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高举一把黑色大伞,搀着她,慢慢地走过来。
她缩在伞下,缩在宽大的黑衣、黑裤里,像画布上一朵发霉的黑蘑菇。
“快叫姥姥!”爸爸大声张罗。
“唠唠。”我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句。她伸出拐棍儿,迅速、轻轻地敲了我一记:“哈怂(坏蛋),你刚才把鹅(我)叫啥呢!”
爸爸愣神一回味,忍不住“哧”地笑了。我闪身跑开。
我们那儿,把猪圈里一步三摇晃的猪叫做“唠唠”。我仅仅变了一下声调,姥姥就成了“猪唠唠”。初见面,挨了姥姥一棍儿——好在不疼。
爸爸扶她坐上弹簧床。她狠命压下去,反弹了几弹,立即惊叫着缩了缩脖子,继而孩子一样哈哈大笑。她伸手摸摸褥子,瘪着嘴说:虚腾腾的,还是没有炕毡瓷实。凉瓦瓦地,没有热炕得劲儿!
爸爸赔着笑脸:对对对,明日起,在这洋房里给您老盘上个大热炕。
她浅浅地喝一口水,杯子一推:“不喝了,这一路磕磕绊绊,出出进进麻球烦得很。”说完,环顾四下,问:“鹅(我)娃呢?”
爸爸从他身后抓出我,推上前:“喏,在这儿呢!”
“鹅问鹅娃呢?这碎女子——她妈!”
……
我妈当时正在厨房烧水下面呢,听完我的转述,微微一笑:“月牙儿弯弯挂东山,儿是娘的心尖尖嘛!”
我嘟嘴说:“鬼的个尖尖呢,我不爱这个姥姥,她满脸都是痴痴皮(皱纹)。”
妈沉下脸来:“胡说!你姥姥年轻时,像画上的人一样俊!……她是我妈,没她就没我,没我就没你!知道不?”我妈伸手飞快点了我一指头儿,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小的时候也不爱她,嫌她老打我!”
我眉头一皱:“你也老是打我,还说是为让我学好呢!”我妈飞斜我一眼,顾不上和我斗嘴,端起一碗热腾腾的长面,孩子一样,大呼小叫,奔她老妈去了。
我才不像我爸那样,成天围着姥姥转,殷勤得像只猴。剥香蕉、剥橘子、削水果、捶背、穿鞋……要是他会梳头,估计连头发都给她梳了。
我趴在门边,露出半个脑袋,远远看着姥姥。她嘴里含着一口热馒头,咕隆、咕隆,口里倒腾了半天,脸上高高地鼓个包——还没有嚼碎、咽下。她发现我了,招手儿叫我过去。我一吐舌头,跑了。
我恨气姥姥吝啬,爸给她买的好东西,总不舍得吃,好像就为摆在人前炫耀。她不吃,我就不好意思凑上去吃。一天,大人们谁都不理我,我闷得慌,就故意站在窗外,有节奏地边跳边喊:“唠唠,姥姥,唠唠,姥姥!我家来了个猪唠唠!顶了个帕子黑乎乎,猪唠唠,黑乎乎!黑乎乎,猪唠唠!”
气得姥姥在屋子里扬声大骂:“哈怂,再胡叫!看鹅出来,把你耳朵给撕到领伙儿(领扣处)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