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师亦友朱维铮

2012-12-29 00:00:00魏承思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9期


  去年底,去上海中山医院探望病中的朱维铮教授。尽管他依然谈兴颇浓,但面容憔悴,精神萎顿。与以往的仪表堂堂、气宇轩昂相比,已判若两人。临别时,朱先生挣扎着起床捧出一套由他策划和作序的《大师》系列录像,说是给我留作纪念。朱夫人送我到病房外,含泪告诉我:“朱先生的肺癌已经扩散”。虽然明白他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但从感情上总希望他能慢慢好起来。3月10日下午,突然接到朱维铮辞世的短信。夜不能寐,和朱先生相识相知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29年前,敦煌吐鲁番学会在兰州成立。还是研究生的我,代导师杨廷福教授与会,和朱维铮教授在同一个组内,这是第一次认识他。当年的朱先生说话不紧不慢,辞锋犀利,逻辑严密,广征博引,侃侃而谈。有深厚的学养作底蕴,所以有一种不容置辩的气势。我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从此刻起,他的学者风度就成为我一生心仪的楷模。
  两年后,我在市委宣传部组织上海文化发展战略的讨论。此时,朱维铮在复旦历史系组建了全国第一家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主编了《中国文化集刊》,成为80年代文化热最重要的开拓者之一。
  然而,在要不要邀请他参与宣传部组织的研讨活动时发生了争议。当时的朱先生正因所谓“政治问题”而被打入冷宫,是复旦最晚恢复上课权利的中年教师。在“文革”初期,他被调到市委写作班历史组协助姚文元撰写《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还一度担任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群众运动组长,在“一月革命”中起草了《上海人民公社宣言》。不久以后,桀骜不驯的朱维铮就得罪了“四人帮”,被打成“516分子”锒铛入狱。某些人无视他后半段的“文革”经历,抓住他的前半段不放。我力排众议坚持邀请他参加上海文化发展战略研讨会,还向上海人民出版社打招呼,要支持《中国文化集刊》的出版工作。由此开始了我们最初的友谊。
  1988年夏,我去泰国朱拉隆功大学讲学,路经香港。三联书店总经理董秀玉告诉我,朱维铮也在香港。于是老董作东,相约在丽晶酒店,面对着灯火璀璨的维多利亚港喝酒聊天。那晚借酒下肚,朱先生和我都拉开了话匣子。不苟言笑、火气大、说话不讲情面,是朱维铮给外界的一般印象。但这个维港之夜让我看到了他的真性情。
  其实,他并非像外人所说的那样难以接近,而是性格分明,嫉恶如仇,不屑于应酬那些不喜欢的人。他最讨厌的是那些不学无术、但又自以为是的假学者。朱先生喜欢骂人,骂的往往也是这类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1998年,我开始撰写有关上海知识分子的博士论文,其中涉及“文革”中上海市委写作班的人和事。当时,写作班的负责人朱永嘉、王知常等人都刚刚坐满十多年的牢房出狱,几如惊弓之鸟,不可能接受一个陌生人的访谈。朱维铮知道后,便自告奋勇地居间帮我联络,然后陪着我一家家地登门拜访。
  因为有他的背书,消除了受访者的戒心,所以我的访谈进行得非常顺利。要知道,朱先生不仅牺牲了自己的宝贵时间,还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当时的朱永嘉们还是不可接触的“危险分子”。朱维铮的这份情谊,我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了。
  写作班成员的访谈,当然少不了朱维铮。在香港中文大学宾馆里,有美酒相伴,我俩伫膝长谈了一整夜。朱先生从自己的青年时代谈起,一直谈到他在“文革”中的经历。这本身就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缩影。他说一生中最大的改变契机,是“文革”中在被关押的隔离室内。那天正是35岁生日,反思过去的岁月,他突然醒悟:“我应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头脑,我可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头脑。”
  从此以后,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在政治上,朱维铮从来不人云亦云,从来不随大流。如果说,中国还有坚持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的话,朱先生绝对是当之无愧的。
  朱维铮治学严谨、功力深湛,师承近代经学大师周予同,在海内外享有很高声誉。尽管在经学的研究上造诣很深,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经学大师。因为朱维铮是经学的批判者,而不是弘扬者。在人们都弃绝经学的年代,朱先生执着地研究,只是为了科学地批判。用他自己的话说:“如今经学好像粪便一样令大家避之不及。但即使是粪便,也要放到显微镜下观察它到底是什么!”
  我和朱先生惺惺相惜,都爱书,也都爱酒。我俩喝的最后一顿酒,也是因董大姐而起。在他查出肺癌的前几个月,董秀玉来上海,我也正好在,就和朱维铮相约请她一起喝酒聊天。我带了一瓶50年的茅台酒,朱先生带了一瓶陈年绍兴酒。尽管朱夫人在旁频频劝阻,我们三人还是喝了个痛快。不久传出朱维铮患病住院的消息,我也因眼疾戒了酒。但那晚朱先生的酒兴豪情历历在目。如今故人驾鹤西去,留下的惟有无限的惆怅和无奈。
  一宿无眠,凌晨两点起床给董大姐发短信,口占一联:“史学经学今时鹤立鸡群;才气正气昔日虎落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