的繁华往事。比如,在《水中的圣迹》中,诗人想象自己是一条鱼,身上的鳞片“这是最古老的衣裳/是银是神的烛台上/滴下的金属碎片”。而在《我的时间简史》中,“烛台”先后出现了四次,诗的开头第一行和结尾处都有它的踪迹;“母亲,我们南方的水湄呢?”诗人也追问了两次。
  ■ 张立群:我觉得可以首先将靳晓静诗歌中的意象进行简单的归纳与分类。比如,“镜子”、“夜”可以作为个体生命体验类的;“玫瑰”、“桃花”、“秋”可以作为情感与记忆类的;“铁轨”、“路”可以作为成长与漂泊类的,等等。由此联系诗人的生平经历,“行走”与“漂流”恰恰可以同“回溯”与“返还”成为其写作的一个重要模式。这种从时间上看既隐含着“向前”/“向后”同时又隐含着“经历” /“怀想”的叙述,见证了靳晓静的生命与写作的历程。如果就每首诗而言,这些意象当然可以进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如果就“时间简史”的角度加以考量,它们俨然可以作为一个有生命活力的意象群或曰意象体系。循此路径进入诗人的世界,自然可以包含诸多美学元素。不过,就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能够将这些美学元素整体化、类型化,然后再具体、深入下去,因为这样可以从深层次了解一个诗人,抵达“深水区”。至于由此触及更多的“风景”,无疑是每一个读者和研究者所期待的。
  ■ 王士强:我想重点谈一谈靳晓静诗歌中关于神、神灵的意象,我觉得这可能是她诗歌中一种潜隐的背景,是并未特别强调、并不突出,但却非常重要的一个精神向度。我不知道靳晓静是否有宗教信仰,也不知于靳晓静而言这种关于神的意象是宗教意义上的,还是精神、文化意义上的,但“神”的存在在这里是确定无疑的,并有着重要的意义。靳晓静诗中的“神”关乎某种极致之美、终极价值,它是一种参照、一种提升,为诗歌打开了另一道门,使其进入了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也给了诗人真正的自信、归属感与价值依托。
  诗歌中的女性特质
  ■ 张德明:对一个诗人性别特质的探究和阐释,也是深入理解这位诗人的精神世界和审美表达的有效路径。因为性别某种程度上是诗歌创作的出发点,在性别属性之中,实际上隐含着社会对他的角色鉴定与价值期许,以及诗人个体的自我认同与生命觉识。而且,由于男性诗人与女性诗人所处的社会位置、承担的社会责任和拥有的性格特征彼此有别,他们提交的诗歌文本显示出较大的差异性,中国新诗也因此呈现了多色调的美学图景。作为有特点、有个性的女诗人,靳晓静诗歌中的女性特质还是较为鲜明和突出的。虽然她并不是极端的女性主义者,也从不有意标榜自己的性别意识,来引起人们对她的注目,但她的诗歌中充满了细腻的情感体验、温暖的心灵寄语、朴实的生命感怀以及静穆的时光流连等美学情景。在《作为女人的我》中,诗人写道:“要说出人类一半的经历/我身负重任/我像蚕子一样柔软/又吐出丝来,让大洋上的航行/有宝物可载/年年都有男人葬身风浪/而丝绸总能回来装扮女人”,丝绸般“柔软”,这是靳晓静所理解的女性生命特质,是她对这一性别意识的诗意化表述。在另外一些诗歌,如《在秋天,我怀抱着空》、《我只写下飘零》、《为一种蓝命名》里,我们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她观照世界、理解人生的独特女性视角。我认为,女性意识、女性生命特质是进入靳晓静诗歌艺术天地的一个重要孔道,而借助与同时代的男性诗人和其他女性诗人的比照,我们还可以更为立体和全面地建构出靳晓静诗歌的美学谱系来。
  ■ 向卫国:晓静早期写过不少纯情的爱情诗,如《献给永生永世的情人》;也写过女性身体的尖锐疼痛以及对女性心理的重大影响,比如《人工流产》。但是,随后不久,这些情绪就从她的诗歌中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个沉静温柔的女性形象以及对世界的内在体认和沉思。虽然仍然是从女性的角度在感知世界,但更多的表现出一种对命运的体认和生命的顺从。《双鱼座》是诗人对自我命运和生命特质的最集中的一次诗性阐释,“巫师的手指轻轻一拨/如骰子一掷诞生我的星座叫双鱼”,“我通体透明秘密通灵/在宇宙的这一扇窗中/双鱼赐予我的都要合手感恩”。还有《写给自己的一封信》:“神要我们怜惜时光背后的人/于是给过去的自己写一封信/不止是心痛 不止是唏嘘/还要向深不可测的命运鞠躬致意”。晓静对女性的生命特质的认知明显地趋向于一种静态和稳定感:“……祖先/你是在上还是在下指引我/一个女人,可以因生育而流淌/也可以静态,如没有出口的湖泊/直到死亡,才开始壮观的回流”,“没有出口的湖泊”是一个精确的比喻,也是诗人对自我作为女性生命存在的某种追认。而作为诗人,晓静还一直在自觉地寻求一种表达方式,希图能够替所有的女人说出她们的生命感觉和人类一半的命运:“要说出人类一半的经历/我身负重任”(《作为女人的我》)。也许正是这种诗人的责任意识,让她逐步地以沉思代替了以往那种尖锐的感觉性描写,甚至走向一种哲学化的深厚博大的诗性空间,《我的时间简史》实际上在个人的历史和宇宙的整体构成及其命运之间已经建立了关联,“这是书/时间的光打在上面/使我面容苍老”。尽管如此,诗人还是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女性身份,“母亲,我们南方的水湄呢/当惊恐的群鸟/平息于教堂的屋顶/我想知道,那也是女人/受孕的瞬间吗”。
  ■ 张立群:没有过多的迹象表明靳晓静是一位女性主义者,但从她的诗中却可以触摸诗人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细细品味《在秋天,我怀抱着空》、《2000年,某岛》、《夜的颜色》、《镜子》、《女人的方向》、《作为女人的我》、《母马》、《她们》等作品,感悟女性生命、寄语生活理想以及坦然面对女性命运的坎坷,都成为靳晓静这类题材作品的特点。值得指出的是,由于靳晓静侧重从生命本源和理性思索的角度介入女性世界,所以,其性别意识建构与传达的起点是很高的。带着神性的光芒,怀着感恩的情怀,靳晓静的性别书写既有理想信念,又有饱经沧桑的体验,但出于性别焦虑而产生的紧张感、对抗性以及简单的日常化叙述,却基本与其写作无缘。事实上,靳晓静的这一写作方式是十分耐读的,其内部潜含的视野、高度、心态也并不多见。因此,对于靳晓静的诗,应当讲究“慢”的阅读,惟其如此,我们才可以领悟到其诗的生命体验和性别启示。
  ■ 王士强: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误区之一是将男女之间的矛盾过分放大,以男性作为假想敌,把一切问题都归结到所谓男性霸权。而实际上,如果说到“受害者”,女性之外,男性可能同样也是受害者,在不平等的社会机制和权力关系中,男性虽然有时看起来是某种暴力的执行者,但未必是始作俑者,其根源要更为深广和复杂,男性本身同样也深受其害。更何况更多情况下,许多的问题并非源于男女之间的对立与矛盾。女性主义发展到现在,其偏颇之处已经为众多人所认识到。而在靳晓静的诗歌中,我们看到她的“女性主义”立场并不明显,她的诗一方面有着比较明显的女性特质,比如感性、柔婉、细腻、敏感等,但同时这种女性立场又是开放、包容、自然的,女性而不“主义”,不激烈、不偏执、不符号化。这是一种真正自信的女性立场,同时也是一种更显胸襟与气度,更具可能性的写作。
  诗歌情绪的调控
  ■ 张德明:我阅读靳晓静的诗歌时,有一个很直观的感知,觉得她诗歌的情绪调控非常得体,不疾不徐,不温不火,既能让人明确地感受到情绪在流淌,又不觉得太过浓烈或者太过冷淡,就只觉得有清风明月般的爽适润泽之妙。在我看来,靳晓静在诗歌表达中的这种情绪处理,既与她的性格特点、女性意识等有关,也与她对时间、生命等的不凡感知有关,更与她对诗歌这种文体的独特理解有关。也许在她看来,情感过于浓酽的浪漫主义和过于冷淡的现代主义都可能对当代诗人思想的含蓄表达和心灵的真切传递有所损伤,为了在诗歌中更为有效地呈现内心的声音、准确地袒露诗人的生命感知,对诗歌情绪的调谐和控制就成为了相当关键的诗学技法。靳晓静通过自己卓有成效的情绪调控,达到了兼采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艺术之长而趋避二者之短的美学目标,她的诗歌是一种绵里藏针、余味难尽的优秀文本,如陈年之酒深蕴清香,虽然初闻起来并不那么扑鼻,但品尝起来却有芳醇入心之感。
  ■ 向卫国:对我来说,通过对晓静诗歌中的“水”和“鱼”的意象分析,以及对她独特的女性角色意识的了解,她对诗歌的情绪调控就不难理解了。在时间的无垠和宇宙的无声中,晓静逐渐地沉浸到一种“对命运的体认和生命的顺从”感中,或者说,在她那里,消解了一切对立的意识,人与世界、人与神、人与命运,都在宇宙的无声运转中取得和解,对她个人来讲,显然是在对生命的体认中,享受生命,这是很高的境界,也是对生命的高贵表现出的最高尊重。尽管我与晓静只见过一两次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的交流,但我感觉到她的沉静源于一种对高贵优雅的生命形象的追求,比如,她写“高贵”的郁金香:“我将写下的是一场凋零/来时正遇见她高贵的谢幕/这黑郁金香,她出身名门/此刻她眼帘低垂/终将忘,那一坡一坡繁华的往事”(《我只写下凋零》)。我不知道,晓静算不算“出身名门”,但她的童年和青春与所有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一样,显然离“高贵”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后来,她愈是自觉地追求一种优雅,愈是对过去时代的粗俗生活和粗俗生命印象至深,也许这就是她作为一个女诗人却写了那么多其它女性诗人不太愿意去写的“时代回忆”性诗歌的原因,这里边是大可以做一些有趣的心理分析的。
  ■ 张立群:其实从上述“意象”、“女性特质”分析的角度,就大致可以得出靳晓静诗歌情绪调控的特质。《记忆:1978》、《我只写下飘零》等节奏舒缓,像大江河的中下游,开阔、平静、祥和,这种极具抒情性和含蓄性的叙述,就主题来说,显然与靳晓静钟爱时间、生命有关,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显露了她对诗歌、宗教以及当下生活状态的理解。当然,如果可以进一步探询,情绪的控制及其表达还应当划入诗歌技巧层面。恰当而合理的情绪可以使诗歌达到一种平衡状态,尽管,这样的目的往往会对诗人提出更高的艺术要求:非简单化的处理、嵌入更多的场景、意象进而丰富诗质,以及每一个环节的起承转合,等等。阅读靳晓静的诗,可以感受其在这方面的非凡功力。从开始的舒缓顺畅到结束时的回味绵长,靳晓静的诗歌是感悟式的,也是境界式的。通过清点时间之水在早年留下的痕迹,靳晓静对于诗歌内在情绪的控制呈现着智慧与安宁的力量,这种与诗人灵魂息息相通的处理方式,自然可以作为诗人丰富诗歌创作技法的生动写照。
  ■ 王士强:靳晓静的诗在情感表达方面确实耐人寻味,她以一种历经沧桑、淡看风云的态度面对人生、面对世界,在平静的文字中包含了不平静的内容,形式上简单但有内在性和复杂性,整体看来显得通透、达观、睿智、自然,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种态度说到底还是人生境界的体现,只有真正的“懂得”、真正的“放下”,才可能做到如此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在表达方式上,这种偏“冷”的态度并非真正的冷,实际上在冷的外表下包藏着真正的热情、真正的大爱。这种风格的形成一方面与个人的性情、经历、悟性有关,另一方面我认为也与其精神世界中“神”的维度有关,是“神”的存在、彼岸式的想象与关怀为她的诗歌带来了这种独特气象。因为在“神”面前,所有的世俗价值都需经过重新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