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代表

　　猛虎团一连饲养员的特长是在他养了一年零几个月的猪后，才被下连队蹲点的团长发现的。
　　一连这次打靶本不想让炊事班的人参加，可团长就在连队蹲点，为了显示连队后勤兵的军事技术，就连司号员、卫生员、文书也都参加了这次实弹射击。临出发前，连长对战士们说：“这次打靶是对我们前期轻武器射击练习的一种检验，平时练得好不好，射击是最好的检验，我们一定要打出好成绩，向团首长汇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战士们信心百倍地响亮而坚定地回答。
　　连长接着又说：“这次打靶，连队的四大员和炊事班的同志也参加了，尽管你们平时摸枪的机会少，也要争取打好。”
　　战斗班打靶时团长只是拿着望远镜坐在指挥哨观看，成绩好坏可以从他观察的动作里看出来。如果团长把望远镜长久不放下，说明这组战士打得好，因为那些弹孔都在十环九环的位置，这让人看了心里舒服。如果这一组成绩打得不好，团长就会立即放下望远镜，一脸严肃地盯着靶台上的战士。为了不让战斗班的成绩受后勤兵影响，连长让后勤兵最后进入射击阵地。
　　十个靶台，四大员和炊事班的人包括司务长在内正好10个人。连长下达了射击口令，团长又架起了他手中的望远镜。他手中的望远镜像扫描仪一样，在每一个靶子上扫来扫去的。他只要这么一扫，几号靶什么成绩他记得清清楚楚。枪声又像鞭炮一样密集地响起来了，连长判断他们打得很臭。只有准备不足的人一到靶台就打枪，尤其是后勤兵，打枪也只是为了过一下枪瘾，从来就不计成绩的。连长在指挥的间隙不时地往团长那里瞄上一眼，担心团长生气。射击刚一停止，报靶员在一阵长哨中跃出隐蔽坑，报靶的当儿，团长喊道：“10号靶，过来一下”。
　　团长喊10号靶，连长心里一惊。
　　团长站了起来，连长心里一揪。
　　打10号靶的战士跑步过来，向团长敬了礼，团长上前握住战士的手，说：“小鬼，你打得很棒嘛，后勤兵的战斗实力不可低估嘛。”
　　听团长这么一说，连长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他回头看报靶员报来10号靶台的成绩，8发子弹77环，这个水平让连长都没有想到。
　　团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卫东，连队饲养员。”
　　团长先是“哦”了一声，看了看眼前这个高高大大，有点黑胖的战士，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然后点了点头，说：“入列吧。”
　　“是！”赵卫东敬了礼，转身回到了队伍里。
　　晚上，连队组织学习，团长让连长喊赵卫东来。
　　赵卫东一进来，团长就微笑着招呼道：“小鬼，快，坐下。”
　　团长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那时还是营长，当时领导喊小战士都习惯喊小鬼，所以营长如今是团长了，他也喊战士为小鬼。
　　可是，眼前的这个小鬼却不小，北方汉子，往面前一站，铁塔似的，而团长是四川人，显得矮小。有些拘谨的赵卫东手里捧着一本“红宝书”像一根擀面杖直直地杵在团长面前。连长笑容满面地说：“坐吧，赵卫东同志，团长找你谈话。”
　　赵卫东落坐后不敢看团长，心里咚咚地直跳。上午在靶场团长虽然握了他的手，心里也慌，只是时间很短，但不像现在离团长这样近，他心里敲着小鼓。虽然赵卫东当兵一年多了，但他平时都是和猪打交道，哪见过团长呢？你让他说说母猪怀胎几个月下崽，花母猪晚上睡觉头朝哪，黑母猪有几对奶头，母猪下崽时，先露出头还是屁股，赵卫东绝对给你说得头头是道。但在领导面前，他却是那样的拘谨和不安。
　　团长说：“你名字真好，卫东。就是要保卫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嘛，做一个忠诚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好战士！”
　　赵卫东在团长面前举起了拳头，心里想说：“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可是，他紧张的汗都出来了，想好的话没有说出来，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团长看出来了，说：“不要紧张嘛，小鬼，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是个放牛娃，是共产党、毛主席救我出了苦海，我才有了今天，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说到这里，团长停顿了一下说：“你这个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农村娃，枪打得准啊。看来，猛虎团一连真的要出英雄了。”
　　而后，团长对连长说：“这样的优秀战士你们怎么能把他放在炊事班喂猪呢？这样的一棵好苗子要放在战斗班锻炼嘛。”
　　团长这么一说，连长这才真的发现赵卫东是个了不起的战士，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一年前，也就是新兵连集训结束，赵卫东分到连队时，不爱说话，看人脸都红，有点笨手笨脚的。分到哪个班都不要他，正好连队的饲养员生病住进了医院，连长就把他放到炊事班，连长知道他在家放牛打猪草，觉得让他喂猪非常合适。
　　一听说让他到炊事班去喂猪，赵卫东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说，连长，俺在家就是喂猪放牛的。连长知道他想说啥，就笑着故意说，这不是很好嘛。
　　其实，赵卫东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想说，俺在家就喂过猪，就是不想喂猪放牛才来当兵，怎么部队还让俺喂猪啊。连长一说很好，分到战斗班里的战士都偷着乐了。看到赵卫东那副呆相，分在6班的城市兵刘铭，一手捂着嘴，优雅地一转身，笑了。当赵卫东跟着班长把背包往炊事班的双人床上一撂时，他一手扶着床腿，牛一样“哞”一声哭了。
　　班长过来安慰他说：“小赵，喂猪也是革命的需要嘛，也是为人民服务。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作不分贵贱，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能把猪喂好了，也是一名合格战士嘛。”
　　晚上，赵卫东在床上烙饼。这一晚，他想了很多。
　　“冬，这么些年你跟着哥嫂受了不少的罪，吃了不少的苦，到了部队上，要听毛主席话，走共产党路。好好干，你出息了，地下的爹娘也会为你高兴哩。”
　　他有些超龄，央求了半天，民兵营长才答应报名参加体检。赵卫东这个名字是他当兵时大队民兵营长给他取的。他小名叫冬，哥说，有冬那一年特别冷，下了几天几夜的鹅毛大雪，爹就给他起名叫冬。其实，哥也是听娘在世时说的。大队民兵营长说：“叫卫东吧，到部队扛起枪，保卫毛主席！”
　　赵卫东在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句“哥”，眼泪就像蛤蟆尿尿一样淌了出来，而且是越抹越多。
　　一想到这里，赵卫东就委屈得要命，这跟他想的差得太远了，在家是个放牛娃，到了部队是个猪倌，怎么跟乡亲们交待啊？
　　尽管赵卫东思想上有疙瘩，但他还得服从分配。当他在班长的带领下来到猪圈，圈里的猪都瘦得屁股像刀子，肚子瘪得像个空布袋，赵卫东心里说，这咋喂的猪啊，怕要饿飞了呢。他在家里伺候这些不会说话的畜牲是很精心的。他常说，畜牲通人性，有喜怒哀乐。班长把猪食往槽里一倒，七八头猪像饿狼一般哼哼叽叽地抢食，这让赵卫东心生怜悯，一拿起大勺给猪们倒食，他的坏心情立刻就没有了，心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想着法儿把这些瘦弱的猪们喂好。促使赵卫东思想转变的原因就这么简单，对于他，不需要讲太多的大道理。但赵卫东不甘心当几年兵养几年猪，看似木讷的他，心里想的不光是喂好猪，他有着自己的梦想，就是能够留在部队当个志愿兵，虽然不是干部，可也能在部队多干些年头，他在新兵连时就有好多人这样说。
　　喂猪不需要技术，有力气，愿意干就行。他和班长喂了一次猪后，自然他就接过了这项艰巨任务。他每次喂过猪之后，把两只大桶放在猪圈外边，而后一跃身跳进圈里，甩掉绒衣，拿起竹扫把，呼呼啦啦把猪屎扫到一角，再挑来几桶水，把猪圈边边角角都冲得干干净净，不到一个星期，猪身上就有了上膘的起色。一开始猪毛都是向上奓翅着，现在已经向后顺着了，而且白猪皮毛泛红，黑猪屁股肉也向下坠，花猪更显得好看了。连长一次来到猪圈，看赵卫东干得起劲，七八头猪跟在他的屁股后边，一会儿拱拱他的腿，一会儿蹭蹭他的脚，亲热得要命。赵卫东麻利地干完这一切之后，拍了拍花猪的脑袋，像是警告似地对它说：“下次你再把屎拉到槽旁边，就得挨扫把了，给我记住了，啊？”那头猪还真的哼哼几声，像听懂了似的。连长在心里乐了，看来赵卫东是块养猪的料。连长见赵卫东忙得一头劲，对猪们又体贴，在心里说，这家伙，心里的弯儿抹过来了。因此，连长就没有打扰他，又转向别处去了。晚上，连队组织战士学习毛泽东著作选，连长在会上表扬了赵卫东，说他服从组织分配，安心为革命养好猪，把连队的副业当作一项事业来干，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卫东想得最多的是怎么样才能把猪喂好，喂肥了，给连队改善伙食。邻近生产队有一个磨坊，加工稻谷，里边有大量的稻谷壳，他想用谷壳喂猪，粗壳不要。就跟人家商议，他用猪粪跟人家换，这样，猪粪肥田，稻壳肥猪。反正稻壳留着也没有用，都成了垃圾，人家就答应了给他。星期天，他一个人还去附近的水塘捞水浮莲喂猪，这种青饲料猪喜爱吃，长得也快。一年多来，他养的猪不仅供给连队食堂，还给营部食堂送过两头呢。原来不足10头饿得快要飞起来的猪，现在又扩大了规模，都养到二三十头了。因此，赵卫东养猪应该说在营里也是出了名的。他喂猪不用唤，只要一吹哨子或是拍几下巴掌，猪们就像连队的兵一样，立刻集合在他的面前，有人背后叫他“猪头儿”，就是猪的头儿的简称，他不生气，说，叫他“猪倌”更合适一些。
　　他除了喂好猪外，还帮助炊事班运煤、择菜，农村娃好身板，不干活身上不自在，干活舒展身子骨。他干好自己的活，再帮炊事班干，等活儿都干完了，他就到连里，跟一排排长借枪用。赵卫东是山东人，一排长是河南人，半个老乡。一排长知道他没有过枪瘾的机会，他只是借枪瞄瞄靶，又不影响班里正常操课，也就随了他。他拿了枪，一个人跑到营房的背向处，专挑没有人的地方，练习瞄靶。
　　晚上，睡在床上的赵卫东依然翻烙饼，连队发给战士每人一本“红宝书”和毛泽东著作选读，主要是让战士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提高思想觉悟。这对于识字不多的赵卫东来说，学好这几本毛主席的书，困难很大，但他有决心。为此，他还让人捎回一本《新华字典》。毛主席说，要认真读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赵卫东要先学好毛主席的书。他这样发誓：赵卫东不仅要会读毛主席的书，一定要全部熟读背会。一个人只要有了决心，天大的困难都能克服。晚上连队组织学习“毛选”时，他都积极参加，哪怕再忙，一次不拉。就是回到宿舍，他借着灯光一句句地学。要是半路上碰到一个“拦路虎”，查字典，问班长，也要把它消灭掉。来部队的几个月时间里，赵卫东进步不小，毛主席语录能看好几篇了，还学会了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以及《打靶归来》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歌曲，在家时他只会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但记不全歌词，唱起来老跑调，他现在会唱好几首革命歌曲了。
　　有一次，班长跟他谈心时问他：“赵卫东，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想见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太阳毛主席。”
　　炊事班长一下子被他的话说愣了，心里说，你没有毛病吧。但嘴上还是说：“能，你一定能够实现这个美好愿望。”
　　
　　一年后，来连队蹲点的团长看好赵卫东，要连长把赵卫东放到战斗班，连长立即表态说：“是，首长！”
　　赵卫东舍不得他喂得膘满体肥的猪，提出了请求，说：“连长，我到了战斗班，你还得让我喂猪。”
　　连长说：“可以。”
　　团长问赵卫东：“小鬼，你红宝书学得怎么样？”
　　赵卫东就把手里的毛主席语录翻开说：“请团长考验我吧。”他把检验顺口说成了考验，团长听来很有点受用。
　　团长翻开毛主席语录，指着上面的一页，对他说：“读一读这一段怎么样？”
　　赵卫东接过团长手里的语录本，低着头朗朗地念道：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这个队伍是完全彻底的为着人民谋利益的……”
　　赵卫东一口气读完，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这让团长和连长很高兴，说他毛主席著作不仅学得好，而且还会运用。
　　团长说：“小鬼，你还要再加加劲，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成为一名毛主席的五好战士。”
　　得到了领导的鼓励，下到战斗班的赵卫东依然在喂猪，但他学习、训练、工作全不误。晚上学习毛主席著作时，他学习更加刻苦，红宝书从来不离手。熄灯号都吹过好久了，他还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行行学习毛主席语录，认真学，用心背。有时候，连长过来查铺查哨，还见他一个人蒙头学习，关心地拉拉他的被子，让他早点休息。他答应好，可是连长这边一走，他接着又学习起来了。
　　团长在一连蹲点结束那天，他通知营长说，把全营战士组织到靶场，进行射击考核，团长的真正目的是要检验一下赵卫东在全营的射击成绩，如果好了，就树他为全团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团长是军事主官，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动中，他不忘记抓好军事训练，学习练兵一起抓。
　　打靶这天，团里来了不少领导，有宣传股长、军务股长和政治部主任。
　　全营战士都集结到靶场，射击先从一连开始。全营四个连队第一轮实弹射击完毕，成绩基本上也就出来了。结果是，一连排名第一。这时已接近中午，营长请示团长，射击是不是就到这里？团长看到几个连队的干部似乎有些消沉，从他们的情绪里明显看出，认为团长蹲点一连，成绩自然就是一连好。团长说，通知各连炊事班送饭，各连要再打一轮，我们平时学习时间多，训练少，打靶就更少，正好利用今天这个时间打靶。
　　这一次打靶不是从一连开始，而是从四连开始。轮到一连打靶了，全体官兵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当进行到赵卫东那个班时，团长说：“先让赵卫东小鬼打10发子弹。”
　　听说要他一个人打靶，赵卫东有些不理解，怎么只让他一个人打靶？他也不去多想，既然是一个人，那么，代表的就是一个班。不，是一个连队，一定要为连队赢得荣誉。
　　赵卫东没有趴在靶台上，在全营官兵的注视下，他采取跪姿据枪。听到打开保险准备射击的口令后，他打开了保险，推子弹上膛。
　　他固定好自己的姿势，左手端枪，身体稍稍前倾，枪托抵在右肩胛窝里，腮紧贴着护木，闭上左眼，像一尊雕塑。此刻，他听到一片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眼前是一望无际黄灿灿饱满的谷子，一群小鸟贪婪地钉在谷穗上，把一株株谷子压得一弹一弹的。一个农村少年，手里拿着弹弓，把弹丸紧紧地捏在手里，只听“嗖”得一声，“叭”，弹丸击毙了一只贪吃麻雀。受到惊吓的鸟儿“嗡”的一下全都飞跑了，黑压压像一团遮天蔽日的云。鸟的危害太大了，熟了的谷穗，如果没有人看管，不消几天，大部分就让麻雀吃空了，造成农业减产。不能让生产队里的谷子受到损失，英俊少年鸟口夺粮，练就了百打百中的神弹弓手。
　　他屏住呼吸，轻轻扣动扳机，子弹“嗖”地就飞出去了。10发子弹，96环，他刚一停止射击，全营官兵爆以热烈的掌声。全营打靶，此刻变成了对赵卫东一个人的实弹考核，团长要他再打10发子弹。
　　这一次，赵卫东打了个80环，连长疑惑了，团长却觉得不对劲，怎么会呢？连长有些沉不住气了，就表示出对赵卫东的怀疑，说：“怎么能让它脱靶呢？就是打不了10环，你哪怕打个7环、8环也行啊，这下洋相出尽了，你还跪姿呢，卧姿打多好，团里领导都在这里，唉！”
　　赵卫东说：“连长，我没有脱靶。”
　　“还说没脱靶呢，成绩都出来了。”连长说。
　　报靶员把靶子扛了过来，几个人都围了上来，认真检查每一个弹孔。还是营长有了新的发现，他指着两个弹孔说，这两个明显穿了“糖葫芦”嘛。团长仔细看了看，用力点了点这两个弹孔说，这小鬼，子弹都穿这一个弹孔了，一百环嘛。这让在场的所有官兵都惊呆了，而后，官兵们拍起了巴掌。在这热烈的掌声里，赵卫东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有人心里说，这小子，喂猪却喂出了神枪手。
　　其实，一排长知道他这个神枪手是自己练出来的，因为，每天中午去他那里借枪，包括节假日，赵卫东从来都没有放弃步枪预习。
　　团宣传股干事带来了照相机，让赵卫东手持钢枪和团长等领导一起合影。
　　团长下连蹲点有了重大收获，决定把赵卫东树成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推荐到军区里。
　　那天，团宣传干事来连队采访赵卫东，要他谈谈怎么从一个农村娃成为神枪手的。
　　赵卫东的一句话，让宣传干事差点晕了过去。
　　赵卫东说：“俺在家给生产队放牛，兼看管庄稼，俺不想让队里的庄稼遭受损失，就制了几个弹弓，天天打鸟，俺一打一个准，从不落空。”说到这里，赵卫东还有一种自豪感。
　　宣传干事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并告诉他。绝对不可说是打弹弓练就的。要这样讲才是一个战士的真实思想。我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是毛泽东思想哺育了我。参军后，在部队的培养教育下，使我成长为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当今世界，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企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我们坚决不答应。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这一的受苦受难的人民，每当我拿起枪走向靶台，心中就激起了对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深刻仇恨，一定要消灭美帝国主义。作为军人，这是我们的职责和使命。我要时刻紧握手中枪，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最后，宣传干事还告诉他，以后不管谁来采访你，都要像今天这样说，这不仅是对你个人负责，也是对我们英雄猛虎团负责，你不要辜负我们团长对你的希望。
　　赵卫东一听，心里直犯嘀咕，我的话有这样重要啊，于是，他就有些迷茫。宣传干事说：“一定要记住了。你再重复一遍。”
　　赵卫东就按照宣传干事的口授，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说得还算流畅，宣传干事比较满意。
　　英雄猛虎团一连出了一个典型，这样的典型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没几天，宣传股干事写的通讯《红太阳光辉照耀他成长》在军区报纸上发了，还配发了赵卫东与团长在靶场的合影照。这在英雄的猛虎团产生了轰动。于是，团里就把赵卫东的事迹材料上报到军区。
　　
　　自从赵卫东成了公众人物后，连队同年入伍的刘铭，就有点不服气，他认为赵卫东是瞎猫撞了个死老鼠，他是占了饲养员的便宜。有战士问他：“当初把你分到炊事班你愿意吗？谁不知道赵卫东哭鼻子的事？如今看到人家出成绩了，有点不服气了。”刘铭说：“我不是不服气，这小子，拣了个便宜。他打得好是因为有团长在连队蹲点。”接着他又进一步说，“如果他不被团长发现，他枪打再好不还是照样喂他的猪？正是因为团长在连队，饲养员打出了好成绩就引起了他的关注。战斗班就不同了，好成绩那就是应该的，因为战斗班的任务就是要把枪打好。”
　　在别人听来，刘铭似乎说得不无道理。可是，你一直都在战斗班，每一次打靶，你也没超过赵卫东的成绩啊。别人这么一说，刘铭脸有些搁不住了，说，我要不打偏靶，保证也打了个第一。哄得一声，大家都笑得憋不住了，说，要是大家都不偏靶，都是神枪手了。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不，对赵卫东的议论就来了。有人议论，这也正常嘛。其实赵卫东就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小子，但谁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潜力？赵卫东总是以惊人的毅力创造了别人不能创造出的成绩。在有的时候，巧合也会给一个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机会。但你绝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一种巧合，在这种巧合的背后往往还有着个人心理上的长期准备，才能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出不凡的举动，不是吗？
　　
　　军区报社记者来到连队对赵卫东进行采访。那是星期五的中午时分，自从赵卫东成了连队的红人，团里的名人，身边的事情多了，连里的猪他喂得少了。没有办法，连里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饲养员，炊事班得把喂猪的活儿揽下来，大家轮流着喂猪，但又不能把猪喂瘦了。人家赵卫东喂得膘肥，你一接手就立刻瘦了一圈，连长不剋你才怪哩，因此，他在心里不由地有些埋怨赵卫东了。猪瘦了正常，突然一肥，就不正常。如果一直是肥的，突然又瘦了，这也不正常。班长得维持这个正常。正常让他很恼火。吃了午饭，炊事班长挑着满满两大桶猪食去喂猪。以前，猪瘦的时候，它们都没有力气往圈上拱，现在，有了力气，只要喂它们食，都争着抢食吃。猪们开始不安分了，还想翻越圈墙获得自由。这天正是班长喂猪，他刚放下猪食桶，还没来得及往槽里倒食，有两头猪就开始想造反了。擒贼先擒王。班长就用扫把在那个想造反的猪身上给了一下，本来食就喂得晚了，班长军阀作风，又动起武来，激怒了猪的反抗情绪。就在给它们倒食的时候，那头挨了打的猪一尥蹶子，跳出了圈墙，撒腿跑了起来。这边炊事班长还没想去追，另一头猪也跟着出风头，从另一个地方，一纵身跳将出来。他追赶这头，却顾不了那头，气得班长恨不能追上去一扁担抡断它的腿。赵卫东有几天没来喂猪了，这会儿正好空闲，听说班长已经把猪食挑来了，他就朝猪圈里跑。还没到猪圈，远远见班长在撵猪，正愁找不到人帮忙，班长见赵卫东朝这里赶，像是见到了救星。平时，猪们很听赵卫东的话，只要他一喝声，再调皮的猪都显得温顺。班长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帮我把猪赶到圈里去。”
　　也许是猪们生气了，因为赵卫东已不再和它们朝夕相处了，再加上班长的动粗和亡命追赶，猪和班长较上了劲儿，也更加放肆了。前边的猪在拼命地跑，像躲避追杀似的，后边的班长在紧追不放，左拐右奔，前边突然出现一个沤绿肥的大池子，这是邻近生产队的。而这个化粪池三面都有建筑物挡着，唯一的进出口就是班长和猪同去的方向。心想，看你还往哪里跑？班长也不知道前边是化粪池，还在往前赶，猪跑得飞快，只听扑通一声，那头猪已经掉进了池子里，这一下班长傻了眼，猪在池子里挣扎，赶到跟前的班长显得束手无策。正在踌躇间，刚把那一头猪赶进圈里的赵卫东也追了过来，眼看着猪在池子里扑腾下沉，说时迟，那时快，赵卫东来不及脱去军装外套，一纵身就跳进了散发着腥臭味的池子里，一手抓住了那头已经被折腾得没有力气的猪，抱在怀里，往池边来。班长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拉，谁知一把没有拉住，赵卫东和刚刚抱在怀里的猪又滑进了池子里，猪也滑脱掉了，还溅了班长一身的脏臭。等赵卫东又重新捉住了猪，把手又伸过来，班长才把他和猪一起拽了上来。那头猪像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孩子，一身污浊地在赵卫东的怀里发抖，还一个劲儿地哼哼着。猪很重，有力气的赵卫东抱着它，像怀里抱着个孩子，他们狼狈地朝回走。
　　报社记者采访赵卫东找不到他人，大家都在猜想赵卫东到底去了哪里？就在大家分头去找的时候，见他脏兮兮地抱着一头沾满污浊的猪，和炊事班长一前一后地朝猪圈这里走来。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职业敏感的记者具有一个嗅觉灵敏的鼻子，这一次是他们逐臭而来。记者现场采访，在弄清了赵卫东和班长为了抢救连队的一头不听话的猪奋不顾身跳进化粪池，保护了连队的财产事迹后，记者们有了意外收获。记者问他：“当你跳进化粪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nlfrWrHD64B8f+4GIirpc4TaoB9VPHNngwiXhFpWPzo=
　　赵卫东说：“我什么都没有想，我知道猪是连队的财产，我不能不去救它。”在问到炊事班长的时候，班长说：“赵卫东跑得比我快，我一看他跳下去救猪，就在上边帮他。”记者又问：“你们谁先发现猪掉进去的？”
　　班长不假思索地说：“是我。”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想境界，班长的回答恰恰又烘托了赵卫东的崇高和无畏。一周后，赵卫东的事迹又在军区报纸上登载出来了。赵卫东头上的光环越来越辉煌。刘铭看到文章后，他从另一个方面分析道，这应该是一起责任事故，饲养员没有看护好猪，就像一个家长没有看护好自己的孩子一样，是失职。怎么还能表扬呢，这不是怂恿吗？当然，刘铭只是同年度兵的一种嫉妒罢了，因为他是不会做那种蠢事的，哪怕让那头该死的猪溺毙在化粪池里。
　　
　　关于上报赵卫东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请示报告被军区政治机关退了回来，让进一步补充材料。理由是：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全国都在轰轰烈烈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要重点突出战士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事迹。团长看到这个批示后很不满意，难道战士精武爱武，奋不顾身抢救连队财产，不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结果？他让团宣传股再次去一连挖掘赵卫东的先进事迹。但谁都没有想到赵卫东一个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的农村兵，居然把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只要提到里边的一段话，他就能知道在第几页，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团长还不信赵卫东能有这么牛，他要亲自看看是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样，赵卫东绝对是一个鲜活生动的典型。
　　团长在宣传股长的陪同下，又一次来到一连。
　　一连连部里，有连长、营长和团长以及股长，人人左胸兜盖上都别着一枚类似金质奖章一样的“为人民服务”毛主席语录长条形纪念章，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本红宝书。赵卫东手捧红宝书来到连部。他看到营长在和团长说着什么，听到他喊报告，两位领导的谈话停了下来。
　　连部里有点拥挤，营长建议到营部党委会议室，团长说就在这里吧。对赵卫东进行测试的是团长。赵卫东看到这么多的首长，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紧张的。团长说：“小鬼，你先说说这红宝书有多少面，多少条语录？”这是一道最简单却也最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平时人们只是学习内容，很少注意这方面的问题。站着的赵卫东显得镇定自若，从容不迫。他正了正身子，准确无误地回答道：“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念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解放军总政治部1965年8月1日编印出版的第二版红宝书共有368页，427条语录，共33章，8.8万字。第一章：共产党；第二章：阶级与阶级斗争；第三章：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第三十三章：学习。回答完毕。”
　　他在回答问题时前边都要背上一段毛主席语录，团长对眼前的这个小鬼能够成为先进典型有了信心，他笑着问：“第123页里有几条语录，内容是什么？”
　　赵卫东响亮地回答道：“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红宝书有两条最高指示，第一条是，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们可以组织起来，向一切可以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门进军，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替自己创造出日益增多的福利事业。第二条是，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拥护革命的群众。这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败的。”
　　赵卫东回答如流水，所有在场的领导眼睛都睁大了，这真是了不起的发现。团长问过营长问，营长问了连长问，赵卫东都一一回答正确，所背篇章无一错误。最后，赵卫东又背诵了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赵卫东能够通篇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连队还有谁能够这样？
　　有人不服气，这个人就是刘铭。他下了一番功夫，死记硬背，结果花了一周时间，他也只背会了七条毛主席语录，而且，每条语录还不到二百字。在这一方面，刘铭服气了，但他始终弄不明白，自己一个城镇文化兵却在智力上比不过一个和文盲相差无几的农村兵。
　　那次团长带人对赵卫东进行测试之后，他先是在全团官兵中表演，而后又被推荐到军区，让军区首长亲自检验一下这个“天才”战士对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的真功夫。军区首长在看了赵卫东的表演后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要号召全军官兵向他学习。”
　　
　　自从赵卫东出名以后，他到军里师里参加学习活动的机会更多了。有一天，军里来了一份明码电报，推选赵卫东出席中国共产党全国第九届代表大会。这一下成了连队的重大新闻，赵卫东要成为党的九大代表了，这是一连的光荣，也是全团的光荣，连长得到这个消息时说：“赵卫东可以载入我们的团史了。”有人说，赵卫东还不是党员呢，那天，连队党支部就讨论了赵卫东的入党问题。关于提升为赵卫东为干部，团里的意见，一是赵卫东年龄偏大；二是文化程度偏低；三，军区要的是战士代表。提干对赵卫东不适合，可以考虑转他为志愿兵。
　　既然是新闻，凡重大新闻对人都有冲击力。那天，炊事班长吃饭时，他凑到连长跟前，悄声说：“赵卫东这小子，刚到炊事班我找他谈心时，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见毛主席，还真让他说准了呢。”有时候一个人不经意说的一句话，事后想想连他自己都感到可笑，正是这句可笑的话偏偏成了现实。说实话，如果他还呆在农村，他说要见毛主席，这是痴人说梦。即使他到了部队，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热潮中，谁都想见到毛主席，可是，这也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然而，这个梦想却让赵卫东轻而易举地就实现了。就在部队派人到他的家乡对他入党和当代表的事进行政审的时候，出了一点小问题。在他父母亲死因上，生产队的一个会计无意中说，他的父母都是六零年饿死的。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60年大家都在吃食堂，全国人民都在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哪能会饿死人呢？要是这样的话，可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也涉嫌反党了。”正在调查的部队干部这样说。
　　生产队长聪明，他看来调查的一个部队干部停住了手中的笔，皱起了眉头，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个不会说话的会计，急忙纠正说：“是这样的，首长。六零年我们吃食堂，社会主义制度优越着呢，冬的父母有病，在公社卫生院里治了好长时间，病到底还是没有治好。后来，食堂里把饭送过去，他们吃不下去了，知道的人都说他们是病死的，不知道的传说是饿死的，新社会哪能饿死人呢。”
　　“哦，是这样啊？”部队上来调查的人对生产队长说，“你说的全是真话吧？”队长说：“我是队长，孬好还领着全队一百多号社员抓革命促生产呢，真话还说不完呢，还能在解放军面前说假话呢。”之后，被调查的几个人都在部队干部的小本本上摁了手印。
　　赵卫东调查材料没有问题，那就意味着赵卫东就有机会到北京去见毛主席了。
　　一个农村放牛娃，在部队的培养教育下，光荣地成为第九届全国党代表，这是英雄猛虎团的荣誉，也是猛虎团的骄傲。在他去北京开会之前的一个晚上，平时对赵卫东抱有个人偏见的刘铭却改变了以往态度。突然想找赵卫东谈心，交流一下个人想法。
　　这是一个无风的夜晚，天上只有几颗星星眨着诡异的眼睛。早春二月的天气，虽然是在南方，穿一件绒衣还是有点凉意。但两个已经走出营房的年轻战士并没有感到冷。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营训练场。两个人靠得很近，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这是他们两个自入伍以来第一次这样促膝谈心。很激动，也有些尴尬和窘迫。这时，刘铭一把拉住赵卫东的手，非常诚恳地说：“卫东，真羡慕你，你马上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了，你很幸福。我有一个请求，你到了北京，见到了毛主席，替我向他老人家问一声好，就说战士刘铭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永远健康。”赵卫东激动地看着刘铭，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看到刘铭这般真诚，他就毫不掩饰地说：“刘铭，我知道一年多来，咱们同年度兵中你好像有点瞧不起我。”
　　刘铭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到一起来了。再说了，咱俩还是同一个省份呢，哪能说瞧不起呢？我真佩服你记忆力这样好。”
　　赵卫东接下来说道：“但我不能和你比，你是城市兵，干好干坏都没有问题，当三年兵你退伍回家能安排个好工作，而我回家只能种地。我也知道，在文化上，我没你有优势，但在吃苦精神上，你不如我。我之所以能够成为党的九大代表，有我的个人奋斗外，别忘了，这其中还有你的成绩。”
　　刘铭被赵卫东说愣了，他不解地看着赵卫东。
　　赵卫东说：“没有你平时那种不屑的眼光，刀子一样地剜着我，说实话，我的心里很受伤。但这也从另一方面激发出我一定要干好，不能干差的决心。”
　　刘铭狐疑地看着赵卫东说：“你？”此时，他觉得自己以前的聪明其实是一种单纯，而赵卫东的本分和忠实则掩藏着一种深沉和自鸣得意，原来他的积极表现是另有目的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对赵卫东的一点点尊崇立刻就化为乌有了，他说了一句：“赵卫东，你不配当代表！”
　　赵卫东一愣，后悔自己说出了心里话。刘铭的愤然离去让赵卫东显得孤独和无助，他喟叹：“人，为什么就不能真实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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