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香菊
凌水湾的老人都说,凌水湾的水好,不管啥样的女子,一旦嫁入凌水湾,喝了凌水湾的水,用不了一年半载,便都似那出水芙蓉,亭亭玉立。
柔桑就是这样。刚嫁入凌水湾龚家的柔桑既矮又瘦,身体与面庞怯弱不胜,单薄虚弱得像个纸人,显然有不足之症。在她跟前的人,见这个景象,从不敢大喘气,恐怕这气吹大了,将她吹倒。但是她十月怀胎生下女儿泠泠后,从月子里爬起来,往门前一站,单薄的纸人被凌水湾的水灌注,个子长高了,身子也丰满起来。面颊圆满,白净敦厚,那通身的气派,简直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转脸变成了薛宝钗。
婶子大娘,欢迎光临哦!柔桑站在大门口,接待这些曾帮助他们的老少乡亲,说话的音调依然软软的,但阳光充沛,笑意盈盈。举手投足更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礼。喜得郑大娘抓住她的手,一个劲地说,这媳妇怎么就变得这么好呢?柔桑浅浅地笑着,轻轻地搀着,将老人送入自家的院落。
院子里的四张大席面已经摆好,每个席面上的十二个大盘子,已经盛满菜肴,腾腾热气在五月的阳光中花朵般绽放。这是柔桑几天前就准备,今天起大早忙了一上午,烹煎烤炸拌炒炖,忙出来的。别人家办满月,都请厨子,只有她不请,自己能做的自己做。精美的菜肴,道道工序,充盈着柔桑对众乡亲的浓浓谢意。她只是和东院堂小叔龚凤鸣的媳妇扶朵商量,让她来给自己打打下手帮帮忙。
冯扶朵,也是柔桑娘家的姨娘表妹。平时就爱和柔桑搅在一起,不分里外。此时她的腰身已经很粗,但是为了柔桑姐的喜事,依然蝴蝶一样穿梭在各大桌子间,分理杯盏,摆放菜盘;将表姐兼堂嫂送进来的客人安排就坐。客人拉着扶朵问,几个月了?别累着。扶朵笑着说,累不着。别说还有三个月,就是还有三天生了,我也是能干的。又有人问,你那堂大伯子乃春回来没有?生孩子时,她媳妇没让他回来,难道这孩子满月了,也没捎信让他回来吗?扶朵不像以往那样开朗快乐,紧绷的面颊总像心里有啥拽着。她目光闪烁,不看问者,低头作答说,柔桑姐给乃春大哥捎信去了,我也给凤鸣捎信了。让他们都回来的。本来说,昨晚就能到家的,谁知道啥事给耽误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电话反而打不通呢。扶朵说着,抬头看看欲上中天的日头,那日头白白的,仿佛被五月的烈焰烧化了。扶朵心里更有点焦灼,突然想起早晨柔桑的叮嘱,使劲眨动几下眼睫,终是眨跑了那些忧郁,面颊又明朗朗地绽开笑容。虽然是礼节性的微笑,但足够让满院子的人心安欢欣了。
风风光光地给孩子办个满月,这是柔桑许久的心愿了。别说生孩子时得到村邻的照顾和祝福,就是结婚时欠下债务的那些人家,都该好好表示谢意。
结婚三天那个晚上,是个阴天,雷阵雨过后也不见晴朗。吊儿郎当的乃春将双手枕在鸳鸯枕上,没有前两天新婚的欢喜。长嘘出一口气,还怕被柔桑看见,那口气便掉在了胸与口之间,样子怪怪的。柔桑本在地下整理衣裳呢,见他那样,便坐过来,双手枕着下颌,依在他身边,歪着脑袋问,新郎官有啥心事啊?乃春的脸愈发看不出一点笑意,甚至哭丧起来。柔桑伸手在他的鼻子上按了一下说,怎么外边阴天,家中也阴天呢?咱们是新婚呢。乃春倏地一下坐起来,祈求地望着她说,你有多少钱就拿出来吧?我答应将你娶进门三四天就将欠人家的钱还上呢,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乃春的这个举动,简直吓了柔桑一大跳。心想这是唱的哪出戏啊?看看乃春半跪在她面前的样子,她知道这是现实,不是戏。心咕咚一声掉进深井了。要是真的落入深井才好,谁知道那井无底,于是不管怎么努力都是跳不出来,也落不下去,于是就悬着。悬了半天,柔桑才想无论如何得说话,只要说话,或许就会好了。于是努力张了老半天的嘴,才有气无力地说出,娶我,你欠债啦?这话像是对自己说,没有力度。她觉得对乃春说话应该有力度的,因为乃春让她失望了。乃春不说话,使劲低头,样子很羞愧。柔桑知道这是真的了。但还是管不住自己地磨叨着,我也没像别人那么要多少啊?怎么会欠债呢。这话还是对自己说。
或许是柔桑的没有力度,让乃春瞬间抬起了头。他伸开手掌掰着指头数,这买橱柜被褥等花了多少,置备炊饮的家什花了多少,搭炕,裱糊屋子,雇鼓乐车辆,置办酒席等等,等等。柔桑望着乃春迅速开合手指,没着落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却没慌。脑子也格外清醒,很快就看到了乃春拿出的小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欠谁家谁家的钱,少的二百,多则两千,往一起堆堆累计一下,天啊,居然有两万之多。
柔桑环视自己的小屋,怎么看这个小家都不值两万。结婚前就曾听人说,孤儿乃春不会挣钱,但很能花钱。从小寄养在叔父家,是个吊儿郎当,扶不起来的阿斗。可是自打见了这个孤儿乃春,就觉得放不下。这个大小伙子不刚刚正正,弱弱的像个女子,性格也像个孩子。从外形上,柔桑似乎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很柔弱的两个人,像两根面条。柔桑觉得这两根面条紧紧粘在一起就好了。至于怎么好,她说不出来。就觉得这身心有股力道,毫不犹豫发散出去;很快就感觉这面条似的小伙子也在不自觉发散力道。两股力道到一起,就是人人说的上劲了。别人再怎么说也不管用了。柔桑也说不上对他到底是爱还是同情,或许更多有同病相怜。所以总将目光哀愁地望向父亲。婴儿时就丧母的柔桑,和父亲相依为命这多年,她觉得父亲干不了农活,在村子教书,也是一根面条似的在如水的空间里游动。但是父亲人软心不软,很坚强,也很有韧性,一个人默默地将她这个小病猫似的女儿养大。父亲同意柔桑嫁给乃春。父亲说,一看你们两个人就很像,或许这就是夫妻相,是老天注定的。但是父亲说,你嫁给他,以后过日子得你拿章程。你别指望他会挣多少钱,会帮你什么。柔桑感觉镜子中自己那苍白小脸不如一张桑叶有生机,但是想想那个比自己看着还弱的小伙,她觉得不支撑也不行。总得想法逼他成为一个男人,总得让他挣钱独立,养家糊口。
柔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新夫乃春,说你一个大小伙子,这多年没挣一点钱?乃春细长的眼睛有点像女人,面皮白净得更像个小姑娘。他不敢看柔桑,赧赧地说,挣了,但是随挣就随花了,没攒下钱。
后来柔桑就没说什么。一直到晚上都没说一句话。乃春几次张口想说话,看柔桑不理他都没说成。柔桑知道乃春想说,你有钱,就先将人家的钱还上吧。柔桑微微地闭上眼睛,细细的算了一下积蓄,没多少,但是还上一半还不成问题。但是她觉得这钱不能还,一旦还了,他是不是又吊儿郎当,不去挣钱了?自己嫁他就是想要改变他。这样想着的柔桑就觉得这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似乎亮堂起来,撩开窗帘看看外边,果然有一轮圆月冲破云层跳了出来,天地间一片清光。
睡觉睡到半夜时,乃春伸展着胳膊来抱柔桑,柔桑一个鱼滚甩开了他。乃春倏地一下坐了起来,看着月光里一条小鱼样的柔桑生气地说,你怎么回事?柔桑笑了一下,半真半假地逗他说,如果你自己还不上外债,不许再碰我!乃春生气地说,我自己还什么?我也没挣钱之道。柔桑说,我给你找挣钱的地方,明早你就走。乃春赌气说,走就走,让你守空房。说罢转身睡了。柔桑却睡不着,守空房三个字,像从乃春嘴里吐出来的三个毒针,扎得人心疼。但是为了让自家小日子过起来,为了乃春活得像一个男人,守空房,她也认了。
早晨乃春依然醒来很晚,柔桑几次想叫他,但是看他熟睡的孩子般小脸,没忍心。迟迟醒来的乃春,揉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显得很慵懒。看到屋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柳条提包,就吓了一跳,张嘴喊,好啊!你真要赶我走啊?在饭桌边坐着的柔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乃春懒懒地穿衣,嘴里嘟囔着什么话,突然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想起答应人家今天还钱的事,不免心惊肉跳起来。坐到饭桌边,眼看着柔桑做好的饭菜,吃不下一口。柔桑笑着将一筷子菜夹到他的碗里说,还男人呢,快吃吧,吃饱再说。乃春孩子气地说,吃了,你替我还钱吗?柔桑又将一筷子菜夹到他的碗里,依然看着他笑着说,吃。柔桑的笑让乃春看到了希望,他拿起碗筷,大快朵颐,边吃边抬头看着柔桑。柔桑笑,他就笑。
吃饱喝足之后,柔桑收拾家什,乃春围着她身前身后转,赖着脸说,老婆,钱给我吧,我去还人家。要不一会儿,人家会找来的。柔桑摘掉腰间的围裙,擦擦手,坐到炕沿边,说我也没钱啊!乃春急了,说,那怎么办?柔桑说,我也没办法。乃春看着地上放着的柳条包,说,你真想让我出去打工。柔桑说,不挣哪来的钱?乃春想,还不了钱,真的不如走,要不无法面对要账的人呢。于是就问柔桑,你打算让我到哪里去?柔桑递过去几张纸钞和一张写好地址和电话的纸条说,到矿上找我的姑表哥吧。乃春喊道,你这个老婆太狠了,你想让我下窑?柔桑说,和表哥说好了,不会让你下窑的。在窑外给你安排轻巧的活,是保管,还不行吗?乃春笑了,这还不错。
这样结婚三天的乃春就被柔桑赶出了家门。还别说,从来没挣过多少钱的乃春,这次在姑丈家的大舅子的照应下,还真的没少挣。每月按时往家汇钱,柔桑攒够一份还一份,没到八个月,这饥荒就还完了。再说,在乃春走后,就有人来要账,柔桑只得拿出自己的积蓄和父亲的陪嫁,打发要账的人高兴地回去。好在来要的是少数几个人,多数人都没来,都来柔桑也是还不上。柔桑心里感激着,也惦记着。乃春一邮回钱,她就按着账本的数目,打听到人家住处,然后亲自送去。替乃春给人家说多少感谢的话,鞠躬也不知多少。人活在世,不能说,账还完一身轻,柔桑总惦记着再怎么谢谢这众乡亲呢。
本来还完饥荒该让乃春回来了,但是柔桑就是没说那句话,她想还得攒够生小孩的。虽然和乃春只在一起待了三个晚上,柔桑早就知道自己怀上了。生小孩时,表哥打电话说,矿上人手紧张,要是她不让乃春回来,他每天给乃春加工钱一百元。一百元真的不是小数目啊!柔桑流着眼泪同意了,虽然要独自面对生育的生死大关。关键是这个家实在太穷了,她真是让进门的那些饥荒吓怕了。生孩子时,也多亏了众乡亲啊!自己舍不得钱,提前去医院,就打算在家生。可是谁想到那孩子脐带绕领。请来的老娘婆整不了了,跑到大门口拍着大腿喊救命,村里的人和车就都到了。抬的抬搬的搬,将她整上车,就往医院拉。还好,在医生的努力下,孩子安全降生,大人捡回一条命。出院时,村里的乡亲将她接回来,各家下奶的礼份又都到了。将柔桑感动得动不动就流眼泪。那时她就发誓,等孩子出满月,一定好好请请众乡亲。虽然没有能力去大饭店,但是一定在家置办好酒好菜,让众多帮助过自己的乡亲,吃好喝好,乐乐呵呵地痛快一场。
孩子满月了,再不让人家做父亲的看看闺女,怎么有道理呢?再说乡亲到家来,乃春也该回来敬敬酒,陪陪大家,表示一下感谢之意。所以柔桑早早给表哥打了电话说,再怎么人手不够,也得让我们回来。你给再多的钱,我们不挣了。电话中表哥答应得很好,说让回去,一定让回去的。可是为啥到这时还不来家呢?
柔桑和扶朵轮换抱着孩子,在人群中走动。满月,应该让她出来见见日头,再看看众亲邻。从此后这个小家伙就有名有姓,在这个家这个村庄里生活了。大家都争抢着看孩子,话语也是滔滔不绝。这小家伙,没出生,就让凌水湾全村出动,你说多有号召力啊!上街的福堂大嫂子说着,使劲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一口。这个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可不像她爸爸妈妈那么单薄了。马上有人说,现在乃春媳妇可不单薄了。依然有老太太拉住柔桑的手说,你这个媳妇快说说,怎么坐了一个月子,就像变了一个人。柔桑说,还说啥,都是咱凌水湾众乡亲给的。有人奇怪,怎么说是我们给的呢?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啊?柔桑说,本来我也说不上来,还是上两天我爸爸来,替我分析出来了。我爸爸说,第一,我坐月子时吃的保养的都好,大家给我送来吃的喝的下奶的,将我供的像气球一样,几乎要胀了。第二,我坐月子时心情好。生孩子劳动全村的人,虽说是我的罪过。可是我感受到村里人真是对乃春好。他一个孤儿,生活在这里,有大家照应活到这么大,娶了媳妇,有了孩子。爸爸说乃春平时保证人情好,有人缘。所以他出去打工后,我和孩子能得救又得到照顾,这是他的福分。马上有人说,乃春真是个好孩子,在村子里人缘是好,否则,他结婚谁会借他钱。还有人说,乃春那孩子嘴甜,勤快。谁家活都帮着干,我们大伙真的都喜欢他的。
小家伙哇地一声哭起来。郑大娘笑着说,看这小家伙听人总表扬她爸有意见了。于是大伙的注意力就转到孩子身上了。有人说,这孩子像柔桑,你看那脸盘,那嘴巴和鼻子。还有人说,小家伙像乃春,你看那眼睛,那额头和那耳朵。终是有人拍着手掌喊,这孩子将爹妈的优点全继承了。于是又有老妪开始夸柔桑,这女子就是会生,生了这么一个小靓女,将来会将咱凌水湾的美女都盖了。那孩子听大伙的表扬,还真的带着眼泪就笑了。
柔桑听着大伙的夸奖,心里也是一阵喜,一阵忧。喜的是孩子满月闺女娇美;忧的是孩子爸怎么还不回来?抬头看看日头,再看看院子里的人群,心说无法再拖延时间,无法再等了。于是附耳对扶朵说,开始吧。扶朵接过孩子,抱回屋里,让自己的婆婆帮忙看着。柔桑就站在院子四张大席面的中间说,婶子大娘大嫂阿姨你们好,虽说孩子的爹在路上还没赶回来,但是咱们的筵席该开始还是开始吧。从我和乃春结婚到我们有了这个小丫头,没少得到亲邻众乡亲的帮助,我和乃春感激着,也惦记着,也不好多说什么感谢的话了,今天准备这些薄酒素菜,就是我和乃春对大家的一点心意,希望大家都能吃好喝好。在这里我先敬大家伙一杯酒,祝大家身体健康,天天开心快乐。柔桑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杯酒本该是这个家中的男主人喝的,如今男主人没赶回来,只有她这个女主人代饮了。先干为敬,好在柔桑知道自己多少还能喝点,但是喝过之后,还是呛着一点,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有比乃春年轻的兄弟在场,他们说乃春嫂子喝酒必得连干三杯。否则这众多乡邻会不领情的。柔桑接过扶朵倒过来的酒说,三杯就三杯。这一杯是代表没赶回来的乃春敬大家的。感谢大家对他这个无家无业无父无母的孤儿的关照,倘若不是你们,乃春哪能有今天呢。于是她又喝了第二杯酒。第三杯酒,她说这酒里有她也有乃春还有刚出生才满三十天的闺女,说这是我们一家对总亲邻的感激,也有对亲邻的祝福。祝我们凌水湾所有的人家都和和美美,祝我们大家所有人的日子都红红火火。
好!好!好!很多人喊着,喝起来,很多的筷子也在桌子上飞舞起来。觥筹交错,笑语美餐,向来冷清的龚家小院,好一派欢腾的景象。
扶朵就是这时候跑出去的,柔桑以为她去那院她家取什么也没理会。过一会儿,扶朵跑了回来,在柔桑的耳朵里悄悄地说着。柔桑似乎呆了半天,突然睡醒一般,嘱咐扶朵在这里照顾村邻吃饭,她悄悄撤出院子,回头看一眼正吃喝的乡邻,撒腿就向东院扶朵的家跑去。到扶朵的家中,柔桑看到了在煤窑当老板的表哥和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堂小叔子凤鸣正给他们倒水,没有乃春。柔桑便问表哥,乃春呢,表哥低头不说话。那女人拉着柔桑,一个劲地说,你别激动,别激动!咱们慢慢说。
柔桑的哭声突然暴起。柔桑的头上仰,嘴巴张着,她真想酣畅地号啕一回,为死去的乃春和自己悲惨的命运,但是她的脑海中马上显现出那满院子的宾客。大家正在吃饭,倘若自己哭起来,谁还能吃什么?头顶悬挂着几条擦脸的手巾,柔桑拽过一条,就堵在了自己的嘴巴上。双肩和佝偻的身体一起抖动,众人都听到了她身体内部奔突如兽炸响如雷的哭声。眼泪如瀑,疼痛似山,柔桑觉得这房子和身边人都变成了搅拌机,自己是搅拌机里水泥沙土,血肉骨头都被绞碎了。
表哥说话的嘴巴早就闭上了,可是他的话语响在耳边总是停不住。我没安排他下窑的,真的,我一直让他在窑外给我当保管,所有的工人都能作证。窑内出事,本与他无关,谁知道他会不顾一切跑到窑中去救人,人没救出来将自己搭了进去。他自不量力!他缺心眼!表哥的话语明显带着责备不满和气愤。柔桑却突然停止了哭泣。
乃春是为了救人而死的。这是柔桑不幸之中的惊喜。不关他的事,他没躲避,反而去关心,这说明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想嫁给他之前多少人说乃春坏话啊,他这么做,说明那些人的话都不对,是他们不了解乃春。他是个带着孩子气的好男人,自己的眼睛没有瞎,看对了。这是柔桑不幸之中的欣喜。他自不量力,他缺心眼,这才是我的乃春,当初我就是看到他这一点才嫁给他的。骄傲从心底升起,就化成了一股力量,柔桑佝偻的身体在刹那之间站直了,眼泪也停止了流淌。她对表哥说,我的乃春不傻,也不缺心眼,他虽然就这样没了,但是他让我们娘俩骄傲。
表哥本是想让柔桑抱上孩子,和他们一起去处理善后的。柔桑告诉表哥,答谢村邻的满月喜酒那院正喝着,咱们就先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伙吧,为了孩子,也为了大家,就让大家伙吃完喝完吧,我想乃春知道也会高兴的。这恐怕是我和乃春这辈子唯一的一件喜事了,说着的柔桑声音哽塞,眼泪霎时如雨如瀑。
柔桑凤鸣带着几个人一起回到这边的院子时,不少人问,乃春呢?乃春怎么没回来?柔桑想说话,但她怕自己的话语将哭声带出来,于是咬咬牙,没吱声。眼睛去看凤鸣。凤鸣看表哥也在向他点头,稳稳心神,按刚才的商量告诉大家,说乃春坐的那辆车坏在半路,修好就会赶来,很快就到家。
大家似乎还要问,扶朵再次抱出了柔桑女儿,襁褓中的小家伙再见阳光和大家,依然满脸都是笑。有的叔叔大爷,一手举着筷子,一手拿着酒盅过来看孩子,被几个婶子大娘拦回去了。说,一个个大红脸,莫吓坏了孩子。大家的话题也转移到孩子身上去了。柔桑看着孩子总想哭。于是就避开孩子,帮这个大爷大娘倒到酒,帮那个婶子嫂子添添饭。柔桑的表哥让凤鸣领着,各桌去敬酒。柔桑的话语少了,明显是表哥替她说,多吃点多喝点,感谢大家对我表妹一家的帮助和照顾!柔桑紧紧地抿着嘴巴,但是那张秀美的脸颊却把忧伤隐藏了,眸子里的目光总有一种找到亲人的感觉。哀伤和无奈变成了一种无助,除了感激就是亲近,宛若柔弱的女儿在盯着慈祥的父母。
一场满月的喜宴就是这样到了尾声,大家吃饱喝足,站起身向柔桑告别,向这个即将兴旺发达的小院告别。送大家出院门的柔桑走路没有迎他们进来时稳当,整个人像刚出生的马驹,双腿站起来,突然就软了去。有大娘怀疑,说这孩子,满月办完该是欢喜才对,怎么会这样呢?凤鸣扶朵快速过来,一边一个扶住柔桑。凤鸣红着眼睛说,一件大事完成,精神支柱没了。扶朵使劲扒拉丈夫一把,对欲走又回头的众乡亲说,是高兴的。这样说着眼圈也红起来,泪成滚珠忍不住往下落。终是瞒不过去了,表哥带来的人便吞吞吐吐地将乃春命丧的事情说了。欲走的乡亲都停下脚步,回转身,愣愣地看着,柔桑已被几个人搀扶进屋。他们不由得捂着嘴里的酒气,和泛起饭菜的饱嗝,大眼瞪小眼谁都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们看到一身素衣的柔桑被人从屋子里搀出来,旁边的扶朵抱着孩子,凤鸣挎着一大包东西,登上了表哥开来的面包车。满院子杯盘狼藉,没人顾得收拾。只有屋檐上的一只鸽子,发出悲哀的咕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