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僧尼生活探幽

2012-12-29 00:00:00苗振亚
安徽文学 2012年7期


  在九华山的寺庙群中,这是一座位置较为偏僻的寺庙,因而,当祇园寺、旃檀林、百岁宫、天台寺……被香客游人搅扰得熙熙攘攘的时候,这里却显得寂寥。这里似乎只有阳光静静地照,松竹静静地绿,蝴蝶静静地扇翅,白云静静地飘过树梢,每天的日子显得很长很长。我来到这里,如到了世外桃源,每日读些佛经,练练气功,怡然之中,却也看到了九华山“八十寺庙,五百僧尼”日常生活中,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和烦恼。
  
  她错把庵篷当医院
  
  好一点的客房都在楼上。当管理杂务的老沙弥把我带到楼上,我发现走廊上晾着几件女性的衣服。我问他:这上面有人住吗?老沙弥告诉我,住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这女孩子是个小学教师,因为有病,决心来九华山出家,已经在这里住两天了。
  现代人出家归依佛门,这是个热门话题。尤其是知识女性的落发为尼,更能激起人们探秘的好奇心。据说,在台湾女大学生出家成风,一些女大学生刚摘下学士方帽,就迫不及待地走入寺庙,过起晨钟暮鼓的孤寂生活。
  为什么正值青春年华就甘心放弃世俗的一切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在九华山住了半个多月,几乎拜访了包括会长仁德法师在内的所有僧尼,想写一篇实实在在的社会学文章。最终,我发现那些闭锁的心灵终究无法为俗人打开,此事即作罢。
  文章没有写成,好奇心并未死灭。
  ……太阳照进西边的窗口,女孩子大概从午睡中起来。门开了,我到了她的房里。这是个坦率稚真的女孩,有问必答,一点也不像有些出家人那样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告诉我,她家住湖北宜昌一个很热闹的集镇上,她高考落榜,舅舅是镇上的文教干事,就把她介绍到镇中心小学当了代课教师。一家四口,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只有一件不满意的事,那就是她患有癫痫病,经常在上床睡觉时突然发作。这是全家的一块心病,为此,爸妈带她到各地治疗,连武汉、上海、广州的大医院都去了,钱花了不少,病却丝毫不见好转或减轻。看爸爸妈妈那样省吃俭用,冰箱没有,彩电没有,连件穿得出门的衣服都没有,攒上几百块钱就给她看病。她于心不忍,又劝阻不了,于是就想到了出家,以免再让父母花冤枉钱,还时时刻刻为她操心劳神。她还幻想,青灯黄卷,吃斋念佛,也许能让自已的病慢慢好起来;即使好不了,甚至于死了,也不会再牵累父母了。
  我想,也许还有对生活的失望,对人生的厌倦,连她自己也讲不清楚。反正是一个固执的想法,支配着她的行动,就是一心一意地要出家。她先是去峨嵋山,离家时决心很大,可走到半路就想家了,同时又替突然失去女儿的父母难过,就又转了回去。母女抱头哭得天昏地暗,说是再也不走了。可是,还没过上两个月,她又走了,这一次是去少林寺,一看不行,才又来到九华山。在一个尼姑庵里磨了几天,老尼就是不收她,加上她自己的决心也慢慢动摇,最终还是回去了。
  可她又来了。她说,这一次是真正铁了心,采用了背水一战的办法。她买齐了所有的生活用品,剩下的一点钱全部投进功德箱,断了后路,让自己没钱再回去。
  哎!这样的女孩子又真纯,又可气,怎么能因为有病就出家呢?人生道路刚刚迈出第一步,碰到的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就采取这种退缩躲避的办法,未来人生长途上的大风大浪又怎么去对待呢?我以一个长辈的慈爱与严厉说了她一顿。她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心情似乎有些沉重,但并没有流出眼泪。
  我问她,跟学校打过招呼吗?她说告诉过校长,请她另找代课教师,过了儿童节自己就不来上课了;至于为什么不来上课了,校长问了半天,她只是说要出远门治病。我又问她,你这次出来跟父母商量过吗?她摇摇头,说没商量过,仅仅写了封信锁在抽屉里,钥匙放在一个小包里,小包挂在床头的墙上。我说,你父母会找到这钥匙吗?她说不知道。随后又补充一句说,他们肯定要满屋子里找,最后也许能找到吧!
  我完全能体谅做父母的爱心与苦心,更能想到他们失去女儿的焦急不安与眠食皆废。五年前我曾在九华街上遇到好几位来这里寻找儿女的父母,从大小庙宇的墙上抄下不少寻人启事。有一则寻人启事是这样写的:
  “……子皎,你走后,我们四处找你。你父亲、大叔、细叔等疲于奔走,几天没有合眼;你婆婆、妈妈日夜哭红了眼,尤其是你妈妈,追悔莫及,几乎哭昏过去。就是单位上的叔叔阿姨们也焦急万分,方平大爸还亲自带人连夜赶到双峰去找你;真是想尽了我们能想到的办法,找尽了我们能找到的地方。回来吧,子皎!原谅父母的过失吧!我们的好孩子!”
  自然,这个女孩的父母也会像子皎的父母一样焦急,我劝她还是尽快回去。她不说话。我拿出30块钱给她做路费,她不接,说香山茅庵的一位老师太已答应收下她。
  我也无法再劝她了,祝菩萨保佑她吧!
  过了一夜,她说下午就去香山茅庵,我想午睡起来送她一程。可待我起来,她已经走了,留了一根龙头拐杖靠在我的门外,龙头处压一个纸条,上面写道:“谢谢您,老伯伯,我走了,我不会辜负您老的。”
  第三天上午,我去香山茅庵看她。正值五月端午,怕她想家,怕她一时无法适应清苦的生活,我买了两包素油糕点带上去。可香山茅庵的老师太告诉我,女孩子的父母找来了,三人哭成一团,当晚就把她带下山了。
  阿弥陀佛,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佛门也有凄凉晚景
  
  要到我住的寺庙来,必然要经过一个小村庄。村庄上有个很简陋的尼姑庵,紧靠路边,很小,10平米不到的面积,扯个布帘子一隔为二。前面设佛案神龛,后面是锅灶床铺。一位龙钟的老尼出出进进,看得出生活的艰难。
  每日黄昏,我从庙里出来散步,总要走过这个村子,发现老尼不是在帮助村民料理家务小事,就是坐在村民家里看电视,小孩子就倚在她的怀里,就像这村上的老祖母。每次见到我,她都双手合十,客气地主动施礼,有时也叙谈几句,也不外是寒暄客气的家常话。
  一天,她就像在路边上专门等着我,老远就招呼我:“施主,你进来坐坐,我麻烦你个事。”有什么事会麻烦我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什么事。她要我坐下来,又要给我倒茶,我摆手,要她赶快说是什么事。她进入正题:“听说你是看病的先生,请你看看我这是什么病。”说着就伸出了舌头,舌头肿得很胖,把整个嘴巴都塞满了。我笑着问她:“老师太,你怎么知道我能看病?”她说:“你是九华医院王院长的老师,你还不会看病吗?”原来是我的学生王院长走漏了风声。
  其实,我只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有点事做,读了几本中医书,跟一位病休在家的老中医抄抄方子,后来就在一个公社医院当起了中医先生。嗣后又到一个卫生学校教了几年中医课,对医学只有一点皮毛知识,再加上洗手多年,原先的一点皮毛知识早已丢到爪哇国去了。但我不能让老尼失望。我问她哪里不舒服,请医生看过没有?她说别的也没什么不舒服,到医院也看过,花了14块钱,吃了包药丸子,也没什么效果,搞得大便也解不下来了,肚子胀得难受。我估计这是火气上延,要用中医的通下之法。按君臣佐使开个处方,是最理想的,但那又要花上几十块钱。我灵机一动,想了个便宜省钱的办法,给她开了点大黄,让她用开水冲泡当茶饮之。能否治好,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庙门前诵读《六祖坛经》,老尼就拄着拐杖蹒跚地上来了。她高兴地告诉我,病好多了,大便也通了;伸出舌头给我看,肿已消掉大半。她不再称我“施主”,而称我是“救命的菩萨”,并随手送我一个纸包,要我一定收下,说这是她亲手晒制的黄精,吃了可以大补。我收下老人的一片心意,并嘱她再喝两天大黄,让病彻底好清。
  随后,老尼就跟我无话不谈了。
  当我第一次见到老尼以及她这新搭的简陋庵棚,我还以为这是一位缺少赡养,而到这里寻找生路的老人。殊不知,她从22岁因逃婚遁入佛门,至今已经整整半个世纪。原先,她就住在我住宿的这座寺庙里,半年前才搬出去。原因竟然是因为年纪大了,牙齿掉光了,吃硬饭消化不了,胃里难过得整夜睡不着觉;而想从斋堂里弄点米出来自己煮稀饭吃,住持不同意,说这是特殊化,人家有意见,另外火烛上也不安全。只能凑合着吃吧。吃饭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最大的难处是如今寺庙里也讲经济效益,要创收。仅是这个寺庙每年就要上缴3万块钱,还要生活自理,修房铺路都要庙里自己拿钱。这样,住持也就自然喜欢要能干的僧尼,年纪大的就成了庙里的负担。一切经济压力都在住持身上,住持的脸色有时就不好看,老尼感到这口饭不好吃,这口气也不好受,倒不如搬出来自己搞个小庵棚,吃一口舒心的饭。好在老尼的人缘还不错,村民们听说后就无偿地给她盖了这间小房子。
  吃饭时,我把老尼的话向住持说了,想证实一下是否如此。住持一脸无奈地点头说:“是的,事情是这样的。很对不住老师太,但也没有办法呀!”
  也许,这老尼由自己艰难的晚景,想到在年龄上应该和她相仿的我的老母亲。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母亲一定高寿吧?”我告诉她,我老母今年快90岁了,操劳一辈子,没有少吃苦,至今身体还硬朗。虽然为了清静,自己单住,自立锅灶,但子女们都给钱,有点事儿孙们都上门帮忙,经济上与精神上都很好。
  老尼静静地听我说着老母亲,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有些失落的样子。我顿时发觉自己讲得太多了,立时打住。老尼马上由惆怅转为欣慰地祝福,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老人家福气好,祝老人家长寿。”
  
  唱《潇洒走一回》的小尼
  
  走进庙门,迎面一个神龛,神龛下面是功德箱,是蒲团。门的右边有一张小桌,一个小尼正趴在桌上睡觉,好大一个光脑袋。桌子上有一本《弘一大师传》,作者为陈剑慧,是一位台湾学者;还有一本记账簿,写着施主的姓名与所施舍的数目——一般多是5元、10元,而有这个数就可在石碑上刻个名字。我想,也许有一天,这石碑会挤成密密麻麻的丛林,成为这里的一处新景观。
  有这本《弘一大师传》摆在面前,我意识到这位小尼一定喜欢读书,读书的层次也应该是不低的。就我所知,弘一大师的传记有好几种,唯有这本写得最蕴藉,最深沉,读来有一种光风霁月、古潭秋水的韵味,没有较好的文化修养是读不进去的。由此,我对这小尼的人生经历有一种神秘感,对她出家的原因也产生一些美好而忧伤的想像。
  午饭后,我假装着想熟悉一下整个庙里的环境,四处走走看看的样子,想和这小尼接上话头,以便进入她神秘的人生世界。谁知,她的座位空着,记账簿胡乱地摊开着,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这正是每天香客游人最多的一段时间,不断地有一群又一群的人出出进进,没有人坐在这里就会大大减少收入,她怎么会擅离岗位呢?如果有事,住持也应该找一个僧尼替代她值班呀。
  次日上午,看到小尼坐在那里歪着头看书,嘴里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