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枝玫瑰

2012-12-29 00:00:00紫苏水袖
婚姻与家庭·性情读本 2012年2期


  罗曼是我的小提琴老师,并曾经有机会成为我的后妈。
   我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半年后开始积极寻找他的第二春,然后看上了我的小提琴老师罗曼。那年罗曼29岁,未婚。
  罗曼留着长卷发,松松散散地披了满肩,长腿,细腰,白暂的皮肤光滑得像瓷器。
  这位美丽的老师对12岁的我俯下身来,像研究一件器物般,将我的10根手指甚至骨节都查看了一遍,然后对父亲说,她没有基础,这个年龄学小提琴,有点偏大了。
  但罗曼还是收下了我。
  我学琴的时候,父亲就坐在窗边,不懂装懂地跟着罗曼对我指手画脚。罗曼说,手指低一点。
  父亲也说,低一点,听见没有?
  罗曼说,这个地方要揉。
  父亲也说,要揉,听见没有?
  然后罗曼便客气地请父亲出去。12岁的我,第一次为有这样厚脸皮的父亲而感到羞愧。
  而且我不喜欢小提琴,光是那些枯燥的指法练习,就让我生不如死。
  这天,我对罗曼说,你能快一点当我爸的女朋友吗?
  罗曼问,为什么?
  我说,当他成功追到你,我就可以不用再学小提琴了,我讨厌学琴。
  罗曼最终没有答应父亲。父亲是个商人,钱和派头都有,但不符合罗曼的理想。
  这是后来我长大一点,罗曼亲口告诉我的。
  父亲最终放弃了对罗曼的追求,却气哼哼地对我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只被人穿过的破鞋吗?”
  “你住嘴!”我的愤怒就这么爆发了,然后扑上去对父亲拳打脚踢。
  罗曼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她不知那男人是有老婆的,后来被老婆押了回去,而罗曼也再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
  在那个年代,这就够了“破鞋”的标准。
  我不喜欢小提琴,但我喜欢罗曼。她穿着长裙在窗边拉着《夏日的一枝玫瑰》,那曲子本该是欢快的,却让五音不全的我听着有些许悲伤。她的身影,像画一样烙在了我幼小的心上。
  13岁那年,父亲到底娶了一个年轻女人回来,而我在这个家,便越发待不住了。
  因为年轻的后妈会趁父亲不在的时候,讲各种难听的话给我听。当父亲回来后,又把这话换成是我说的,讲给父亲听。
  终于有一天,父亲问我:“罗曼的小提琴课,可以为考级的学生提供住宿,你要不要去?”
  我说要,小提琴与后妈相比,我更想逃开后者。于是,我又重新见到了罗曼,这年她30岁了,依然年轻。
  慢慢地,考级的学生都走光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然后罗曼告诉我,等我也走了,她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回老家去。
  罗曼与音乐学校签的是临时合约,招不到学生,她连吃饭的钱都不够。我没想到罗曼的处境会这样窘迫。
  然后我说,我可能在考上大学之前都不走了,因为家里没有我容身的地方。
  我问她,我一个人的学费是否可以支撑她的生活。她摇头说,不能。
  但她没有把我赶走。
  1999年2月到10月,我与罗曼相互依偎,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因为父亲后来连学费也记不得给我付了。
  1999年圣诞节,我和罗曼从音乐学校里搬了出来,租了一个狭窄的阁楼。我们在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里,各自拥着一床被子睡觉。谁都睡不着,然后罗曼对我讲了那个被老婆押走的男人,说她不恨他,路是自己选的。
  她问我长大以后想干什么,我说,反正不当小提琴老师。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罗曼最终无法回避爱情。
  答应和那个男人交往,我也觉得罗曼有眼光。因为他看上去那么帅,是个女人就没办法拒绝。
  我听见罗曼对那个男人解释我的来历,说:“一个学生,家里有事,暂时由我照顾。”
  男人便问:“给了你多少报酬?”罗曼轻声说:“够用了。”男人说:“可还是怪怪的,你没必要一直照顾她吧?”
  他们聊这番话的时候,以为我睡着了。
  我在被窝里深深地自责。一年了,父亲没有付给罗曼一分钱,甚至连我们搬了地方,他都不知道。
  他更不知道罗曼为了维持生计在商场站柜台。她是一个小提琴老师啊!那么优雅地往那一站,为那些粗糙的顾客服务,也不知道那些人受不受得起。
  我在一个雨夜出走,在街角的公用电话亭给父亲打电话,却是后妈接的。后妈说,“你爸出差了,要半个月后才回来。我也马上要出门旅行,要不你半个月后再回来?”
  我挂了电话在冰凉的黑夜里放声大哭。
   然后我就看见了罗曼,她穿着商场销售员统一的灰色马夹,头发绾成道姑髻,灰头土脸,哪里还有半点优雅的影子。
  她向我冲过来,“记住了,以后哪怕要出走,也不要在夜晚的大街上哭,很容易招来人贩子的知道吗?”
  这晚罗曼把我带了回去,那个男人站在楼梯口迎接我们。他不看我,只盯着罗曼说:“回来就好,以后我养着你们俩!”
  但是男人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一个月后,他消失了,罗曼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能把他找出来。
  罗曼再次在爱情面前栽了跟头。其实我想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还长,还有大把的机会,碰到真正的好男人。
  可是安慰的话,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罗曼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拿出小提琴,倚着阁楼破烂的窗,拉了整整一夜的《夏日的一枝玫瑰》。
  她的悲伤,就这么洒在舒缓的音符里。
  2004年,我18岁,高考分数不够二本线,于是果断选了专科。
  罗曼为此大发雷霆。她原本想让我复读一年,说什么也要考上体面的大学。
  我与父亲基本一年才见一次。在年轻的后妈与他离婚后,他才总算想起了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于是四处找我。可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段被他抛弃的岁月,在我13岁到15岁之间,完全是由罗曼在养活。
  那个女人不过是我的小提琴老师,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美丽让幼小的我都能生出自卑来。可是6年后,她令人惊讶地老了。不再穿长裙和高跟鞋,因为不符合商场对销售员的着装要求。
  她放弃了教学,因为以她的技能,不能宽裕地养活我们两个人。曾经有个机会让她可以去演艺吧拉琴,可是去了一天她就不去了,沮丧地坐在阁楼地板上,半天不说话。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去了才知道,现在全是年轻人的天下,有些表演者,比你还要小。”然后她转头问我,“我是不是很老了?”
  这年她35岁,在她眼角留下了深深的皱纹。
  我摇头,然后她推我一把说:“算了吧,知道你在撒谎。”
  然后我说:“老算什么,你等我毕业,我养你。”
  她一伸胳膊,将我弹开。
  她说:“你竟然真的认为我老了,老到需要你养吗?你这小刻薄鬼,看我不揍你!”
  我们闹作一团。一个大女人,一个小女人,像两只快活的鸭子。
  可是此刻,我的心是悲伤的。因为她真的老了,就算忽略那些皱纹,可大约是长期在商场工作的缘故,她连声音都没有以前婉转动听了。
  所以,我怎么能原谅父亲?
  父亲来学校找过我几次,我提前躲了出去。
  周末,我通常会去找罗曼,在她的阁楼上做一顿饭,然后等她下班回来一起吃。
  这天罗曼却盯着满桌的菜对我说,以后不要来了。我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她。罗曼说,你老是来,邻居都以为你是我女儿。可我才35岁,还想找个男人结婚呢!
  罗曼就用这句话把我赶走了。
  父亲总算在宿舍逮住我,他居然也老了,头发白了一半。我们默默地对峙,我不理他,他就一直待在我的宿舍里,直到同屋要休息,客气地把他赶出去。
  罗曼给我打电话,她说,来医院一趟吧,你爸病了。
  我不知道罗曼竟然和父亲还有联系。其实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比如父亲当年被那个年轻女人卷走了所有钱财,实在走投无路,才不得已中断了对我的供养,后来也曾悄悄把少得可冷的一点钱,给罗曼说是贴补家用。
  父亲求罗曼对我保密,因为被女人骗这件事,他觉得十分丢脸,不愿意让我这个做女儿的看不起他。
  还有,罗曼赶走我,不过是想逼我与父亲相认。她知道我害怕孤独,习惯依赖,没有她,才会想起父亲的好。
  父亲患的是脑瘤,两个月后去世。罗曼替我操持了他的葬礼。
  2011年,罗曼42岁。这年的7月,她结婚了。
  她的新婚丈夫是个长得像范伟一样的胖男人,与她过去交往的帅哥截然不同。
  可是我一看见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爱她。
  这年我也25岁了,有了不错的工作,交了男朋友,懂得了什么才是爱情。但我固执地认为,罗曼是和我一起成长的,在此之前,她也彷徨了许久。
  谢天谢地,我们相伴着终于都长大了。
  这天的婚礼上,架不住人们的起哄,罗曼拿出小提琴,独奏了一曲,还是《夏日的一枝玫瑰》,可这一次,曲调欢快不再有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