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在陕北漫游期间,最为曲折的一件事,就是前去子长县的过程。现在想起来,还像是在观看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剧,似乎提到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总是呼不出去,折磨得我异常难受,但这种难受却又夹杂着紧张和愉悦。
因为和接待方沟通出现差错,那天早上接我去子长县的车来不了啦,我要在绥德再呆上一天,第二天延安市来车,再接我去子长。我坐在绥德宾馆硬邦邦的床上,突发奇想,决定独自前往子长。之所以冒出这个想法,是因为那段日子我在陕北采访,总是觉得给当地接待部门带来很大麻烦,心里着实过意不去。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不再麻烦人家,所以立刻动了自己走的念头。问了前台服务员,告诉我长途车到处都是,走的是高速路,非常便捷,有两个小时就到了。我下决心独自前往,立刻觉得这应该是漫游过程中最为有趣的事情。
我拽着拉杆箱,来到距离宾馆不远处的县城西入口处——南宋时期抗金英雄韩世忠的石刻雕像前,昂首挺胸走上了一辆长途车。我问司机啥时走。司机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汉子,他热情响亮地说,坐吧,马上就走。
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心想,说是马上走,肯定走不了,哪有一辆大车就搭载一个乘客的?坐了一会儿,感觉不放心,我又下了车,站在车门前四下看着。司机稀松地看着我,一副不把我这个乘客放在眼里的样子。我看了看车牌子,上面标有“国营”二字,心也就踏实下来,再次上了车。司机回过头,摆着手,再次告诉我,莫事,马上走!我发现这个司机尽管很瘦削,但手很大,像是一把小蒲扇。
陕北的九月份,天气还是很热的,上、下一折腾,竟出了一身的汗。我赶紧取出水杯喝水,同时望着眼前热闹的街道。
街上行人很多,好像都是做小买卖的,挑担推车,行色匆匆。空气中不时飘浮过来饭食的香味儿,用鼻子闻一闻,应该是碾压麦子的香气。陕北人很少吃米饭,大都是面食,所以到处都是白馍和面条。街道上也有闲散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坐在边道牙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大街,目光非常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坐在车窗前,高大的韩世忠石刻雕像正好挡住酷热的太阳,给我的座位上拥有了一片阴凉。已经来陕北半个多月了,每天都处在紧张和激动之中,这会儿忽然静下来,心也踏实了,感觉倒是不错的歇息。
我要去的子长县,是我这次陕北之行最为期待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瓦窑堡”的地方,因为著名的“瓦窑堡会议”,40年前我在中学课本上就已经知道了,它在我心目中的红色地位,不亚于井冈山、遵义和瑞金。1942年为了纪念去世的、出生在瓦窑堡的民族大英雄谢子长,陕甘宁边区政府把瓦窑堡所在的安定县改为子长县,并且一直沿用至今。现在“瓦窑堡”这个名字还存在,依旧还是镇级编制,子长县政府就在瓦窑堡镇。
我正在想着“瓦窑堡”,忽然长途车开动了,我很高兴,对司机说,这不成了我的专车?司机嘿嘿一笑,说,转一转,要不,我可是赔钱了,再拉上几个人。我非常理解地说,好,不着急。
长途车离开了“韩世忠”,向县城里面驶去。
我在绥德县城呆了一天,也四处转了转,给我最深印象的就是遍地石狮子。这里雕刻石狮子的商户众多,公路两边、街道上,到处都能见到石狮子,大到几百吨,小到只有巴掌大小,全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所以感觉绥德是一个很威武的地方。但是并没有觉得“绥德汉”有多么威武,与当年那个曾经能够挽弓三百斤、飞马射箭的韩世忠比起来,现在的绥德汉好像瘦弱矮小的比较多。我在米脂时,听当地人讲,自从绥德出了韩世忠,米脂出了貂蝉,之后这两个地方似乎就已经愧对“米脂婆姨绥德汉”这个嘹亮的称谓了。难道韩世忠、貂蝉夺走了这两个地方男人和女人身上所有的精华?
我正在胡思乱想,车子停下了,上来了两个带着行李的乘客,听口音也是外地人,随后车子继续向前开。我探过身子,问司机几时走。司机还是那句话,莫事,马上走。
很快,我又感到一片阴凉,原来又回到了我刚才上车的地方——巨大的“韩世忠”又把我笼罩了。我问司机怎么又绕回来了?司机说,三个人,咋走?我说,要是坐不满,难道就不走了?司机理直气壮地说,是哩。我说,那我下车,我不坐了。司机不说话。于是,我拽起拉杆箱就下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站上了三个彪形大汉,他们像是三尊金刚,把车门堵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大汉告诉我,走,可以,把箱子留在车上。我的脑袋登时“嗡”的一声,坏事了,我上了一辆“霸王车”。再回头看那两个乘客,已是惊讶不已,刚才两个人还在笑着讲话,现在脸色煞白,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我只好重新坐在座位上,心脏急速跳动,仿佛要蹦出来。谁说绥德没了壮汉,下面不就是有三个壮汉吗!只是他们在“韩世忠”面前显得那样令人厌恶。
于是,每隔半个小时,这辆长途车就开始在县城里转一圈,然后再回到“韩世忠”身边。就这样,一直转悠了两个多小时,加上我,车上也才只有五个人——我看了看车内二十个人的座位,感觉天要塌下来。
什么办法我都想到了,比如央求他们,比如多给他们钱,比如打电话报警。可是,前两个办法,车上已经有人尝试了,可都被司机拒绝了。司机振振有辞,说他不会多收钱,他要按规章办事,更不会平白无故地收钱。于是,我大着胆子掏出手机,司机立刻对着后视镜警告我,不要报警,警察来了也没用,你是自愿上车的,你是自愿等到人满走的,我们有言在先,对不?说话要算数,你不要捣乱。
我感到浑身疲惫,只好收起手机。我知道,这是遇上无赖了。哪个地方都有无赖,与他们纠缠,肯定会有麻烦,只好抱着天真的想法,盼着车内快一点坐满人,能够马上启程。出门在外,还是不要惹事为好。
直到下午两点,转机才突然出现。这时候车上还有八个空位,车子已经在县城不知道转悠了多少圈,我已经在车上坐了将近六个小时,急得身上开始出冷汗了。这期间,也曾有人表示不想坐了,着急要下车,同样都遭到了车下那三个大汉的恐吓,一车外地人都不敢出声了。
这时候,上来了一个身材偏瘦、个子不高的中年人,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非常友好地朝我笑了笑。我笑不出来,只是朝他咧了咧嘴巴。可能我的样子很是怪异,他疑惑地看了看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来绥德办啥事。我见这个人面相倒还和善,只是目光有些锐利,于是把我和这一车人的遭遇小声地告诉了他。他听了,皱了皱眉毛,问我是哪里人,去子长做啥事。我把情况简单向他讲了。他对我说,这样吧,你跟我一起下车吧。我狐疑地问他,怎么下车?他说,你要是想下车,就跟我一起下。我用目光扫了车上的人,低声说,那他们呢?他说,人太多,我管不了那么多人,就管你一个人吧。我只好点点头,同时心里作好了各种应急准备。
这个人站起来,张口说话了,对司机说他有一个书包忘在宾馆里了。随后,又指着我说,这个人是我朋友,跟我一起去拿包。
奇迹出现了,刚才还是胡搅蛮缠的司机,此刻啥话都没讲,“嘭”地打开车门。我脑袋懵懂地和这个人前后下了车,站在车下的三个大汉,好像没看见我们一样,继续倚在距离汽车两三步远的一棵大树上,一边说话,一边抽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走远了,我才小心地问他,为何司机让我们走?你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呀?
这个人笑了,说道,因为我是子长人。
我说,你也没讲你是哪儿的人呀?
这个人说,我说话的口音。
我更加奇怪,口音怎么了,不都是陕北话吗?
这个人说,你们外地人听不出来,陕北每个县的口音都不一样。
我还是奇怪,问,难道子长人……绥德人就怕?
这个人“呵呵”地笑起来,未置可否地说道,可能是子长人厉害呗。
随后,这个人说,既然你明天上午有人来接你,干脆你就住下来吧,我也住下来,明天跟你一起走。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给我说,你不是住在绥德宾馆吗?我一会儿找你去。说完,他招手叫了一辆摩托车,坐上后座,朝我挥挥手,“嘟嘟嘟”的走了。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看了看手里的身份证,原来这个人叫谢兵,跟我同龄,也是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我站在路边,放好谢兵的身份证,招手叫住了一辆拉活儿的三轮车,说好了价钱。因为刚才长途车的缘故,害怕再次被骗,一再叮嘱。蹬三轮车的老汉要我放心,保证给我送到宾馆,也不会多收钱的。
在去宾馆的路上,我才感到子长人果然厉害,这个谢兵刚才帮了我的忙,现在又让我帮忙给他租房,我怎么好意思找他要房钱,看来只能替他付房费了。另外,他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他这是豪爽,还是大意,抑或胸有成竹呢?另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刚才遭遇“霸王车”的经历,让我对眼前的事情不得不打上一个问号。
我还没有到子长,就已经看不明白子长人了。
谢兵是傍晚时分来到宾馆的,他可能在前台已经问了服务员,所以直接来敲我的门。我还没有开门,他就推门进来了。他笑着说,原来你没关门呀。我紧张地说,是关了呀。在谢兵的提示下,我再看门,原来碰锁坏了,需要动用插销锁门。谢兵告诉我,一定要关好门的。
其实,所谓的宾馆,就是原来的县政府招待所,已经很破旧了,还是70年代的灰色大楼。我赶紧找来服务员,让他们修一下门锁。他们告诉我,这个门有问题,从外面关门能碰上,在屋里关门碰不上,所以需要用插销来锁门。我立刻要求换一个房间,可是房间已经没有了。可能谢兵看出来我有些草木皆兵,于是笑着告诉我,也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插上插销,还是没关系的。他笑着说实在害怕的话,就让我跟他换房子。他这样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忙说没事的。
谢兵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钱给我,说是房钱。我一愣,忙把身份证给他。他把钱放在床上,说,一会儿我们到楼下餐厅吃饭。我忙说“好呀好”。谢兵走了,他刚才的举动,让我多疑的心放下了,心想还是好人多,遇上那辆“霸王车”,也是凑巧了。其实这样的事情,可能就是在一些大城市有时也会偶尔碰上的,也不算什么大事。这样一想,心里也就清爽起来。
我来到楼下餐厅时,谢兵已经坐在那儿了,他用一根手指头推了一下桌面上的菜谱,说,我已经点完了,你再看看。
我看了看价钱,真是很便宜,最贵的也不过20块钱。谢兵说他刚才点了六盘菜,看样子是他要请我,我想立刻表明,这顿饭一定由我来请,但转念一想,
73DEYelbf5HT+rr0TRg/4qFB3slUiiYA3eL02umjHOI=一会儿结账时我再付吧,没必要现在争执。于是我说,不点了,你是当地人,肯定比我有经验。谢兵笑了笑,又问我喝酒吗?见我犹豫,他立刻说,不多喝,能喝多少就多少。说完,要了一瓶“西凤”酒。陕北人真是爱喝“西凤”酒,走到哪儿都看见他们喝“西凤”。起先,我一直提防谢兵,但现在心里放松了一些。
服务员很快端上来四盘菜,谢兵逐一给我介绍,都是绥德的风味:黑塄塄,是用洋芋和洋葱做的;碗砣,原料荞面,热浇暴香麻辣猪肝;凉皮,竟是刚出锅的热凉皮,我禁不住夹了一筷子,果然如谢兵说的,筋薄软滑,味道奇美;还有一道菜是黑粉,膏状,旁边摆了几个小碟子,是调料,有芥末、醋、辣子,看上去色泽淡黄。谢兵说,蘸着吃,香味可口。说着,举起酒杯,来,老武,谢谢你了。
我心里一惊,看来这顿饭还是要我请的?我在心里苦笑着说,由此看来,子长人还是厉害呀,不动声色地就把事情说明了,我在他手里,就像一个陀螺,随意被他摆布。我心里这样想,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毕竟人家帮助了我,就是不暗示我请客,我也会主动要请他的。我只是对他把我当陀螺一样“抽”,心里有些不爽。
谢兵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把我完全震住了。
谢兵说,老武,你不是来陕北采写红色故事吗?我就算第一个吧,给你讲讲我两个爷爷的故事,你觉得有意思吧?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
谢兵说,在陕北,啥都有可能。当年刘志丹动员自己家的佃户和长工起来闹革命,最先“革的”,就是他自己家的“命”。到最后,他家的地和粮食都让佃户和长工分了,佃户也不交他家租子了。
这是两回事呀。我认真地说道,可是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爷爷。
谢兵笑起来。我发现,谢兵是一个很爱笑的人,但是笑声并不大,笑容也会很快消散,很是收放自如。看上去,他应该还是一个温和、友善的人。
谢兵感慨地说,是呀,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爷爷,不可能有两个爷爷。其实,我说的这两个爷爷,都不是我的亲爷爷。要是算上我的亲爷爷,那就是三个爷爷了!为啥呢?你听我慢慢讲。
我还没有到子长,在绥德就开始倾听子长人的故事了。子长人真是厉害!
二 瓦窑堡人谢崇武,是一个向往自由和平等的青年。1934年,他在西安师范学院毕业后,听从米脂杨家沟的马国民马老先生的召唤,前去米脂县城当教书先生。当时瓦窑堡穷乡僻壤,虽说比到处都是一人多高野草的保安县城热闹一些,但是并不重视教育。所以师范生谢崇武不可能回瓦窑堡,那里读书娃太少了,也没有官办和私立的学校。而当时米脂是思想极为开放的地方,官办和私立学校比比皆是,不仅男娃读书,女娃也读书,这在陕北地区是不多见的。清代时米脂就出过许多举人和秀才,民国时又有许多米脂子弟远到美国、德国和日本去读书,良好的读书风气一直在米脂传承下来。陕北籍的读“师范”的学生,只要是回到陕北,必去米脂教书。
最初,谢崇武是想留在西安的。当时,杨虎城十七路军的一个少校副官向自己的上司隆重举荐谢崇武,说这位年轻人文武双全,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有报国精神。那位上司是一名旅长,也是陕北人,见了谢崇武之后,觉得副官没有说大话,对谢崇武非常满意,准备等他毕业后,让他到军官团当教官,并且暗示他,将来会大有前途的。当时谢崇武也作好了从军的准备。
谢崇武为什么叫“崇武”,就是因为从小向往武艺高强的大英雄,小时候也练过一阵子风靡陕北大地的“红拳”。只是后来父亲突然转变想法,在他13岁那年,希望他弃武读书,认为读书才是年轻人的正经之路。为此父亲几乎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供他上学读书,希望他将来成为谢家的希望,上坟时好跟祖宗汇报成果,否则怎么面对列祖列宗?所以,谢崇武才掩藏起来自己的武侠梦想,遵从父意,读了“师范”。尽管从军大道在他眼前展开,而且还能看见灿烂的前景,可他还是没有从军,毕业后回到陕北,前去米脂教书。究其原因,不仅因为马国民老先生曾经资助过他读书的费用,他有一种想要报恩的想法。最主要的是,他心里总是惦记着马老先生的小女儿马梅。
其实,谢崇武在西安只见过马梅一面,但就是那么一面,就把他的魂魄拽走了。马国民老先生在西安有自己的生意,规模不小,而且涉及的领域也很多,有粮食、丝绸、瓷器,还有运输行业。马国民常去西安,有时会和乡党见面,畅谈天下形势。两年前,在一次乡党聚会上,偶然见到了青年学生谢崇武,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说话很少、却是目光炯炯的青年。当得知谢崇武的父亲刚去世、上学费用紧张时,毫不犹豫地当即决定赞助他上学,并且允诺直到他毕业。后来,马老先生带着女儿去西安,谢崇武得知后,赶过来看望,就这样与马梅见了第一面。当然谁也不知道谢崇武前去米脂教书,除了报答马老先生知遇之恩,还有就是时刻想要见到马梅。
谢崇武在米脂教书后,与同在一个学校教书的马梅,见面机会自然就会很多了。马梅比谢崇武小两岁,高挑个子,眉眼俊俏,思想大胆。比如有一次和谢崇武说话,她认为貂蝉是米脂姑娘的耻辱。这第一句话就把谢崇武给惊住了,要知道米脂姑娘那可是以貂蝉为荣耀的,怎么到了马梅这里,竟然变成了耻辱?马梅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貂蝉为了男人,牺牲了自己的理想,没有自己的主见,最后成为男人掌上物品,当作礼物被转送,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女子,怎么能是真正的优秀女子呢?难道女人容貌漂亮,就算得上是优秀吗?也就是从那次谈话以后,谢崇武对马梅刮目相看了。
马梅出身大家。可不要小看了米脂的杨家沟,杨家沟也叫扶风寨,是陕北闻名遐迩的地方,有钱人很多。马姓在杨家沟是一个大姓,马氏家族从明末清初开始经营,到民国初年已经是拥有数十户地主的庞大的马氏地主集团。多少年之后——也就是1942年,张闻天率领调查团到过杨家沟,搞过关于封建经济的调查研究,当时把建有姜氏庄园的开明的大地主马维新的所有账本借来,通过十几天对马家50年的账本进行分析研究,写出了《米脂县杨家沟调查》,揭示了地主剥削农民的秘密,成为国内外研究封建地主经济的珍贵文献,这部书后来被称为“东方《资本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出身大家、而且容貌漂亮的马梅,自然少不了提亲的。有一阶段,给马梅提亲的媒婆都跑断了腿,可是马梅全都不同意,就连一贯尊重女儿意见的马国民都看不下去了,问女儿到底要找啥样的人。马梅说话干脆利落,她说现在不想找,即使要找的话,她也要找一个真正的男人。马国民问女儿,啥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马梅说,以后肯定会告诉您。非常开明的马国民也就依了女儿,但是从此冷眼旁观,暗中注意与女儿走近的所有男人。马国民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判断:越是聪明伶俐的有主见的女娃,越是容易在情感道路上犯错误,必须要为女儿把关。
谢崇武平静地教学,偶尔回一趟瓦窑堡看一看娘。当然每次回来,必定上山,在爹的坟上给爹烧香磕头。娘和弟弟住在一起,所以谢崇武比较踏实,每次回去,他都尽可能多留下点钱,让娘的日子过得顺心一些。瓦窑堡还是比较安静的,没有地主欺压农民的现象,农民的日子过得相对平稳。因为自从1924年谢子长在瓦窑堡开始“闹红”以后,这里一直是共产党的红色天下。1931年瓦窑堡就有了苏维埃政府,是陕北第一个成立红色政权的地方。老百姓有苏维埃政府撑腰,没人敢欺负。尽管瓦窑堡所在的安定县当时还并没有完全彻底地“安定”,有时周边的地主武装和土匪偶然来袭,滋扰生事,但都被苏维埃政府的自卫队打了回去。安定县被红色政权全部控制,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谢崇武每次回去,娘都要询问儿子的婚事,并且含蓄问他,啥时能回瓦窑堡来,永远守在娘的身边。谢崇武说家里花了那么多钱,让他读书,他应该有所作为,他不能让娘失望。其实,在关于这个大儿子出路的问题上,爹娘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爹是想让他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去西安、去南京,总而言之,不要再回瓦窑堡这个山沟沟,走得越远越好,将来能有大出息,能够光宗耀祖。可是娘呢,却是像天下所有的娘一样,希望儿子永远守在自己的身边。
当然,谢崇武不可能永远呆在米脂,他的理想是,与马梅一起去西安找出路,也不排除去南京和北平。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尤其是在与马梅相处的半年,让他又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既不想依靠共产党,也不想投靠国民党,任何党派都不想参加,只想作自己的事业——但这个事业到底是啥样子,他又不是特别清晰,还处在迷茫之中。但有一个条件是清晰的,那就是不管去哪里,一定要和马梅一起走。
转眼到了1935年的3月,刚从瓦窑堡过完年回来的谢崇武,忽然发现马国民的家里来了一位驴贩子,而且从马国民和这个驴贩子对话中听出来,这个驴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马家,似乎来过多次。显然是他回瓦窑堡的这段时间,这个驴贩子来马家的。本来这件事不足以引起谢崇武的重视,一个驴贩子和一个教书先生,远着哩,毫不搭界。但,谢崇武却是格外重视,因为马梅对这个驴贩子似乎很有好感,这让谢崇武坐不住了。
驴贩子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叫谢尚文。听他自己说,他也是瓦窑堡人,年龄恰巧和谢崇武一样,也是23岁,但谢崇武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如此一来,谢崇武就对这个谢尚文,在心里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谢尚文长得仪表堂堂,宽背、瘦腰、健壮,尽管比谢崇武稍矮一点,但却显得比谢崇武身材匀称。谢尚文坐在马家院子里的石凳上,抽着纸烟,给马梅大讲他贩卖驴子的惊险故事。还说他会给驴子看病,只要从远处看一眼驴,不要近前掰着嘴巴看牙齿,也不用看蹄子,就能知道驴的年龄、身体有没有病,能够断定将来是不是一头优秀的好驴子。马梅站在廊柱下,偏着头,一百个不信。谢尚文说那你就随便牵一头驴来吧。马梅当即让长工牵来一头小灰驴。谢尚文依旧坐在石凳上,大约有二十多步远,指着那头驴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讲得那个长工连连称是。
谢崇武见状,赶紧走过来,亲热地站在马梅的身旁,说马老先生让她回屋,不要跟外人随便闲扯。谢尚文当然听见了,也不说话,继续油头滑脑地抽他的纸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庭院里空气瞬时紧张起来。长工见状,赶紧牵着小灰驴,低着头溜走了。
马梅指着谢尚文,对谢崇武说,他也是瓦窑堡人,也姓谢,多么有意思,你是崇武,他是尚文,就像兄弟俩一样。
谢崇武看也不看谢尚文,还是让马梅回屋,并且下意识地挽住了马梅的胳膊。马梅轻轻闪躲了一下,和谢尚文打了一声招呼,很不情愿地走了。
谢崇武悄声对马梅说,这个驴贩子不像好人,躲远点。马梅问,哪里看出来?谢崇武说,哪有驴贩子抽纸烟的?马梅说,谢尚文来过两次,送来的驴子个个好。谢崇武说,驴好,不一定人好。马梅停住脚步,疑惑地问,难道抽纸烟就是坏人?谢崇武拧紧眉毛,严肃地说,这个人说他是瓦窑堡的,我可是从来不知道有这人,现在兵荒马乱,还是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马梅说,看来你是有经验的。谢崇武说,你跟我在一起,我就要保护你,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你。马梅说,是吗?谢崇武说,当然。
谢崇武第二次见到谢尚文,是在一个月之后。当时他准备回瓦窑堡,走之前,与马国民老先生打个招呼。他在米脂城里教书已经大半年了,马老先生对他的生活格外照顾,经常派人给他送一些生活用品,还对县上教育厅的官员不断举荐,听说教育厅要重用他,准备让他当他供职的那所小学校的副校长。为此,谢崇武非常感激老先生,甚至在心里已经把老先生当作了自己的父亲。谢崇武想,有老先生撑腰,他和马梅的爱情道路一定是前途平展的,马梅就是个性再强,也要尊重她父亲的意见。
回家之前,谢崇武是一定要告诉一声老先生的,同时也能更好地嘱咐马梅。在学校他已经嘱咐过了,但是在马家嘱咐,那更有另一番意义。
本来谢崇武舍不得离开马梅,就是离开一天,他都会心神不定。可是他必须要回去。几天前,娘托人给他带过话儿来,说是安定县城全都解放了,县上成立了自卫大队,他弟弟耀文扛枪当了兵。娘催他快点回去,劝说他弟弟,还是不要当兵为好,不管是共产党的红兵,还是政府的官兵,都不如在家种地为好。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谢崇武对娘的话那是每句必听。所以他要马上回去,他已经出来了,弟弟就应该留在家里。两个儿子,只能有一个大鹏鸟;都有鸿鹄之志,谁来照顾娘呀?
就在谢崇武快要到马家时,离大门约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人在背后喊他,回头一看,原来竟是谢尚文!
精神抖擞的谢尚文穿着一身青布裤褂,敞着怀,右手牵着一条同样精神抖擞的黑驴。谢崇武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正要进去,谢尚文却喊了他名字,让他等一等,说是有话跟他讲。谢崇武本来不想搭理谢尚文的,但转念一想,眼下正好是个机会,让他离马家远一点,其实也就是离马梅远一点。他实在忍受不了任何一个男人和马梅在一起说话——他心疼,心揪得慌,就像濒临死亡的人一样。
谢崇武凛然地站在谢尚文的眼前,不屑地看着,问他有何事。谢尚文说,我们是老乡,为啥就像见了仇人一样?谢崇武说,你要是没有事情,我就进去了。谢尚文说,马梅可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再讲,人家也没有答应你啥。谢崇武心里就像有一股火在燃烧,烧得他恨不得扑上前去,把谢尚文一拳打死!他是练过“红拳”的,有这样的把握,也有这样的能力。但他还是在心里告诫自己,怎么能跟一个驴贩子吵嘴呢,更不要说动手打架了。
谢崇武冷笑一声,对谢尚文说,请你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看到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马家大院。谢尚文在他后面哈哈大笑起来。谢崇武已经气愤得握紧了拳头,但他还是告诫自己,怎么能跟这种人打架呢,要是让马梅看见了,该怎样看自己?不能因为这个泼皮无赖,在马梅的面前丢了身份。
马老先生听谢崇武说,这次请假回家是为了看得病的娘,很是理解,让他快点回家看一看,完事马上回来,越快越好。谢崇武没有跟马老先生讲,他这次回家是处理弟弟扛枪的事,却讲是娘得了病。他知道,马老先生喜欢一个懂得仁义礼智信的青年,所以他讲是看娘。马老先生没有跟谢崇武讲让他快点回来的原因,原来任命谢崇武为副校长一事,已经提到了日程上来。马老先生对懂得礼义之道的谢崇武更是欣赏,认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自己的举荐完全正确,于是命账房给谢崇武带了钱,给他娘看病。谢崇武感激得眼圈发红。
谢崇武回到瓦窑堡,当天晚上就见到了弟弟谢耀文。过去耀文是一个腼腆的男娃,现在扛了枪,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威武的大男人,身子骨也壮了许多。谢崇武劝说弟弟放下枪,可是以前不爱讲话的耀文,却给他讲起了大道理,还讲苏维埃政府对老百姓如何好。谢崇武说,你讲的,我都知道,但是家里总要有人照顾娘呀。耀文说,乡亲们都照顾哩。谢崇武见弟弟似乎钻进了牛角尖,一时也没了主意。耀文拍着胸脯,请哥哥放心,保证不会耽误照顾娘。哥儿俩谈到很晚,谢崇武这才觉得弟弟长大了,有了想法,不好再勉强他。看到娘的身子骨也还硬朗,也就踏实下来。
谢崇武着急回去,看不到马梅,他就像丢了魂儿一样。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他就起身走了。谢崇武是坐一辆赶脚的马车走的,大约走了两个时辰,来到一处叫“老君滩”的地方时,他望着地上的乱石,还有土山上茂密的树丛,隐约觉得脖子后面冒冷风,他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车把式一声清脆的鞭子声,吆喝着,让大家都坐好了。不一会儿的工夫,突然从山上冲下来一股人马,大约五六个人,其中一人举着长枪,其他人都是一尺多长的砍刀,把马车团团围住,喝令车上的人都下来。算上谢崇武,马车上一共有五个人,三个男人,两个老年女人,有的是到绥德,有的是到子洲,只有谢崇武最远,是去米脂。
五个人下了大车,只见车把式已经被一个拿砍刀的人喝令蹲在一棵大树下,五个搭车的人,则被赶到另一棵大树下,明晃晃的砍刀在他们头顶上挥舞。谢崇武已经看明白了,这是遇上土匪劫道的了,而且那个慌作一团的车把式,显然和土匪是一伙儿的。他的那一声鞭子,就是在向土匪报信。他慌乱的表情,完全是作假出来的,因为他的手脚动作很是利落,一点没有慌张的样子。谢崇武天天教学生,很是懂得心理,慌乱不是在表情上,而是在肢体的动作上。会识字的学生是这样,不识字、勾结土匪的车把式也是这样,许多时候,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领头的土匪吆喝着,让众人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其实众人携带的包裹,早就被土匪拿走了。没有人掏衣兜,全是哭丧着脸不住地央求,只有谢崇武没有说话。领头的土匪走过来,用砍刀指着他的喉咙,让他快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谢崇武身上没有钱,钱都留给娘了,他身上只有一个银镯子,送给马梅的——那是他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买下来的,上面刻有好看的梅花,他没事就擦,已经擦得锃亮,怎么能够给土匪呢?
始终低着头的谢崇武,这时看见砍刀的刀尖在自己眼皮底下闪闪发光,而且还感到一丝清爽的凉意在喉咙处飘荡。这时,又有一个土匪从后面走上来,照着谢崇武的后背就是一脚,把谢崇武踹了一个嘴啃泥,众人大笑起来。趁着土匪放松的短暂时间,谢崇武突然旱地拔葱,他没有去面对手拿砍刀的土匪,而是直接奔向端着大枪的土匪,一下子就把持枪土匪踹倒了,眨眼间夺过了长枪。随后,他挥舞长枪,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个土匪打倒了,紧接着把枪口对准那个车把式。车把式以为自己身份暴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叫“饶命、饶命”。紧接着,谢崇武命令与他乘坐大马车的那两个男子,把地上的砍刀归置到一起,放在马车上,随后指挥车把式快点赶车。车把式哪敢怠慢,在谢崇武枪口的威逼下,乖乖地上了车。那几个被缴械的土匪,等大马车走得老远了,才醒过神儿来。
谢崇武很是聪明,他先制服持枪土匪,毕竟砍刀没有子弹快,所以一下子赢得了主动。随后他又作出正确决断,没有朝前走,而是命令大马车返回了瓦窑堡。毕竟刚刚出来,还是离瓦窑堡近,再往前走,谁敢保证那几个土匪不会找人追上去?
谢崇武连自己都没有想到,那么多年没有练功了,今天竟然上演了“旱地拔葱”,太不可思议了。一路上他都在得意,也在享受同车人对他的感谢。可是回到家后,因为多少受了一点惊吓,躺在炕上就起不来了,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
在谢崇武养病期间,又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情。
那天,初愈的谢崇武第一次走出窑洞,坐在院子里喝小米粥。粥碗旁边还有一小碟“刺刺儿菜”,那是陕北大山上的野菜,发酸,喝粥吃上一点“刺刺儿菜”,味道还是不错的。
谢家的院子倒是很阔大,窑洞也是石窑。瓦窑堡过去是陕北有钱人修建瓦房的材料之地。陕北穷,能够盖瓦房的人家不多,而当时瓦窑堡遍地都是砖瓦,所以给人一种辉煌的感觉。因此得名“瓦窑堡”。瓦窑堡百多户人家,虽说瓦房不多,但土窑也不多,大多都是石窑。石窑在陕北也算是不错的住处了。
因为谢崇武是面对太阳,所以感觉地上一个人影投射进来,而且不断地拉大,抬头一看,他暗自一惊——原来竟是谢尚文!这家伙还是一身青色裤褂打扮,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右耳上别着一支纸烟。他来到近前,坐在了谢崇武对面的一个树墩上,温和地问他,伤好了吗?
这会儿,院子里只有谢崇武一个人,还有一条大黄狗和一只找不到食物、呆头呆脑的母鸡。娘到村子西头给他磨小米面去了,好给他补养身子。弟弟耀文也不在家。
谢尚文见到谢崇武不说话,嘿嘿一笑,说道,我说过,我们是老乡,你不信,所以……过来看看你。谢崇武说,我不想看见你,请你走。谢尚文说,是我不对,我说我是瓦窑堡人,你认为我骗了你,其实是我没有说清楚,我爷爷是瓦窑堡人,后来去了延川,我是在延川出生的,应该是延川人,但从我爷爷那辈儿算起,我还是瓦窑堡人。
谢崇武真是不想跟谢尚文说话,所以冷声说,你是哪儿的人,跟我无关,请你走吧。谢尚文没动劲儿,笑道,我是哪儿的人,不说了。可是马梅的消息,你应该让我说吧?
谢崇武心里一惊,他太想知道马梅的消息了,已经十天没有马梅的消息了,他盼着自己快点好,马上回米脂去,同时也能躲过十天前的惊吓。难道这家伙知道马梅的消息?
谢尚文见谢崇武不说话,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谢崇武。封面上的字体,谢崇武当然认得,那是马梅娟秀的字迹。他看了谢尚文,谢尚文不笑了,认真地举着信,等着他拿过去。谢崇武想好了,只要谢尚文脸上带着嘲讽或是其他不好看的表情,他绝不接这封信,他不能在谢尚文面前丢面子。现在,谢尚文一脸认真,甚至严肃得过了头,并没有嘲讽他的意思。谢崇武接了,但故意慢吞吞地接了,心里却像是盛开了一朵山丹丹花。可拿到信后,心里又像是堵了烂秸秆——原来信没有封口,也就是说,这封信谢尚文可能是看过的。谢崇武心里浮想联翩,马梅托谢尚文转信,却不封口,看起来很是相信谢尚文,或是说,他们这几天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发展。再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根本没把和他之间的关系当作一回事。想到自己在土匪面前冒死保护那个银镯子,如今马梅却这样对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时觉得特别委屈和气愤。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在谢尚文面前表现出来任何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那都是自己的失败。所以谢崇武随意地把信放在一旁,连看都不看一眼。谢尚文不错眼珠地看着谢崇武,看了一会儿,嘴角抽起一丝笑纹,懒洋洋地站起来,嘴里哼着瓦窑堡的“十字调”,晃着身子走了。
院子里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了谢崇武和那只呆头呆脑的母鸡,还有那条倦怠的大黄狗。
谢崇武立刻把粗瓷大碗放在一边,马上看信。马梅写得很简单,问他怎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他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嘱咐他不要着急,她会找时间去看他。同时也让他安心,学校里面的事情一切正常。
这封信要不是通过谢尚文转来的,谢崇武见后,说不定会激动得蹦跳起来,但现在他非常冷静,或者说心里堵得慌,呼吸都格外困难。马梅给他带信,怎么会通过谢尚文转呢?而且还不封口?她和谢尚文现在是啥子关系呀?她怎么会和一个驴贩子好在一起?谢崇武越想越纳闷,越想越生气,随手把信扔在一边,愤怒地进了屋。
夜深人静,谢崇武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当初去米脂教书,那是因了马梅的缘故,现在马梅竟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让他实在无法接受。可是不回米脂,又能做什么?路在何方?
跟他睡在一炕上的弟弟耀文,早就鼾声如雷了。耀文天天扛枪操练,还要站岗放哨,经常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已经累得不行了,有时嘴里嚼着东西,歪在炕头上就睡着了。谢崇武看着弟弟整天累成这个样子,很是心疼,想想自己曾经有过的从军念头,暗自庆幸,要是当初在西安从了军,现在还不是和弟弟一样呀。
后半夜,谢崇武正要起来撒尿,忽然听见外面墙头上有响声,紧接着大黄狗狂叫起来。他立刻推醒弟弟耀文,就在这时,窗户上闪过火光,紧接着一颗子弹“啪”地射进来,黑暗中竟然把吊在窑顶上的瓦罐打碎了。这时,院子里的大黄狗却突然不叫了。谢崇武心里一惊。平时接受军训的耀文,现在显出机灵来,他穿着裤头,提起放在炕头边上的长枪,拉上枪栓,趴在炕沿上,照着外面就是一枪,随后弯着腰,冲出窑洞外面,迅速匍匐在地上。谢崇武也紧跟着跑出来,学着弟弟的样子,也趴在地上。
借着星光,已经看不见人了,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只是看见院子里堆放的柴禾已经着火了,很快三面窑洞也都是火光闪烁,火借风势,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哥儿俩立刻拿大扫帚扑火,娘也惊醒了,在院子里大声喊人。
左邻右舍来人了……大火很快扑灭了。谢崇武这才发现家里的大黄狗已经被锋利的砍刀砍断了脖子,大概由于用力过猛,狗脖子几乎都要断了,地上鲜血淋漓。枪声把村子上的民兵都给“叫”醒了,院子内外都是扛枪提刀的人,大家举着火把,四处查看,早已经没有打枪的人了。村苏维埃主席当即断定,一定是土匪进村。
天亮后察看,是有人翻墙进来,点着了火。地上的弹壳显示,不是民兵所用的老式“汉阳造”,至于使用的是啥枪,还要找政府上的人来看一看。全村倒是没有其他被破坏的迹象,也没有人家遭到土匪骚扰。也就是说,这一次土匪目标很明确,是直奔谢家而来的。既放火,又打枪,但没有抢劫财物,看起来是想要杀人。幸亏谢耀文朝外打了一枪,可能土匪见屋子里的人有枪,于是撒丫子跑了,否则还不知道后果咋样呢。
已经安定下来的谢崇武,立刻想到谢尚文的到访,想到谢尚文那鬼鬼祟祟的眼睛在院子里的扫视,想到十几天前在去米脂路上遭遇土匪的事情,他把这几件事情连接在一起……并且把自己的猜想,报告给了苏维埃政府。
三 来绥德接我去子长的司机,原来竟是小加。小加是延安市的司机,我去吴起、志丹,都是小加送我去的。小加向我解释,本来领导要派另一个司机来接我,但考虑到他和我熟悉,正好他从西安回来,于是就又把他派过来。小加并不知道我在绥德的“遭遇”,问我在绥德的采风怎样。我说很好,收获很大。我没跟他讲不愉快的事情,只是告诉他,有一个朋友要跟我一起去子长。小加说,没关系,车上有空位的,他人哪?
正说着话,谢兵进来了。他说,老武,你屋门敞着,听见有人说话,是不是接你的人来了?我说是呀。随后给他们作了介绍。小加说,那就走吧。
绥德距子长真的不远,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一路上谢兵没怎么说话,坐在后面打瞌睡。昨晚上他讲了大半夜的故事,可能是有些困了。我其实也困,但不好瞌睡,强打精神和小加聊天。
来到子长,小加直接把我拉到“瓦窑堡宾馆”。在陕北呆了这段日子,我大体知道了县政府部门的接待原则,基本上“政府客人”都住在县政府招待所。瓦窑堡宾馆,就是过去的县政府招待所。
谢兵和我互留了电话,然后问我在子长住几天。我告诉他,要住三天,然后去靖边。他说这几天会过来看我的。我说你一定要来的,还要听你的故事。他笑了笑说,一定的。
谢兵走后,小加问,这个人是谁呀?我告诉小加,这个人姓谢,也是子长人,是我在绥德认识的。小加想要再问啥,这时县文联的人来了,打断了小加的问话。
来人也姓谢,非常消瘦,目光有些忧郁,一眼望去,就是一个很有文学情结的人,也是一个懂得理解别人的人。他怕我听不懂他的口音,所以说话很慢。他问我有啥打算。我说就是随便走走吧,感觉一下子长,多了解一下子长的过去和现在。老谢想了想,说,那好,我给你安排吧。
中午吃饭,只有老谢陪我。老谢很真诚,说他不喝酒。我说最好不喝酒,这样我们能够有更多时间转一转。老谢忽然笑起来,说,中午不喝了,但是晚上肯定要喝的,我们陕北的风俗,要是不让客人喝酒,那就是慢待了客人。我说,那好吧。来到陕北一段时间了,我已经适应了陕北的风俗习惯。
午饭很简单,但都是子长的特色,有粉条,还有马铃薯,这两样东西,是子长闻名于世的吃食。粉条也是马铃薯做成的,柔滑入口,而且很有光泽。老谢拿起一个马铃薯,骄傲地给我讲解。我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的马铃薯,不仅薯皮光滑、薯形正规,而且芽眼浅,薯肉细密,淀粉含量非常高,吃起来特别适口。我一连吃了三个马铃薯,肚子立刻胀起来,特别想走走路。
老谢看出我的窘状,站起来,说,我们先去“瓦窑堡会议”旧址吧,来到子长,这是最应该看的。
我说,是呀,在来子长之前,我就知道子长有“红都”的美名呀!
瓦窑堡会议旧址,在县城内中山街南侧的下河滩田家院。因为下午的缘故,没有人,小院特别安静,只有树上的小鸟儿叫。走进小院那一刻,望着青色的砖窑,黄色的土地,仿佛时间在一刹那间静止了一样,我还仿佛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红色气息。
院内有砖窑五孔,坐西面东。每孔窑都有介绍,左起第二孔窑是张闻天旧居,第三孔窑就是会议旧址。当时这个院子的主人是比较富裕的人家,中央红军经过长征来到陕北后,瓦窑堡立刻成为中共中央、中华苏维埃政府,还有西北军委(也就是后来的中央军委)的所在地。这家院落的主人,虽说没有被“革命”,但也不敢住在这里了,怕夜长梦多出事,早就躲到别处去了。我想他们可能还不理解当时的中共政策,所以赶快逃之夭夭了。
我走进会址的那孔窑洞,面积不大,放着两张八仙桌和六个木条凳,小炕上还放着一张小炕桌。几十年以前——也就是1935年的冬季,就是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窑洞里,12个中共要员,围着这张小炕桌,召开了一次重要的会议。
老谢也写一些散文,所以讲话很有文采,他给我讲关于瓦窑堡会议前后的一些事情,有好多都是书本上没有的。他说,当时开这个会的有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刘少奇、博古,还有彭德怀、张浩等人。其实在这些参加者中,最引人注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张浩。那时毛泽东刚写完《六盘山》词,许多人都在议论“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中的“苍龙”是何意。总是称呼毛泽东为“老毛”的博古,更是对这首词不满,认为“苍龙”所指太泛,容易让人理解错误,导致树敌太多。毛泽东认真解释,他说苍龙是星座的称谓,这个星座在东边,是指日本帝国主义。而张浩这个人,在中共党史上提及不多,但当时却是很有来头,他是共产国际派回中国来的,所以当时大家都希望从张浩那里了解到共产国际对中共领导人的指示。同时这个张浩还有一个极具威名的亲戚——林彪,他是林彪的堂哥。
我和老谢坐在会议旧址外面的一个石碾上,那里有一片阴凉,很是舒服。陕北夏季的阴凉地是非常清爽的。感受着微风,再加上老谢嘴里不断弥漫出来的马铃薯的香气,似乎让我漫游到了久远的陕北的过去。
老谢说,其实瓦窑堡会议最重要的议题有两点,一个是作出了“统一战线”的决定;另一个是,这次会议是遵义会议的继续和发展,解决了遵义会议没有来得及解决的政治策略问题。
我问老谢,所谓的政治策略问题是指什么?
老谢想了想,忽然脸红了,像大孩子一样用手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你还真把我问住了。
见老谢如此尴尬,我忙解释,只是随便一问,有些问题,回去可以查阅资料。
老谢愣了一下,忽然拿出手机,拨通后,开始说起来。我一句都听不懂。过了一会儿,他合上手机,说是带我去看看毛泽东的旧居。
毛泽东在子长的旧居有两处,一处是在城内中山街西侧的“中盛店院”,这里是毛泽东初到瓦窑堡时的住地;一处位于城内下河滩,是毛泽东率领红军东征后胜利返回的住地。后者离我们所在的位置不远,我和老谢还有小加,一边说着话,一边溜达过去。
子长的街道很干净,路边走动着身穿橘红色坎肩的环卫工人,几乎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感觉。他们拿着扫把,不停地打扫,认真地盯着路面。一个县城能如此干净是很不容易的。我在一些资料上看到,当年红军长征后来到这里的情形,破旧、脏乱、贫穷,与现在相比,那简直是一天一地呀!
毛泽东的旧居很快就到了,也是五孔窑洞,看上去和刚才“会议旧址”所在地的情况差不多。老谢说,为什么当时开会不在毛泽东的院落里开,而是在张闻天住地开呢,这也是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问他为什么。老谢说,因为当时张闻天是中共的总负责人,所以要在他那里开会的,由此可以看出来,当时毛泽东在党内还没有完全占据高地
cgtOdqAJCT2GhHn90usSU9IZ5KkNqgowY9msVUITrG4=。我这才恍然大悟,老谢真是一个心细的人,他是从细节之处来研究历史。
我站在毛泽东居住过的小院当中,一时间感慨良多——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那些感慨,就仿佛秋天的落叶一样,纷纷乱乱的,一时真的理不出来头绪。
老谢说,毛主席后来去了延安,再后来,又来瓦窑堡。第二次来到瓦窑堡的毛主席,那时候在中央地位已经到了令人信服的程度了,尤其是他率部取得东征的胜利后,让他在党内地位空前提高。当时瓦窑堡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还组织了一个鼓手乐队,敲锣打鼓,很是热闹,还在墙壁上写了“欢迎毛主席回后方”的标语。于是,由那次东征胜利,老谢讲起了当时盛大的欢迎仪式,还有子长的唢呐。
老谢说,子长的唢呐很有特点,跟别处的不一样,你要是想听,我知道一些。我立刻说,想听,你讲讲吧。
老谢兴致勃勃地讲,子长唢呐的音乐特点是粗犷、奔放、热烈、明快、舒展,不仅音乐清晰,刚柔相济,委婉动听,还有纯朴、优美,浓郁的陕北风味,唢呐曲牌多为七声性雅乐调式。子长唢呐以瓦窑堡为界,分为东西两个流派,东派风格粗犷、奔放、热烈、欢快;西派具有清爽、纯朴的特点。唢呐音乐分红、白事两类曲牌,红事曲牌有《大开门》《小开门》《得胜回营》《牧场曲》;白事曲牌有《祭灵》《吊孝》《送丧》。
老谢说,现在我们全县有120多个唢呐班子,吹手连同打击乐者,有600多人哩。
老谢讲起唢呐来真是滔滔不绝。我问他,子长人欢迎毛主席第二次来子长时,吹的是哪首曲子。老谢说,肯定是《得胜回营》。我问他是哪一年。老谢愣了愣,掏出手机,不好意思地说,你又把我问住了,我还要打电话哩。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通后,他认真地听着,然后又问了对方什么。老谢放下电话,对我说,刚才你不是问我瓦窑堡会议制定的政治策略问题吗,我问好了,你可以记一下,是批判了党内长期存在的认为不可能争取民族资产阶级与中国工人、农民联合抗日的“左倾关门主义”。
我大为诧异,忙问他,刚才打电话的是谁?老谢说,是我老伴,她是中学教师,教历史的,这些她都知道。老谢又说,我又问她了,毛主席是哪年从延安回到瓦窑堡的,她给查找去了。我只是知道毛主席率部东征的事,具体是哪年从延安回来的,我记不清了。
我大为感动,感谢老谢的认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谢忽然又对我说,你抽烟吗?我说偶尔抽。他告诉我,他又想起来一个细节,当时毛泽东在瓦窑堡抽烟很凶,烟卷的牌子是“哈德门”。老谢得意地说,我知道的,写小说的人很是注意细节,是吧?
我又想起谢兵,再看眼前的老谢,子长人真不简单,不仅厉害,还认真呢!
晚上来了不少人,大多是写作的,所以气氛特别热烈。起初他们让我喝酒,我说胃实在不好受,不能多喝。他们倒是非常谅解,说那就不喝了,吃饭吧,聊天说话。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大家在一起聊天才是有意思的事情,也是我采风最需要的。
其中一个文静的年轻人,是搞民间文学的,还发给我一条短信,他说这条短信足以证明现在子长的现状。短信是这样的——等我有钱了,请你子长全程豪华游,体验星级土窑洞,还可以免费体验挖洋芋、翻地、喂猪、拦羊、盖驴圈等农家乐,或踢毛毽儿、闪宝、打瓦、弹弓、顶牛比赛……午餐十字街吃煎饼,中午四路口扭秧歌,下午新桥头看憨二娃、癞黑皮。
另一个身体结实的中年人说,这些不好,属于“段子文化”,不高雅,还是一会儿去文化长廊吧。那个给我发段子的年轻人有些不高兴,瞪了一眼身体结实的那个人。看得出来,两个人不是特别合拍。
我赶紧扭转话题,问文化长廊是怎么回事。
老谢说,那是我们子长最有文化的地方,风景也好。
我站起来,说,已经吃饱了,现在去吧。
于是,几个人站起来,陪我去看文化长廊。
子长的夜晚非常迷人,一时让我忘记了这里是陕北的乡镇。远处的大山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看上去仿佛铺天盖地的繁星。老谢说,山上的灯光都是人工的,用的是节能灯泡,不费钱的。随后老谢又告诉我,他老伴刚才给他来电话了,查出来了毛主席第二次来瓦窑堡的时间,是在他第一次来的一年以后,也就是1936年的冬季。
我握了握老谢的手,非常感激他的认真。老谢说,莫事,应该的。
文化长廊很热闹,是在一条大河的一侧,紧靠堤岸的一面,是大理石建造的长廊,上面雕刻了子长的历史,还有著名的历史人物。另一侧是树木、草地和健身休息的设施,微风袭来,我恍惚以为是在江南的某个县城。
长廊上不仅有人物画像,还有文字介绍。我站在第一块石碑前,看见了这样一段介绍:
子长县,禹贡时属雍州之域,商末为翟地,春秋归白荻,战国属魏,秦始皇二十六年设阳周县,北魏改城平县,唐沿隋制,元设安定县,明、清一直相沿。一九三五年苏维埃政权诞生,分设赤源、秀延两县,一九三六年废赤源、设安定,一九四二年为纪念民族英雄谢子长,改名为子长县,县城也由安定镇迁至瓦窑堡镇。远在六千年前,人类已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
老谢手指这段文字,对我自豪地说,老武,我们子长历史悠久吧?
我说是呀,整个陕北都是历史悠久呀。
老谢说,明天带你去看钟山石窟,很有味道,也更悠久。
我们几个人从长廊的西头走到东头,边走边聊,老谢等人给我讲着子长的现在和过去。看得出来,他们很为自己的家乡高兴,为过去的红色历史也为现在的新变化骄傲。
大约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老谢等人陪我回到宾馆,我劝他们早点回去休息,他们这才告辞。
在上楼时,我看出来,小加已经累了,我说我们早点休息吧。小加去了自己的房间。我洗漱完毕,也感到了疲惫,刚躺在床上,床头边上的电话响了——原来是谢兵打来的。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你开门吧。我赶紧下床,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前,好像已经站了许久的样子。我忙把他让进屋。
谢兵说,我说过,要接着给你讲故事的。我现在已经欲罢不能了,你不听,都不成了。我说,怎么会不听呢,我还怕你不找我呢,我为什么要来陕北?就是要听故事的。谢兵说,我知道你忙。随后,说了我一下午的情况。我大为惊讶,谢兵了如指掌,就像在我身上安装了摄像头。
谢兵嘿嘿一笑,说,瓦窑堡名气大,但毕竟是小地方,就那么点儿人,彼此都是知道的。我连忙说,可是我就不知道你的情况。谢兵说,没关系的,明天你就问文联的老谢吧,他会告诉你我是谁。
谢兵点上一根烟,接着给我讲他两个爷爷的故事。我发现,谢兵似乎已经陷入了关于往事的讲述中,真的就像他自己讲的那样,已经欲罢不能了,而我这个外乡人的到来——似乎成了他讲述往事的导火索。看得出来,他很是看重那些红色往事。
四 谢崇武已经康复,但是没有马上回米脂教课。原因很简单,他在和马梅赌气,要等马梅来瓦窑堡看他,他要把马梅通过谢尚文转信这件事在内心里扯平;不这样的话,他心里会永远别扭,甚至气愤。谢崇武就是这样的人,在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上,一定要做到心清气爽,否则永远纠结。除了和马梅闹别扭,他未去米脂还有一个原因,是想暂时避一下风头,怕在路上再遇到危险。
可是呆在家里,谢崇武实在别扭,内心焦虑。那天竟然狠狠地踢了一脚挡路的老母鸡,老母鸡吓得飞上了院墙,再见到他时,会远远地躲开。
这一天,弟弟谢耀文接受任务,和另外两个自卫队员,还有一个红军战士,准备押送一批木材去鄜县。这批木材是用大卡车运输的。谢耀文还没坐过大卡车,非常兴奋,回到家,见到哥哥百无聊赖,于是兴奋地让哥哥明早跟他一起去。谢崇武也觉得日子有些腻烦,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谢崇武跟在谢耀文后面一起去了集合地。木材已经搬上大卡车了,所以几个人猴子一样蹦上了车厢。红军战士来了,问了他们是否到齐,然后坐进了驾驶室里,命令司机开车。
大卡车开出大约一个多时辰,开到一个荒芜的土沟底时,忽然一个自卫队员闹肚子,说是要把屎拉在裤子里了,喊叫着快点停车,于是大卡车停下来。几个自卫队员和谢崇武都下了车,围着大卡车百看不厌。直到这时,押车的那个红军战士才发现车上多了一个人,刚才天黑,他没看清楚,也大意了。红军战士紧张地问谢崇武是啥人。谢耀文赶忙上前解释。红军战士急了,说这是执行任务,怎么随便带人,随后让谢崇武立刻回去。谢耀文和另一个队员帮忙说话,说谢崇武可不是坏人,还讲了谢崇武和土匪斗争以及他家来了土匪纵火的事。红军战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这次任务是由红军战士押送的,因为战士们还有其他任务,人手不够,所以才选派了表现积极的三个自卫队员,哪里想到这个平日表现最积极的谢耀文,竟然犯了无组织无纪律的毛病,把自己的哥哥带上了!
本来红军战士坚持原则,让谢崇武立刻回去,可是他毕竟架不住自卫队员的三张嘴巴,自卫队员们不住地说好话,说是这荒僻的地方,让他一个人回去,要是遇到土匪怎么办。红军战士觉得也有道理,最后只好让谢崇武上了车,继续赶路。
大卡车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来到了鄜县,把木材停在了一家商户后院里。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商人模样的人接待了他们,给他们打了收条。那个商人见来了五个押车的,疑惑地说,你们不是来四个人吗?红军战士说明了原因。那个商人上下看着谢崇武,没说话。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竟然导致后来谢崇武“阴差阳错”地参加了红军队伍。
原来,在“西安事变”之前,驻扎在陕西的杨虎城部队始终与中共秘密联络。1935年夏季,杨虎城密令驻防鄜县的王劲哉旅,在鄜县县城,以旅部的名义,开设一个军用合作社,并且调来一个名叫田静忱的人当合作社主任。杨虎城还投了一部分资金,拨给了一部大卡车。这个军用合作社,其实就是十七路军与红军的秘密交通站和运输站。当时除了鄜县这个交通站之外,在西安也有两个交通站,一个是以阎揆要团的名义设立的,在甜水井街,并派副官阎润泉带一个班的兵保卫。另一个交通站,是设在西安城隍庙西道院十七路军宪兵营营长的住宅内,那里也是一个招待所,只招待需要特别保护或是严格保密的客人,由宪兵营长负责保卫。三个交通站建立后,十七路军与红军一直保持密切联系,来往的“客人”和运输的物资一切顺利,始终没有被南京方面安插在军队内部的军统特务发现。但是不久前还是发生了一件事,鄜县合作社的田静忱主任从陕北苏区归来,经过红军岗哨时,哨兵在山头喝令停车,司机疏忽大意没有听见,继续前行。哨兵开枪,打中了田主任的大腿。红军闻讯,连忙给田静忱治病。双方关系倒是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更加亲密。
但这件事发生后,对于共产党与十七路军之间的物资、人员来往,双方都更加小心谨慎,唯恐再有事件发生。比如这次运送木材,就是运到另一家货栈,然后再转送到田静忱的军用合作社,并且押送货物的人数都是规定好的。可是谢崇武的突然出现,后来经那个“圆框眼镜”的汇报,让双方都有些紧张,谢耀文的解释以及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并不能证明谢崇武没有问题,毕竟谢崇武多年不在瓦窑堡,始终在西安和米脂,谁能保证他没有问题呢?最关键的是,最近西安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怪事,后来查明,在东北军和十七路军内部,再次发现有“南京方面”来的人,而且有消息说蒋介石要来西安亲自督阵,要“张、杨”的东北军和十七路军攻打共产党的红军。蒋介石为什么要来西安亲自督阵,就是因为不相信张学良和杨虎城,已经对他们产生怀疑了,怀疑他们和延安的共产党暗中往来,只是一时还没有抓到证据。所以在这个时候,杨虎城和陕北方面都小心谨慎。
于是,陕北中共的有关部门暗中下令,想尽一切办法,暂时不能让谢崇武离开瓦窑堡,把他的身份调查清楚。
留住谢崇武,有关部门真是费尽了心思,为此制定了几套方案。最后决定,让谢崇武来苏维埃政府工作,这样近在咫尺,便于观察,有问题能够立即处理。好人还是坏人,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肯定能够发现。这也是特殊时期的一个特殊办法。
为了不让谢崇武知道自己不能走的“内幕”,谢耀文“将功赎罪”,表示一定保密,并且积极配合。于是,谢耀文说服了娘,说是不想让哥哥再走了。娘本来就不想让大儿子走,再加上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所以与小儿子一拍即合,娘儿俩决定留住谢崇武。就在娘儿俩想办法的时候,可能这段时间娘过于担惊受怕,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娘虚弱地拉着谢崇武的手,流着泪不让儿子走。谢崇武是一个孝顺的人,也是一个好脸面的人,本来他就想再呆一段日子的,让马梅更加担心,那样就好过来看他。可是他又没有留下来的理由,现在好了,娘病了,这不是最好的理由吗?于是,谢崇武握着娘的手,坚定地说,儿不走了,留下来照顾您。
谢耀文没想到,哥哥竟然如此痛快地留下来,看那样子,好像就在等着娘的这句话。参加革命队伍之后,谢耀文进步很快,觉悟提高,再加上私带哥哥去鄜县受到批评之后,他的警惕性也加强了。因此,高兴过后的谢耀文,心里却疑惑起来,因为哥哥以前一直是要走出瓦窑堡的,要到外面闯荡,要作大事业的。他甚至不相信哥哥会在米脂呆下去,早晚也会离开米脂的,哥哥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现在怎么说不走就不走了呢?
留下来的谢崇武,经过谢耀文的“介绍”,顺利走进了安定县的苏维埃政府做文书工作。教书先生谢崇武做文书工作,没有任何难度,工作非常出色。
十几天下来,“观察”他工作的另一个“文书”谢桃李没有发现谢崇武有啥可疑之处。吴起人谢桃李与谢崇武年龄相当,他的真实身份不是文书,而是李克农手下的工作人员,他是奉命来到谢崇武身边,“观察”谢崇武有何异常之处的。当时李克农是中央联络部长,谢桃李是李克农的得力干部。中国工农红军长征来到陕北吴起,谢桃李就是在那时参加红军的,他是第一批参加到红军队伍中的吴起人。而那时陕北吴起的老百姓还不了解这些蓬头垢面的外埠的扛枪人。有的人甚至怀疑红军里的女兵是假的,胆大的婆姨,伸手向女兵怀里摸,摸完之后,这才相信红军队伍里的女兵是真的,不是假的。后来谢桃李跟随队伍来到瓦窑堡,暂时没离开。
就在这段近距离“观察”谢崇武的时间里,谢桃李通过在米脂的“关系”,也了解了谢崇武在米脂的情况,没有发现大问题。经过向上级汇报后,上级下达了命令,这可能是虚惊一场。接下来,谢崇武要是想回米脂教书,也不必再阻拦;要是留下来为我们工作,当然更好。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加入革命队伍,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呀!
可就在这时,情况又起了变化。
一天下午,谢桃李突然发现一个叫谢尚文的驴贩子来找谢崇武,而且还把他拉到没人处,给了谢崇武一封信,谢崇武看完信后,状态不对劲儿,精神有些恍惚,甚至把喝水的碗摔在了地上。谢桃李知道谢尚文,谢尚文在陕北贩卖毛驴已经很多年了,是一个背景复杂的人,无论到了谁的地盘,他都能吃得开,据说他跟陕北最大的民间势力组织哥老会有联系。哥老会在陕北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在社会各界都有关系,有的人员是公开的,也有的人是秘密的,其人员在陕北盘根错节。但是,倒没有发现谢尚文反对共产党、红军。可他却是一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反正不像规矩的人。
背景复杂的谢尚文,竟然跟谢崇武认识,而且看上去二人之间好像还有啥子秘密。这使得形势复杂起来。谢桃李向上级汇报后,上级又有了新指示,暂时还不能放谢崇武走。并且指示谢桃李,要设法知道谢尚文给谢崇武的是一封什么内容的信。
谢桃李大惊小怪了——谢尚文转给谢崇武的信,是马梅写来的。但谢桃李并不知道呀!
马梅的信,这一次依旧没有封上信口。马梅在信上讲,本来她要到瓦窑堡来看他,可实在抽不出时间,她要替谢崇武代课,而且她父亲的身体近来有些不适,所以更是离不开。马梅在信上问他啥时能回来。马梅还在信上说,可以把他的情况告诉谢尚文,或是给她写信,转交谢尚文带过来。
谢崇武接到信后,几眼就看完了,谢尚文看着他,意思是等着他回答,是捎话还是捎信。谢崇武心想,显然你看过信了,我怎么会让你捎话或捎信呢?于是气得扭头就走,谢尚文在后面喊他,他连头都没有回。谢崇武就是不明白,马梅给他写信,为啥偏要谢尚文捎来,而且为什么信不封上口呢?谢崇武走着,一气之下,就把信撕碎了,向后面扬去。碎纸屑扬撒在谢尚文的头上,又气愤地飞落地上。
谢桃李犯了难,上级让他了解那封信的内容,可是谢崇武已经把信撕碎了,要想知道信的内容,只能去问他,让他亲口说出来。这可是一个大难题。
再困难的事,也不会难倒谢桃李。他为啥叫谢桃李?他从小聪明,喜欢给其他娃子们讲课,还学着私塾先生的样子,坐在娃们的前面,谁要是不老实听他讲课,他就黑下来脸来,拿小木板打谁的手掌。他最初是叫谢铁瓦,后来一个私塾先生给他起了新名字——谢桃李,意思是将来能够当先生、教学生,而且桃李满天下。
所以,脑瓜子灵活、鬼点子特别多的谢桃李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有信心能让同样聪明的谢崇武,非常容易地讲出信的内容。
可就在谢桃李准备实施自己计划的那天,听说政府外面有一个姓马的老先生来找谢崇武,谢崇武怔了一下,急忙走出去,步伐有些慌乱。谢桃李也借机有事,不动声色地跟随出去,果然看见苏维埃政府外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停着一顶大白马拉的蓝呢小轿,轿子上满是灰尘,大白马也是汗水淋漓,显然走了很远的路,正在气喘吁吁;赶车的伙计蹲在车头前不住地擦汗,像狗一样大张着嘴巴。
谢崇武来到轿前,大概那位姓马的老先生要下车,被谢崇武拦住了。于是,谢崇武车下、那位老先生车上,两个人交谈起来。谢桃李躲在不远处观望。谢桃李看见谢崇武好像很激动,不住地挥舞着拳头,似乎像在表白什么,那激动的样子,自从谢桃李见到他以来,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
后来,大白马拉着蓝呢轿子走了。谢崇武也走回政府,谢桃李看见他去了院子尽头的茅厕,于是自己赶回窑洞,等着一会儿谢崇武回来,他再见机行事。
可是,谢桃李左等右等,始终没见谢崇武回来。再去茅厕找,没人。后来又问了许多人,都说没见到谢崇武。谢桃李立刻慌了,难道谢崇武跑掉了?
后来证明,谢崇武确是跑了,或者说是不辞而别——他娘,还有他弟弟谢耀文,全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谢桃李向上级检讨自己的过失,一个大活人硬是没有看住,请求组织处分他。可是上级没有批评他,只是说这件事过去了,谢崇武的事情由别人来负责,你还有新的任务。谢桃李特别奇怪,但是组织纪律不允许他过多询问。大约一年多之后,也就是西安事变、国共第二次合作之后,谢桃李才知道谢崇武突然“失踪”的原因——但也仅限于知道谢崇武去做啥了,后来具体的事情,也不是太清楚。
原来,那个没有下轿的姓马的老先生,就是马梅的父亲马国民老先生。马老先生急匆匆来找谢崇武,是告诉他,马梅竟然跟着驴贩子谢尚文跑了。当时谢尚文和马梅走得很近,马老先生起先没当回事,后来感觉不对劲儿,让谢尚文不要再来,也不再找他购驴,并且托人开始给马梅物色婆家。马梅不高兴,不找婆家。马老先生非常生气,没有多想,呵斥了女儿,赌气说道,难道你要跟一个驴贩子去贩驴吗?没有想到,马梅却说,那又怎么样?第二天竟然离家出走。马老先生没想到女儿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傻事,也一时慌了手脚。后来通过找人打听,说是驴贩子谢尚文的身边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徒弟,看眉眼极像马梅,也就是说马梅极有可能女扮男装,真跟着谢尚文去贩驴了。马老先生这才慌了,有病乱投医,于是去找了谢崇武。马老先生知道谢崇武对自己女儿有好感,两个人是想商量一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把马梅找回来。马老先生又一次没想到,谢崇武表现得非常激动,说他就是死了,也一定会找到马梅,一定要把马梅从那个可恶的驴贩子手里夺过来!
就这样,谢崇武不辞而别苏维埃政府,不顾一切地找他的心上人马梅去了。
五 第二天一早,老谢来了,要带我去看钟山石窟。路上,我向他打听谢兵。老谢吃惊地说,你怎么会认识谢兵?我说了认识的过程,当然还是没讲遇上“霸王车”的事。老谢啧啧赞叹,说,谢兵可是子长的人物,他是倒弄古董的,很有钱的。老谢还说,在子长、在陕北,只要跟油、煤、气和古董沾上边,那就肯定会发大财。我问他,谢兵的父亲还有爷爷,过去是做啥的,是不是跟红色沾边?老谢说,他家的事情几天几夜说不完,我找空子跟你讲,很是复杂。我非常激动,看来偶遇谢兵,还真是找到素材了。
钟山石窟很快到了。老谢站在石窟外面平展的黄土地上,骄傲地说,这个地方,可是被中外专家誉为“第二个敦煌”呀。
钟山石窟看上去不大,很是普通,而且窟前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群小鸟儿在大门前的地面上欢快地跳跃觅食。再看远处,都是翠绿的大山,还有蓝天白云。
石窟前有一个石牌楼,上面刻有“石宫寺”字样。牌楼的右面写的是:自汉自唐几千载相传胜境;左面写的是:为神为佛亿万年永固皇图。
老谢说,我们进去吧。说着,在大门口售票处,给我拿了一份文字说明。我简单地看了一眼,上面是这样介绍的——
钟山石窟又名万佛岩、石宫寺,始建于晋太和(公元366-370)年间,历经唐、宋、金、明、清至今。据史载,共18窟,现仅发掘5窟,窟内有大小佛像万余尊。以佛祖释迦牟尼的“横三世”为主体,形成三组大型立体石刻,是古代石刻艺术和彩绘艺术的一大珍宝,具有极高的历史、科学、艺术价值,被史学家称为“陕北第一石窟”。
石窟分为两个院落,在里面的院落里,讲解员除了给我们讲解石窟佛像的历史,还特意给我们看了三棵树。一棵是自然生长的菩提树,据说只要有释迦牟尼塑像的庙宇,在正门前面,肯定会有一棵菩提树。没有人给它浇水,也没有人照顾它,它就自己自然生长,不会枯败。还有两棵是在陕北无法生存的杜棕树。这种杜棕树只要是种在外面,很快就会死掉,而且在陕北的任何地方都成活不了,只有在这个院子里栽上才能成活。我还发现,在石窟外面的石头上还长着一棵菩提树,很小,蹲下来仔细看,树根就长在石头上,石头上没有一点土,干净剔透。
老谢问我,这件事怎么解释?
我说,那只有问佛祖了。
老谢说,其实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每次带客人来,我都在想,为啥呢?我想大概是因为这里地势好的原因。因为当初选址建庙宇、建石窟,都是选在风水好的地方。你看这里,背靠大山,前有水,而且周边没有农舍,地势也高,大概这些都是其中的原因吧。这就像当时毛泽东率领红军来到陕北能够生存壮大,是因为这里已经具有红色基础,否则怎么能够发展?
我觉得老谢分析得很对。一时间我又感慨起来,我们坐在释迦牟尼的塑像前,谈论着陕北的红色往事。
钟山石窟的院子里非常安静,我跟老谢说,能不能多坐会儿?这里的环境太好了。老谢说可以呀。于是,我和老谢坐在那棵菩提树旁边的青石上。司机小加到别处转悠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又问老谢,能不能讲一讲谢兵的家事。
老谢告诉我,谢兵的爷爷谢桃李,曾经在中央军委保安部工作,也在陕北中央机关和边区政府工作过,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后来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在南下广州的路上。谢兵的父亲也是参加革命的,只是身体不好,“文革”时又挨斗,很早就死了。谢兵最早在延安政府里做事,改革开放后,他去了南方,有一阵儿听说很有钱,后来做生意亏本了,变成穷光蛋。再后来,又回到陕北,开始倒弄古董,又重新发了财。但谢兵都是合法赚钱,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情。
我问老谢,知不知道当年瓦窑堡人谢崇武的事情,还有神秘的驴贩子谢尚文,和那个逃跑的米脂姑娘马梅,以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老谢摸着嘴巴,笑了起来,说,你知道的这些人,肯定是谢兵讲给你的,他昨晚上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我说是的,给我讲故事。老谢想了想说,他知道的比我多,因为当年他爷爷和这几个人打过交道。我问,您就一点不知道?老谢说,那年我们文联帮助县“文史办”整理资料,写文史资料,我参加了,多少知道一些。我说,那您就讲一讲吧,我来陕北,就是“红色采风”呀。
老谢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说,这样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讲也讲不透,我下午带你去龙虎山,那里环境好,也凉爽,到那儿再给你讲。
龙虎山真是漂亮,无法想象是在黄土高原的陕北。小加开着车,吹着口哨,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开到最上面。我听得出来,小加的口哨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旋律。
龙虎山上面建有谢子长等十位子长籍的将军级雕像,谢子长的塑像在最前面,其他九位将军雕像呈环形状展开。老谢说,在历次革命中,当年子长县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前后有七千多人参加红军和后来的解放军,其中牺牲了一千多人,这还是有名有姓的,再加上无名英雄,那就更多了。
龙虎山非常安静,平时早上都是上山晨练的人,现在是下午,所以静悄悄的,到处都是高大的绿树,下面是错落有致的别墅。放眼望去,是那样静谧,我无法想象当年这里曾是最早的红色根据地,是经过枪声和流血拼杀建立起来的最牢固的红色根据地。要是没有这片红色之地,当年红军长征之后,又会去哪里呢?
我和老谢坐在长廊上,小加也加入到听众行列中。老谢眺望着远方,浓重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讲起了过去的往事。在陕北的这段时间,我已经有了很深的感受,关于红色的故事,遍地都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讲上一段儿,何况老谢这样的文化人呢。
老谢继续上午的话题,原来他在“文史办”帮忙那段时间,才从有关资料中知道谢尚文的真正身份——
驴贩子谢尚文是中央特科二科的人,二科是情报科,专门收集情报。但最初谢尚文可真的是驴贩子。他刚刚走进贩驴这个行当,在一次去榆林的贩驴途中,被国民党的士兵抓了,要扣下他的钱。他不干,趁机逃跑,士兵开枪,幸亏他跑得快,没有被打死,但腿部受了伤。是红军战士救了他的命,还给他医好了伤,后来他要求加入红军。他的情况,特科知道了,考虑到他的身份,尤其是有哥老会的背景,所以找他作了一次深入的谈心,建议他还是贩驴,不穿红军的军装,同样能为革命工作,而且能为红军做更多的事情。于是,谢尚文借着游走四方的驴贩子这个职业,还有他在陕北各地都有哥老会熟人这个有利的关系,为党做了许多事情。因为当时哥老会有公开成员,还有许多秘密成员,外人很难打入。而团结哥老会,利用哥老会力量,打破国民党的封锁,在当时有着重大意义。后来抗战爆发,共产党团结哥老会,部分会员响应共产党号召,一致对外,走上了抗日战场。
后来,谢尚文接受任务,要去宁夏传达一个重要文件。这个文件是和瓦窑堡会议精神有关的。因为瓦窑堡会议结束以后,要把会议精神传达到红军各个组织去,当时有的部队可以用电台联络,有的需要去人传达会议精神。因为当时张国焘控制着红军二、六军团的电台密码,瓦窑堡会议的内容,无法传达到这些部队。当时中央命令张国焘率部来陕北,与陕北红军会合。可是张国焘拒绝前来。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派人去送信。当时派往没有电台联络的红军部队送信的人,大约有几十个人,谢尚文是其中之一。
谢尚文哪里想到,就在他动身前往宁夏去送信的路上,马梅竟然跟在他的后面。被他发现后,他让马梅回家,他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这一路上要通过国民党的防区,还有西部军阀马鸿逵、马步芳武装控制的区域,另外还有土匪和地主武装,危险随时存在,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个环节上。如今一个女人跟在一个驴贩子身边,太招眼,也太危险了,肯定会有麻烦,必须想办法赶走马梅,他又不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马梅。谢尚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马梅死活不走,并且站在土崖上,不顾一切地要往下跳,要不是谢尚文手疾眼快抱住,马梅早就粉身碎骨了。没有办法,谢尚文只好帮助马梅女扮男装,戴上牛皮帽子,脸上、手上擦点土,告诉她不要说话,装哑巴,然后带着她一起走。谢尚文这时才知道,自己也是喜欢马梅的,但他无法表达出来,而且他也知道,马梅是爱慕谢崇武的。这从马梅两次给谢崇武写信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这段时间,谢崇武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而且也没有给马梅写上只言片语,马梅心情烦躁,所以那天才跟爹吵了架,要跟他出来贩驴。不过是父女之间话赶话,一时僵在了那里,谢尚文知道马梅是一个性子刚烈的女子,说出来的话,就要去做,哪怕死了也不管不顾。
一路上,马梅特别高兴,19岁的她,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跟一个驴贩子去远方,充满了好奇。可谢尚文却是愁眉不展,他在想办法,怎么才能把马梅安全送回去。他想起了谢崇武,他看不起这个教书先生,他已经猜测出来,谢崇武不给马梅回信,甚至连个口信都不传,就是因为信件是他转送而且没有封口的原因。他笑话这个教书先生心眼小,心想这家伙要是现在追上来,跟他决斗那就好了,他一定会主动输,然后把马梅交给他,好让他们快点回去。可是,那个家伙在哪里?
谢尚文不知道,其实谢崇武就跟在他们身后。原来,谢崇武得知消息后,立刻顺着去宁夏的大方向追上来,很快就看见了谢尚文和马梅的影子。他之所以没有上来和谢尚文决斗,立刻救回马梅,主要是心里有一个纠结。他突然想,万一马梅是真的喜欢谢尚文呢,人家两人是私奔,那样的话,自己上前营救,岂不是自找没趣?搞不好,还会被那个驴贩子嘲笑,那可不是他谢崇武能接受的!但他又不死心,他必须要亲自问马梅,在他和那个驴贩子之间到底喜欢谁。想来想去,谢崇武决定找机会,趁谢尚文不在的时候,他当面问马梅。要是马梅的确是跟谢尚文私奔,他掉头就走,绝不多说一句话。要是马梅一时昏了头,被谢尚文所骗,他一定挺身而出救下马梅。谢崇武主意已定,于是悄悄地跟在两个人后面,寻找单独和马梅说话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在一个叫水地湾的小镇上,黄昏时分,谢尚文和马梅走进了一家小客栈。谢崇武见状,也随后溜了进去。谢崇武早就把自己“武装”好了,一件灰色长衫,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谢崇武就住在谢尚文和马梅的隔壁,他走进窑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耳朵贴在窑壁上,听那边有啥动静,可惜那边啥都听不到,却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他感到自己脸颊发热,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他想好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只要那边有异样的响动,他一定要冲过去,把他们的“好事”搅乱。想到这里,他感到身上所有的血都朝脑瓜顶上冲去,似乎马上就要喷射出来。他还是琢磨不透,马梅怎么会跟谢尚文走,一路上看那样子,倒不像谢尚文强迫,像是她自愿的。最可气的是,两个人竟然住在一起。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在心里劝慰自己,马梅现在不是女扮男装吗,情有可原呀。
这时,谢崇武听见旁边窑门开了,他赶紧跑到窑门处,从门缝朝外瞧,看见谢尚文和马梅出了窑洞,向前院走去。于是,谢崇武赶紧跟在后面。
到了前院的厅堂,谢尚文、马梅坐在一个木桌前,找掌柜的要了两碗面,谢尚文风卷残云般吃完,一抹嘴巴,低声嘱咐了马梅什么,然后出了小院,走上大街。马梅低头慢慢吃,眼睛左右看着,很是机警
的样子。
谢崇武见机会来了,走上前去,坐在了马梅的对面。起初,马梅连头都没抬。谢尚文一路不停地嘱咐她,不要和陌生人对眼,更不要说话,一定要躲着。所以马梅继续低头吃。谢崇武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马梅了,没想到今日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不禁感慨万端、心潮澎湃。他小声地叫了一声“马梅”。马梅愣住了,全身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谢崇武又叫了一声,马梅这才慢慢地抬起头,见是谢崇武,惊住了,赶紧揉揉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人。谢崇武激动地小声说,是我呀,我来救你了。马梅瞪大眼睛,正要问他什么,只见从外面走进来四个人,站在厅堂里左右看着,几个人悄声说了什么,然后朝他们走过来。
领头
的是一个大胡子,虎背熊腰,突然拔出狗牌撸子,对准谢崇武的脑袋。谢崇武虽说小时候练过拳术,不久前也在土匪面前上演过“旱地拔葱”,但现在枪口太近了,根本容不得他有任何肢体动作,哪怕就是大口喘气,都有可能听到枪声。他感到自己出汗了,出的都是冷汗!
惊吓的马梅,早已忘了自己是个“男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突然尖着女人的嗓音,大声喊道,你们要干啥?
大胡子低声喝道,再喊,老子打死你!随后朝身后的三个弟兄一摆头,很快两个弟兄上前,手脚麻利地捆住了谢崇武的胳膊,另一个人捉小鸡一样,一下子拽住了马梅,三个人迅即押着谢崇武和马梅走出客栈,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上。
大胡子走到柜台前,望着柜台后面的掌柜,又举起了撸子。刚才的场面,早就把掌柜的吓得面如土灰,现在面对枪口,浑身筛糠一般。
大胡子晃着撸子,厉声道,要是随便乱说,老子敲碎你的脑壳!
……
老谢正在绘声绘色地讲着,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接听完,对我说,老武,咱们该下山了。我找了几个好朋友,他们已经到了,正在山下等我们呢。
我呼出一口大气,开玩笑地说,老谢呀,你都成说书先生了,正到关键处,却是戛然而止。
呦,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四点多了。老谢看了一下手表,说,正好留个扣子,就当我是说书先生吧。在你走之前,肯定给你讲完。
在下山的路上,老谢告诉我,明天上午去子长陵,也就是安葬陕北英雄谢子长的所在地。他问我这样安排好吗。我说太好了,轻松自然,不是从早到晚地跑,看得多,而且从容,还有思索沉淀的时间。
我们很快到了山下。
在一处农家院落里,我远远地看到了茅草亭子下面坐着几个人,老谢手指着他们,说,那几个都是我的朋友。
下了车,老谢把我向大家作了介绍,我这才知道,他们都是县文联各协会的人,而且都是有备而来的,有的擅长剪纸,有的擅长杂艺,还有的会秧歌和“道情”。老谢让他们依次表演给我看。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谢是特意安排的,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了解子长的民俗风情。可是老谢却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感动得真不知说啥好。
于是,所谓的朋友聚会,实际上就是一场民俗文化大表演。
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开始表演剪纸。小伙子一边剪纸,老谢一边给我介绍。他说陕北的剪纸起源于元代,最初只是民间娱乐的一种形式。过去富豪人家每逢喜事,便动员家人剪花、草、鸟,张贴在窗户和墙壁上,用来烘托喜庆的气氛。一般的老百姓就以自己的想象作底子,剪成各种图样,目的就是自娱自乐。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现在已经成为独特的艺术形式。
我们说着话,小伙子已经剪完了,展开来看,原来是“龙凤呈祥”四个字。老谢手举剪纸,说,子长的剪纸有自己的特点,老武你看,字迹粗犷古朴,是吧?
经老谢提示,我再仔细看,果然如此。
老谢还说,现在年轻人学剪纸的已经不多了,像这位会剪纸的小伙子,在子长、甚至在陕北,都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我正在伤感中,一个中年男子又开始表演了,老谢告诉我,这个节目叫“二鬼打架”。我说,既然叫二鬼,怎么才一个人,这怎么表演?
大家听了我的话,全都笑起来。老谢倒是没笑,他说这个节目是当年驻瓦窑堡的抗大学员编创的。形式很简单,由一人表演,道具为一个木框,上扎两个傀儡。说话间,那个中年男人已经从小箱子里拿出了道具,很快就表演起来。他将木框固定在自己的后背上,随后转过身子,只见他背上的傀儡开始左旋右转,犹如打斗一样,形态非常逼真。
最后压轴节目,是一个老者唱“道情”。老者清唱之前,老谢又是一番讲解,他说当年子长的“道情”以瓦窑堡为界,分东、西两路。东路“道情”是由绥德、米脂传入,也称“嗨嗨腔”,演唱过程中衬词多,节奏明快、轻松、活泼、热烈奔放;西路“道情”亦称西凉调,是由甘肃、宁夏传入的,曲调悠扬文雅,节奏舒缓,有山歌的情趣,能够满足一些戏剧故事的表演。有时为了新颖和唱词的需要,还要插入其他的曲调,演员可根据剧情随时延长某一音节,所以常常出现“强弱交错”现象。老谢说完,老者开始唱起来,他唱的是西路道情,一唱三叹,果然动人。
“文艺表演”结束后,天也黑下来,老谢说,我们今天吃农家饭,边吃边聊。
晚上吃饭时,和几位搞民俗的聊天,收获同样大。大家给我讲了许多陕北民俗的东西,比如他们说起扭秧歌,我这才知道,原来这里面学问可是大了。
刚才压轴表演“道情”的那位老者,过去是县文联的副主席,现在已经退休了,正在研究秧歌的起源和种类。他告诉我,全世界都知道陕北的秧歌,但只知其外、不知其里。秧歌起源于元代,是人们劳作之余即兴作乐的一种方式。后来经过历代演变,发展为男女混合演出并有伞头领唱的独特艺术形式。
老者这样一讲,我才领悟,过去以为秧歌不过就是跳大舞,其实是有队形的,分为卷菜心、蛇抱九颗蛋、秦王乱点兵、十二莲灯、串钱龙等多种。过街秧歌有双瓣蒜、蛇蜕皮、扭麻花等。秧歌表演,除过街及压场的大秧歌外,还有许多小节目,譬如闹乱弹、狮子舞、跑旱船、霸王鞭、踢场子,还有跑竹马、耍狗熊等。
我赶紧找店家要来笔和纸,把老者的介绍全都记录下来。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我看时间不早了,心里惦记着晚上谢兵的来访,所以对众人说,大家太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和老谢告别,他告诉我,明天上午接我去参观子长陵。因为明天下午,我就要离开子长去靖边了。
晚上,我回到宾馆,刚进门,谢兵就敲门进来了。他好似算好了时间,精准得像是卫星发射。我说,老谢,原来你也是红色后代。谢兵说,文联老谢跟你说了我家的情况?我说,你爷爷谢桃李的一些情况,他都跟我说了。谢兵笑起来说,那好,他都跟你说啥了?他讲过的,我就不讲了,可以节省你的时间。
我把老谢在龙虎山上跟我讲的,大致告诉了谢兵。我问谢兵,在水地湾小镇的客栈,谢尚文去了哪里?是哪路土匪把马梅和谢崇武绑架走的?
谢兵点上一根烟,笑着说,好,我告诉你答案。
六 谢尚文和马梅入住客栈后,因为明天一早就要赶路,所以两个人先吃饭,然后趁着天没黑,谢尚文去买第二天路上吃的干粮。马梅说,让客栈的伙计给我们做一些带上,不用跑外面去了。可是谢尚文不想在店内买,执意到外面的小店,为的是价钱能够便宜一些。谢尚文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了,马梅出来得急,也是身无分文。
可谢尚文哪里想到,他买完干粮回来,却不见了马梅的踪影,再问掌柜的,却是躲闪不答,说着话,脚步慢慢向外移。谢尚文立即感觉出事了,一把攥住掌柜的右手腕,拖到僻静处,从后背抽出刀子,直抵掌柜的喉咙,让他说实话。掌柜的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短短一个时辰,他已经两次被人惊吓了,一次是狗牌撸子,这次又是明晃晃的刀子,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谢尚文喘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也让掌柜的喘口气,然后让他讲出实情,与自己一起住店的男子去哪儿了,不讲实话,一定杀了他。掌柜的这才讲出,与谢尚文一起来住店的男子,刚才被四个拿枪的人带走了。掌柜的说完,又问谢尚文,好汉呀,那个与你在一起的,是个女子呀,对不?谢尚文让他闭嘴,少管闲事。
掌柜的呼出一口大气,脸上这才有了一点儿血色。谢尚文问他,带走自己同伴的那些人,身上有啥特征。掌柜的想了想,说,领头的是一个大胡子,像牛一样蛮壮,脖子上有一个月牙形的黑色印迹,其他三个人因为离得远,没有看清。掌柜的随后告饶,一定不要说是他讲的,否则他将必死无疑。谢尚文说,你放心,我保你不死。
此时,谢尚文已经清楚是哪方人绑走马梅的,脖子上印有黑色月牙的人,那是土匪“月牙帮”的人。这股土匪的头目叫周大牛,原来是陕南大土匪周寿娃的部下,后来他逃窜到陕北,想要自己拉杆子当头领,最后没拉成,去了国民党管辖的榆林的一个镇上,当了镇丁。后来他又想当主任,联络几个镇丁,准备把联保主任杀死,没想到东窗事发,那个联保主任要抓他,他连夜逃跑了。再次回到延安一带,又开始拉人,这次大获成功,几十个散匪跟了他,最后在志丹的旦八镇一带,他上山当了土匪。后来势力逐渐壮大,已经扩展到志丹、子长、吴起一带。
掌柜的见谢尚文已经收起了刀子,放心了不少,于是又讨好地说,这位客爷,刚才被你吓着了,还有一事没跟你讲。
谢尚文让他快说。
掌柜的说,刚才您出门后,又有一位住店的客爷出来了,一屁股坐在你的那位同伴桌前,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被带走了。
谢尚文赶紧让掌柜的描述那位一起被带走的人的长相。掌柜的说,因为那位客爷戴着礼帽,帽檐压得低,看不清楚脸,但能看出来,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谢尚文让他再回忆一下,再多讲一些特征。掌柜的皱着眉头,又描绘了一些特征。通过掌柜的描述,谢尚文猜测出来,那个男子一定是谢崇武。也就是说,谢崇武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否则不会他前脚去买干粮,谢崇武后脚就跟上来。
现在谢崇武和马梅一起被绑走,谢尚文心里稍微踏实一点儿,毕竟两个人好一些。只是现在必须想办法,快点把他们救出来,因为马梅这样一个漂亮女子让土匪绑去,实在是凶多吉少。还有,他现在最要紧的是要了解清楚月牙帮的人为啥绑架马梅。显然不会是马梅的父亲马国民老先生的做法,马老先生阻拦女儿私奔,不会去找土匪阻拦的。那么现在看来,显然是冲着他谢尚文来的,只不过谢崇武在偶然之间作了他的替身。
月牙帮的人为啥要绑架我呢?谢尚文快速地思索着。最后决定,现在要马上去找哥老会的人,想办法快点跟周大牛见面。既然他们要绑架我谢尚文,所以在没有见到我之前,暂时还不会对马梅和谢崇武动凶。
哥老会是陕北势力很大的一个帮会组织。最初也称江湖会,是从四川传入的,在四川,他们的成员叫袍哥。哥老会成立于清代初期,是群众性的秘密组织,成员多为破产农民、小手工业者、船夫和无业游民。历史上哥老会曾经多次同清廷宣战,并且开山立堂,组织遍布全国。陕西哥老会,就是在那个年代诞生的。辛亥革命前后,哥老会已经遍及陕西各地。从分布来看,陕南最多,关中次之,陕北又次之。当时有名的山堂,陕南有太白山、琥珀山、定军山;关中有秦风山、提笼山、通统山;陕北有贺兰山、昆山等。
谢尚文通过水地湾镇上贺兰山的派系,摸清了周大牛在山上的情况,之后决定亲自会会周大牛。
谢尚文在哥老会内的职位不低,属于第三级中的插花。哥老会内部上下级关系极为严谨,共分为八个等级,顺序从第一级到第十级,第四和第七两级,因发音忌讳而不列入其中。第一级职位最多,有正副龙头、盟证、香长、坐堂、陪堂、膏堂、礼堂、执堂、刑堂、护剑、护印、心腹、通城;第二级叫圣贤;第三级有桓侯、披红、插花;第五级有红旗、黑旗、蓝旗、执法、青刚;第六级有巡风、巡山、镇山、花冠;第八级有白旗和八德;第九级有江口、检口、守口、斗口;第十级有铜章、铁印。
谢尚文联系的人,是他认识的顶尖上级圣贤。圣贤决定出面,让谢尚文看到了营救马梅和谢崇武的希望。但“圣贤”让谢尚文考虑清楚,周大牛绑架走马梅,既然是冲着他来的,本意也是要绑他的,只不过出现了一个替死鬼谢崇武。现在他要直接去见周大牛,肯定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必须要搞清楚周大牛绑架他的目的是啥,是拿钱替人消灾,还是一次单纯的勒索钱财。谢尚文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极大,他一个驴贩子,能有多少钱财。“圣贤”也是这样认为,劝他赶紧逃跑。
可是谢尚文不想跑,他担心马梅和谢崇武会有生命危险。哥老会的“圣贤”,并不知道谢尚文的共产党员身份,所以劝他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去死,更何况那个女人还与别的男人暗中勾搭,这样的女人不要也无妨。谢尚文告诉自己的上级“圣贤”,你们别的不要管了,帮我的忙,我一定要上山面见周大牛。谢尚文决定立刻上山,同时请求“圣贤”马上派人去找周大牛通报,这样双方一起行动,可以节省时间。“圣贤”面带不解之情,但还是答应了。
当天下午,“圣贤”派的人来了,此人原先是一个铁匠,名叫谢打铁,平日规规矩矩打铁,不多言不多语,其实暗地里是哥老会的人,他的级别比谢尚文低,属于第八级的“八德”。谢打铁是一个矮子,但身体结实得仿佛石碾子。谢打铁熟悉山路,与谢尚文见完面,当时就上山了。
第二天一早,谢尚文也上山了。水地湾一带的山特别陡峭,山上没有树和草,光滑滑的,半山腰上都是窨子,上面藏了人,要是再储藏了充足的食物和水,躲上几个月都没事。
谢尚文来到土匪周大牛的寨子前,通报了姓名,随后被蒙上布罩,土匪搜了身,前面两个土匪拉着他,后面还有两个土匪跟着,一路上土匪们口哨声不断,谢尚文知道,那是他们互相通报情况的暗语。
幸亏谢打铁提前上山,带来了“圣贤”的话,否则周大牛晚上就要对漂亮的马梅下手了。如此一来,马梅和谢崇武安然无事。周大牛连叹,到了身边的“桃花运”,竟然飞走了。
谢尚文是中午时分来到的山上,周大牛倒是礼遇谢尚文。谢尚文想要马上见到马梅和谢崇武,但是周大牛东拉西扯,不说见,也不说不见。谢尚文只能求助谢打铁,但是谢打铁表明,他的任务就是把“圣贤”的话带给周大牛,至于你们之间怎么谈,他不会管。说完就下山了,把谢尚文留在了山上。
很快就到了晚上,谢尚文吃完饭,住进一间窑洞里,是土窑,里面非常脏乱,而且还有一种怪味儿。谢尚文一夜没有睡,他始终警惕着,并且作好了搏斗的准备。因为陕北土匪有一个特点,行为漂浮不定,不断“归顺”,然后再不断“反水”,他们谁都不相信,只信神符——土匪的精神支柱。神符就是一张菱形的黄纸,中间是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图案的右边写有“无量真佛保命”,左边写有“哼哈二将护身”。每个土匪怀里都会揣有这样一张神符,他们会定期烧香膜拜。许多时候,他们将自己做的事情,归于神的旨意,但什么时候神符给了他们什么旨意,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跟这帮土匪打交道,必须越快越好,否则夜长梦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突然发生。
转天,谢尚文把经过一夜深思熟虑的想法对周大牛讲了。周大牛一愣,没有想到谢尚文会提出这样一个办法,让他实在没有想到。谢尚文对他讲,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诚意?周大牛连忙摆手。谢尚文说,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吧。
很快,周大牛遵照谢尚文的意思,派人去找了谢打铁,把谢尚文的想法告知,然后让谢打铁汇报给“圣贤”。
很快,谢打铁第二次上山,见到谢尚文后,告诉他,“圣贤”答应了。谢尚文欣喜若狂。于是,两个人见了周大牛。谢打铁拿出“圣贤”的亲笔信。周大牛找来军师,看了信,说道,既然“圣贤”如此给你面子,也给我面子,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谢打铁完成任务,又要马上下山。谢尚文连忙感谢,随后,找周大牛借了一把刀子,刷的一声,从自己胳膊上削下一条肉,对谢打铁说,身上没带啥值钱的东西,送你一块肉吧,算是我的一份心意。谢打铁怔住了,默默地点点头,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把那块淋血的肉,小心地包好,然后下了山。
随后谢尚文和周大牛再次进行密谈,也再次询问抓人的原因。这次周大牛讲了,谢尚文这才得知,原来周大牛是替人办事,拿了人家的银子,要抓住谢尚文。他不认识谢尚文,只是听指使他实施绑架的人说,谢尚文和一个女扮男装的人来到了水地湾,进了镇子东边的一家客栈,于是周大牛派人去了那家客栈。正巧谢尚文出去,几个土匪误把谢崇武当成谢尚文,一起绑来了。
但到底是哪方人士给周大牛钱,让他绑架谢尚文?周大牛却不肯讲了。谢尚文也不打听了。就在这时,谢尚文听见窑洞外面传来女人悲戚的哭声,声音远,听不清楚,他怕是马梅,所以紧张地小心询问。毕竟这里是土匪窝子,一个女子深陷其中,啥事都能发生呀!
周大牛脸上立刻布满愁云,原来哭的人是他的婆姨。婆姨年岁不大,但是经血失调,身体虚弱。谢尚文看得出来,这个压寨夫人倒是周大牛的最爱。为了让周大牛更好地履行诺言,于是谢尚文表示,除了刚才讲的那些条件,他还要再给夫人上等的阿胶。
周大牛倒是知道阿胶是好东西,也听人说过,这东西治疗女人的病,可是他还没有搞到。见谢尚文主动给,所以来了兴趣。
谢尚文怕周大牛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吹牛,所以要给周大牛上一课。他告诉周大牛,上等的阿胶是治疗妇科的上等良药。果然,周大牛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不相信,那意思是你一个驴贩子,何以懂得医道?
谢尚文耐心地告诉他,阿胶是用驴皮熬成的胶块,也叫盆覆胶或驴皮胶,制作方法非常残忍,先用鞭子死命抽驴,让驴皮上渗出血来,渗血越多越好,然后再杀。将驴皮刮去毛,切成小块,加水煎熬三昼夜,待液汁浓稠,取出驴皮块,再加水煎熬。如此反复五六次后,再将熬出的阿胶汁滤去杂质,用火浓缩至稠膏状,冷凝,阴干结块,方成入药的阿胶。以颜色乌黑、透明光亮、无腥臭气,经夏不湿软者为佳。
谢尚文说完,长吁一口大气,叹道,唉,越是上好的阿胶,驴越要受苦呀。
周大牛嘿嘿一笑,你是说驴要挨鞭子?
谢尚文说,是呀。
周大牛哈哈大笑,说,为了给我婆姨治病,别说是驴,就是人,老子也照样抽!
随后,周大牛手握“圣贤”的亲笔信,立刻放了人。
周大牛笑嘻嘻地问谢尚文,你不想和那个背信弃义的女子见个面?谢尚文说,算了。周大牛说,那个勾引你女子的家伙,你真的也想救?谢尚文说,让他们走吧。周大牛摇摇头,手一挥,身边的两个土匪走了。
周大牛陪同谢尚文站在一个山坡上,看着马梅和谢崇武走下了山。周大牛见谢尚文目不转睛地看着,拔出手枪,对谢尚文说,兄长,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一枪就把那勾引你女子的小子撂了。谢尚文急忙站在周大牛面前,说,让他们走吧,我不后悔。周大牛撇着嘴巴,把枪掖回了腰上,不解地问,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救那个女子,却看着她跟别的男子走,你就不生气?
谢尚文一句话不说,眺望着远方。马梅和谢崇武的身影越来越小,他的心也逐渐踏实下来。
随后,谢尚文也下了山。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月以后,共产党员谢尚文在完成任务、从宁夏返回陕北的路上,在水地湾一带被土匪周大牛再次抓住,残害而死——全身被烙铁烫焦,还用刺刀划开皮肤,里面灌满了煤油。周大牛心狠手辣,变着花样杀人,他曾经把一个活人埋在地下,给了一个月的水和馍,同时放进去几十个蝎子,让人一下子死不了,最后活活被蝎子蜇死。
谢尚文牺牲后,谢桃李接到上级指示,通过哥老会的内部关系,千辛万苦地带人找到谢尚文的尸体并且安葬了,直到这时,谢桃李才知道了谢尚文的真实身份。谢桃李含着眼泪,取下了谢尚文的一缕头发保存下来。因为谢尚文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衣服也都破碎,几乎就是光着身子的。
再说谢崇武和马梅。
谢崇武和马梅在谢尚文的营救下,逃离了周大牛的魔掌,双双安全下山,然后谢崇武又把马梅安全送回米脂。大约两个月之后,他们知道了谢尚文营救他们的过程,还有最后牺牲的惨烈,两个人泪如雨下。
在一个风寒飘雪的晚上,马梅和谢崇武秉烛夜谈……谢崇武把那个险些被土匪抢走的银镯子亲手送给了马梅。马梅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收藏起来。自从她知道谢尚文为了营救他们所做的一切之后,她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给学生上课时说话,下了课经常是一天都不讲一句话。
与马梅夜谈之后,谢崇武辞去小学副校长的职务,回到了瓦窑堡,参加了革命队伍。一年以后,谢崇武也牺牲了,牺牲在了山西的抗日前线。
再后来,马梅找到了谢桃李,不知她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从谢桃李那里要走了谢尚文的那一缕头发。据谢桃李讲,马梅见到那缕头发之后,双眼发直、脸色惨白,当即晕倒在地。后来马梅失踪了,有的说她出家当了尼姑,也有的说她躲进山里。据讲她终生没有嫁人,与银镯子和那一缕头发生活了一辈子。
七 我在子长呆了三天。第三天的上午,老谢带我去谢子长长眠的地方——子长陵。
子长陵建于1942年,1947年胡宗南进攻陕北,子长陵被毁为废墟。1953年陕西省政府拨款修建。后来又有两次维修。
子长陵寂静肃穆,满眼都是深灰色的基调。庭院正面,有毛泽东的题词“民族英雄”。庭院两边都是碑林,上面刻有周恩来、朱德、张闻天、彭德怀等各界人士当年为谢子长陵墓的题词。
我们正在陵园内参观,想到下午就要离开子长了,再也听不到谢兵关于早年发生在瓦窑堡的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情感故事,心中有些怅然。就在这时,谢兵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在子长陵吗。我说是的。他告诉我,他马上赶到。
不长时间,谢兵来到子长陵,他和老谢握了手,两个人倒是没有多讲什么。我发现子长的男子之间,话都不多——过去谢崇武和谢尚文是这样,现在的谢兵和老谢也是这样,难道这就是子长男子的特点?他们把一切都深埋在心中?
谢兵问我下午要去哪里。我说要去靖边。他说本来下午想请我一起吃顿饭,可是中午他临时有事要走,还要再去绥德,所以不能陪我了。
谢兵要送我一点礼物。说着话,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深绿色的酒壶,随后拿出一瓶矿泉水,当场演示给我看——酒壶倒立,从后面倒进矿泉水,后面没有盖,但是倒好水后,正立过来,里面的水却流不出来。
谢兵开玩笑说,倒进酒后,跟现在一个样子。
除了这个奇怪的酒壶,谢兵还送了我一个古代瓷片,淡蓝色的,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有一个古代篆刻字“武”。
谢兵说这两样东西都是从靖边统万城遗迹出土的,送给我留个纪念。并且表示,也算是对我到靖边的问候。他又说,啥时再来子长吧,你听完了我那两个爷爷的故事,还没有听我亲爷爷谢桃李的故事呢,等你再来时,我再给你讲。
谢兵还带来了一束鲜花,献给了谢子长,规矩地摆放在石像前。
我问谢兵,当年谢尚文用了什么办法,让反复无常的土匪周大牛乖乖放走了马梅和谢崇武,同时也把谢尚文放走了。
谢兵说,我爷爷谢桃李后来从哥老会的人那里得知,原来谢尚文找“圣贤”借了二百块大洋,还有上好的阿胶,用以赎回马梅和谢崇武。谢尚文对“圣贤”作出保证,他从宁夏回来,将如数还上,如果还不上,当众自己割下自己的头颅。听说这是“哥老会”成员中最为惊心动魄的誓言。
我问道,谢尚文去了宁夏,完成了传达“瓦窑堡会议精神”的任务。可是,假如回陕北后,不被周大牛再次抓住、并且杀害,他能还得上这笔巨债吗?
谢兵摇着头,说,肯定还不上,谢尚文为了救下马梅和谢崇武,也为了自己尽快完成任务,他已经作好了必死的精神准备。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革命者,是我们子长男人的骄傲。就像谢子长一样,永远是我们陕北的骄傲!
我还是不解,问,到底是谁在背后买通了周大牛,要劫持谢尚文呢?
谢兵说,后来听我爷爷谢桃李讲,可能是国民党方面指使周大牛干的,目的大概是想要知道延安方面派人去宁夏张国焘的红二、六军团,要传达什么重要指示,所以才不惜花费大洋买通土匪。周大牛再次抓到谢尚文之后,肯定国民党方面的人上了山,他们想要撬开谢尚文的嘴巴,知道他到宁夏送口信的内容,还有中共下一步的具体行动。谢尚文死前受了酷刑,但他没有张嘴,他是个大英雄。周大牛放走谢尚文和马梅、谢崇武,是对国民党的“反水”,而第二次抓谢尚文,是受到国民党方面的挤压,又与哥老会方面“反水”,作废了与谢尚文和哥老会达成的协议,设计在谢尚文返回陕北的路上把他抓住。周大牛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反水”的土匪,假如当初谢尚文没有当机立断找哥老会的人协调解决,快点下山,他不仅完成不了任务,还有可能三个人一起死掉。
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谢兵说,谢崇武与谢尚文都是和我爷爷谢桃李一个时代的人,他们都姓谢,他们都是英雄,所以他们也是我的前辈,我喊他们爷爷,那还是高攀了呀!
我、谢兵、老谢,还有小加,站在谢子长的石像前,静立了许久。
我是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子长的,我与谢兵握手告别,也与老谢拥抱告别。小加开动了汽车,我探出头,向他们招手。那一刻我忽然想,子长的男人不简单呀,他们真的是很厉害呀,无论现在的人还有过去的人……是的,他们也有缺点,可他们真不简单,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也姓谢呀——民族英雄谢子长的谢呀!
作者简介:
武歆,男,1962年出生,现居天津。自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近年主要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另有散文、随笔、杂文等作品。共计发表400多万字。2004年荣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提名奖,2000年荣获天津市文学新人奖等。现在天津作协从事专业创作。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树雨》《黄昏碎影》《天堂弥撒》等4部,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多次转摘,并有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译成外文,并获奖等。
责任编辑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