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

2012-12-29 00:00:00吴子长
安徽文学 2012年7期


  1
  招商引资有奖励,而且优先提拔!这是新来的市委书记项一光在今天下午全市招商引资动员大会上亲口说的。
  圣文感到机会终于来了。就像一个人在漫漫黑夜里失去了方向,正毫无目标地行走着,突然看见前方有一星灯光在闪烁。尽管那灯光是那么渺小那么微弱,但对圣文来说,那就是一个光明灿烂的世界,一个美好的未来!圣文就像那奋不顾身扑向光亮的飞蛾,毫不犹豫地向那一星灯光奔去——那是他人生仕途的最后一根稻草,抓住它也许就会成功,抓不住也许这辈子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圣文进机关快三十年了,在仕途上一直不顺,和他一起进机关的,有的现在已是副厅级了。可是,他在副处的位子上一待就是十几年,至今还没有动的迹象。一个人在机关工作,讲究的就是级别,你人缘再好,关系再厚,口碑再佳,如果级别上不去,你在别人心目中,永远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你说你清高,不在乎那个级别,更不在乎那多出的百把几十块钱工资,但别人并不这么看你。在别人眼里,你肯定在某些方面存在着不足或毛病,不然别人都上去了,你怎么总是上不去?
  茫茫黑夜何处是尽头,漫漫仕途哪里是归宿?每当从酒店里喝醉了酒出来,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面对夜空中的满天星斗,或是黑乎乎的行人稀少的街道,圣文时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圣文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人多的时候从来不说,哪怕喝醉了也不说。
  圣文是一个文人,有多愁善感的一面,常常一个人对月抒怀,触景生情。有人背后议论他,说圣文这家伙整天酸溜溜的,可惜了!可惜了!到底什么可惜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也没有人愿意说清楚。
  圣文仕途不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曾当过一个姓李的市委副书记的秘书。这位李副书记能力很强,而且上面有人,有一次政府换届,省里有意叫他当市长。但是,原市长不愿离开这个市,因为他的儿子、女儿、女婿、媳妇,还有其他一些亲戚朋友都在这个市工作,他怕他这棵大树一旦移走了,这些人没有乘凉的树荫,一下子暴露在人情冷暖的烈日下,肯定会不好受的。因此,他情愿自己这棵树不再长大,也不愿丢下这些需要他庇荫的花花草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省里竟然安排他们两个竞选,谁选上了谁当市长,落选的走人。
  原市长是本地人,李副书记是从上面派下来的,竞争不过原市长是早已预料中的事。选举结果一出来,李副书记有些灰溜溜的,立马叫司机开车送他回省城的家里。
  李副书记在家休息了两个月,然后调到北京,在一个部里任司长。虽然司长也是正厅级,但与市长比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管着两百多万人口的市长,一个是管着几个处十几个人的司长。
  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这位副书记在竞选市长时,圣文曾为他拉过票,当然会得罪当选的市长,也得罪了其他一些人。
  李副书记调走以后,新来的副书记不会再用原来的秘书了。当然,有着老丈人的庇护,上面也不会对圣文怎么样,就把他提拔到一个局里当副局长。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明升暗降,虽说是由正科提拔为副处,其实是远离了权力中心,圣文的仕途也算是走到尽头了。圣文以前的市委副书记秘书,不当秘书了,基本上都安排到区县任副书记,或区县长,然后一步一步就上来了。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想到自己至今还在一位一无才二无德三无毛的秃头局长手下混事,心里的不平之气就像珍珠泉的水,汩汩地往外冒。
  当初,圣文是因为一篇文章从工厂调到机关的。那时圣文还是肥皂厂的一名司炉工。圣文最近经常回忆过去的事,一回忆过去就念念不忘那些烧锅炉的日子,那时每天上班只要给锅炉喂足了煤,就可以坐在值班室里尽情地读书看报。那时他才二十多岁,刚从农村抽调上来不久。
  圣文是“六八届”的初中毕业生,算是踩上了“老三届”的尾巴。
  圣文初中毕业后没有上高中,在家待了两年就下放到皖南农村,放牛、泡种、挑粪、犁田、打耙、插秧、割稻、打场、送粮,由生疏到熟练,三年后等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城时,他基本上是一个样样农活都会干的标准农民了。
  有一天,圣文在锅炉房值班室看报纸,当他看到一整版“关于真理标准讨论”的文章时,觉得非常好笑,难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地进行讨论吗?于是,他也写了一篇文章寄了过去。
  圣文的文章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貌似深刻的大道理,就是把自己在农村时亲身经历的一件事,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然后得出结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圣文没有想到,文章寄出去一个月后就发表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因这篇文章而改变了命运。他由一名肥皂厂烧锅炉的普通工人,变成市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
  2
  圣文在市委宾馆多功能会议厅参加完全市招商引资动员大会,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回家了。他急急忙忙地往家走,其实就是想问妻子王桂英一句话,她家的那个亲戚是不是还在南方?能否联系上?
  圣文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见家里冷冷清清的。他突然想起妻子还没有回来。自从儿子上大学走了以后,王桂英突然迷上了逛街,每天总要从上班的地方走回来,把昨天刚逛过的商店又逛一遍,买回来许多降价处理的东西,有换季的衣服和鞋子,有样式过时的背包,有厨房微波炉上的器皿,有客厅清洁木地板的工具,等等等等。有一次,圣文怪她不该这么远走着回来,还买回来这么多没有多少用处的东西。王桂英听了很不高兴,抢白他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我这是锻炼身体,强迫自己走路,买东西是顺带的,人家天天有人陪着锻炼,你天天在外面喝酒,深更半夜才回来,我找谁锻炼去!一番话说得圣文哑口无言,从此,圣文再也不问她逛街的事,她爱怎么逛就怎么逛,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只要不干涉自己在外面喝酒就行了。
  圣文脱了皮鞋,换上拖鞋就去开电视。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圣文拿出来一看,是胡化友办公室的电话。
  圣文说,胡科长,这么晚打电话有事吗?
  胡化友嬉皮笑脸地说,圣局,你没有搞错吧,现在才几点?刚到下班时间呀!
  圣文一想到胡化友那一脸坏笑的样子,就不想理他,说,哦,我以为……
  胡化友说,圣局,我刚才到你办公室,你不在,听说你下午开会去了,是不是又有场子了?
  圣文说,哦,没有,没有,我已经回家了。
  胡化友说,不可能吧,这么早就回家啦,是不是和小蜜在一起……
  圣文有些生气了,口气生硬地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胡化友听出圣文的口气有些不耐烦,赶紧改口说,圣局,我向你汇报个事儿,是这样的,下午八区的唐局长来问上次申报项目的事,晚上要请我们科吃饭,作为分管局长,你是不是过来陪一下?
  圣文还在气头上,说了一声我还有事!就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圣文越想越生气,不就是因为自己是副职,说话不算数,没有签字权吗!如果自己是一把手,小胡跟他说话还敢这么放肆吗?一想到胡化友平时跟老顾说话时点头哈腰现鼻子现眼的样子,圣文心里就像装满了豆腐里挤压出来的黄浆水,四处漫溢,五味俱全。圣文想,如果我哪天当了局长,看我怎么治你!想到这里,圣文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坐到沙发上,圣文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又不停地换频道,三十多个频道换一圈过来,也没有找到他喜欢看的节目。圣文喜欢看综艺和读书之类的节目,这个时间段还没有放。最后他把电视频道停在本省的一个新闻节目上,播音员正在说,某某市今年以来招商引资力度大,领导重视,全民动员,成效显著,一至十月份已完成多少多少万,在全省名列前茅……
  看着看着,圣文竟然睡着了,连妻子回来都不知道。
  王桂英推开门,发现客厅里没有开灯,也没有人,电视机却大开着,“咦”了一声,才发现靠在沙发上扯着呼噜的圣文。王桂英的带门声把圣文惊醒了。
  王桂英奇怪地说,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酒喝多了吧!
  圣文站了起来,睡眼惺忪地说,哪喝酒来?我还没吃饭呢!
  王桂英“哦”了一声,说,我来下面条。说着放下包,换了拖鞋,转身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圣文就听到王桂英喊他去吃饭了。
  吃过面条,王桂英继续在厨房里忙碌,圣文回到客厅继续看电视,早把要问妻子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圣文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就去冲了一个热水澡,上床休息。不一会儿王桂英忙好了,也上了床,躺在他身边。这时圣文突然想起下午开会的事,就问王桂英:上次你到广州时碰到的那个亲戚叫什么名字?还能联系上吗?
  王桂英被圣文问得一愣一愣的,说我家有亲戚在广州?我从来没说过。
  圣文说,今年“六一”前,你带一帮小家伙到广州参加什么舞蹈比赛,最后一天请你们吃饭的那位老板。
  王桂英恍然大悟,说,哦,哪是什么亲戚!是一位学生家长的同学,他原来是市橡胶五厂的技术员,后来工厂破产了,他就到南方去了,据说混得不错,已拥有千万资产了。上次吃饭时,那个学生家长问他准不准备回来投资,他也没推辞,说等有机会再说吧。
  圣文说,你与他联系一下不行吗?市里今天下午召开了一个招商引资动员大会,所有副处级以上干部都参加了,每人都有招商引资任务,如果他愿意回来投资,不但有优惠政策,是我联系的,我还能得到一定的奖励。他没有和妻子说提拔的事,他只说有奖励,因为上次副市长答应的事都没有办成,这次一点谱都没有,他不想声张。
  王桂英说,他当时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名片,我可能放在办公室了,明天我来找找看,如果找不到,我再打电话找那位学生家长,他一定会知道的。王桂英对丈夫工作上的事是全力支持的。当初父亲在位时,王桂英极力要求父亲为圣文周旋,为其谋个位子。虽然正直的父亲不愿为女婿的事去求人,但也经不起王桂英的软磨硬缠。如果没有王桂英在后面极力相助,也许圣文至今连副处都不是。因此,圣文对妻子王桂英除了义务,还有一种感激之情在里面。
  说着话就要关灯睡觉。为了报答妻子的配合,圣文与王桂英好好地温存了一番。事毕,王桂英意犹未尽地说,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嘛!
  圣文说,你知道现在社会上是怎么评价男人的吗?
  王桂英说,怎么评价的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
  圣文说,怎么能这样说呢。社会上是这样评价的——二十岁的男人是次品,三十岁的男人是正品,四十岁的男人是精品,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我是介于精品和极品之间的男人,已经快到极品了。极品男人当然厉害了。
  王桂英说,再是极品,不用也是浪费!
  一句话说得圣文哑口无言。
  人到中年,夫妻之间的事淡了许多,不像年轻时那样急吼吼的,几天不来就心急火燎的。再加上现在天天出去喝酒,有时喝过酒还去歌厅唱歌,回来时王桂英已睡着了,圣文都不记得上次与她做这事是什么时候了。说实在的,看着妻子那越来越枯黄的脸,越来越臃肿的身材,确实没有多少“性”趣了,偶尔做做纯粹是为了尽一点夫妻之间的义务。
  圣文知道,机关里许多中年男人都和他一样,和自己的老婆“性”趣不高,有的人有机会了却去娱乐场所找小姐。圣文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社会上的各种社会现象早已见惯不怪,对自己的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哪个娱乐场所只要有人请,他都愿意去,对于别人要不要小姐或“特服”他也不反对,但他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不会要小姐或“特服”的,这是他做人的底线。
  3
  王桂英是一个区属幼儿园的园长,整天忙忙碌碌的,不仅要操心全园四五百口子人的吃喝拉撒睡,而且还要应付上面的各种验收、检查、考核、评比等工作,挺忙也挺累的,平时除了逛街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下了班不是看看电视就是睡觉。
  王桂英正常工作之外,还要经常带队到全国各地参加少儿舞蹈比赛,因为这个市的少儿舞蹈搞得好,曾上过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被市里各种总结或报告称之为这个市的“文化名片”。既然是名片,就应该经常送出去。经常参加各种比赛,就是送出去的最好方式。
  由于少儿舞蹈上了几次“春晚”,当地领导开始重视起来,家长也跟着重视起来了,认为自己的孩子上了“春晚”,以后就一定能成为舞蹈家。因此,只要有这方面的比赛,有的家长就不惜重金,放下工作,全程陪同,飞来飞去。作为一园之长的王桂英也不得不像候鸟一样跟着飞来飞去。那次去广州,就是参加由中国舞协主办、当地一个区政府承办的全国性的少儿舞蹈大赛。
  虽然挂着全国舞蹈大赛的招牌,但实际参赛的除了西北有一个代表队,其余都是华东地区的,而且凡是去参赛的都有奖,最低是铜奖,这多少有点亵渎了这个比赛的名称。比赛结束,许多家长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觉得钱花得有些冤枉,而有的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家长不在乎这点钱,就抱着旅游和锻炼孩子的心态,心平气和地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时,有位家长突然想起他的一位同学几年前只身来到广州,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于是,他找到手机里保存的一直没舍得删除的那个手机号码,一打竟然打通了。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就停在他们下榻的宾馆门前。这位同学一定要请他们吃饭。也就是在这次饭桌上,王桂英认识了这个叫洪中平的生意人。回家闲聊时可能提到过他,被丈夫圣文一直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一上班,王桂英就开始翻找那张名片。王桂英有一个精致的塑料盒子,本来是一位家长送给她的一瓶化妆品的包装盒,用完之后没舍得扔,就留着专门盛名片。无论是出去吃饭,还是出差回来,她都要把收到的名片归拢归拢,放进塑料盒子里,但她从来也没想过,这些名片到底会有什么用。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王桂英终于在办公桌底层抽屉的一大堆旧文件里,找到了那个塑料盒。她把盒盖打开,倒扣过来,一大堆名片像断了翅膀的麻雀,“噗”一声,伴随着纸屑灰尘,降落到桌面上。
  王桂英终于找到了那张名片。
  4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市委书记项一光上任第三天就烧了第一把火,他在全市副处级以上干部大会上说,M市是一个资源型城市,产业单一,如果我们不从现在起就调整产业结构,几十年后,等资源枯竭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只能喝西北风!调整产业结构需要资金,资金从哪里来?唯一的出路——招商引资!
  项书记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一阵骚动,有赞同的,有反对的,有不以为然的。赞同的说,项书记说的有道理,是醍醐灌顶;反对的说,毛头小伙子懂什么,简直是危言耸听;不以为然的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几十年后我们这些人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都很难说。
  项书记只有四十岁出头,曾被称为神童,十五岁考上大学,二十多岁就获得博士学位,一毕业就分到省委机关,由科级而处级再厅级,一路顺风顺水,每个台级他都经过了,而且绝不多待,年限一到就走人。他在厅级岗位上刚待两年,就被派到M市来当一把手。
  M市是一个因资源而建的城市,地下的煤挖了几十年,直接的后果是围着城市形成一个一个塌陷湖,像城市一个一个不眠的眼睛。
  招商引资动员大会召开不久,市委就下发了正式文件,凡招商引资有功的,除了政府给予一定的奖励外,是干部的优先提拔,原是副处的可以提拔为正处,原是科级的可以提拔为副处。
  圣文把洪中平的名片带到办公室,他想等办公室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再给洪中平打电话。在他们这个市级机关,除了那个头上没有毛的大局长老顾是个单间,其他几位副局长副书记都是两个人一间办公室,有的科室甚至四五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
  圣文和黄枫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黄枫是两年前才提拔的副局长,三十多岁,人虽然年轻,任职时间也不长,但为人处世非常老练,人气很旺,机关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偎着他,办公室里动不动就聚许多人,圣文想办个私事,打个私密电话,都很难。今天还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别人来,但黄枫面对电脑正在忙着什么,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圣文扯过当天的报纸,一边喝茶一边翻看着。市报头版头条以大篇幅的图片和文字,报道了项书记到县区考察时的情况,围在项书记身边的是市委秘书长、副市长、县区负责人。圣文发现,图片上的人就数项书记最年轻,也长得最帅。图片上除了项书记没笑,其余的人都在笑着。圣文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从嘴型看,有的笑得并不自然,有的是因为别人在笑,他不得不去笑的样子。
  黄枫忽然起身出去了。黄枫的身影刚在门口消失,圣文就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可是,当他刚拨到第五个号码时,黄枫突然又转回来了。圣文只好停下拨号,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有人接?就把电话挂了。一直等到快十一点,黄枫才从电脑前抬起头来,起身向厕所走去。
  这一次圣文没有马上拿起电话,而是等黄枫走得没有影子听不到脚步声了,才拿起电话,可是连拨三次都是忙音,见黄枫又回来了,只好停止拨打。他想中午迟点走,等黄枫走了以后再打电话。圣文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收拾桌上的东西,意在提醒黄枫,下班时间到了。偏偏黄枫像看透他的心思似的,说你先走吧,我来锁门。
  下午还没到上班时间,圣文就来到办公室,他想在黄枫来上班之前,把洪中平的电话打通。可是,他一开门,就发现黄枫正坐办公桌前看报纸。
  圣文说,你中午没回家?
  黄枫说,回了,中午家里来了人,没捞到睡觉。
  圣文正在为自己没有睡成午觉又没有打成电话而沮丧时,黄枫突然被人喊走了。
  黄枫走了大约十分钟,圣文断定他不会马上回来时,立即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不然等一会儿上班,有人来谈工作,他的电话又打不成了。
  电话终于打通了,一听到“哪位——”那个尾音,圣文心里一阵惊喜,他知道接电话的肯定是洪中平,因为只有土生土长的M市人,才会有那个尾音,无论他走到哪里,哪怕他走到国外,成为世界公民,只要他一说汉语,那个尾音就是他的胎记,永远跟着他。
  圣文把酝酿已久在心里复习无数遍的话,对着话筒复述了一遍。说完以后,圣文等着对方说话,可是半天没有回音。
  圣文怀疑刚才对方没听清楚,于是就问,我刚才说的,你听清楚了没有?
  对方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为家乡做贡献也是应该的,不过,只是……只是,我手头还没有多少钱……还没等对方说完,圣文就接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自己不投资,推荐别人也是一样的,我们这里对谁都是一样的优惠政策,你在商场打拼这么多年,一定有不少朋友吧。
  洪中平说,这倒可以做到,我有一个叫阿强的朋友,汕头人,手头很有钱,他一直在寻找投资方向,苦于没有人引荐,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让他直接跟你联系。
  圣文说,好的,好的。于是,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报给了对方。
  可能是刚才太专注太用劲了,放下电话,圣文感到浑身像虚脱一般疲乏。不知道刚才是不是房间里的空调温度打得太高了,还是自己实在太紧张,放下电话圣文才发现,自己的内衣都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挺难受的。圣文拉开门,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让外面的空气迅速地流到房间里来。
  快下班的时候,黄枫风风火火地回来了。黄枫一回到办公室,就喊圣文一起去喝酒。他说是地志办的一个朋友请客,叫多喊几个人去,现在快下班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我们两个去吧。
  圣文瘫坐在椅子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说你去吧,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心里却想,从今以后我不参加任何酒场了,至少在这个招商引资项目办成之前,不再出去喝酒了。他要等待远方的那个电话。等这个招商引资项目搞成了,我自己掏腰包,邀朋友们好好地庆贺一下,痛饮几杯。也许到那时他就不在这个位子上了,可能有更好的位子在等着他。圣文看到机关许多人对招商引资无动于衷,有的还不时说说风凉话,这多少让他感到放心一点。他们越是这样,圣文越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如果大家都和他一样,都这么积极地去招商引资,到时候他引来的资金没有别人引来的多,他提拔的希望就小了。现在大家都不热心这件事,只有他招商引资引成功了,上面不提拔他也没有理由。
  临走之前,圣文给王桂英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
  王桂英说,好的,我马上就坐车回去。
  晚饭王桂英是用中午吃剩的排骨汤下的面条,圣文热热乎乎地吃了两大碗,觉得比在饭店喝酒舒服多了。可能是下午打电话时汗淌多了,又呛了风。睡到夜里,圣文突然发起了高烧。早上起来时,嗓子都哑了。
  圣文给局长老顾打电话,说自己感冒了,正发烧,等一会儿要打吊水,请一下假。
  老顾说,严重不严重?要不要住院?要住院就说一声,市一院院长是我的好朋友。
  圣文说,没关系,没关系,可能是受凉了,休息两天就好了。
  老顾说,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我办的,尽管说!
  第二天上午,圣文打过吊水正在家看电视,防盗门突然被敲响了。圣文以为是收煤气费的,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老顾他们。
  办公室主任小马把一大兜苹果和香蕉放到茶几上,说,听说你病了,顾局长来看看你。
  老顾说,怎么样?没事吧?
  圣文说,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他关了电视,取出一次性纸杯,准备给他们泡茶。
  老顾说,不要泡,不要泡,我们不喝。
  小马和司机小陈连说,不喝不喝。小陈手上掂着车钥匙,连坐也不坐,拿着随时准备走的架势。圣文知道他们坐不长,泡也是浪费,就从他们提来的水果兜里掰了三个香蕉,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
  老顾像脱衣服一样扒了香蕉皮,香蕉肉像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脱颖而出。老顾咬了一口,边嚼边说,你就好好休息吧,单位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有我们顶着。
  吃完香蕉他们就告辞了,前后坐了不到五分钟。
  圣文心里明白,单位就那点破事,一个一个天天都在那里大眼瞪小眼瞅着,生怕你干好了抢了他的位子,他们巴不得你长期请病假在家休息呢。你最好得的是不治之症,永远不要去上班。
  5
  圣文在家待了三天。这三天圣文接了无数个电话,不知道他生病的喊他去喝酒,知道他生病的表示问候。但是,就是没有接到洪中平的电话,这多少让圣文有些失望。
  上班后,圣文趁黄枫不在办公室,又给洪中平打了几次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圣文正感蹊跷,手机突然响了。他一看号码,是用固定电话打的,区号正是广州的区号,心想洪中平终于来电话了。
  圣文接到电话时正在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黄枫还有其他几个人,说话很不方便。为了不让别人听到他们的通话内容,圣文拿着手机就往外跑,一边走一边“喂——喂——”地喊着,就是不说其他话。当圣文把一个“你好!”喊出来时,他已经走到厕所门口了。
  圣文是站在厕所里的蹲坑上通话的。
  圣文说,你好,你是洪中平吧,这几天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有打通,是不是很忙啊?
  圣文说这话时有点心虚,因为他夸大其词了。他一共只给洪中平打了四个电话。他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引起洪中平的重视,说明这个电话是多么重要,不要轻易把电话挂了,他想多说几句。想不到对方半天没说话。
  圣文以为对方没听到他的声音,忙说,洪中平,你听到我说话的声音了吗?
  这时对方说话的声音才传过来,伴随着说话声,还有汽车喇叭声和其他一些噪音。
  对方说,听到了,听到了,我不是洪中平,我叫欧阳海深,复姓欧阳,大海的海,深浅的深,洪中平是我的朋友。
  圣文说,哦,原来你是洪中平的朋友!你是不是汕头的阿强,全名叫欧阳海深?你打电话来是不是想问投资的事,我们这里现在出台了很多优惠政策,来投资肯定是不会吃亏的。
  对方说,哦,我不是汕头的阿强,我是珠海的。是的,我是想投资,你们那里有哪些优惠政策能告诉我吗?
  于是,圣文就把政府下发的招商引资文件中的优惠政策,如数家珍般向对方说了。
  对方说,很好,很好,请你把联系方式告诉我,我随时跟你联系。
  圣文说,好的好的,你记一下。于是,他就把自己的单位、姓名、手机号码告诉了对方。圣文等对方把电话挂断了,才推开厕所的小门,从蹲坑上走下来。
  圣文一看手机,他们一共通了三十多分钟的电话,手机打得只剩下最后一格电了。
  回到办公室,黄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圣文,说,刚才你上哪儿去了?顾局找你。
  圣文说,哦,我有点拉肚子,上厕所去了。说着,就转身向老顾办公室走去。
  老顾办公室就在斜对面隔着几个门向阳的一间,走几步就看见门是开着的。圣文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他看到老顾正伏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桌后面看文件,文件夹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只能看到他光光的脑袋,像一个巨大的电灯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老顾其实并不老,比圣文还小一岁。老顾是三年前才到这个局任职的,在这之前是政府副秘书长。那年老局长年龄到线,准备退居二线任调研员,四个副局长一个纪检组长都争这个位子,论资格圣文最有希望,论后台纪检组长最有实力。因为纪检组长的父亲原是市里的一位老领导,现任的市领导有的还是在他手里提拔起来的。
  圣文也做了一些工作,他苦口婆心地说服了王桂英,从她那里搞来了两万块钱,打算觍着脸去找省委党校县干班的同班同学老常。在所有县干班同学中,圣文和老常关系最厚,也最能说到一起。他们在省委党校整整同学了一年,除了寒暑假也有近十个月时间呢。人生有几个十个月呢!何况那十个月他们远离家庭和亲人,远离单位和熟人,朝夕相处。圣文自认为,在他的整个人生中,由陌生人发展成为关系最好的人,除了老婆就是老常了,他们在一起可以说是无话不谈。那时老常已经是正处了,在一个局里当局长,从省委党校回来就到县里去了,先当县长后当书记,如今他已经是副市长了。
  一天晚上喝过酒,圣文乘着酒力来到老常办公室。从省委党校刚回来时,老常有什么活动还经常喊着圣文,自从当了副市长以后,老常与圣文的联系就少了,但只要圣文说找他,他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接待。上午圣文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在参加一个开工典礼。老常对圣文说,我正在外面有事,你晚上九点钟到办公室找我,好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圣文认为,老常走到今天还能与他保持这样的关系,已经很不错了,他应该懂得珍惜,知道满足。
  圣文走进市委大院,老远就看见二楼老常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整个一层楼就他这个办公室的灯是亮的。走廊里静悄悄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小缝,能看见里面的光亮。推开门,圣文看见老常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
  老常脸红红的,看样子喝了不少酒。看到圣文推门进来,老常起身拿了一个一次性水杯,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白开水,放到圣文面前,说,老同学,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吧!
  老常是个爽快人,在圣文面前从来都不遮遮掩掩的,他知道圣文找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
  圣文说,现在不是同学,你是领导,我是找领导办事的。
  老常说,同学是永远的,领导是暂时的。
  圣文说,我明人不做暗事,在老同学面前我不说假话,我到机关也二十多年了,副处也有十几年了,老吕马上就要退二线了,无论是资格还是工作实绩,都该轮到我了吧?
  老常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老圣不要说安排个正处,就是给你一个副市长干干,照样能干得呱呱叫。但是,官场上的事很难说,并不是你有能力就能上得去,还要有机遇,有时还需要运作。
  圣文说,这我知道,我找你就是想请你给我帮帮忙,给有关领导说说话,运作运作。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万块钱,放到老常的办公桌上。
  老常把那两大迭票子拿在手上掂了掂,说,这东西是好东西,但有时也会烫手。这可是一把双刃剑哪,用得不好不仅会伤别人,也会伤自己。
  说着,老常就把钱往敞开的抽屉里一扫,然后用胸把抽屉往里一挤。抽屉关严了,钱也看不见了。老常说,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能办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过了几天,圣文突然接到老常的电话,让他马上过去一趟。圣文放下手里正干着的工作,立马就赶过去了。他一到,老常三下五除二把汇报工作的人打发走了,关上门专门接待圣文。
  老常说他已经找过有关领导了,组织部也打过招呼了,但具体方案还没定,基本上可以保证,这次问题不大。老常说,上面有上面的考虑,主要领导也有主要领导的想法。最后他向圣文透露,可能是这么安排的,由圣文任局长,纪检组长任党组书记。
  圣文临走时,老常又把那天晚上圣文送给他的两万块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外面还多了一个市政府办公室的大信封。
  圣文不收,说,我这是给你运作用的。
  老常说,我当时要是不收你这钱,你以为我不诚心给你办事,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圣文把钱带回办公室,连信封一起锁进办公桌抽屉里,回家也没跟王桂英说,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当时他想,说不定哪天还能用上呢!没想到这一放就是三年多。
  后来不知道哪儿出了岔子,圣文和纪检组长都没提拔成,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从市政府那边来了一个老顾,书记局长一肩挑。
  事后圣文想找老常谈谈,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想还是算了吧,只恨自己太书生气,把钱看得太重,当时把那两万块钱拿回来时还沾沾自喜,以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老顾见圣文站在门口,忙招呼进来,关切地问,身体怎么样?好了吗?不行就多休息两天。
  圣文说,没事,好了,在家待着也急。
  老顾说,下午市里有个会,你去参加一下,我还有别的事。说着就站起来,把会议通知递给了圣文。
  原来是下午市里要召开一个人防工作会议,各单位都要派人参加,而且指定是主要领导参加。机关就是这样,总有开不完的会,传达不完的文件。老顾也总是这样,有他不愿参加的会议,就让副手去应付。
  6
  欧阳海深终于又来电话了,这让圣文兴奋不已。圣文问欧阳海深什么时候过来投资,准备投资多少钱,投资什么项目?如果能定下来,他好提前向市政府报告。
  欧阳海深说,他最近比较忙,正在忙一个海外投资项目,等忙完这一段,他要亲自到M市来考察一下,看看M市的投资环境到底怎么样。
  圣文说,来吧来吧,你来看看,一定会高兴而来满意而归的,M市人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次欧阳海深用的是手机,一通完电话,圣文就把这个号码存到自己的手机里。
  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只要黄枫不在办公室,圣文就把门关上,用办公室电话给欧阳海深打电话。在事情还没有眉目之前,他还不想用手机打电话,以免浪费自己的电话费,毕竟这是公家的事情,办成了对自己有好处,办不成也不能损失自己的利益。
  欧阳海深的电话不像洪中平的电话那么难打。欧阳海深的电话几乎一打就通,一通就能听到说话声,有时电话里噪音很大,不仅有别人的说话声,而且有汽车喇叭声。圣文说,你在哪里?里面怎么这么吵?欧阳海深就说他正在路上,等一会到办公室了再打好吗?有时电话那头有许多人的说话声,欧阳海深就说,我正在开会,等开完会再给你回电话好吗?有时电话里不仅有说话的声音,还有争吵的声音,欧阳海深就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正在谈判,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可是,圣文一直没等到欧阳海深主动打过来的电话。
  圣文想,欧阳海深肯定是太忙了,他有那么多事情要亲自去处理,根本抽不出时间给他打电话,何况找他的人那么多,求他的人那么多,他只有发挥雷锋的钉子精神,紧追不舍才有可能把这件事办成。想到这里,圣文心里又释然了。在办成这件事之前,他哪怕受到再大的委屈也无所谓,只要这件事办成了,他就算是熬出头了。
  一天下班,圣文正在往家走,突然接到欧阳海深的电话,他说他现在正往机场赶,准备乘晚上九点钟的飞机直飞圣文所在省的省会,明天上午赶到M市。
  圣文激动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要不要我们去车接你?
  欧阳海深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坐车过去吧,到车站了我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圣文就健步如飞地往家赶。这么多年来,圣文的脚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快过。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太好了,太好了。回到家,换了拖鞋,脱了外套,脚步虽然停下来了,嘴却还没停下来。王桂英的一句问话,吓得他一大跳。
  王桂英说,什么太好了太好了!是不是犯了老年痴呆症?
  圣文愣了一下神,尴尬地笑了笑,说,招商引资有眉目了!老板明天要来考察了!
  王桂英说,哦,是不是那个姓洪的?
  圣文说,不是的,是他的一个朋友,比姓洪的大得多的大老板。
  王桂英说,哦,吃饭吧,面条下好了。
  自从和欧阳海深联系上以后,圣文基本上不出去吃饭了,谢绝一切宴请,每天都是准时到家。有的朋友喊他喝酒他不去,就调侃他说,老圣,你怎么变得怕老婆啦!圣文总是说,最近身体不好,等身体恢复了,一定陪朋友们好好干几场。
  圣文不出去吃饭,王桂英也就不再去逛商店了,每天下了班就坐车直接回家。每天吃过晚饭,圣文和王桂英就一前一后地走下楼,像一对初恋的情人那样慢慢地走着,轻轻地交谈着,谈到高兴处,特别是谈到他们争气的儿子,都会不由自主发出会心的笑声。那笑声特别响亮,在傍晚的天空中盘旋,时常会惊飞树上栖息的鸟儿。
  开始他们就在小区里面散步,渐渐地就走出小区,越走越远,后来连很久也没涉足的地方都去了。走着走着,圣文和王桂英渐渐地又找到了初恋时的感觉。那时他们多年轻啊,圣文才二十多岁,写材料一写写到大半夜,第二天照常上班,一点倦意都没有。那时王桂英还是师范学校幼师专业的一名学生,一个十八九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根扫锅把,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两个扫锅把真像两把扫帚一样挥舞着。舞着舞着就把圣文的眼睛舞花了,成为她石榴裙下的败将。应该说,他们之间的事还是王桂英主动的,那时他虽然经常往她家里跑,给她的父亲他的顶头上司王副部dOLIhJJInd0bqONXhpLDXQ==长送材料,但他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
  那时王桂英的父亲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也是市委机关的大笔杆子,市委的很多大材料都是出自他的手。圣文是王副部长亲自要过来的得力干将,因此,圣文很感激王副部长的知遇之恩,他只有用拼命工作来回报,别的事情从不多想。
  圣文来了以后,王副部长的负担就减轻多了,有什么要写的材料,他给圣文口述一个提纲,然后由圣文来执笔起草。初稿拿出来以后,送给王副部长审阅。王副部长对材料一般也不做大的改动,只是把一把关。
  年轻时的王桂英谈不上漂亮,除了有一个不错的身材,实在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但她性格开朗,活泼可爱,和她在一起,圣文感到非常愉快。另外,王桂英年龄虽然比圣文小得多,但比圣文有主见,办事非常果断。圣文想,可能是家庭出身不同造成的,她是干部家庭,而他的父亲只是普通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正式工作。那时候,圣文能找到王桂英做老婆,也算是高攀了。圣文和王桂英结婚后,为了便于工作,圣文调到市委办公室秘书科,给市委新来的李副书记当秘书。
  自从坚持散步锻炼以来,圣文每天夜里都睡得很香,再也没有失眠过,饭量也比以前增加了,体重却减轻不少。但是,这一夜圣文却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想着明天欧阳海深他们几个人来,有没有女的?一会儿想着欧阳海深今年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一会儿想着如何向市里汇报,招商办的态度会是什么样的?是惊喜,还是不屑一顾?一会儿想着市里如何接待,领导会不会出面?一会儿想着如果同事知道这件事,如何看待他……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由于夜里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圣文神情恍惚地下了楼,在早点铺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就往办公室赶。圣文到办公室先与黄枫打个照面,又与其他几个办公室的人打了招呼,然后就下楼向市委大院外面的另一座楼走去。市政府招商办就设在那栋楼里。
  市政府招商办是新成立的一个临时单位,工作人员都是从各单位抽调的,招商办主任是由市经委的一位副主任兼的。这位戴着眼镜的姚主任听了圣文的汇报后,一拍桌子,说,好啊,这是市委市政府开过招商引资会议之后,接待的第一个客商,我们一定要慎重对待,好好接待,一定要把人家留住,让他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
  圣文没有再回办公室,就坐在招商办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与姚主任闲扯着。他们从国内聊到国外,从中国聊到美国,从莱温斯基的裙子聊到克林顿的精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扯了一会国内国际形势,他们又分别说了一个笑话。说了笑话,姚主任又把手机里的黄色段子发给圣文,圣文也把手机里没舍得删的黄色段子发给姚主任,一来一往,又说又笑,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过了十一点。可是,欧阳海深的电话还迟迟没有来。于是,他们又开始讨论欧阳海深昨天夜里什么时候乘的飞机,飞机是不是安全起飞,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飞机什么时候到省城机场的,晚上什么时候住到宾馆的,早上几点钟能起来……
  正说着话,圣文的手机突然发出悦耳的铃声。圣文拿起来一看,说,来了!来了!
  欧阳海深已经到了长途汽车站。
  姚主任说,我俩去接一下。说着,就喊司机小赵。他们驱车来到汽车站出站口的指定位置,站了半天却没有看到欧阳海深。圣文只好用手机再与他联系。手机一拨通,圣文发现站在不远处的一位年轻人手机响了,一接才发现,他就是欧阳海深。原来他们相距不过五米远。
  圣文赶紧迎上去,握着欧阳海深的手说,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欧阳海深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没想到我这么年轻吧?
  圣文忙说,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说着,就介绍欧阳海深与姚主任认识。
  圣文早就听说过,南方的许多大老板都很年轻,有的只有二十多岁。但圣文一时还转不过来这个弯,他一直以为欧阳海深是一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现在这位三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皮肤白净,西装革履,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他还坚持认为自己搞错了。不过圣文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刚才接电话的就是他,不可能是别人了。既然事实已经如此,他只有认了。
  司机小赵把欧阳海深随身带的箱包塞进后备箱,驱车直奔市委宾馆。
  姚主任他们把欧阳海深安排到市委宾馆一号楼最东边的一个套间里。去年夏天,中央一位领导来M市视察时曾住过这个套间,后来一直空着,没有相当级别的人来,一般是不安排人住宿的。去接欧阳海深之前,姚主任曾请示分管工业的袁副市长,问安排住在哪儿比较合适?袁副市长明确表示,就住一号楼一号套间,并强调说,这个套间虽然尊贵,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利用起来,也给客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紧接着,袁副市长就给市委宾馆瞿经理打电话做了安排。因此,当他们的小车刚在一号楼草坪前停下来,瞿经理就迎上来说,袁市长打过电话了,一号套间已经收拾好了。
  一行人往房间走时,走廊两边站着十几位统一服装的服务小姐,齐声高喊:欢迎光临!声音仿佛是从一个人嘴里发出来的。
  午餐就安排在宾馆的一个标号“888”的豪华餐厅包间里。这个包间有五十多平方米,中间一个大圆桌,足可以坐二十个人。宴席开始时圣文发现,市里凡是与招商引资有关的部门领导都来了,袁副市长亲自过来陪同,一再表示,欢迎欧阳先生来M市投资。
  圣文虽然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宴会,但这种高规格的宴会还是第一次参加。在座的都是正处级领导,只有他和姚主任是副处,这样就更显得他们无足轻重了。好歹袁副市长心里清楚,谁是这个宴会的真正主角,他除了频频向欧阳海深举杯表示欢迎外,还特地端着酒杯“打的”来到圣文面前,说,感谢你为我市招商引资做出的贡献,我敬你一杯!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说,你这几天什么事也不要干了,好好陪陪欧阳先生,带欧阳先生走走看看。
  按照姚主任的意思,下午没有安排任何活动,让欧阳海深好好休息休息。
  圣文就待在隔壁房间里看电视,准备随叫随到。
  7
  圣文没有想到,晚宴的规格比中午的还要高。
  晚宴安排在M市最新落成的也是唯一的五星级大酒店——新锦江大酒店,一共摆了三桌,市里几大班子的正副职领导几乎都参加了。他们分坐在三个桌子上,圣文始终陪伴在欧阳海深的身边。坐在其他两个桌子上的市级领导像走马灯一样,频频过来敬酒,欢迎感谢的话说了一大堆,重复无数遍,但几乎没人注意到坐在欧阳海深身边的圣文。这种冷落多少让圣文有些别扭和尴尬。只有项书记端着酒杯过来敬酒时,敬过欧阳海深酒之后,问了一声:哪位是圣文同志?
  圣文一下站起来,说,我就是。
  项书记来到圣文面前,说,感谢你为我市招商引资打了头炮!
  圣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句话没说。他是激动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项书记也把杯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就在项书记转身的一刹那,他听见身后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桌子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纷纷站起来给圣文敬酒,就连坐在同桌的刚才对圣文不理不睬的市政协高主席、市人大王副主任、戴副市长等人,也纷纷站起来给圣文敬酒。
  过了一会儿,圣文的党校同学常务副市长老常过来敬酒。老常先敬欧阳海深一杯,又象征性地和一桌人共同干了一杯,然后端着酒杯走到圣文面前,意味深长地说,老同学,我敬你一杯!这一次可是十拿九稳的了!
  老常的话让圣文思考半天。老常是说他的职务调整十拿九稳了,还是指这次招商引资十拿九稳了?一直到宴席散了,回到宾馆的房间里,圣文也没理解透这句话的含义。
  第二天,圣文和姚主任陪着欧阳海深考察了M市的重要景点——豆腐村、古战场和珍珠泉。
  据说M市是豆腐的发源地,两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小国的首都,聚集着许多文人雅士,有的组织人著书立说,有的组织人炼制仙丹。在炼制仙丹的过程中,发明了豆腐。豆腐村至今还保留着传统做豆腐的工艺,几乎家家都有一个豆腐作坊,每天半夜就能听到水磨声声,天一亮就能看见许多肩挑豆腐的人,扁担悠悠地走向城市的大街小巷,或走向通往乡村的各条道路。
  古战场距今也有两千多年历史了,早已隐藏在一大片农田下面,除了前几年刚竖起来的一个青石碑,什么也看不见。
  珍珠泉就在豆腐村附近的山上,豆腐村做出的豆腐之所以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具有独特的味道,就是因为他们用的是珍珠泉的水。珍珠泉的水像珍珠一样不断地往外冒,如果你对着它喊一声,泉水冒得就更快了,珍珠也就更大了。
  他们之所以要带欧阳海深看这几个地方,就是要向他证明,M市不仅要发展经济,还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底蕴。
  欧阳海深似乎对文化不感兴趣,草草溜一眼,就回宾馆睡觉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主要带欧阳海深参观考察市内的一些民营企业和经济开发区,并由分管经济的袁副市长亲自介绍开发区的发展情况,以及M市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希望欧阳海深尽快落实项目。
  欧阳海深考察开发区时兴致很高,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一会问问这个,一会问问那个,这让圣文和在场的人非常高兴。如果欧阳海深对什么都没兴趣,投资的希望就小了。
  考察完开发区,欧阳海深说,他准备投入四千万元,在开发区建一条精毛纺生产线。一句话说得袁副市长兴奋不已,大家都鼓起掌来。
  作为招商引资联系人和直接责任人,圣文这几天一直陪同在欧阳海深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连家都没顾得回。眼看就要结束了,圣文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而且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明天欧阳海深就要走了,返程机票就拿在手里。他不知道欧阳海深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只有把这件事落实了,欧阳海深把资金投过来了,他提拔的事才会提上议事日程。
  圣文走进欧阳海深的房间,见他正在收拾东西。欧阳海深除了来时带的一个箱包,招商办还给他买了一个旅行箱,箱子里装着他们送给他的纪念品,其中有M市著名画家龙腾先生的一幅山水画,有M市著名书法家陈不实先生的一幅狂草书法作品,有介绍M市历史文化之类的书籍,还有一个M市出产的紫金砚。
  欧阳海深见圣文进来,连忙直起身子,说,圣先生,请坐。
  圣文没有坐,他把机票递给欧阳海深,说,机票已经买好了,明天的车也准备好了。
  欧阳海深接过机票看了看,坐到沙发上说,明天中午的班机,很好。圣先生,您请坐吧。圣文坐到欧阳海深旁边的沙发上。欧阳海深问圣文:机票要不要付钱?
  圣文说,不用了,市里有规定,凡是来我市考察的商人,返程费用全部由我们负责。
  欧阳海深说,哦,谢谢了,我一定会回来的,不久就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是洪中平的家乡,我是洪中平的好朋友。
  圣文说,你回去以后,一定代我向洪中平问好,说我谢谢他了。
  欧阳海深说,好的,好的,请放心,我一定会带到的。
  这天晚上,他们谈得非常投机,关于洪中平,关于投资,关于精毛纺生产线,关于欧阳海深在海外的生意,一直谈到十一点多钟。其间,怕耽误欧阳海深休息的圣文几次起身想走,但每次都被他拦住了。欧阳海深说,没关系,没关系,再坐一会儿嘛。
  快到十二点时,欧阳海深突然说,圣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圣文说,欧阳先生,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只要是我能够办到的。
  欧阳海深说,其实只是一件小事,你办不办都可以,我只是随便说说。
  圣文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的。如果我实在办不了,我还可以请示市里,让市领导给你办。
  欧阳海深说,不用了,不用了,不用惊动市领导,这是我俩私人之间的事,我不想麻烦市领导。圣先生,如果你能办成,说明我们之间的感情还不错,如果你办不成也没关系,等我到广州下了飞机,再找洪中平。你既然是洪中平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你有机会去广州,我一定邀请你去我的公司总部参观访问。
  圣文说,好的好的,你说吧,能在这里办成,就不必再等到广州去麻烦洪中平了。
  欧阳海深说,是这样的,我刚才在整理行李时,发现我那随身携带的信用卡没有带在身边,可能是那天我从家里临走换衣服时,忘在衣服口袋里了。今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明天晚上我有一个海外客户要来广州,晚上我要请他吃饭,一下飞机就要赶过去,来不及取钱了,你能否借我一点钱?我一回珠海总部就把钱给你汇过来,或者我下次来时,给你带过来。
  圣文说,你想借钱?要多少?
  欧阳海深说,不多,也就两万。
  圣文一惊,心里说,怎么正好是两万?!他想起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两万块钱。
  欧阳海深尴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