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都曾对机场的空间冷嘲热讽,因为这里千篇一律,无论走到哪里都叮叮咚咚响着同样的声音,进出任何一个机场的方式也都相同,像把一个行包贴上标签寄出的整个过程。
让我觉得有些好笑的是刚才去洗手间的经历,推门进去,脚下一根黄线:“请在此排队”;旁边墙上:“请在此抽纸”;每个门都有编号,走进去,脚下还有一道线:“站在这里将自动冲水”。全套程序等同于从领一个登机牌到乘机的整个过程。这个臭臭的地方竟然也被“机场规则”渗透。
好吧,不说这个。
深圳机场让我觉得有趣的地方是,这里的机场快餐厅桌子是油油的,后厨的小工露出半个身子,衣服也是油腻腻的,操作台桌面上是很大的蒸锅,旁边洗干净的碗筷上面盖着白色的毛巾。最引人注意的是吧台的马赛克砖块,明黄和鲜红不规则相间,这种艳俗的小格子,好似小摊贩在扯着喉咙叫卖,是俗人们适应消费社会的一种笨拙的努力,在机场这种高级的,被严密的秩序所统治的社会里,它们显得很不合适宜,却又让人感到分外亲切。我把自己扔到藤椅座位上,等着斜挎“welcome”绶带的阿姨过来点单,这时候,才觉得整个人有了一些人气。
从快餐厅的玻璃落地窗向往望去,机场上也停着这样一辆黄红格子的轿车,不过,格子变密了,颜色交织得也更为整齐—此格子已被现代社会驯服—想到这个,我忽然开始有些犯了格子控的毛病,旁边女士的手提包,各色格子围巾和格子衬衫,到处都是格子,但大多都是咖啡或者黑白的精细高级格子。这不禁让我想到前两天的“格子衬衫”事件。
几个摄影师在一家酒店吃早餐,第一个穿一件黑白格子衬衣,后来又来了一位,也是黑白格子,只不过细密程度不同。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并瞅瞅桌上黑白格子状的餐垫,笑得不能自已,此时却又过来一个更大的黑白格子,扑通一声坐在他们身旁。
第三个大格子其实很不一样,这种宽大的棉布格子衬衫是嬉皮叛逆青年的经典着装,只不过颜色上通常是更为跳跃的红黑格子。这也是当红时尚摄影师Terry Richardson的标准装束,红黑格子衫常常出现在时尚大片拍摄现场,挥舞傻瓜相机拍摄,用抓拍的风格拍浮华世界成为他的标志动作,尽管这种“未经驯服”也同样被商业渲染,但多少也算是个不同的格子。
格子本来就是人造的图案,自然中并不存在这样整齐统一的秩序,但到了今天,格子的存在方式变得更为格式化,正如嬉皮青年的红绿格子衬衫失去了颜色,格子的色彩、明度、亮度都在降低。这很像很多高级照片的色调发展趋势,很遗憾,我们试图让观看变得高雅的方法就只有降低视觉的活跃度。
说到高级格子,当酒店餐桌上三堆格子相遇的时候,我想到了马丁·帕尔。此情景仿佛是从马丁叔叔照片里跳出来的。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拍摄英国人对塑料制品的热爱,家庭妇女分享她们使用塑料密封储物盒的心得,这种大大小小呈系列的塑料盒现在几乎每个中国家庭打开橱柜也会掉出来一堆。高级玩意儿替代了我们生活中各类凑合出来的家什,光滑的塑料成功消灭了生活的质感。
让我们把话题从格子转向条纹(似乎依然很乏味),荷兰摄影师Hans Eijkelboom的摄影画册《巴黎-纽约-上海》(Paris New York – Shanghai),封面是各色穿着条纹衣服的男人,他们分别来自巴黎,纽约和上海。在长达15年的拍摄过程中,摄影师在三个城市街头展开探索,着力拍摄三座城市里人们的相同特质,整本书都是马赛克小格子,格子里的人物各式各样,却都做着相同的事情,拎着相同的包,穿着相同的衣服。
在摄影师看来,巴黎,纽约和上海,分别是19世纪,20世纪和21世纪的世界中心。这本书声称在介绍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世界核心城市,但这个狡猾的家伙把一堆堆相同的马赛克扔给我们,给我们看到的是消失的过去、乏味的现在和日渐趋同的未来。
终于爬上了飞机,我乖乖地呆在格子里,吃了服务员送来的放在格子里的食物,开始继续敲这篇文章,听到“咔嚓”一声快门,邻座男人正在拍窗外的风景,然后用指头在屏幕上划拉,偷偷瞅过去,上面有很多照片。其实每个人手机里乱七八糟的照片,因为没有要“成套”的需要,却反而充满了生气,让我总是充满了偷窥的欲望。
这种无章法很像我老妈当年在老年大学的作品,尤其是初步掌握了PS工具之后,她把我妹小时候的照片和她儿子的照片PS到一起,把我和我小时候PS到一起,把小外甥的照片弄成年画般鲜艳的色彩,并不断复制。它们就好像机场小快餐店里的那色调明快的马赛克砖块,生机勃勃。
我一直没敢告诉我娘,如果马丁·帕尔看到了一定会给她策个展览。最近,我在自己策的一个展览里假公济私地放进她的一张照片,但没想到,她一直找我要这张照片,并声称要贴在书架上。某一天娘喊我给她看照片,嘴里叫着:“大师……”她竟然会说这种“行话”!我心里大呼糟糕,看样子老妈颇有向高级格子发展的趋势。
临下飞机前,我终于成功地偷窥到隔壁男人所拍摄的照片,很标准地将飞机的翅膀做前景,透过去能看到湛蓝的天—又是一张格子里的照片,不过,还好,他没有穿格子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