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晨跑惹的祸

2012-12-18 20:51:44
福建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副乡长生平计生

童 杨

这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要塞牙,放屁都会带屎。也许是流年不利吧,厄运降临到林生平头上,差点没把他的饭碗给敲掉。

林生平是一名乡镇干部,在离城近三十公里的黄塘乡农机站上班。乡不大,人口不出一万,但民不“顺”,闹事者众;乡不富,是个连工资都很难准时足额兑现的“富”乡。为啥“富”字前面要加引号呢?皆因为乡领导对上对外汇报都说乡财政收入如何的好、村集体经济又如何翻番增长,其实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补完西墙心发凉的穷乡。这就如一个穿着用华丽的纸糊的外套,里面尽是些陈旧破烂的内衣,极不相称。

正月初九,这是新年里头一天到乡里上班。这头一天上班,按世俗礼仪的规矩,都要燃放鞭炮,开门纳吉,以此博个彩头,讨个喜心。于是,一下车,林生平便掏钱买了挂鞭炮,准备让它在宿舍里开花,希望能除去往年的晦气,炸出今年的好兆头。

当林生平打开那近半个月没有进出的宿舍门,就被迎面扑来的一股阴冷之气袭击得连连“哈欠”。当下他就想,今后早晨一定要起来跑步锻炼身体,以根治这羸弱的体质。俗话说: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是啊,要想有钱就得当官,当不了官,也就意味着没钱。这“官”与“钱”似乎是成正比例的。林生平已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且又只有中专文凭,这当官肯定是没指望了,想要因此致富,更是白日做梦,妄想罢了。况且,当个“乡官”别指望能发财,每月工资能按时拿到就要念“阿弥陀佛”了。所以呀,目前最紧要也是最奢望的是有一副无病无灾、无痛无痒的好身板。身子骨好了,天塌下来也能顶它一会儿工夫,何须冒着贪污腐化、身败名裂之险去谋划钱财呢?况且,他在乡里早就有“弱智”的称誉。为啥呢?就是因为体弱多病,动不动就感冒发烧什么的,特别是冬、春,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先穿衣服呢,还是先上厕所,就躺在床上那么一犹豫,鼻子就“稀里呼噜”地拉风箱,咋啦?感冒了!因为体质很弱,被同事们戏谑称之为“弱质”,进而衍化成“弱智”。就因为这“弱智”,大把大把地尽花钱吃药不说,还因为常请假的原因让乡领导和同事们说三道四,这是何等的痛苦和委屈。

“劈里啪啦”,放完避邪祈福的鞭炮之后,林生平当下就下定决心,从明天早上开始要早早地起床跑步健身,争取年内摘了这顶含有歧义、让人不悦的“弱智”帽子,就像去年他挂包的黄地村摘掉贫困村的帽子一样。

心里有事,无法安睡,像是屋檐边的一滴水珠,在那里左右游离摆动,无法落地为安一样。仿佛之中,有一个喊声,从深邃而幽远处传来,在他耳边游荡:“快起床跑步去啦!”

就在这迷迷荡荡的呼唤声中,林生平猛然醒来。睁开眼定了定神,就拉亮床头灯,一看表,快六点了。他彻底醒了,钻出开着电热毯那热烘烘的被窝,迅速穿好昨天刚买的运动衣裤,套上运动鞋,刷完牙,便一头钻出宿舍。

外头好冷,可以说是寒风凛冽。稍一迈步,就觉得有一股冰冷之风迎面刮来,刺棱棱地冲着脸部,擦过双颊,脸上顿觉如刀割一般的疼痛。天还只是微亮,可在野外厚重的霜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刷白,犹如涂上水泥漆的白墙,把整个天空和地面涂成白色,是那种惨白。天太冷,地好冻,林生平不由加快脚步,以期在运动中获得热量,抵御寒冷。

街上寂然无声,连狗也被冻得懒得叫唤。穿过乡所在地唯一的街道,朝乡村公路奔去。就当林生平快跑到乡财政所时,远远望去,只见三楼最里边的那道门里慌里慌张地钻出一个男人,并迅速地溜了下来。

“这么大清早会是谁呢?”林生平暗自想道。正当他跑到财政所门口,那人也刚好下楼来到街上,与他碰个正着。下意识且有好奇之心,林生平抬头认真一看,啊,是乡党委邱书记!莫非他也要摘掉“弱智”这顶帽子?不像,瞧他那副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架势,仿佛还沉醉在过年的氛围中。

情急之中,林生平放慢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硬着头皮喊了一句:“书记,你早!”这声音在没有人迹的清晨中,显得是那样脆响,就连他自己也被这声音之大而吓了一跳。林生平只见书记愣了愣,似乎有点神色不安,四处张望了几眼,简短而急促地应了句:“早!”说完,扭头就朝乡政府方向急步走去,像只受了惊吓的野兔。

书记姓邱,叫建敏,一米七的个头,长得挺秀气的。可在他那秀气的脸上难得露出几次灿烂,像是阴雨天气,看上去天空清朗,却隐藏着几分暗淡,露出几分晦气。在乡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正职,只称官职,不带姓。若要是在官职前面带上姓,那就是副职无疑。如叫“书记”,就一定是邱建敏;如果叫了“邱书记”,则在无意中给他降了半级,弄不好会惹他满脸的不高兴。

应对着寒冷,林生平不停地跑着,可脑瓜子在不停地嘀咕纳闷:“书记他不住在财政所呀!他和我一样都是住在乡家属楼里,怎么大清早会在那出现呢?而且他走出来的那扇门正是乡出纳温丽华的房间。这么大寒冷的清晨从她房间里出来,是不是书记和她有那么一腿呢?!”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纳闷,林生平便立刻刹住了奔跑的脚步,嘴中不禁喃喃地喊道:“完了!这下可完了!”他这只病猫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撞上了这只爱戏弄猫的米老鼠。像木桩一样,林生平被钉在路旁,心中一片懵懂一片茫然。刹那间,没有了时间没有了寒冷没有了燥热,只有那一股冰冷之气从脚底迅速贯满全身。心似乎停止了跳动,呼出来的是一股飕飕的冷气,就如这早晨凛冽的寒风。一辆汽车开了过去,呼啸而强硬的寒流把他震醒。他垂丧着头,动了动冷却了的双脚,木讷无声地站立着。

晨练的兴味没了,犹如一颗嫩芽,刚一破土就立刻遭到肃杀之气无情地封杀。林生平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想:这温丽华对自己是很好的,就像对大哥一样,自己也把她当小妹一样看待。记得刚调整到这个乡上班时,有一次她喝多了酒,邀他去散步。林生平去了,在不知不觉中,她挽着他的手,头靠在他肩上。林生平对她说不要这样,她不但没有收敛,反而一把将他抱住,吓得他逃了回来。之后,虽然感觉到她的好,但都如同事一般应对。在平时,林生平也没听别人嚼过她的舌根,如今书记怎么会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呢?况且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呀!大概是去年十月的一天,书记陪客人喝醉了酒,在乡大院里嚷声说,别人都搞了女人,就他高尚,一个也没有搞。可事实呢?想不到呀,真的想不到!还是隐藏的阶级敌人狡猾!

温丽华是乡里的出纳,家在城里,丈夫是县林业局有些名气的技术员。三十来岁的她,少妇那顺溜的韵味在她身上体现的是那样的充沛和丰裕,几乎接近于完美。她有一米六的个头,红扑扑润滑的脸蛋,没有因生孩子变形的修长的身段,高耸不安的奶子,略微上翘的屁股,显得那么协调和完美。她是个让人垂涎欲滴,是个让很多人想吃又吃不到手的女人。前年,有一个要调离的副乡长是她同学,要走时,趁酒醉之际想在她身上“揩油”,不想她太“滑”,被她推出了房门,让那个副乡长丢尽了脸面,从此就再也没回过黄塘乡。就是她,会在上班的第一个晚上和书记相互取暖耍上一腿!?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能凭感觉看人呀!

回到房间,冲了个热水澡,头脑清醒了许多。泡了杯牛奶,对着腾腾的热气,当下决定,对今早所见之事不讲不说、不闻不问,就这么装进肚子,当蛔虫的主食,也许可以消灾免祸。谁都知道,这种新闻一经传出,传说之人肯定没有好下场。况且这新闻人物是书记,他要给你穿小鞋,再小号的鞋你也得穿。林生平不想穿小鞋,只希望能自由自在地走路。

到食堂吃早餐,林生平低着头,只顾自己吃,一改平日说笑逗乐。正吃着,感觉身旁坐下一个人,一看是书记,心里顿时发毛,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想见之人,他自己偏偏找上门。林生平下意识地挪了挪位子,尴尬地吃着。

只听书记乐呵呵地对他说:“小林不错啊,早晨还起来锻炼身体!”说实话,林生平还比他大两岁呢。当官之人说的是官龄,这人没当官,年龄再大也是小;人一当官,再小也得称大。

“身体不好,只得跑步健身。”林生平忐忑不安地说。

“年轻人是要好好锻炼锻炼,可不要光顾锻炼而忘了休息噢!”这话中有话,书记没点破。

“谢谢书记关心!”林生平极不自在地说。

囫囵吞枣地吃完早饭,逃也似的离开了。说实话,林生平只想逃离他远些,越远越好,最好是从此以后连照面都不打一个。

同事们都喜欢到林生平办公室坐,原因之一就是他爱泡茶,而他们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正泡着茶,书记挂电话叫林生平到他办公室去。林生平一听,心想:他是不是找我去摊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生平只得硬着头皮跨进了书记的办公室,感觉真有些像老实的学生去聆听严师的训导。

书记见林生平来了,支开其他人,放下手中正在修改的文稿,用极为伪饰的热情对林生平说:“小林,坐。”并起身要去倒茶。

他这种灿烂的热情已经让林生平受宠若惊了,要亲自去倒茶,更是让林生平消受不起。于是林生平赶紧说,话像是用冲锋枪一般从口中扫射了出来:“书记,谢谢了,我刚在办公室已经喝过茶。”说完,林生平觉得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是那样的别扭,就像黄花闺女穿着条裤衩,忽被童男子瞧见那样无地自容。

“是这样,那就由你啦。”书记笑着说。那笑看上去似乎非常自然地张贴在他的嘴上和脸上。“听乡干部们说,你很喜欢泡茶。”

“谈不上喜欢,只是嘴馋,爱喝。”林生平奇怪地回答,心里暗自嘀咕:领导怎么还不进入正题?!

林生平望着书记的微笑,候着他的训导。

书记又回到办公桌前,把整个身子都埋在老板椅里,像是用施舍的口吻对林生平说:“小林,农机站工作怎么样?累不累?今年有什么打算呀?”

听他这么关心地询问,林生平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实话,林生平从没有得到领导如此的关爱。于是,他有些口吃地回答说:“累、累倒不累,就是、就是那沼气池……”

“我知道,因为沼气池的任务没完成,你还被扣了一百块钱呢!话说开了,这都是因为工作,我也不想扣啊。”他打断林生平的话说。

“有工作就有制度,该扣就扣呗,我没有怨言。”林生平说。

“今年是否有考虑换个工作岗位什么的?”他问。

“能换当然好啦!”——真巴不得把岗位早点换掉,这该死的沼气池也不知道是谁发明推广的,从林生平单薄的工资中扣去了一百块。

“去财政所如何?”

“那好啊!”林生平高兴地回答说。

在乡镇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在乡镇,各站所工作人员的奖金、补贴是有差别的。其它站所要自己去赚补贴和奖金,而财政所是吃“皇粮”的,奖金、补贴不仅高于其它站所,而且随工资发放。在农机站这几年来,因为工资、奖金、补贴不能兑现,林生平至少少拿了五六千元。如果真能去财政所,那当然是件好事。

书记见林生平愉快地答应了,就满脸严肃地说:“你到财政所的事会在班子会上研究的,可你要记住一条不成文的纪律。”

“什么纪律?”林生平疑惑地问。

“多干少说,有的事看见了也不能说。”他拿眼瞪着林生平说,那漠然的眼神真想把林生平给灭了。

一听,就知道是要林生平对今天早上所见之事要恪守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决不能吐露出半点风声。这是在给林生平洗脑,这是在往他嘴上贴封条。书记这借事说事、借题点题真是高招,还是当领导厉害。林生平赶忙说:“书记,你就放心吧,有些事我宁可烂在肚子里,别人也休想知道只言片语。”

“那好,你到财政所的事这两天我会开个班子会讨论讨论,应该说没有多大问题。”他说完,看了看林生平。林生平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回到办公室,那些“君子茶客”们不知何时都作鸟兽散了,茶几上支着些东倒西歪的茶杯,流洒了一地的茶水,张目望去,一片狼藉。林生平也懒得收拾整理,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中发愣,像只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心里七上八下地反刍回味着主人那一番温柔之刀的滋味。说真心话,如果真到了财政所,林生平不知如何去应对以后遇上的是是非非,诸如同事的猜测、朋友的讥讽等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在乡镇这样一个大熔炉里,什么人都有。表面上看,每个人脸上都遮盖着一层友善的面纱,一到有利害冲突时,再友善的面孔都会突变成狂吠的恶狗,甚而乱咬一气,很是怕人的。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对这种深不可测的工作变动,林生平倍感茫然。正发愣,挂村领导文副乡长敲门进来了,说:“生平,走,到村干部家拜年去。”

文副乡长名叫文迪,三十出头,与林生平一同挂包黄地村。他个头不高,胖墩墩的。他是前年从县文化局调下来任副乡长的。他很有才气,在文化局时,常能在报刊杂志上读到他写的文章。到乡下任职后不写了,用他的话说,这年头会写点狗屁文章没用,当官就得靠后门。他为人正直,且幽默滑稽。刚来时不大会骑摩托车。有一次,黄地村支书老许请乡干部吃饭,男女八人骑了四辆摩托车去。到老许家,他斗胆试车,谁知离合器放得太突然了,只见前轮“忽”地往空中飞翘,随即车身飞腾跃起,往他身上反压。幸好他一个机灵地闪开,滚翻在地。车着地后,他一骨碌爬起来,审视一下自己,还好无大碍。一同前去的温丽华见状,忙跑到客厅向其他人汇报说:“文乡长真奇怪,他怎么前面翘起来!”老许听了,幽默地说:“你看见啦!男人前面如果不翘起来,那还是男人吗!?”一伙人听了,哄堂大笑。

温丽华自知失言,被人抓着把柄,红着脸辩解道:“不是,文乡长骑摩托车时,前轮突然翘了起来,翻车了。”大伙一听,急忙冲到大门外。从此,“前面翘起来”这一笑话便慢慢传开了,许多人一见到文副乡长就取笑说:“你这个前面翘起来的。”文副乡长听了,也是哈哈一笑,从不与人翻脸。从那以后,文副乡长再也不动摩托车了。

黄地村离乡所在地有十华里的路程。虽说不远,但路难走,坡陡弯多,依山伴崖,且又是黄泥路,一到下雨便一路泥泞,步履维艰。林生平全副武装,迎着刺骨的寒风,骑车带着文副乡长,一路无话。

由于事先与村里通好电话,村五大主干都在村部候着。大伙见面,热闹寒暄一番,便坐下喝茶神聊。

文副乡长拿起一粒花生米想吃,只见他眯起眼睛,眼珠一转,对大家说:“看着这花生米,我便想起一条手机短信来。等会儿,我调出来念给你们听听。”说完,从腰中摘下手机,转了几转,说:“你们听好啦,内容是这样的:褪去你粉红色的内衣,露出你圆裸的玉体,雪白尖峰高高耸立,体香诱人垂涎欲滴,抓你摸你含你嚼你。啊,亲爱的花生米!”

村干部们一听完,笑得前翻后仰,像是紧急刹车,失去了重心,人人不能自主。老许笑指着文副乡长说:“我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呐,花花肠子都用到这上面去了。一个小小的花生米,就能生出这许多的是非来,亏了你们的脑子,真是个前面翘起来的。”

文副乡长笑了笑,说:“老许书记,你这比总书记小五个级别的村书记,这可不是我杜撰的。如今乱七八糟的手机短信息满天飞,这是酒桌上别人传给我的下酒菜。我哪有这个能耐编这类信息。”

听了这个段子,林生平就想起了早晨的偶遇,心里想乐,可怎么也乐不起来。为了不让大家扫兴,也苦笑了几声。这笑就像是从石头缝中蹦挤出来的苦菜花,是那样的苦涩和生硬。这次偶遇竟成为林生平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成为埋在心灵深处的一块心病,一颗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几天后的下午,文副乡长把林生平叫到他办公室,说:“今天上午开班子会,我这先给你透点儿风,书记的意思是想让你到财政所去任副所长,但还要兼顾抓好沼气池的建设。班子会上已经通过了。”

“是吗?谢谢啦,文乡长。”林生平强作欢颜地说。

文副乡长似乎觉察出一些什么味道,说:“都吃上‘皇粮’了,你还不高兴?”

“没、没有的事,我求之不得呢。”

“工作努力做好就是了。好了,就这样吧。”

“谢谢了,文乡长。我走了。”

“好,走好!”他目送林生平走出办公室。

像只没头的苍蝇,林生平钻来钻去还是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正坐在那儿发呆的工夫,只见一个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踏着重重的脚步,人还未到,一股略带花的香气便率先冲击着林生平的嗅觉。抬头一看,是温丽华。林生平吃了一惊,呆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直愣愣地盯着林生平,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在林生平感觉中,这三分钟仿佛就是三个世纪。之后,她压低嗓音、怒气逼人地说:“你在别人面前讲了我什么坏话?”

“讲你的坏话?!我什么也没有讲呀!”林生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讲?!你还想狡辩?!”

“……”

“真没讲?!”她再次怒气冲冲地反问道。

“天打五雷轰,我讲了什么?!”林生平声音大了起来。

“声音大就能说明你没讲!?”

“那你说我都讲了些什么?”林生平反问道。

她一口气足足憋了五分钟,说:“讲我和书记的事情。”

“天地良心,我真的什么也没说!”林生平说。

“那为什么别人都讲是你说的,说是你早晨跑步时亲眼看见的。”她憋足了勇气,说出这句话,脸色是铁青的。

“真他妈的混蛋,王八糕子说了。”林生平“霍”地站了起来。

“你骂人,也证明不了你没说!”

“……”

“我和书记是有那档子事,你又能怎么样?这件事,全世界的人说都行,就是你不能说。”她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拿眼看着林生平,含着泪珠。

林生平愣住了。

天啊,林生平真的没说!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相信呢?纵使他浑身长满了嘴,每张嘴都齐声为自己辩白澄清,都是无用的。人最怕被冤枉,这冤枉像只苍蝇,被林生平活吞了。他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瘫坐在椅子里。

温丽华无声地走了。

事情当然没有这样就结束,就如涨潮之时,一浪退却,劈头盖脑而来的又是汹涌的一浪。没几天,全乡干部职工的分工文件下发了,拿来一看,书记他把对林生平的亲口许诺收了回去,他竟然没有分到财政所。这既出乎林生平的意外,又在他意料当中。林生平心想,外头都在传说是他编造了书记和温丽华的绯闻,书记能给林生平践诺吗?他这个当头的,人事安排还不是他的一句话,说让谁干谁就能干。而林生平呢,充其量只不过是一块革命的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不需要呢,就那么在原地躺着,直至腐烂成泥。

林生平的工作岗位依然没变,外甥打灯笼——照旧呗!今年他还得继续搞农机站,继续完成屎尿相加就能生气的沼气池,依然是挂包黄地村。但不知为何,对这种外甥打灯笼式的工作安排,林生平心里倒更坦然,也更释然。坦然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蹩脚的行径而改变归属于自己的运数;释然的是,他还是能继续坦坦荡荡地做人,做个归属于自己的真人。与此同时,林生平也颇感愤怒与生气,感到被人耍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犹如猴子一般,被耍之后还不能有半丝的恶言和怨气,不然定会得到主子的呵斥,定会得到当头一鞭,也定会遭毒打而遍体鳞伤。林生平叹了口气,又吐了口气,仿佛这吞吐之间,经历了人生的一千个轮回。

就在这时,文副乡长走了过来,关切地询问林生平,说:“怎么回事,班子会上都定了是去财政所的,怎么还在原地踏步?”

“你们领导都不知道的事,我这个兵仔哪能知道呢?”林生平败兴地说。

“我去问过书记,他说是因为工作需要才没变动你的工作岗位。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文副乡长探寻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也许真的就是因为工作需要吧!”林生平说。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工作需要”,作为一个领导,他当然可以因“工作需要”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苦就苦了像林生平这样在云雨之下饱受淫威的基层群众。

文副乡长压低声音,神秘且瞪眼地对林生平说:“听乡里有人说,你看见书记和温丽华干那事?”

“你听谁说的?!”林生平吃了一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难怪温丽华会怒气冲冲地找他谈话。

“财政所的王仁杰。”文副乡长说。

王仁杰是财政所副所长,平日里工作没见他好好干,最爱传递些小道消息,况且他就住在温丽华的隔壁。

“我没说。”

“真的没说?!那怎么乡里会传得沸沸扬扬的,而且都说是你传出去的?”文副乡长较真了。

“文乡长,你也知道我这人,决不会搬弄是非传播谣言绯闻的。”林生平可怜地辩解道。

“那你总该看见些什么吧?不然不会无风起浪的。”文副乡长执拗地问。

说实话,林生平与文副乡长不像是上下级关系,倒更像是朋友和兄弟。是朋友就该掏心窝地交心。可这事实在不想说!在文副乡长不依不饶地追问下,林生平便把晨跑所见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并说温丽华已经找过他了。

文副乡长听完,脸变得愤怒起来,说:“当书记的与部下发生关系就不应该,为这事给你穿小鞋就更不应该。这俩人真够滑头的,表现上装得像谦谦君子、窕窈淑女,背地里乱耍手脚,暗藏杀机。一个正面找碴,一个背地里使鬼。这哪像是公务员?真他妈的是一对狗男女!”

见文副乡长如此愤慨地说,林生平怕他会因此惹事,反倒过来劝道:“算了,文乡长,谢谢你的关心。这工作没有变动也好,省得让人嚼舌根。”

“那你今后得更加小心了,省得再被狗咬。”文副乡长说。

“谢谢啦!”林生平眼眶里不知何时含着几滴泪水。

正想再说什么,忽听到门外有人在喊:“全体干部职工到会议室开会啦!”他们便一同走到会议室。

全乡干部职工共62人,济济一堂,人声嘈杂。不一会儿,书记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会议室,依旧是硬邦邦的脸孔,表露出似乎只有肃杀之气,像是严冬的霜垢至今未除。他刚一坐下,就毫无表情地说:“开会了。”底下顿时哑然。

看着书记那正儿八经的样子,“嫖客”一词便涌上林生平的脑海,同时,林生平心中无端生起一股冷气,打心眼里瞧不起他。难怪有人说腐败都在前三排。正想着,只听书记说:“前些日子,省、市、县关于乡镇机构改革的会议相继召开,为贯彻落实这一精神,今天我乡也召开动员会。下面请组织委员毛青山同志传达省、市、县关于乡镇机构改革纲要精神。”

毛委员细瘦的身材,却长着一副浓眉大眼,嘴上那一圈胡子看上去像英文字母“O”,乡里干部都叫他毛“欧”。他传达说,这次机构改革,主要在精简人员。县编办给乡里配置行政编制26人,事业编制30人。从目前乡里的情况看,行政人员24人,缺编2人,而事业人员36人,超编6人。因而乡里要分流事业人员6人。机构改革后,事业人员成立五个中心,即农业服务中心、文化服务中心、计生服务中心、企业服务中心、村镇建设服务中心……

这年头,什么都不多,就是人多。人多了就要分流,分流就要下岗。其实,分流就是下岗。下岗、下岗,下的都是一般干工作的干部,哪能让领导下岗。说不公平,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正想着,见分管计生的杨副书记站起来到书记耳边嘀咕了几句,先出去了。随后书记打断毛“欧”的话,对林生平说:“小林,黄地村有个计生对象准备外逃,你是包村组长,也同计生办的同志一起到村里去。”听他说完,林生平马上就走。

杨副书记是个干工作勤快利索之人,乡里都叫他计生杨。到大院里,一同坐上吉普车,朝村里驶去。

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路上泥泞难行。有几次上坡,车轮像是抹了油,抓地打滑爬不动,他们只得下去人推车。到了黄地村已是傍晚六点时分。初春的夜来得早,早已乌黑一片。他们顾不上洗去满身的黄泥,饿着肚子奔到计生对象家。

计生对象叫余有庆,二十五六岁,瘦小的身材。见到乡里来人了,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就如看到路边的狗屎,厌恶至极。听计生办同志介绍说,这个余有庆的老婆五个月前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想再生一胎男的,故而不想让老婆结扎,怂恿老婆带着孩子先跑到亲戚家躲藏起来,他自己也准备这一两天到外地打工,然后把老婆接出去。

说实话,对计生这类事情林生平不想多管。计生虽是国策,可为什么青年农民都想生个男孩呢?这是社会体制问题。在农村,养老保障不能实现,养儿防老的思想便根深蒂固地保存着。你想,到年老不能劳作时,没有养老保障,没有个人在身旁养着行吗?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都受过一定教育,应该是很好做工作的。

对林生平来说,他只是个包村干部,而不是计生专干。是计生专干的事,则由他们管着,与他无太大的关系。林生平在一旁看他们做余有庆的思想工作,听着他们从大道理讲到小道理,从国家政策讲到个别家庭,可他就如花岗石一般,死不开口,怎么也不肯说出他老婆到底上哪去了。看看时间很晚,大家都饿了,计生办的同志买来桶面,边吃边劝,吃完再劝,还是无法让他开口。最后余有庆兴起,说:“都快一点了,我要睡觉。”他们被赶了出来。

站在门外,凛冽的寒风从脖子、袖口、裤管直钻进身体。林生平在寒风中颤抖着,“稀里呼噜”拉着鼻涕。这时计生杨说:“大家轮流在他们家门口值班,防止今晚他跑了。明天早上把他请到乡政府,再做工作。”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睡。这村里去哪睡呢?几个人只是在村干部家的沙发上合了一下眼。好不容易捱到天亮。

林生平彻底感冒了,而且伴着低烧。在村干部家喝了些稀饭,就来到余有庆家门口敲门。正敲着,只见从屋里泼出一盆东西,等淋到身上一闻,是尿。干部们火了,计生杨一脚踢开大门,往里就冲,并说:“走,把他拖到乡政府再说!”

在计生杨的指挥下,大家拉着余有庆往车里塞。其余的人立即上车。车刚一起动,只见余有庆的母亲挥舞着一把菜刀追赶了出来。因追不上车,便把菜刀往前一扔,幸好没有扔到车子。

路上,计生杨继续询问余有庆他老婆到底在什么地方,他死都不肯说。计生杨也火了,对驾驶员小林说:“不回乡里了,直接到县里,做男扎。”余有庆一听,想挣扎反抗,被几十只手摁住了。

到了县计生服务站,计生办的几个人不容他抗拒,架着余有庆上手术台,扎了。

结扎后的余有庆抱头痛哭。男人结扎了,没了下种的根,成了名符其实的太监,什么希望也没了,一切都完了。他一边哭一边又呲牙咧嘴的,为啥?痛呀!林生平感到他十分可怜,便买了些营养品安慰他,被他一手摔了。

到了下午,看看余有庆没事,便扶他上了吉普车。他很老实地上了车。林生平他们太累了,都迷糊上眼。当车开到离黄地村还有五里路的一个上坡处,猛然见一个黑影从座位一跃而起,抢着司机的方向盘,感觉车身往右一滑,嘎然停住了。只听司机小林大骂:“你他妈的不要命了!”

乡干部全惊醒了,往车窗一望,见窗外就是陡峭的悬崖,他们的心都像被撕裂一样,只要再往前滑一点,就要车毁人亡,小命就被余有庆收拾了。林生平火了,扇了他一个耳光,吼道:“妈的,你不要命了!有本事,你就自己跳下去,跳啊!”林生平把车门拉开,拉他下去。他被震住了,不敢吭声。

到了他家门口,把他扶下车,乡干部都走了。

林生平彻底病倒了,打电话给办公室,说要请假。正躺在床上,书记挂电话给他,气汹汹地说:“林生平,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晕晕沉沉的林生平颠着进了书记办公室。刚一进门就听书记劈头盖脑地凶道:“林生平,你说,昨天怎么回事?”

林生平疑惑地问:“什么事情?怎么回事?”

“你是怎么做工作的!你怎么能打计生对象呢?”他吼道。

“……”林生平想为自己辩解。

“不要解释!人家都把状告到我这边了。像你这样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怎么能做好群众的工作?怎么能为群众排忧解难呢?群众是什么?群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三个代表’重要思想都学到哪去了?从明天开始,你就给我待岗,不用班子研究,我定了!”他瞪着眼凶道。

“待岗就待岗,反正你是个土霸王,你说了算!”林生平也火了,从没见过哪一位领导这样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说完,摔门就走。

重新回到房间,越想越气,蒙头大哭。

林生平真的待岗了,夹着尾巴在乡里打杂。

一个月过去了。

清明节前一天,温丽华打电话给林生平说:“生平,我错怪你。”林生平刚听完,就把电话机给挂了。她又打过来几次,他都拒接。

清明过后,毛委员找林生平谈心。林生平心灰意冷地说:“我打人是不对,可如果不是那种情况我会打吗?那可是一种本能反应。”

毛委员说:“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观察,你有悔改的表现。书记交代说,从明天起你就到财政所上班,当副所长。”

林生平吃了一惊,问:“那王仁杰呢?他不是副所长吗?”

毛委员说:“书记说了,让他待岗。”

“为什么?”

“他上班时间聚众赌博,被书记抓到了。班子会上研究,让他待岗。”毛委员解释说。

林生平上岗了,当上了财政所的副所长,但他总觉得这心好累。

事后,文副乡长跟林生平说,书记和温丽华那事真的是王仁杰传出来的。可王仁杰把屎盆子扣在林生平头上。

真他妈的浑蛋!

从那以后,林生平扔了运动鞋、撕了运动衣,再也不晨练了。按文副乡长的意思说,省得看到不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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