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寄居乡下的时候,曾经托一个老木匠做一张书桌。我并不认识这个老木匠,向别人打听,大家一致推荐他,我就找他。
对于木材,我没有成见,式样也随便,我只要有一张靠着写写字的桌子罢了。他代我作主张,用梧桐,因为他那里有一段梧桐,已经藏了好几年,干了。他又代我规定桌子的式样。两旁边的抽屉要多高,要不然装不下比较累赘的东西。右边只须做一只抽屉,抽屉下面该是一个柜子,安置些重要的东西,既见得稳当,取携又方便。左右两边里侧的板距离要宽些,要不然,两个膝盖时时触着两边的板,就感觉局促,不舒服。我样样依从了他,当时言明工料价六块钱。
过了一个星期,过了半个月,过了二十多天,不见他把新书桌送来。我再不能等待了,特地跑去问他。他指着靠在阴暗的屋角里的一排木板,说这些就是我那新书桌的材料。我不免疑怪,二十多天工夫,只把一段木头解了开来!
他看出我的疑怪,就用教师般的神情给我开导。说整段木头虽然干了,解了开来,里面未免有点潮。如果马上拿来做家伙,不久就会出毛病,或是裂开一道缝,或是接口处松了。人家说起来,这是某某做的“活计”,这么脆弱不经用。他向来不做这种“活计”,也向来没有受过这种指摘。现在这些木板,要等它干透了,才好动手做书桌。
他恐怕我不相信,又举出当地的一些人家来,某某新造花厅,添置桌椅,某家小姐出阁准备嫁妆,木料解了开来,都搁在那里等待半年八个月再上手呢。“先生,你要是有工夫,不妨到他们家里去看看,我做的家伙是不容它出毛病的。”他说到“我做的家伙”,黄浊的眼睛放射出夸耀的光芒,宛如文人朗诵他的得意作品的模样。
我知道催他快做是无效的,好在我并不着急,也就没说什么催促的话。又过了一个月。我走过他门前,顺便进去看看。一张新书桌站在墙边了,近乎乳白色的板面显出几条年轮的痕迹。老木匠正弯着腰,几个手指抵着一张“沙皮”,在磨擦那安抽屉的长方孔的边缘。
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大概可以交货了吧。他望望屋外的天,又看看屋内高低不平的泥地,摇头说:“不行。这样干燥的天气,怎么能上漆呢?要待转了东南风,天气潮湿了,上漆才容易干,才可以渗入木头的骨子里去,不会脱落。”
此后下了五六天的雨。乡下的屋子,室内铺着方砖,每一块都渗出水来,像劳工背上淌着的汗。无论什么东西,手触匕去总觉得黏黏的。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散发出霉蒸气。我想,我的新书桌该上漆了吧。
又过了十多天,老木匠同他的徒弟把新书桌抬来了。栗壳色,油油的发着光亮,一些陈旧的家具与它一比显得暗淡失色了。老木匠问明了我,就跟徒弟把书桌安放在我指定的地方,只恐徒弟不当心,让桌子跟什么碰撞,因而擦掉一点漆或是划上一道纹路,他连声发出“小心呀”、“小心呀”的警告。直到安放停当了,他才松爽地透透气,站远一点儿,用一只手摸着长着灰色短须的下巴,悠然地鉴赏他的新作品,我交给他六块钱,他随便看了一眼就握在手心里,眼光重又回到他的新作品上。最后说:“先生,你用用看,用了些时,你自然会相信我做的家伙是可以传子孙的。”他说到“我的家伙”,夸耀的光芒又从他那黄浊的眼睛里放射出来了。
选自《叶圣陶散文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