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山林,我看见一只拇指大的蜂鸟,将尖细长嘴探进桃花蕊,一边吮吸一边还在振动翅膀舞蹈。鸟的艳丽更让人吃惊。锦鸡羽毛绿得像青铜像翡翠像一杯毒酒;红得像晚霞像流血;黄得像绸缎像皇帝身上的龙袍……凤凰的美是众多鸟类的集合,孔雀的冠、仙鹤的腿……但大部分像极了五彩斑斓的锦鸡。
锦鸡又名“雉”,体形较家鸡略小,但尾巴却长得多。戏曲中的翎子是用锦鸡尾羽制成的,所以俗称“野鸡翎”或“雉毛翎”。它的长度可达五六尺,颜色艳丽光亮,插在头上显得人物英俊潇洒。尤其是武将插了翎子,更加突出其威武雄壮。头上插翎子,不仅增加装饰性的美,而且有助于动作的表现。《群英会》中的周瑜,他下令打黄盖之后,见诸葛亮坐在那里无动于衷,气得他咬牙切齿,甚至拔出宝剑要杀诸葛亮。鲁肃上前阻拦时,他气仍未消,便用掏翎和衔翎的动作来抒发他的怒火万丈。当诸葛亮猜透其心,他极度震惊,头上的翎子立即直竖了起来,尾梢上颤抖着……
不过,在戏曲中插翎子是很讲究的。凡“正统”人物是不插翎子的,三国刘备这方面的人物,一个也没有插翎子;而曹操和孙权这两方面的人物,有不少头上插有翎子,如张郃、夏侯渊等。《凤仪亭》里的吕布也是用这种雉翎,弯过头顶痒痒地轻搔貂蝉的桃腮,调情试探。在《四郎探母》之中的杨延辉,为什么在其乌纱帽上要插上两根翎子呢?这是因为他被俘,已属番邦的人了。
中国历史上最恶毒的女人吕后也叫“雉”。或是对她的诅咒,人们称最下等自带芦席到山林卖淫的妓女叫雉(野鸡)。这种叫法或缘于母鸡在院坝林边,随时随地可以被公鸡踩在背上“点水”,趾高气扬的公鸡在光天化日之下随便宠幸哪位爱妃。虽然没有经过考证,但鸡与雉在远古大约是姊妹。
锦鸡整天装扮自己,翅膀退化了,她不能像大雁、天鹅和鹰在蓝天翱翔飞行万里,也不能如燕子在微风细雨中自由上下灵巧翻飞。她在灌木林中只能飞行二三十米就要落下。她飞翔时我会想起“贵妃醉酒”。在我们老家东北,人们以最原始的方法捕捉它,狗追人撵,她飞不动了就一头扎进灌木丛中,以为是安全了,结果露出的长尾被人们拽住,就有了“顾头不顾腚”这个词。
在一个澄明、百鸟鸣叫的山林想告诉我点儿什么的早晨,我们来到裴家峡。峡口两边被八角回、牛奶子、红豆子、水冬瓜、梧桐、黄檩、倒搭钩、闰王刺、寡母子刺、猫爪刺、红刺藤、白刺藤,以及清明花、三月花、酸草花、扁竹根等密织并阻挡着。挡不住的溪水从中流窜溢出。分开荆丛,我们闯进这互相纠缠竞争的世界。一路上的石凹上遗落许多潭、凼,像打开忘记关上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妆奁。在潭水里浓得化不开的绿藻里,有弹跳透明的小虾、游鱼和如墨的蝌蚪。苔湿石滑,我一步不小心就滑入水里,我心中酝酿的那些词语也抖落水中如这些蝌蚪在游。
突然,在更前面密林里蹿行的“黑虎”吠叫起来。一只锦鸡伏卧在一片水凼里,已经两天或三天,她就这样张开艳丽的羽翅,在绿藻上面,在铜镜般的水面,在美丽的梦中飞……像无法形容的形容词、彝人妹妹的衣裙、一阙《霓裳羽衣曲》……
她是被鸩杀还是遭枪击?但她生命最后的愿望就是飞进密林扎进水中,不让那些想得到她的人愿望得逞。美让人嫉妒;不美不丑被人遗忘。密林里每片叶子都仿佛是瞄准的眼睛,鄙视的眼睛,视而不见的眼睛……
这样想,让我改变了过去对雉的一些看法。
侧耳,还仿佛听到她飞行的沙沙声,水中云影的脚步声。仿佛还没有走远,她想返回身,把从前的一个影子捞上来。但水波已停止嬉笑,天空正越来越高深莫测背离而去……
终于抵达峡谷尽头,它被一道高达一二百米的环形峭壁挡住。两只黄褐色的巨鹰从云雾缭绕长藤垂挂的树上飞起,利爪蹬落的树叶盘旋落到我们面前。一道泉流从峭壁顶端的壶口喷珠洒玉,在阳光的辉映下现出彩虹。紧贴峭壁是覆满绿苔六七层楼高的三座钟乳石的“虎叶掌”。为我们带路的放羊小伙儿小刘说,左面峭壁下就是当年裴家老爷子躲神兵(白莲教)的地方,所以这里称“裴家峡”。拽藤攀树从几乎八十度的崖壁上过去,在高高峭壁上的凹槽外面,借倒垂的钟乳石为柱,垒砌有一道六七十米残断的石墙。经三道门,进入最后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当年,裴老爷带着万贯家财和无数珍宝、美妇,就在这里战战兢兢地度过一些时日。但现在这岁月的“保险柜”里,除了草、藤、尘土和碎石块,峡风扑面,什么也没留下。
小刘三十大几了,还没有成家。唱起了山歌,他的歌声回肠荡气,有些忧伤。
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那只锦鸡。这天夜里,我又梦见了那只锦鸡,她幻化成许多我见过没见过的面孔:赵飞燕、杨贵妃、陈圆圆……
私奔者
从街上买回两只小鸟。
它们绿腹,翠尾,钩嘴,黄条花背,甚是美丽乖巧。
我先指着漂亮雄壮的一只,卖鸟人又捉了小一点儿的,为他配了对儿。雌鸟争强好胜:雄鸟吃谷她也与他争抢着吃;雄鸟饮水她就踩着他的背将嘴伸到水盒中。她还常常将脖颈蹭到他的嘴下,让他为她梳理羽毛。他沉思,她闭眼依偎在他胸前,仿佛陷入幸福美好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此鸟称虎皮鹦鹉,又名长尾恋爱鸟。我曾养过一只画眉,一挨近就拼命撞笼,乱蹦乱跳地发脾气。可是这对儿虎皮鹦鹉不同,添食续水不惊不乍,还依栏玩耍,一副老熟人见惯不惊的样子。笼子小,雄鸟的长尾扫来扫去碰断了。我关上门窗,打开笼门——他们迟疑着,站在笼门前片刻才跳到地上。开始只能飞二三尺,接着几次就飞到书架顶的纸箱和画卷上……抓住从书架吊下的长藤,唧唧喳喳地大喊大叫,玩得很开心。展翅绕室互逐,像两只翩跹的大彩蝶。他们对门和窗户玻璃几乎不瞧一眼,那意思是让我放心。我渐渐大胆起来,先是打开室门,接着又打开一扇窗。它们一生下来就关在笼子里,根本不知笼外世界。
我坐在椅子上,窗外大江绕城甩尾东去,更远处是苍翠起伏的群山、三峡……它们大约满足了,已经有了这么大一间自由飞翔的屋子。知足者常乐,其实,人的活动半径也是有限的,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他们出生的小山村……
我的书房到处留下它们欢乐飞翔的影子。清晨黄昏,它们有时窃窃低语,哼两句不成调的歌,还站在我的手指上啄食,落到我的肩头接受我的抚摸……
有一天我同时打开两扇窗去上班,回来时屋里静悄悄的。小鸟不见了。小鸟和我开个玩笑,藏在窗外?窗外屋瓦寂然,树叶不动。开始几天,我还在等:一进屋它们突然飞到我的面前,给我个惊喜。可我渐渐失望了。我突然明白: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他们骗取我的信任,又偷走我的爱,摘了我的心,才双双逃走?
我的小鸟飞走了,三个星期了……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