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后的日子

2012-12-29 00:00:00走走
上海文学 2012年2期


  一直到十八岁,去大学住读之前,我都住在徐汇区的一处棚户区里。那十八年,我从来没有与我的邻居们说过话。我无法具体说出,他们都长什么模样。我常常站在玻璃窗后面看他们进进出出。有一次,左边邻居家最小的儿子突然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我几乎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那目光忽的从我脸上一扫而过,吓得我往后退了一步,腰撞到了写字台边上。
  关于那户人家,我在我母亲的讲述中添入了很多自己想像的东西,但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现实远比我想像的更具有故事性。男主人和女主人都来自江苏盐城,他们先是买下了这处狭窄的平房,然后一有钱就开始搭建,到了1996年拆迁时,这户人家已经搭到了三层楼高,甚至比紧邻的纺织厂房、仓库的围墙还要高出一些。男主人又高又胖,圆圆的脸上戴一副眼镜,顶上已经秃了一大块,一年里有三个季节都只穿一件白汗衫,看起来很和蔼,夏天乘凉时他总是对邻居们微笑,那是一种友好、快乐的微笑,但据说,这个码头工人经常关起门来打他的老婆。那老婆黑瘦,和人说话时语速飞快,任何时候都是一张凶悍、随时会发火的脸。他们一共生了五女一子。
  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那最小的儿子度过了他娇生惯养的童年时代,他比我大十来岁,日后成了这个棚户区里有名的小流氓。他只来过我家一次,是在我上学前,一个夏天的下午,他牵着一条狼狗走了进来。那时棚户区里还没有接上自来水,我母亲去水站打水,门开着,我一个人在床上玩。为了避免夏天暴雨后雨水倒灌进来,湿气浸染整个床褥,床是用砖头砌成的,比较高,也很坚固。那条狗对着我吐出了舌头,在他的示意下,它的前爪轻盈地搭在了床边。我爬了起来,一直往后退去,背部紧紧贴在了墙壁上。如果那时有一架相机,按下快门,那将是一张非常有趣的照片。它将是黑白的,屋子里比较昏暗,所以看起来,也许会误以为已经到了黄昏。女孩的脸因为岁月的缘故,有些模糊了。这种模糊产生某种飘浮的效果,在那个瞬间,恐惧因为模糊而变得失真。女孩既没有哭,也没有喊,她甚至没有说出一个字。这照片单方面记录了大男孩的快乐。这快乐本身,成了一种乐极生悲的象征。
  我再次面对面见到他时,已经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而他也结束了七年的牢狱生涯,跨入了中年人的行列。我从来不感到自己怕狗,只是某种小小的忧虑,看见它们,就会远远走开。
  据说,整个棚户区建造在一片乱葬岗上。我的编辑看了这篇文章后告诉我,“原来你USD1o+C1RYutD5tfCoyprbTtEs0MKavqT2n69TV/NGY=以前住在我现在经常走过的地方啊。那乱葬岗,好像是回民公墓。肇嘉浜路周边以前有很多回民,所以那个明珠大饭店造在那里,还有,‘清真路’也是因此得名的。”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我写下的,只是我熟悉的那一些。
  它貌似四通八达、曲里拐弯,却又峰回路转,条条小路最终只通向方向相反的两个出口。小路的两旁,这里那里,总有一些很长时间都无人问津的遗弃物。我记得一只玫红的塑料袋,它慢慢变成没有一点光泽的淡粉色,就像一片被热水泡过的玫瑰花瓣,而墙根下的泥土,总是潮湿,生长着绿得发黑的青苔。我还记得有一个肥胖的老人,经常坐在自己家的房子外面,坐在那片阳光照射的空地上,敲小核桃吃。
  清晨,家家户户拎出一只煤饼炉子,烟虽然不多,却能遮住生炉子的那位眼前的视线,要抬头,眨上好久的眼睛,才能看清楚天空的颜色。灶披间都是自行在屋外搭出的,白墙经过不断地烟熏火燎,变得黑糊糊的。逢年过节,会有一些饱满、健壮的鸡鸭先被关在灶披间里,它们面无表情地待在那儿,不时叫上几声。午前,人们过去,卡住一只的喉咙,引起一阵骚动。
  我家在嘉善路526号。向右一转,是条平坦宽阔的笔直大路,通向肇嘉浜路。路面上,常常残留着某只死猫的碎片,这是来往的卡车经过时轮胎碾压成的。路的两边是纺织厂的厂房。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上十分钟,就能看到绿色的林荫道。在那里,男人们下棋、打牌。周末的中午,在家里吃完饭喝过一点酒,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那是辆旧车,在棚户区里的弹格路上碾过时,会一路摇晃着发出咯啷咯啷的响声,每次我坐在书包架上,就觉得自己是坐在起伏的波浪上,父亲躬起的背也夸张出了一种艰险。
  如何从一条臭水沟变成林荫大道,整个改造过程,曾经是我的一篇小学课文。大道两旁的园子杂草丛生,种着色彩斑斓的花儿,高高的大树挨挨挤挤,树干上的枝桠彼此交织在一起,密密实实,投下一大片柔和的、凉而不寒的阴影。不能说毫无遮掩,但即便对一个学龄前的孩子,那些栅栏也不构成什么障碍。现在再回忆那些园子,那些杂乱,是多么的和谐啊。仿佛是一幅简单的油画,缺乏精细的加工,不完美,却质朴、清新,甚至隐含着某种神秘:比如那些树根下美丽但据说有毒的蘑菇,那些忙碌的大黑蚂蚁,如果你让自己变成一个孩子,趴在地上,你会发现,地下的那个仍在延续的社会,似乎比地上你所生活的那个,更加古老。
  在那些长得过于繁茂的花园里,我曾经仔细地观察过四季的迹象,但如今仍然深留印象的,却是那些饱满但乏善可陈的蒲公英。我一定吹过数百朵,它们实在是太常见了。阳光下,它们从明媚的金黄很快变成褐色的种子,绒毛松散开来,很快就失去了花的美感。它们是否象征着什么呢?在它们的周围,是一片艳丽的环境,它们如此笔直地长出来,完全不醒目,保持着自身的形状,用一种特有的方式努力传播自己。
  夏天,每年的台风季,有那么几天,林荫大道会变得非常惹人注目。大风将长得过于茂盛的树枝刮落,它们倒在水洼里,远远看去,好像整条小道变成了林中的小溪。树叶和污泥,使路面看上去黑黑的。有时一段粗壮的树干,整个坍塌下来,在阴沉的天色衬托下,变得浑浊,我在里面小心地行走,觉得自己走在一个狭长的孤岛上。
  只要有植物在自由生长,风景就会不断产生变化。
  从我家走到平江路上的小学校,慢慢走一趟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因为中午回家吃饭的缘故,一天要来回四次,但是,走在这段林荫路上,总会有新的感觉。花在变,蝴蝶在变,我见过的那些人,也都在变。春天,经常因为一只蝴蝶,我被老师罚站在教室最后一排。我想我肯定看见过黑色的大蝴蝶,尾部闪耀着黄色的斑点,它孤零零地停在一片花瓣的边缘,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过去。大概就是在那时,我有了一种朦胧的愿望,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花园,蝴蝶能飞进来,停上一会儿。后来,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我央求母亲在屋子前面砌了一个很大的花坛,那块空地,她本来是想盖个卫生间的。花坛里种了一棵无花果树,一些一串红、鸡冠花、太阳花、月季花、凤仙花、人参花。只要我凝神看着这个花坛,我就能忽视它置身其间的整个环境,它们是独特的,我的植物。
  在这个花坛里,我种下过一些栀子花,花瓣洁白硕大,散发着浓郁的芬芳,但是只过了一个夏天,因为小虫子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的。我母亲忍无可忍,秋天的时候就把这些植物移去了林荫大道上的花园里。我种过的那些栀子花成了我唯一种过的栀子花。我还记得早晨将它们剪下时那一声清脆的“咔嚓”。从花的梗茎部位剪,用水轻轻冲洗后,插进玻璃瓶里。然后,看着它们死去。
  在那条绵延几站路的林荫大道上,我看到过很多带着颜料、画笔和画板的人,他们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些,然后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描摹出一幅风景画。那些画,我不想称它们是创作。他们固定下来的景色,使我的记忆变得不再神秘,使那片已然不复存在的风景变得廉价而轻易,好像人人伸出手,就可以去感受去触及。这也许是我选择文字的原因,文字不会让一个物体变得实实在在,也不会让一件事情变得人人皆可参与。而在这篇文字里,我生活过十八年的棚户区将作为一个完整的地方,存在下去。它将永远不被铲平。
  
  几年前,为了拓宽车道,肇嘉浜路缩减了绿化地带,那些大大的、可以打滚的草地不见了。窄窄的一条,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那样的纤细,无论哪一边的汽车转弯一碰就会撞碎似的。自然变得脆弱时,孩子的乐趣就消失了。虽然还有林荫路的影子,但林荫大道所曾经具有的内涵已经荡然无存:没有古玩邮票市场了;没有老人在遛鸟、锻炼身体;没有闲人打大怪路子;谈恋爱的男女朋友,也许还有那么一些……
  
  在很多方面,我都与棚户区里那些和我同龄的孩子们不同。他们缺乏一种我从书上看来的美。从他们的身形,到他们的衣着,都有一种粗糙。他们中很多人的牙齿很差劲,不整齐、发黑发黄、早早就被虫蛀了。我母亲说,这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没有严格督促他们睡前刷牙的缘故。我母亲对我的外表曾经狠下过一番功夫。那时人们一周洗一次头,星期五做饭时,母亲会将淘米水留下,装在一个盆里,一直放到星期天下午,让它自然发酵,然后用来直接替我洗头。她说,那样洗出来的头发才会变得又黑又亮。在那些年,我的头发确实很黑亮。
  虽然棚户区孩子们的长相各有特色,但他们要么长着一张受人欺负的脸,要么长着一张欺负别人的脸。在我读小学的班里,就有这样两个男孩。受人欺负的那位,个子很高,长着一个橄榄一样尖长的脑袋,头发很稀。他总是在流清水鼻涕,整个样子倒并不邋遢,但是那些往下挂的鼻涕看起来无比沉重。当他的铅笔盒被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就有一个皱紧眉头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哈哈大笑过。母亲告诉我,他的父亲在菜场卖鱼,傍晚收摊回家后就开始喝酒,会因为一些小事,将他吊起来用皮带抽打。在棚户区里生活,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人们彼此注意,每个人都议论别人,也被别人议论。我在家里就听到过种种议论。“他妈妈不帮他吗?”我问。母亲摇摇头。被吊起来打,这是一幅多么恐怖的场景,难怪他在学校能够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忍受着。下一次跟着母亲去买鱼的时候我盯着那个男人看,看不出粗鲁,也是一个长脸长脑袋,脸上布满了皱纹,在我母亲付钱时,一个微笑及时地出现在那脸上。
  欺负别人的那位,个子倒是很小,但全身都散发出一种激烈、顽皮、粗野的气质。在老师进来之前,他总是把自己的脚踩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我记得他的同桌是个小姑娘,家住在枫林路,她温和地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不吵也不闹。上课铃响了,男孩拖延着,最终主动把脚放了下去。
  每天早上七点多,我们几个棚户区的孩子就离开家,步行到小学去。我们朝着一个方向走,我们都在肇嘉浜路长长的树荫下走着,但互相之间并不说话。
  一天下午,就在那林荫道上,走在最前面的小个子男孩忽然蹲下身去,地上躺着一只麻雀,应该是受伤了。他用两只手一拢,那只鸟就到了他的手心里。高个子男孩经过他身边时,他得意地举起手里的鸟给他看。“你看,我随便一捏,就能把它弄死。”
  友谊的形成,有各种奇特的开头。那天以后,这两个男孩出人意料地成了好朋友。那天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其中一个喊了我的名字,我瞥了他们一眼,高个子男孩似乎正用拇指和食指,很缓慢地轻轻滑过鸟儿的头部,但他们没再说什么,我就继续往前走了。
  在这一片棚户区里,还有几个被人们称作“戆大”的孩子。我家斜对面就住着这样一个,那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长着一个和身体相比显得纤细而瘦小的脑袋。他的父母总是让他穿颜色醒目的衣服,有时候是橙色,有时候是红色。他的五官是那样的疏淡,眉毛、睫毛、头发也都稀稀拉拉的。他在家门口走来走去,看起来没精打采、懒洋洋的,但他并不沉默,嘴里总是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
  两年以后,种在我家花坛里的无花果树开始结果了。我母亲一直很细心地照料它,为它修剪、整枝、施肥,它的枝叶是如此繁盛,而那些青色的果子,就像是给予生活的一种惊喜,但是那些果子对于我来说,太甜了,我不爱吃它们,更爱像欣赏一幅画那样欣赏它们。一天,我的父母都不在家,我从阁楼的窗户后面,看见那个智障男孩向我家走来,他看着那棵树,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用力摇动它。
  不久,一个女人在他身后出现了,她先是大喊了一声,然后飞快地抬起头。我把身体隐到了窗户边上的墙角处。她再次看看那棵树,然后试着,想拽下低处的果子。很难。那孩子又开始用力摇了起来。女人回到了斜对面的小屋里,很快搬出一把梯子,她把梯子靠着花坛放好,迅速爬了上来,开始从树顶上摘果子。她的视线和我的齐平了。她呆住了。隔着窗玻璃,她对我喊了句什么。
  很快,她和梯子就都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楼下的房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女人递给我一个有漏眼的篮子,里面装着一些无花果。它们湿漉漉的。她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她把篮子递给我的那只手。那只手非常瘦,晒得黑黑的,青筋暴露。
  
  我一度以为,我进入平江路小学,在那里读了五年书,仅仅是因为地区对口的原因。这个棚户区使我们之间发生的联系仅仅到小学毕业为止。我母亲刻意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等生,一年级我就怀有当作家的远大志向。在班里,我和他们几乎处在两个极端。后来我考进的是当时的市重点,永康路上的市二中学。然而,直到我考进复旦大学,我仍是一个棚户区的孩子。我住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在市二中学的七年里,我发现了和我相对立的另一个极端,他们来自太原路、五原路、武康路、康平路,他们富有,拥有特权,而我正好与他们相反。
  在我进入社会以后,偶尔我会想起那些和我同龄的棚户区孩子们。他们应该和我一样,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努力安身立命。事实上,即便是让母亲引以为豪的我,也实在乏善可陈。没有人会给其他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而且这一点也不重要。每天,我们从一条条马路上走出来,搭乘地铁去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再搭乘地铁,回到自己的马路上去。我们出现,我们消失,我们不过是一个姓名,一个手机号码,到了月底,面对一些账单。我突然有点怀念起棚户区,在那里,人们视彼此为同类。即便我那清高的母亲,也非常了解自己的邻居们。
  生活在继续。二十年前,我努力去接受去面对的,成为我今天创作的素材。如果当时我也住在那些漂亮的大房子里,我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呢?与棚户区的那些联系,并没有成为创作中的障碍,尽管因为那些联系,使我变成一个敏感的人。在那时的写作课上,有时我会隐瞒棚户区某些方面的情况,但有时,也利用这个合适的素材进行煽情。我经历过一些恶意的捉弄、嘲笑,时间在失望和痛苦中不停向前,慢慢地,我对我的小房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感。一种旁观者的同情感。它为什么会处在这社会的底层同时又在这社会的中心地段?大隐隐于市,我想它真正做到了远离尘世。我感觉与它越来越相似,一下课我就急着回家,回到这片可以给我提供保护的地方。
  整体拆迁之前,我一个人来到这里。那时我还没有适应新公房的整齐和南站的荒凉。也许那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建筑就该是那样的,古怪、粗糙,每幢小房子都不太一样。那难道不是一种哥特式的童话氛围?我花了很长时间,在整个棚户区里兜了一圈又一圈,一次又一次经过那些光线幽暗的小路。那些低矮的建筑,没有一幢是在同一个高度,地势也有些坡度的变化。有的小屋只是一个单间的屋子,有的却有一个高高的老虎窗。有的白涂料尚新,有的墙面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灰砖,就像一块块抽象画似的。从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里,长出几根杂草。
  很多年以后,我暗恋上一个人。那些夜晚,我总是为是否要告诉他而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那时我租住在永嘉路上一处老房子里,距离曾经的棚户区,不过一条马路。有天晚上,我在恍恍惚惚中开始做梦,梦里我回到了儿时熟悉的棚户区,在那些小路上缓慢走着,感到一分安全和踏实,白墙与黑瓦,家家窗户下种着太阳花,那些小小的鲜艳的花朵,它们蓬蓬勃勃,充满生机,我被感动了。在我转过一个角落时,我看到我暗恋的那个人,正靠在墙上看着我。
  
  这个梦让我醒来后有些愉快,也因此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我经常因为扁桃体发炎而发烧,不用去学校,可以一根接一根吃果丹皮,把小半包肉松拌进白粥里。发烧时,人的正常感觉似乎被蒸腾得极为轻薄,自己的声音变轻了,噪音却又异乎寻常地清晰,并且渴望着全身出汗,因为那样可以看见母亲高兴的表情。长大以后,我很少再发烧,却常常头疼,疼痛消耗着我对所有事物的耐心。几乎每个朋友都劝过我,让我放轻松,过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事实上,我从未感到自己紧张、劳累过。确实,激情不再,但也不致压抑。有一天,我在一本名叫《睿士》的男性杂志上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在城市的上空可以目睹什么?在温州,有一群借助动力滑翔伞的“鸟人”登云升空,俯瞰大地。如果当年,有这样一把伞把我带到天上,使我从空中看清楚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地区,俯视这一片城中村般的芜乱,我会真正失望吗?也许我很早就开始了紧张有压力的生活。工作多多益善,希望做得更好的那些情绪,似乎很早就变成了一个个小突起,堵在我的大脑里。我记得,当我从一身大汗中醒来之后,总是会感到浑身无力,但脑袋却恢复了清醒。而现在,在那些面貌千篇一律的屋子里,我没法再像个孩子似的,所有的压力也没法再变成发烧。
  十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棚户区,离开了这个都市中心的贫民窟,却并未找到心中的理想之地。
  
  我再次面对面见到左边邻居家最小的儿子还是在一个下午。我这一次看见他,一开始,和第一次一样,也是模糊不清的。第一次,我看见的只是那条狼狗,他站在那条凶恶的动物旁边,站在我们家狭小的空间里。我几乎没有看清他的脸,我低着头,踮起脚尖,我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去注意他时,我母亲就愤怒地让他出去了。我倒是很清晰地记住了他的笑声,那笑声真是快乐无比,因为被我母亲打断了,尾音一副出乎意料的“呃呃呃呃”。
  他再次引起我的注意时我已经是个高中生。因为“严打”,这个负责望风的小喽罗被判了七年。他和他父亲一样,一年中有三个季节只穿一件汗衫,只不过他那件是红色的。夏天时他从外面回来,戴着一副蛤蟆镜,过一会儿摘下墨镜,我看见一张酷似刘德华的脸。我心里先是一惊,随即就把身子藏在了窗帘后面。
  那天,我搭乘地铁1号线,从上海南站出来,四下里看着,期望能找到一辆摩的。差不多走到路口拐弯时,我一眼瞥见了他。当时,他正跨骑在自己的摩托车上,摩托车停在没有任何遮挡的一片阳光下面,在他的一侧,另外几个摩的司机正蹲在地上抽烟。我向他走了过去,完全忘记了母亲曾经的担心。他戴着头盔,但没戴墨镜。他看着我,用指关节轻轻敲着车身。这个动作,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无所事事的紧张,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善意的邀请。我坐到了他的背后,他的背部很宽,红T恤绷得紧紧的。我一直觉得,只有棚户区出来的混混们才喜欢包紧自己的身体,这其实是在满足他们自我欣赏的愿望。
  “你很少回来。”他说。
  “天气冷的时候,就不会打摩的了。”我回答。
  到家以后,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一些有关他的故事。因为拆迁,他分到了好几套房子,但他很快开始吸毒,最终还是和他父母挤在一套两室一厅里。一个人是否吸毒,与他的生活环境,与他自己,他的过去,他的生活或他的期许有着怎样的关系呢?他会把自己度过的那些夜晚命名成抑郁吗?他眼中的快乐又是怎样的呢?我想到刚才,把我送到后,他坚决不肯收那五元的车费,这是欢迎我的一种表示吗?
  “你认得我是谁吗?”他脱下头盔问我。我点点头。甚至他的名字,我都还记得。
  这么些年来,我住过好几个地方,楼层越来越高,房间越来越大,而随着房租越来越贵,我几乎不再看窗外的景色和经过的行人了,对周围的一切也变得熟视无睹。环境被遗忘了。看见他,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站在窗后的日子。曾经我是那样一个爱看闲事的人,而窗子后面,是一个多么理想的隐蔽处。站在那扇窗子后面,我看见对面屋顶上那些长得很高的杂草,我长久地看着它们如何随风倒伏,又在风过之后恢复直立。我看见野猫飞快地窜过,毁坏了一些瓦片。我看见麻雀跳来跳去,寻找着自己爱吃的东西。而那些带分叉的竹竿立在地上,晾衣绳上,衣服飘来飘去。我看见英俊的他跨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和一群年轻人抽着烟聊着天。
  母亲说,他很喜欢结交朋友,可惜那些朋友都是“不三不四”的。因为那些人才能肯定他的价值。他的那些朋友,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别人对他的肯定,都来自那一大片棚户区。我想如果他可以留下,他肯定不会离开那里。那里才能让他感到安全。而我选择早早离开,我想以自己的方式实现各种理想。我们的生活不会局限在这里,我的母亲从小这么教育我。但我最终留在了某一处房子里,却还梦想着自己是在别的地方。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次午间休息,我和同事聊起了棚户区。她告诉我,上海每个区曾经都有这样一片。她小时候住在卢湾区,那里的日晖港曾经是运粪船起锚归航的地方。她家则住在卢湾中学附近。“同样一碗牛肉面,在我家附近,和在日晖港附近,那价格可不一样。”
  上海人曾经很强调“上只角”、“下只角”,这种对地域的爱恋是有些年头的、陈旧的,源自殖民时代辉煌的租界时期。那些房子、树,是人们承袭来的,强大的家族背景和繁荣本身,早就从内部开始衰退。然而外部依旧、一直,主宰着审美。房子真的能让人摆脱粗俗,带人进入上流社会?那么我的敏感又是从何而来呢?靠大量的阅读、知识积累、欣赏力的提高所培养出来的特质,是为了在什么样的地方扎下根来呢?
  我告诉我的朋友们,很怀念当年的棚户区。他们嘲笑我“做作”。“如果棚户区里的居民像外地人一样,有一种上海人一听就知道的发音区别,估计你就不会怀念了。你会终身为了不发出‘棚户区音’而奋斗。”
  我想他们是对的。
  “那么为什么我会经常想起那间小屋呢?”
  “因为你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确实,就像蒲公英一样,当我在一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后,我就会爱上那个地方,也许我爱上的,只是那些不断变化的景色与人事。
  比如,棚户区真正吸引我的地方,是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他们的精神状态。虽然暂时处在社会的底层,但人们仍然凡事都认认真真。每个人都不想被其他人愚弄,尽管这种滋味,他们经常会感受到。在嘉善路菜场呆一个上午,会让意志不够坚定的人身心疲惫不堪。卖出去的每一斤菜,都被较真过。如果让我用一种颜色形容棚户区,我会想到的是老菜皮的颜色。每天下午菜场收市前,就有很多人来捡拾这些不值钱的菜叶子。这种发青发黄惨淡的颜色是棚户区即将死亡的象征,但如果用指甲深深掐入,汁水却仍然算得上饱满、新鲜。因为水分是慢慢失去,渐渐变干的。对棚户区而言,如果换一种更加鲜艳的、充满生活热情的色彩去形容,那很可能反而是一种嘲弄。人们不是在乐观地生活,而是在努力地生活。
  即便如此,人们仍然能看到许多美好。坐在屋子外面就能晒到的阳光,不远处的肇嘉浜路林荫大道。
  
  1996年,我离开了那里,告别了青少年生活,来到大学。我想我必须去做一些特别的事,我开始从童年生活中寻找写作的素材,并成了一名写作者。在我努力完成的那些作品中,我先是坦承自己真正的生活经历,然后开始刻意忘记,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才是创作。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事情。在此期间,曾经生机勃勃的棚户区变成残骸,彻底消失。
  就在一星期前,《上海文学》的编辑问我,愿不愿意写一篇关于上海的文章。我突然再次想起了棚户区。也许只是想方便写作,那天下午,我沿着陕西南路朝肇嘉浜路走去。一路都是时尚小店,初秋天气,不冷不热,在这种环境下散步使我的心情十分地愉快。我突然觉得,也许我真的永远摆脱了那里。
  
  现在,需要想像,才能再次回到十八年前的那种心理状态——恐慌。在棚户区里生活的大部分人都开始恐慌。那种我如今已经差不多完全忘记了的恐慌。人们纷纷面临下岗。每天我都想逃避大人们的眼神。他们都没有什么钱,缺乏才能,只会重复一些动作。从前只需要晚上才回去的地方,如今只能整日呆在里面。棚户区里的房子,光线都不太好,一到秋天、雨季,就会变得非常潮湿。那时我就害怕有一天,当我的家人希望我能养家糊口时,我却失去工作,没法给他们任何经济上的支持。
  所以我努力学习,想方设法通过考试离开。我选择写作,目前看来,这条路似乎并没有走错。虽然经济方面,并没得到太多,但实现了某种更重要的人生意义。有多少孩子像我一样,在十五岁时担心自己未来一无是处或失去一切,渴望到其他地方,过上无忧生活?
  一个人,如果从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从不担心等以后年岁大了,干不动了该怎么办,认为总会有他的安生之处,我想,他一定不是来自棚户区。
  我的编辑看完这篇文章的初稿后告诉我,“看了这篇,想到你小说里一贯的那种疼痛的来源……”有时,你想保存下一切记忆,有时,你又想把一切记忆统统清空。
  如今,棚户区是见不到了。在现在的建国西路陕西南路上,是高高的“梧桐花园”。人们提到那里的时候会说,“环境真好,梧桐树全部覆盖了整条马路”。那几幢高高的建筑物将我曾经的生活痕迹完全消除了。我的一位女友,结婚后就住在那里,后来她面临离婚,她那提出离婚的丈夫是个有权有钱的人,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对另一些更年轻貌美的,很有吸引力。她开始整夜睡不着。由于担心自己想不开,她请我去陪她住上一段日子。我又回到了那里,照顾她,同时听她讲她的生活。
  我开始重新观察那块区域。人们开着车来去,保安板着脸,看不到一点幸福和满足的神态。那些保安,一脸可怜的或卑微的样子,尽管体格健壮,穿着笔挺的制服,他们并不比我那些早年的邻居们更体面。更让我惊讶的是那些高楼中间,那些有钱人居住的地方,尽管也有绿树,却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花园。我见过一两个男人拿着水管对着花坛浇水,但我想,他们内心里,并不需要土壤、树和花。
  我的女友告诉我,她请来的风水先生说,这个区域阴气很重。据说几年间发生过几起跳楼自杀事件。我想告诉她,这里,从前确实是一片乱坟岗。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她的离婚判决书下来之后,我陪她一起搬出那里。就在那天傍晚,我看见了一只小野猫。它是黑花的,它沿着楼下的花坛兜了一圈。它懒洋洋地走到了我面前,我看见它浑身脏乎乎的,然后,它沿着花坛向相邻的另一栋建筑物走过去,但突然,它掉头,向着大门口一溜烟跑开了,尾巴上下弹跳着,我想它清楚,它应该离开一块不属于它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