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着猪尾巴的笑

2012-12-29 00:00:00王卫民
北京文学 2012年8期


  
  那年冬,真冷。早已是冰天雪地,眨眼间又是大雪飞扬。像是空中有人守着雪篓子,说不定啥时就把篓子抖抖。
  伴着雪,腊八粥余香还在,杀年猪的日子就到了。“过了腊月十七八,猪肥猪瘦一齐杀”,“过了腊月二十三,有猪不杀到来年。”这两句乡里俗语就给杀年猪的日子定了坎儿。其实,进入腊月就从未听到杀猪时猪的嚎叫。那时有个说道:一头猪就是对准“帝修反”的一发炮弹。前几天,公社还来人说石村大队任务没完成,挨家挨户看猪圈。
  这一天刚落黑,白雪皑皑的石村茅屋烟囱就蹿着带火星的炊烟。送灶王爷要上天言好事,再穷,不能穷了灶王爷,于是乡邻们就烙托托馍给灶王爷带上,等到除夕夜下界降吉祥。只是应了灶王爷的名,才有馍吃。
  父亲和哥哥都在水库工地,说是大干到卅,初一再大干,过了“破五”才给几天时间。
  我提夜桶时,空中又飘雪了。母亲早早把我的炕用茅草柴煨热。吃了托托馍,她说,丫丫趁炕热,早早睡去,明日公社供应点还有一天,起早,兴许还能买几斤肉。我知道正月媒人要给哥哥提亲,没肉不行。
  我很惭愧,父兄不在家,我竟连几斤年肉也割不回来。
  那时节没有电,更没有电视之类,经母亲一说,我想或许明天去早些,能碰上运气。吹灭煤油灯,溜进被筒。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母亲敲着我房门,说是有人叫我出诊。
  母亲已给来人开了门,灰暗的油灯下,来人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歉意地说,半夜三更实在不好意思,天又这么冷,不来请丫丫实在不行。
  我身为石村大队赤脚医生,也就是今天的乡村医生,必须随叫随到。因为当时按大队干部身份对待,每月有5块钱工资。可深夜出诊确实次数不多。
  母亲在灶口一边为来人架柴火取暖,一边道:“他栓叔,是谁病了?不要紧了,明日早叫娃去行不行?”
  我这才记起他叫李栓,住在一队的南沟顶。
  李栓一脸苦楚,说是屋里人肚子疼得嗷嗷叫,在炕上打滚儿。
  母亲就在我脸上瞅,毕竟一个大姑娘无时不牵着母亲的心。
  李栓似乎明白了啥,便说,丫丫和我芳芳差不多大小,一步的邻居,和我娃一样,请放心吧。
  这当儿,我已把印有红十字的箱儿背在身上。那时全队只有一个闹钟,在队长家,无法知道时间。反正是时候不早了,整个村子静得连一声狗吠也没有,只有落雪的沙沙声。阒无一人的四野被雪映得亮亮的,偶尔有几声猫头鹰叫。
  雪很厚,一步一咔嚓,进南沟便成了毛毛小道,好在没人踩,雪很松软。李栓一路替我背着药箱,还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比如以前两茬医生,给人打汽水,收“青霉素”钱。夸我公道,打针手轻,不踅嘴。
  说着话就到半沟里了,而且越上越陡,有些滑了,李栓就在前面拉我。喘息当儿,我问病人中饭和晚上都吃的啥,着凉没有,曾经有过啥毛病。李栓回答说,不是着凉,圈里草很厚,很暖和。前一阵子给炒过十几斤黄豆搭料追膘。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我一下子像进入梦魇,怀疑是不是跟着鬼在夜游。
  再缓一口气,李栓家到了。
  
  住在南沟的人家都是单庄独户,不是大村庄。此刻李栓屋里屋外都是人。几盏用酒瓶子装了煤油做的灯,代替汽灯挂在屋檐,村邻们都显得很兴奋,在雪场上围一堆柴火,谈笑风生,过大喜事样儿。
  我未进门,就有人接过药箱,这是庄稼人的礼节。谑而不虐的说法是“医生门前过,请到屋里坐,有心不搭理,怕是冷热货”。意思是说不定啥时就用得上。
  屋子很零乱,有人在灶间忙活,屋子里就有浓浓的炒葱花味儿。锅灶连着里间炕。那时的农民这一点比城市人优越,只要每天做饭,就有热炕。
  身为医生,我想的是病人。我问李栓,他说忙着哩。“不是病了么?”我满腹狐疑问。
  李栓神秘地把我让到里间炕沿,又端来一碗糖开水,说,别急,先暖和了再说。李栓女儿芳芳也进来,麻利地替我脱了鞋,说,丫丫姐,看冻的。顺手把我掀上热炕。
  看着如豆的油灯,坐着热炕,重重的疑团比在雪地还冷。
  梁畔沟垴,雪天半夜来了医生,还是川畔的丫丫。村邻们很稀奇,窃窃不休。有说我衣服得体的,有说我辫子长得好看的。
  李栓拿着烟锅刚坐定,我又问到底是谁病了。他慢悠悠呼出一口烟,十分难为情地说,是猪婆难产。
  “猪婆难产,你请我做啥?”我很不解,有些不高兴。
  李栓一连说了几句“对不起”之后,我才弄清事情原委。
  他家的猪婆只产过一窝仔,不再跑草(发情),就当膘猪养着。那年月,人无粮,猪就无糠,能喂一头膘猪也不容易。他家在沟垴上,僻背些,公社猪专干,供应站生猪代验员谁也不上这里来,这头猪就留了下来,而且长出了膘色。
  政府有规定,私人不准杀猪。李栓想歪办法,把膘猪说成猪婆,并死于难产,要我作个证,免得有人寻麻缠。
  我再三解释我是人医,没这权利。说着我就要下炕走人。李栓就说,大队不是没兽医,好赖也是大队干部嘛,帮人一把,赛过菩萨。反正今夜这猪是要杀了。我被逼上梁山,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李栓说给我留五斤夹肋膘肉,我留了下来。
  吃罢饭,李栓后院熙熙攘攘,杀猪匠显得很兴奋,指挥烧烫猪水,又指挥摆杀猪案。
  李栓把杀猪匠叫到一边,问有啥办法能使猪不嚎叫。杀猪匠在那年代也很聪明,他早就备好了一个铁箍儿,在李栓眼前一晃,说,只要一套上猪嘴,就像古代刑部用的哑簧,准没声。
  我和他女儿芳芳就一直坐在热炕上,说着姑娘们自己的话。
  李栓提着一吊肉进来说,整五斤,就不要钱了。我说低看人哩。他说,供应站是六毛七一斤,这猪膘厚,乡邻合价八毛一斤,要给钱按公价开。
  我欢欢喜喜拎着肉下山,芳芳一步三滑地把我送到门口。这时天已快放亮了。
  
  母亲没有再催促我去口镇。她不时停下手中活儿,往墙上挂的那吊肉瞅。一年到头沾不到半点腥,又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肥膘肉。公社人面子再大,也碰不上这膘色年肉。凭这膘肉,给哥哥提亲的媒婆婆好听话还不另加两箩筐哩。
  这一整天,我帮母亲做年活儿,浑身都是劲。但绝没料到,一次夜诊还能改变我的命运。
  南沟李栓家半夜杀猪的消息,到第二天下午就传到大队部,民兵连长带仨民兵,背着枪上了南沟。
  傍晚,公社里人从大队办公室走时,每辆自行车上都挂一吊儿肉。
  年卅饭,哥哥请了病假赶了回来,总算半个团圆吧。母亲把那肉做了许多花样菜,等吃了初一饺子,哥哥走时给父亲捎几样菜。饭桌上哥哥抹着油光光的嘴,夸我还真行,到底是大队里人,多年来哪里吃过这么肥的肉。母亲就替我说:“是丫丫给李栓屋里人去看病,丫丫去了,又说是猪婆病了,叫丫丫作个证,偷着杀了猪。”母亲喜滋滋看我一眼又说:“要不是丫丫,你又该啃猪尾巴。”
  哥哥放下筷子,愣了半晌,自语道,前格日我在工地瞅着李栓咋和“黑五类”在一个组干活哩。我心里“咯噔”一下,再也无心思吃饭。
  
  年初六刚过,有人捎话说,公社猪专干叫我说事哩。不到20里地,我整整走了大半晌。心里惴惴不安,腿就不灵便。淡淡一缕阳光羞怯怯从云缝中露出,积雪便成稀泥样,鞋和裤角被泥水湿透。
  猪专干双脚搭在木炭火盆上,一手拿一个本儿,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办公桌沿“笃笃”地敲。
  “知道不,全公社欠几百头,找不着原因,是有人偷着杀,大队干部在场不阻止,做样儿作证。”他又翻了翻本儿,“李栓专案组已经成立,关于你的专案组只等领导点头……”
  他没让我坐,我就呆呆站着。一路冷冻,经他这么一吓唬,我几乎要瘫坐下去。
  那时不叫乡政府,叫人民公社,公社设革命委员会,最大的官是革命委员会主任。
  猪专干那张山核桃一样干瘪的脸,嵌着一双涩滞的小眼睛,不由得让人想起早年乡间人灶房挂着的熏猪头。
  我不敢看他的猪脸,死死盯着自己脚尖。从裤角落下的泥水滴在砖地上,砖地就濡湿深深一片湿印儿。
  事后才知道,猪专干这么凶,就是因李栓杀猪案,差点儿丢了饭碗。但他最终还是丢了饭碗,这是后话。
  他每说一句,都要用食指在桌上猛敲一阵,我的心也不由得一阵阵猛缩。终于因他手指敲疼了,还是因见我在瑟瑟发抖,而起了对一个姑娘的恻隐之心,结束了训斥,手又一挥,说石主任等着我哩。
  我一转身撩起门帘,一股寒风袭来,一个趔趄,差点儿倒了下去。
  公社大院我不常来,可每次来了就有几分崇拜和仰慕感。今天我竟坐到主任办公室里。
  说是办公室,就一张床一张桌,十分简单。主任沉着脸给我让座,我呆呆站着不敢落座,主任说鞋子湿了吧,错误归错误,坐下烤烤。说着一只凳子递了过来。我刚坐下,他又把架着木炭火的火盆用脚使劲儿推到我脚下。
  我把湿脚挪上火盆,跷着,从鞋子上烤下来的泥水滴在红炭灰里,“扑腾”“扑腾”地响,带起一小股灰尘。主任又倒来一杯开水,我接了,双手捂着杯子暖手。主任说,喝吧,喝吧,天大的事人要紧。我颤颤巍巍抿着水,在心里感叹石主任到底是领导。深深体会到“阎王爷好见,小鬼难见”这句话有道理。不像猪专干,官小势大,唬死人。
  石主任坐在我对面,也把双脚搭在火盆架子上,侧过身,伏在乱糟糟的桌子上写一阵,转过身开始给我谈话。他没有敲桌子,显得很和蔼,像在对一个老朋友诉苦,说全公社冬季学大寨任务没完成,是他心软。隆冬将至,眼瞅着农民们红薯没挖,柿子没夹(摘),酸菜没压,棉裤没纳。地冻天寒,一镐下去像砸梨膏糖。而生猪没完成就没理由了。如果不抓一个活靶子,来年的救济粮、救济款就可能被全扣啊。
  他虽然没说我好坏,可事情明摆着,非拿我是问不可。
  我说太冤枉,半夜三更出诊,不就是落几斤好膘肉。
  主任说,他那吊肉也没落着,县上人拿走了,还落个没收群众年肉的名。只有靠猪头了。
  石主任这一说,我理解了供应站肉架下,凡像样儿,肉多些的猪头上都有某某主任,某某局长名字。那一张张猪脸是人的面子,猪脸上没名,就说明官当得太一般。
  吃饭时间,石主任叫炊事员给我端来一份儿,说把伙食账记到他名下。
  饭后整整一个下午,我的交代材料被主任一次次揉成纸团,说我态度不端正,要从深处挖。我又写,他还是那句话,故意往天黑拖,后来我才明白的。我身上的深处在那夜还是被他挖到了。
  他说,你就不能从阶级敌人、坏分子、反革命搞破坏想想,非要往自己身上泼屎尿。最终弄清,公社要借我之口,拿李栓当替罪羊。
  
  李栓的批斗大会从公社开到大队,又开到水库工地。好在凡开会,场子上就有许多人,因为队上工分不值钱,开会记工分。“南京到北京,走路都是工”。许多人都攥着粗糙皲裂的拳头呼口号。
  李栓还是他那晚接我出诊时的旧棉袄,没有那天的精神。头发胡子很长了,毛乍乍一张脸,一双茫然的眼睛捕捉着我的目光,却无资格和我说话。
  我已不是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