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自己的飞箭

2012-12-29 00:00:00祝勇
中华儿女 2012年14期


  假若有一支箭,从A点射向B点,需要多少时间?对于写作不用脑,只用手的人,手下的功夫越大,离文学的距离就越远,他就变成了那只飞箭,永远射不中文学的靶心。
  我很羡慕“80后”、“90后”,那些天才写作者,年轻的时候就为自己打下了文学的江山,我也恨自己没有他们的能耐,“成熟”得慢。但是我想也许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悔其少作吧。张仃先生曾对我讲,“大器晚成”是艺术的规律,这是因为人生的况味、艺术的功力,都需要慢慢发酵,无法速成。据说曾有人将一个14岁少年写的武侠小说拿给金庸看,金庸拒绝了,原因是他不相信一个14岁的孩子能真正写出夫妻之情、母子之爱。
  每个人的写作都经历过模仿阶段,后来我们发现,那些被称为经典的作品,只是我们祭拜的对象,却不能投靠它们,因为它们伟大,崇高,像大理石的纪念碑,却没有生存的真实感——哪怕是一点卑微也好。
  前几天,我在一家餐厅吃饭,听到邻座的孩子说,她不想长大,她说,长大了没意思,长大了对一切都不好奇了。成长变得不可信任,是因为成长的过程就是一个接受规训的过程,它的结局是让所有的人都变得一致,变得“规范化”。好文学与坏文学的区别,就像儿童与成年人的区别一样明显。经典就像塞壬的歌声,以优美的声调拉拢我们,让我们失掉了自我,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毁灭掉。
  真正的写作是寻找一条自己的路。余华说“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他的话只说了一半,我为他接上:没有一个人是重复的。好的作家都是孤本,不可翻版,不可替代。经典的意义,只在于告诉我们不要照着它的样子写,或者说,经典就是用来背叛的。
  假若有一支箭,从A点射向B点,需要多少时间?博尔赫斯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他在《时间》这篇散文中提到过古希腊的芝诺。芝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惊世骇俗:飞箭永远不可能从A点到达B点。
  他的论证如下:飞箭要从A点到达B点,首先要到达这段距离的一半,然而要到达这段距离的一半,必须要到达这一半的一半,依此类推,“一半”会无限地分解下去,以至无穷,飞箭也就永远不可能从A点到达B点。他还用类似龟兔赛跑的典故来说明这个道理,只不过在古希腊的典故中,阿喀琉斯取代了兔子的地位,有人称之为“阿喀琉斯与乌龟”,只要乌龟先他一步,他就永远也追不上乌龟,原理与“飞箭理论”是一样的。
  芝诺是哲学家,他的答案有诡辩色彩,但在我看来,他更是文学家,因为他的答案符合文学的原则。如果一个作家认认真真地通过公式来贯彻自己的写作,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脑残。但很多写作不用脑,只用手。手下的功夫越大,离文学的距离就越远,他就变成了那只飞箭,永远射不中文学的靶心。
  总之,在中国绅士们自以为是的艺术偏见之外,我更愿意通过自己的写作来展现写作的不可预知性,我的作品——如《旧宫殿》、《纸天堂》,还有那本写“文革”身体政治的《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很难归类,在书店里不知该放哪个书架,更与奖项无缘。这是因为无论在哪个领域,它们都是边缘。但我从不后悔,反而心怀庆幸——我庆幸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我用自己的语言从世界的整体上切割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找到了自己的那只飞箭。
  责任编辑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