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

2012-12-29 00:00:00史航
中国周刊 2012年1期


  《战地浪漫曲》,苏联老电影,长译出品,长译就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分厂,出过很多好片子,可是,很少被人提起,大家只爱提上译。我是长春人,我忘不了长译。
  长译译过很多义正词严苦大仇深的第三世界影片,但有时,长译的片子有着特别的辛酸和无助,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比如这一部。虽然听着片名,你会以为这是没心没肺的“革命乐观主义影片”。可是,这部第十二分钟才出片名的片子,第十分钟已经让我特别想哭。
  大战在即,年轻的列兵萨沙,看着美丽的卫生员陪着营长纵马前线,那是他遥不可及的偶像。别的战士轻佻地议论她,他可以为此出手打架,但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她在跟营长山盟海誓呢。
  黎明,萨沙来到卫生员面前,她正披着营长的上衣站在战壕外。“我来向您告别。早晨要冲锋了,我非常爱您,可您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她笑了,笑得那么自然:“柳芭。”“我叫萨沙,我祝愿您和营长幸福,祝愿您的孩子也幸福,笑起来能和您一样。”接下来柳芭说的是:“天气凉了。”她神色惘然。萨沙问:“我可以走了吗?”
  “再见吧。”
  “谢谢您。”
  就这样。再见已是战后多年。说再见的她,是街头卖油煎包的小贩,孤苦伶仃带个女儿,说谢谢的他,是个家有贤妻的电影放映员。他去买光了她的油煎包,她当然认不出他,只是知道,这个男的想要泡她。她不介意,只是,她身边已经有个汉子了。
  总是这样的。在电工果沙出现之前,女厂长卡捷琳娜已经有个老干部一般的情人(《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在钢琴家普拉东出现之前,女服务员薇拉也已经有了个合作倒卖西瓜的列车员安德列(《两个人的车站》)。那时候的苏联电影,女主人公总是所遇非人,却没有傻乎乎地空窗。
  薇拉的那个情人倒容易赶走,可萨沙和他的妻子薇拉(又是个薇拉),彼此挺相爱的。穷苦人真不容易,他们拥有的不是宽敞的住房,也没有小汽车,他们拥有的就是彼此的爱,这份爱却还要被往事切割去一半,甚至,一半以上。
  柳芭不知道往事已将她和面前的男人网在一起,她还以为这只是个孤单的男人,只是比身边刚走的那个男子更疼她一些。“好吧,我们这就算认识了,柳芭。”她不知道,她已经两次向这个凝视她的男人报了名字。这真有点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个故事是男人薄幸而健忘,而眼前的电影,是这个女人被命运一再拨弄。
  这电影里真让人难过的是薇拉和柳芭她们都留下来,陪萨沙过新年。他们唱的是《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正是我心爱……”她们深知对方有多爱这个男人。
  柳芭去嫁了区委副主席,萨沙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闯到人家家里,却又黯然离开。柳芭追出来,在楼梯上,他对她说:“您今天太漂亮了。”“您这话是大声说的,看来您已经不爱我了。”“我爱过您,是在战争中。”
  柳芭想起来什么,或者什么都想不起来,不得而知。萨沙走在黎明的街头,这个老实人开始一脚一脚踹着排水管,碎冰从管里涌出,如同他的苦痛。这是扰民的行为,他被民警带走。是骑警,两人共骑,默默无语,倒像战场上一对战友了。
  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小说《情人》的开头这样写道:“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和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这开头快跟《百年孤独》的开篇一样有名了。但《战地浪漫曲》这部电影,是唯一把这段话当真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