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竹
这儿北边有一座山,叫北山。是渭北高原上一座缺水、少草、难长林木的秃山。大唐太宗昭陵的九嵕山,就在此山系之中。这儿南边也有一座山,叫南山,是中国南北分界的秦岭山。沣峪河畔的万花山,就在此山系之中。无论站在北山的九嵕山,或南山的万花山上,南北对视,渭水连天,沃野连绵,这便是八百里秦川关中道。九嵕山前有一村,名叫陵前村,惠生的家就在这个村。万花山前有一村,名叫太平村,玉兰的家就在这里。
时间在公元二零一零年仲春,有情的无线电波通过帝都咸阳,通过古都长安,通过八百里秦川大地美丽的田野,把五十余年没见过面却又相互牵挂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连接了起来。
“喂!你是玉兰吗?”他的声音是颤抖后的如同紧绷得布一般。
“是呀?您是——?”电话哪边的声音全是惊疑。
“我是惠生!”
“你是哪里的惠生!?”惊诧、质疑之中,玉兰的声音变调了。
“甘泉县昭陵中学画画的惠生!”回话在紧张中透出冲动和兴奋。
通话在沉默中停止。通话双方急促的喘息声相互传给了对方,两个拿着手机的颤抖的手在电波的传递中,让双方感到了对方周身的颤抖。
“有五十年没见面了吧?”玉兰打破了沉默。
“准确的说,应该是四十七年三个月零九天!”惠生显然在打这个电话之前算出了他们最后分手至今的时间。
通话在二0一0年望春日。
放下电话,惠生扑出门,踏着返青的麦苗,穿过如雪的梨花,钻出正在绽叶的白杨林。发疯般爬到九嵕山的最高峰,站身如笔架的山巅上,面对着蓝天白云下清晰可见的大秦岭的万花山,放开嗓门大喊;“玉兰呀;我在九嵕山上,你看见了吧!看见甘泉县的昭陵中学了吗?!”一声大叫之后,一身子躺在山顶,如泉的泪水涌出眼眶。
放下电话,玉兰挪动着既发抖又发软的腿,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激动的泪水,迈着艰难的步履,出村向东,穿过秦岭山下的沣峪河,来到万花山下,站身一块大石上,遥望九嵕山,放声大喊:“惠生,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你画的头像了吗?!”她将已装在镜框里的头像,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泪水如同潺潺流淌的河水般涌出来。
当年那一幕又一幕,映现在躺身九嵕山巅的惠生和坐在沣峪河畔万花山下,一块大石头上的玉兰眼前。
时间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暑期。全县的教师在甘泉县昭陵中学集训。
昭陵中学设在旧时的儒学院的孔庙里。走进那已褪去皮色结构却古雅奇秀的棂星门,在供奉着大成至圣孔夫子塑像的大成殿一侧新建的教室里。一位穿着简朴却尽显庄重年轻的女教师,正在向集训班的教师们辅导汉语拼音。
“各位老师,汉语拼音的要害,一是要熟读二十六个字母,不只见了就能读出,打乱也能读出;二是普通话要准确。下边我先请一位老师将字母背一下;然后我将字母打乱,再请迅速读出;我还要请一名老师读一段课文,测试一下普通话的水平。现在开始。”他先请的一位老师,竟没全背出,再点一名老师,普通话更是南腔北调,她即将二十六个字母写到黑板上,一句一句领着全体老师读。读过一阵,又选一段课文,自己用普通话读一句,让老师们跟上读一句。一阵集体朗读后,安排大家对字母以写带背,女教师闲着无事,在教室的走道上转。
他停身在一位年轻教师的身后。
哪位年轻的教师并未写拼音,而正在修改一个美女的素描头像,他的专注连女老师站在身旁也没发现。
女教师在年轻的教师左肩上轻轻拍了一把。年轻教师惊惊地抬头,看见是她,急忙将那头像给包里塞,女教师一手挡定说:“这是上课写拼音的时间,你知道不?!”年轻教师连连点头说:“知道。”女教师说:“知道还这么做!”年轻教师怯怯地说:“这不都会吗。”“真的假的?我一会儿可要考的。请把那画给我。”年轻教师窘迫地将头像掏出,交给女教师。女教师接画在手,仔细端详,一时觉出,这素描的头像,竟还很像自己,心思一转,压低声音问:你画的是谁?惠生抬头看她一眼,红着脸没有回话。女教师将那画卷起,攥在手里说:“没收了,回头再说。”便继续在走道上转。
“你为啥要画我的头像?”年轻教师心中自问着如何回答女教师,女教师已站身讲台,轻轻在讲桌上敲了几下说:“大伙都停一下,仁惠生老师请到前边来。”
仁惠生只觉头轰地一下,迈着慌乱的步子走上讲台,似小学生一般,双手贴着裤缝笔直地站着,双眼无奈地看着女教师。女教师转身龙飞凤舞般在黑板上写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苗条淑女,君子好逑。”嘲弄般说:“请你把这句话的拼音写上去。”见此,任惠生上前一步,拿起粉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将拼音写出。
“怪道来——”女教师说出这三个字,即将话收回去,满脸似赞扬又似无奈地说:“再用普通话读一遍,”惠生用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朗诵的激情,读了一遍,他的朗诵博得教师们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女教师似戏谑,又似调侃般说:“你真行,怪道来— —”女教师话只说了一半又收住说:“下去吧!回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炙热的夏日,傍晚时蒸腾的暑气似到了最高峰。教师们只穿背心短裤,拿着纸扇在操场上纳凉。惠生一颗忐忑的心在聒耳蝉噪声的搅动中,来到办公兼住宿任课女老师的房门前。不知是因为解说头像的期盼,还是异性的吸引,惠生在那一排房前整整徘徊大半个小时之后,在一句男子汉不能被女人吓回去的指使下,上前敲门。他轻轻的只敲了两下,门立马被拉开。事后他怀疑玉兰老师是不是早已发现他在门前徘徊,站身门后等他敲门。门开处,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只穿着一件白底小红花的短袖衫和一条能让人充满精神的白色的短运动裤,身后披着瀑布一样拖过腰身的长发的端庄大方,身段匀称,体态丰腴的姑娘。她的尽显谦恭和善却又放射着青春活力充满睿智和楚楚动人的双眼,她的突兀丰满得似要绷破短袖衫前胸的双乳,刺激得惠生一双眼球似要蹦出来一般。
“您好,请进:”她轻声地说。
他手足无措地进了门。
房内靠里边支一张单人床,床一侧一个并不太大的书柜,一侧一对小沙发,沙发前一个小茶几,茶几上的果盘里整齐地摆放着。桃、杏,还有瓜子、糖。果盘一侧放着两个白色的洗得很净的茶杯,
电风扇轻轻的吟唱着,仅仅照亮案头的台灯的余光,加上化妆品的香味,让房内充满了温馨。房内和房外巨大的温差,惠生感觉自己似走进另一个世界般。加上玉兰充满热情的双眼似乎全都告诉惠生,这一切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坐,坐这边。这儿凉快”:玉兰拽他一把,让他坐在正对着风扇的方位。
“能把那张头像送给我嘛?”玉兰边说边拿一个还滴着水珠的桃子递到惠生手里。
“随意画的,还没画完,就被你抓住了。”
“你这内行怎么说出这么外行的话!”
“是吗!”
“听我对您直言,你要画这幅作品,先得有画的欲望,欲望中必然产生一种激情,而这个欲望和激情,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来的!你说对嘛!”
惠生一双眼睁得圆圆的连连点头。
“话说透了,你看见了我,应该说你先是有了好的或者美的感觉,为了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你竟然学习也不学了,课也不听了,在无法自控的冲动中,用您自己最擅长的画画的方式,来抒发你的感情,表现你的欲望!您说对吧?”
“你也太厉害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当是大学本科的高才生!”
“高才不敢说:长安师大刚刚毕业却是不假。”
“这幅画我一定送你,留个纪念!但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重新画一张送你!”
“又说外行话了!我就要的是你这一点真实的情绪,真实的感觉,真实的灵感,真实的激动!如果把这真实的东西抛弃了,而仔仔细细的去作画,还能有这神来之笔嘛!”
“对不起,我是用一个初中生的程度和一个名牌的大学生谈话,让您见笑了。”
“若这样说话,可就见外了,看来,您还是没明白我为啥约你到这里来!我这人就这毛病,心直口快,请别往心里去!”
“哪会呢!这么求之不得的指点!”
“太感谢了,吃水果,喝茶,”她双手将一杯刚刚沏好的茶捧到他面前。
房内有了片刻的沉默后,还是玉兰打破寂静问:“想知我家的情况嘛?”她的话语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您说吧!”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他俩已是相交许久的朋友。
“惠生,我爸我妈,一个是美院的国画教授,一个是书法教授”
“您真幸福!”惠生羡慕地对玉兰说。
“俩人都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大西北一个偏远的小县城的中学,父亲在大门口收发敲铃,母亲做杂勤工。我大学毕业,因父母问题,被分配到甘泉县。这一来,刚碰上暑期教师集训,课便任上了。“
“都成右派了呀!”惠生睁一双质疑的眼,回她的话后,接上说:“右派咋咧!说一句不敢对外人说的话,我认为都是暂时的,时势造成的!试想,父母既是搞艺术的,肯定都是有学问、有修养、有境界的人,肯定不会看重政治,更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再者,咱一不贪污,二不害人,咱腰板硬着呢?咱怕啥!”
“您说啥?您说右派只是暂时的,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惠生说:“历史终会有结论,好人总不会蒙冤一辈子!”惠生刚直的话说得玉兰一时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咽下一口泪水,思忖片刻说:“惠生,你真有水平!”说完羞涩地低下头。
“我初中毕业后,考省美院,不到半个月接到两个通知,一个是录取通知书。一个是取消这一届招生的通知,他们说要支援农业,要不然,说不定我还会是你爸你妈的学生呢。”
“怪道来,一看那素描的线条,我就感觉出你会成为一名不凡的画家!”
“是吗!我虽然没有高级学府深造的机会,可从八岁起就开始学素描,也还算下过一番工夫。后来便回到村上,被聘为村小学的民办教室。”
“你今年?”玉兰只问这半句。
“我今年二十刚出头,父母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十九岁就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你说啥?你已经结婚了!”她完全是惊愕中情难自禁的说出这一句,话出口,先是如同半截木头般愣愣呆呆地站在脚地,脸涨红,泪水在眼里打转。尽管她尽力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却还是难以自控的转过身去。
少许的相互尴尬之后,她慕然回身对他说:“我出去一下”拧身出了门。
惠生闷坐在那儿,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玉兰足足出去了大半个小时,返回,眼圈红红的,声儿弱弱的对他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事!您?”
“有点不太舒服。”
“要不要看医生?”
“一会就过去了?”
话说到此,惠生本想告辞,觉得不太合适,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尴尬地坚持坐着。
玉兰和刚才似变了个人一般。
“我给您做件衣服吧!”话出口,惠生也不知自己咋会说这话。
“你给我做衣服?”玉兰惊愕的反问。
“对,我做!”
“您会做饭炒菜吗?”
“会!父母老了,媳妇手艺不咋样。做饭之事主要靠我。!”
“你还会?”
“除过不会生孩子,啥都会!”他有意把话说得调侃点。
听他之言,玉兰掩饰着内心惊诧和激动问:“您是怎么学会当裁缝的?”
“说来也真有个由头。六二年初中毕业,美院失意,上高中无望,支援农业回到村上。到大田里劳动。风吹日晒,脸被晒得退了一层皮又一层。手上磨下血泡泡,一破便针扎般痛。更何况,干了集体活,还要在自留地干。我真是吃不消,但父亲已古稀之年,仍在在田里干,我不干咋行!正在痛苦难耐之际,去集上赶集,路过裁缝部,进去一看,裁缝师傅是个半老的老头。我心头一转,蹴在门口仔仔细细看人家量体、剪裁、缝纫的全过程。回去就买了一台缝纫机。怕给人家做坏赔布,便自己给自己先做。如此做完,穿着竟还合身得体。风吹出去,村上便有人请我做裤子。我说还忙着下地干活呢!人家说我替你干活,我给你一天工分,你给我做件衣服,咱们以工换工咋样?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这样一做起来,我就成了村上专业的裁缝。我最拿手的是做女人的上衣!就您这身形,只看一眼,不用量尺寸,做出来若不合身,你拿我试问。”他说得激动了,竟然站了起来。
“谢谢你,您真是个能人!回头我买块布给你送过来。”
“我随便买就行了。”
“您咋知我喜欢那种花色,那种布料?”。
“您全当对我的整体考验!瞎好还是个写字画画的,因人而异,对木下线,我还是有点艺术细胞的!”
“看把你能的,来,吃个桃子,”
“我先谢谢您!”
她递给她一个大桃,自己拿一个先咬一口做了个鬼脸,惠生更是咬了一大口,两个人咔嚓咔嚓吃起来。
课堂上,玉兰讲课。
不知是自己心里的多疑还是善感,惠生感觉玉兰每讲一段课,甚或讲几句话,就要看他一眼,且是那种如电波般的目光中饱含得意、埋怨、失望、茫然、犹豫包括爱、恨、悔在瞬间不停变换着,交替着。如此反复的对视,惠生不时回避的同时,却情难自禁的用同样的变换的情感回应她的目光。
“心出于目!眉目传情。”惠生心中不时泛起这两句话。
课间休息,她便穿过过道直直地坐到有意坐在最后边的惠生身旁。她明白惠生不想让身后的人看见他俩的亲近,玉兰也便更大胆的坐得与惠生更近点,近到头差点要挨到一块了。
甲骨文是不是又叫籀文了?分书的出现怎么就用了三百多年?文字真是仓颉一个人创造的嘛?宋时的四大家苏、黄、米、蔡和唐的颜、柳、欧、虞他们各自对书法的贡献在哪里?为什么傅山对赵孟頫那么大的情绪?帝王书法除过李世民赵佶还有谁?他俩时而这个问,那个答;时而那个问,这个答。常是话聊得连下课时间都忘了。而在课余时间校园里,只要她看见他,便有意地转过来。有话没话也要和他说几句;而一旦他看见她,也便自觉不自觉地将脚步移了过去。有几次,他一出宿舍便看见她老远站在那儿向他招手,他即便明白她在专门等他。
仅半个月的集训很快结束。返回家乡,惠生的心一直像波涛翻滚的海洋般难以平静。少说也熬过了一个多月。学校派他去乾州师范领取辅导资料。他从乾州返回到了甘泉县,也就半下午时刻,完全可以赶回去,他却以无法赶回陵前村为借口,去了玉兰的家。
玉兰家安在在学校就近的农家的一间租屋里。进门一位老妇人迎上来。玉兰介绍说是她母亲,刚从大西北回来。老人热情地让他坐下。拿烟、沏茶。从老人那慈善热情的目光中,他丝毫没感到一个未婚的大姑娘暮然带一个大小伙来家的惊诧和质疑。老人做完这一切,告诉女儿她出去办点事,便出门去。
家里只剩下他和玉兰,他明显觉出老人是有意回避,心中感叹着自己对自己说:人家知识分子和咱农村人就是不一样!
“妻子好吧?”玉兰问。
“好着呢!”惠生。
“我真没想到你还能再来我这儿,我妈是我专门叫回来的。我把你给我画像的一切告诉她了,我妈说他想见见您,昨天刚说了,您今天就来了!”
俩人说好长时间的话,母亲很晚才回来,老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在外边等了片刻后进门说:我去给你们做晚饭。老人这一切的举动,让惠生不由自主地去想,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差别。
说着话,老人在外边叫玉兰端饭。玉兰出去片刻,端来一碗荷包蛋,双手递给惠生说:吃吧,惠生接碗在手问:——您?玉兰说:我妈专门给你做的,快吃。惠生说:你先吃吧!玉兰用指点了一下惠生的头说,真是个瓜子!你知道为啥只给你吃?惠生摇头说:不知道!玉兰嘴贴上惠生的耳根说:这是给女婿娃才有的待遇!惠生听言,便有点为难的说:这不合适吧!玉兰说:有啥不合适,吃!玉兰坐在对面如同喝了蜜般看着他说。惠生的嘴张着,像笑又像要哭一般,玉兰夹起一大块鸡蛋,抬手塞到他嘴里去。
吃完饭,玉兰拿出一套新牙具,让他刷牙、洗脸、洗脚,安排他住在自己的房里,两人说话到深夜,听到母亲轻轻的呼叫声,玉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今生第一次睡女孩的床上,被子、头枕上不时散发出的不知女人的肌肤还是香粉留下的让人爽心的香味,惠生整整一个晚上没合眼。
晚秋时节,生产队的妇女全部集中在生产队库房前的大院子里剥棉花。那一年,困难时期刚过,为了防止社员偷棉花,将棉花采摘回来后,生产队象关监狱一样将妇女们全关在这,尽管如此,妇女们将籽棉塞进裤裆里,塞到胸罩下,垫到鞋底里等等发明那个创造,让生产队的干部防不胜防。为了弄回这一把棉花,妇女们能来的都来了,库房前的院子里坐下一大片人。
“侯琴,你家惠生今日干啥去了?”妇女们边剥边聊。
“我家惠生到公社报名去了,他已从学校调到了公社,担任农业技术员。”侯琴有意将声音提得高高的。
“看人家跟了个啥男人?”一妇人赞美中发出羡慕之情。
“能干人找能干人呢!老天爷配的,有啥办法”一妇人感叹。
“又能做衣服,能做饭,正教学呢,说调公社就调公社了,这样的男人上哪儿找去!人家侯琴真是烧了老瓮壮的香了””大伙七嘴八舌赞美着。
一邮差急急火火老远喊着:“侯琴大嫂,你家男人的信”随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信在手中扬着。
“该不会又调到县政府去了!"一妇女跟她开玩笑。
侯琴接信在手,兴奋的打开一看,笑脸消失,面色顿时由黄变白,嘴唇颤抖着一身子站起来说,“剥他妈的×呢,卖×的都找上门咧,不剥咧,”话出口双手将棉花给地上一倒,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将空担笼抡挎在肩上,屁股一拧一拧。跨过众人,愤然回家去。
惠生天擦黑回家。侯琴背对着房门,躺在炕上。
“名报咧!”他兴奋的给她报喜,她没理,也没动。
“咋咧?不舒服!”惠生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被她伸臂豁到一边去,她一身子坐起来,愤然说:“心里难受,心里不舒服,”激动中已拖出了哭声。
“啥病又犯咧!过来,过来!”惠生上前拽他,又被她一臂豁到一边去。一把将信甩给他说:“你看去,卖×的找上门咧?”便一身子躺下,周身颤抖抽搐着大哭。
惠生拿信一看,立马渗出一头冷汗,但又很快平静下来,接着调整了一下呼吸,装出平稳没事人一般说:“有那么严重么,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连父母都叫上了!”,侯琴一身子坐起来,已满脸泪水。
惠生再次翻看,信的最后确是写着请代问您父母大人好的话,惠生欲解释,却又提高了声音说:“人家带问我父母好,有啥错,”
“你父母是她父母吗?真是乱呼乱叫,爱爸爱妈不要脸。”
“好我的高才生呢?人家的意思是让我代表她问候我的父母好。”
“你辩,你给我辩,明明是代问父母大人,当然既是你的父母,也是她的父母。”
父母闻声进来问:“咋咧!”惠生一身将父母推出门说:“没事,爸、妈没你们的事。”
惠生的母亲一双三寸小脚,脚小个儿也小,便愈发显得她的矮小。他的父亲,排行为七,人们都叫他老七,一说话满脸都堆上了笑。由于村街上,所有的人都常年靠他剔头,他便有了特好的人缘。
“你看看,你看清了,这是代问你父母大人好,还是代问父母大人好?”侯琴接过信重看。字里确实有个您字。便不吱声了。
“真是猪脑子,把眼瞎了!你是谁呀,我是谁呀!咱俩是咋样谈的恋爱,结的婚!你怎么能随便就这样胡乱怀疑呢?集训班一回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还这样,你太让我失望了!”惠生扩大了的气愤之情彻底击垮了侯琴。其实,话出口,他心里还是比较虚的。
“人家也是太爱你,太怕失去你了嘛?”侯琴哇地一声哭了。这一哭,让惠生彻底放下了心。惠生过去将他揽到怀里说:“乖乖听话,别胡思乱想了。”侯琴仰起头看他,破涕而笑。
公元一九六六年,那个文化的大革命开始了,从上到下的机关,都分成两大派,都说自己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都说对方不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了一个革命派和反革命派,两个派由辩论到武斗。由武斗到抢占。接下来,这一派把粮库抢了,那一派就把银行接管了;这一派砸开了人民武装部军火库的铁门;那一派便直接去把国家的军库抢劫一空。武斗的烟火让一派的骨干集中到县城,一派的骨干集中到石鼓镇。惠生和他们那个叫甘泉县联合指挥部的组织骨干,一并来到甘泉县城。他们的组织策划炮轰对方的司令部石鼓镇,对方扬言要包围甘泉县城。武斗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不时有风将街上的废纸,杂物刮起在空中飞舞。惠生与几个人背着枪从大街上过,一眼看见玉兰和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士迎面走来。两人碰面,先是一愣,玉兰一把将惠生拽到一边,避开那几个人,急迫而恐慌地问:“你咋来弄这事!”惠生说:“人家都来了。”玉兰说:“人家都来你就来了,你动动这个,”(手指自己的脑袋)“小心招祸!”惠生说:“公社和村上许多人都来了,在公社在村也没法停,没地方去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玉兰更是压低声音,却用严厉而命令的口气说:“你咋这么瓜的,千万不要在这呆了,赶快回去,如果没地方去,咱一块去终南山太平村我家,这是我们家老闫,我忘了介绍了,我丈夫闫大运,大学学历史的,他什么都知道,你这样弄太危险,还是要遭祸的!对了,这位是我的同行,教师集训会上认识的朋友,一位多才多艺的朋友,”他给大运介绍。
“惠生,赶快走,”同行的一位背枪者在前面喊。“来啦来啦!叫啥呢?”他大声回话之后又压低声音对玉兰说:“没办法,我已经没办法了!”说完转身就走。
“回头来找我,老地方!”玉兰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他小跑追上去。看着他如此的恐慌,玉兰长叹了一口气。这一次相遇是在他们分手两年之后。
夜深人静,惠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前一天,他们的一个叫二毛的战友,在两派的枪战中被打死。他们的组织安排让惠生带上已被打倒的县委书记顶替其儿,给亡者穿白,戴孝,披麻,他们说二毛被对方打死了,就是被你走资派打死了,二毛还没有儿子,你不去当儿子谁当儿子!这明明侮辱人格嘛!这种事咋就偏偏摊在惠生头上!那一次他们夜里去抢银行,惠生借故没去,事后已有人说他是投机分子。而这一次人家点名让他去给县委书记穿戴孝,显然是在考验他。若不去,肯定会被开除;若去,他真觉自己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
正当他双手捧着白布孝衫,在关押书记的房门前徘徊时,书记隔窗示意他进去。他迟疑地进门,将孝布衫放在桌上,双眼回避着书记,坐身书记对面。
“我知道,您是个好小伙,别为难,我穿!我不怪你!”书记先开了言。惠生说:“我也是没办法,孝衣里包了两个馒头,你去时吃饱,小心晕过去了,”话说完,似无地自容一般,急忙起身出房去。
翌日,押书记去追悼会上行孝之前,惠生避开众人,将自己碗里的几片肥肉夹在馒头里,用纸包上藏在兜里,进门,立马将门关上,双手颤颤地将馍掏出,捧给书记说:趁热快吃!
书记狼吞虎咽般吃完肉夹馍,喝了口水,惠生帮他穿上孝衣,戴上孝布。腰里紧上麻绳,像押犯人一样,将王书记押到追悼会现场。
主持人宣布,将二毛的儿子,走资派押上来!
惠生与一位同样穿着只差领章的黄军装,挎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造反派,喊一声“走”双手挟着披麻戴孝的书记,将其推到灵柩前。
“由走资派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王二毛祭奠!”主持人宣布。
王书记头昂高高地站着。
主持人命令:“跪下!”
惠生与那小伙同时在其肩上一压。腿上踢一脚说:“跪下”主持人喊:“让其磕头!”惠生与那小伙同时伸手,象压一件物什一样伸手一连三下,将其头压下去,提上来。接下来上香,奠酒,焚纸,都是惠生递一件,书记做一件。
开完追悼会的当天下午,惠生请假欲回老家陵前村,造反派头子说:“还有重大的事,谁也不能离开。”
当天晚上,司令部宣布要炮轰石鼓镇,惠生专门找到与他关系最好的解放前曾给国民党一位高官做过警卫,眼下在司令部全盘指挥武斗的族兄说:“咱不敢这样,这样会炸死无辜的老百姓的!”
那位络腮胡的族兄,却全然无事人一般,乐呵呵说:“我正想过过几十年没打仗的瘾!”
相劝无用,想离开不准,当逃兵又不敢,整天提心吊胆的干革命,惠生很无奈地坚持着。
在这无奈已到了痛苦的境地时。偶然碰到玉兰,他的发自肺腑的劝解,让惠生整整一个晚上苦思冥想。她本想去找玉兰商量商量,司令部却紧急通知,谁也不能离开半步。
三天之中,炮轰了三次,十多个炮弹炸死了三个百姓,对方在被逼无奈地情况下,扬言要包围甘泉县,为遇害者复仇。为了保住后方,他们急忙撤回县城。
一回到县城,惠生借口要去医院医病,便专门找到医院对门玉兰原来住的甘泉县四中的房子。学校的师生全部都逃走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无奈地返回司令部。当天晚上他便逃出了司令部。跑到距陵前村约20余里的甘泉河畔仁义村的姐姐家藏了起来。
要人命的武斗说来就来,说过去就过去了。
人民公社组织全体干部学习中央文件。干部们围在一张如同乒乓球案台大小的木桌周围。案台上零零散散放着几张报纸,领导坐在长条案顶头的正中间念文件,干部们坐在两边,有的干部靠着椅背眯着双眼,似睡似听;有的象小学生一样双手撑着下巴爬在桌案上。惠生拿着钢笔,先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记着记着,将笔记本放在一边,顺手拿一张报纸,看过几眼后,在报纸下沿的空边上,胡乱的抄写报纸上的话,抄了一句,又拿过本做记录。
文件传达完毕,领导宣布散会,他便走了。
时间过去三天,领导突然叫他到办公室。将那张报纸铺在桌上。手一拍说:“你来看看,你这都写的啥!”他急忙一看,报纸上最下边的空边上写着: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干下了数不清的反革命勾当”,惠生一下子傻了眼!头上立马渗出一层冷汗。他反复看,确是他自己所写。无奈地看着领导,不知该说啥。领导说:“你啥话不能抄,单抄下边这一句!”一个单抄提醒了他,他向上看,倒数第二行最后一句写的是“刘少奇疯狂的反对以”两行合起来便是:刘少奇疯狂地反对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干下了数不清的反革命勾当”。看完这句话,惠生心中稍许有了平静,换一口气,对领导说:我是照报纸无意抄的,抄了什么内容,我确实没注意,领导说:你没注意!这样一分离,你所抄的文字意思全反了,成了一条反标。你知道吗!惠生思忖一下说:“我是在练硬笔书法,”领导说:“惠生呀!你练什么书法啊!”惠生再一次仔细认真地回想后,坚决地说:“领导,我真是在练硬笔书法!”他的话让领导沉思了一会儿,领导回身坐在办公桌前,喝一口茶说:“凭你的不断上进的认真敬业的工作态度,凭你的贫苦农民的根正苗红的家庭出身,我相信你绝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攻击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可这亲笔的白纸黑字都写上了,一句练书法,能把这事说没?你这娃让我咋说呢。”惠生说:“我真是无意的,你想想看,我若真的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写到报纸边上,能攻击个啥呢?这不是自己用绳来栓自己,暴露自己吗!”领导说:“你说的我都想过了,谁个他先人吃了屎了,没反党,先写出来!可人家会说:‘没这思想为什么会写?为什么会有意只抄下边不抄上边的。’人家举报人已当面对我说:’你领导若不赶快将此事上报,到时候连累了你,可别怪我们无情。’”惠生终于明白,是公社机关的对立面抓住他的把柄不放。他还要解释,领导说:“我和你想法一样,我决不会害你。你快去找军代表,看人家能不能帮你。”
军代表从部队转来,专门维持这个地区的稳定。现役的部队军官,大伙都叫他马营长。他是一位既谦和又严肃的人,他开心时和大伙儿谝的天昏地暗,但遇到正经的场面或特别的事情,哪一身严整的军装和睿智的双眼显出的尽是严肃和威严。由于有着对音乐和戏剧的共同爱好,他还经常和惠生一块切磋交流。惠生蛮有信心地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前。惠生敲门,军代表在房内严肃地说:“门开着,进吧!”他觉得不对劲,进门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没动,军代表不但没让他坐,还睁着一双毫无表情的显得深邃和冰冷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瞅着他。就这样死死地瞅着。这全然与往昔不同的目火瞅得惠生心中发毛时,他才声音压得很低的如同从喉眼里挤出来的一般只说一个字:“坐!”
惠生说:“不坐,不敢坐,还有啥说的,咋样发落,我等着!”“既是这样,我也就直说了,你回去写个材料,把真实的情况和真实的想法都写出来。”惠生说:“写就写,”转身就走,马营长对着他的背说:“必须立马写,天黑之前必须交来!”惠生没再回他的话,直直走去。
回到自己房内。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一头栽倒在床,用被子捂住头,惠生呜呜地大哭起来。
马营长和惠生谈话后的第三天,惠生正急急忙忙在办公室为领导赶写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动员大会上的报告,公社通讯员隔门通知他到马营长房里去一下。刚一进门,两个警察站起,出示了逮捕证后,咔嚓一声给他戴上冷冰的手铐。押他出了石鼓镇人民公社大门,两个人将他一挟,塞物件般,塞进一辆北京吉普车里。
惶恐中的紧张,惊诧后的无奈,当惠生明白,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出现时,心中连续不断的;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车飞快的行驶着,他迷迷糊糊被拉到了位于甘泉县东关的监所里。又似从车上取一件物般,将他拽下车,两个警察挟着他小跑般穿过一栋房,拐过一个弯,打开一扇铁门。将他推进牢门。
“小伙子年轻轻的做下甚事了,来这凑热闹!”听到问话,惠生抬起头,一位满面络腮胡的汉子,靠在对面的床上问,十多个犯人围在他两边,惠生感觉自己似上了威虎山一般。
“随手抄了报纸上的一段话,人家说是反标,将我抓了进来。”惠生一字一句叙说了他在报纸下抄字的经过。
“娃娃,你识了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啥不能写,单单写这一句!兄弟,我告诉你,前几天一个犯人,只说了一句比你这话还轻的话,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关进来没几天,就被嘣了。”
“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看你还像个人物。一切就免了吧!”大汉呵呵笑着说。后来,惠生得知,凡因偷盗、奸淫被关进来的,都要过三关,一是、先要搜身没收一切有用的东西,二是、要迫其面对着马桶思过两个小时。三是将头塞进裤裆里,他们叫对球照面。同时,牢内每个犯人在那撅起又脱得精光的屁股蛋上每人搧打十下,然后罚一个星期为老大打饭、洗衣、捶背、捏脚。而惠生由于被划进了政治犯的范畴,进狱之后不但没有受到虐待和歧视,还受到罪犯们的尊敬和爱护。
罪犯们将最里面的一张唯一能照到太阳又能通风透气的床位让给了他。
在家正做饭的侯琴听到惠生被抓的消息后。围裙一解,面手不洗。一身子扑出们,啊啊啊!的似要大喊却无法喊出声。疯疯癫癫的跑着跳着扑出村,扑上路边哭边嚎着说: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呀!这是为啥呀!他就这般哭着喊着,栽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当她冲进石鼓镇人民公社的大门,便一头栽倒在大门里,昏了过去。
惠生年过古稀的父亲,和一双小脚的老母亲,站身在九嵏山前的陵坡上,面对着石鼓镇,面对着甘泉县,相互依附着撑着发软的腿,抹着满脸的泪,拖着沙哑而又颤抖的声音,似要将周身的劲全用到声音上般说:“老天爷呀!我娃是靠共产党才上了学,有了工作;我娃咋会去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大唐皇帝李世民啊,你出来看看,这世事咋就成了这个样!我这一家老的小的,就这一个小伙,你把他逮走了,你让我咋向前过呀!”两个老人反复说着,便热泪长流着瘫坐在山坡上。
公社机关的人,将终于清醒的侯琴扶进军代表马营长的房里,没等马营长开口,侯琴便扑上去跪倒在马营长面前说:“领导你救救他吧!我家惠生是贫下中农,他绝不能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别这样,你先坐下,”马营长扶侯琴坐下,接着说:“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但不管咋说:事实摆在这,有啥办法,你说你家惠生,满报纸的字,为啥偏抄这一句!实不相瞒,我和公社领导商量后,我们并没有向上报,可人家哪一派说了。要不报就是包庇反革命,就要连领导一块告。无奈之际,我和公社领导专门去县上汇报了一次,真没想到,这么快把人逮走了。”
“领导,他们会把他咋样呢?”侯琴急切地问。
“这可就难说了,这种事说没事就没事;说有事,事可就大了!”
“你说啥?”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侯琴一身子蹦起来,向前走了一步,栽倒在马营长房内。
侯琴被公社机关的人送进了镇医院。
两个老人依然坐在九嵕山前。
父亲说:“老婆子,你活了七十三年,为咱陵前村的娃们画了五十多年的裹肚花,咱这村上少说也有一半人,是穿着你画的裹肚花长大的。”
母亲说:“你不也一样,为陵前村的人剃了五十多年的头,大多数人也都是你剃着头长大的!”
“可咱们积的德到哪去了?咱这么一个娃,咱娃从小到大,和咱没淘过一次气。没顶过一句嘴,说出事就出了这么大个事。”
两人同时说着,手同时拍打着九嵕山,泪水又同时夺眶而出。
“老婆子,现在说这些有啥用。娃走时,吃的穿的啥都没有拿。
“是呀!是呀!得赶快给娃送去。”两个人摇晃着无力的身子站起来,急急癫癫地回家去。走到家门前,年仅五岁的孙女独自坐在门边的石墩上哭,满脸的鼻涕泪水。似要哭得岔气了。老太太一身子扑上前,抱住孙儿说:“别哭啦!只顾了你爸,把我娃给忘了。”在劝解和拭泪中,娃的哭声停了,老太太抱着孙儿哭着说:娃,咱这日子可咋往前过呀!
“快走快走!”老头子提醒老伴,老伴才站起身,抱上孙儿进了门,他们将昨天刚蒸的一笼馍倒进兜里。他们还搜索着拿了瓶油泼辣子和几个蒜瓣,连同惠生的衬衣,包下两个大包袱,领上三岁的孙儿出了门。
山风吹乱了老母亲斑白的头发。他一双小脚撑着那低矮的身子在坑凹不平的土道上,急颠颠走着,一包馍和一包衣物前后搭在她肩上,随着扭动的身子,不时滚动。老父亲背着孙儿紧跟其后。他淌开着衣前襟,不时抹一把泪水,象竞走比赛般,追赶老太太。
一只老鸦在前边一棵大树上呱呱地叫着,老太太一头栽倒在土道上。老头子几步向前,放下孙儿,边喊边叫扑向前,弯腰抱老伴在怀里。老伴已满脸蜡黄,嘴唇紫青,双手紧握不省人事。父亲拖着哭声叫:“老婆子,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呀!”边叫边发疯般将老伴摇着喊着,见叫她不醒,手儿颤抖着在老伴人中那儿掐,孙儿抱住奶奶哇哇的哭着豪着,老人家一手抱着老伴,一手抱着孙儿,仰面朝天喊:“天那,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看看。这可咋办呀!”老太太微微的睁开了双眼说:“他大,我不行咧!你甭管我,赶快把东西给娃送去。”
“送东西要紧,还是老婆命要紧,他逮着才去审呀,不是今日就杀呀!”老人家边扶老伴边说:“老婆子,你撑着点,我扶你去医院。你起来,我扶你去医院。”老婆子被扶着站起身,却无法向前挪动一步。老小三人无奈的站在路一边。大路上终于驶过来一辆大货车,车在老人的招手中停了下来。一位中年司机二话不说,将老太太扶上车,老父亲和孙儿爬上去坐到车厢里。大车将他们送到石鼓镇医院。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千辛万苦找到监所登记室。探视的的人在一个窗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侯琴尾随排上去,身后随即排上一位女青年。好不容易轮到了她,学着前边几位登记的过程,侯琴爬上窗口就说:“我来看任惠生!”里面登记的女狱警问:“是不是昨天刚来的小伙。”侯琴说:“可能是吧!”狱警说:“现行反革命,不能探视,下一个。”侯琴并不离开,却爬得离窗口更近一点,提高声音说:“我要给他送点东西。”狱警不耐烦地说:“送东西,去那边接受检查后留下就可,下一位。”侯琴依然不离开窗口说:“我——我——、”我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狱警在里边生硬地说:“这不是商量的事,请离开,下一位。”侯琴只向一边挪开了一点。她身后那个女的即挤上去,说:“我也看望惠生。”尽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侯琴却听得清清楚楚,用一双质疑而惊诧的眼,侧身看她时,里面的女狱警传出话来说:“怎么两个女人看一个男人,说过了,不行,让开让开,下一位。”那女的并没让开。顺手递进一个纸条。狱警打开一看,二话没说,便给她开了会见的条子。一旁的侯琴将这一切看了个清楚,心思一转便断定这女子肯定是惠生在教师集训会上交的那朋友。若在以前,他肯定会上去一把抓破她的脸大闹一场,可这阵她将一切都忍了。那女子拿条在手,上前正面对着她说:“嫂子,到这边来。”
两人来到一边无人之处,玉兰说:“我叫玉兰。”侯琴说:“我在信上认识你!”。见此,玉兰拽她一把,距人群又远了点说:“我求领导写的条子,是特批的。咱俩只能一人会见。你去看吧!我这兜里是水果、两条烟,还有50块钱,请你代我一并交给他,提我不提都不要紧。”听其言,侯琴沉思片刻说:“妹子,我是相信了我家惠生,才相信你的,我一定给他说,你也来看他了。”玉兰说:“嫂子,惠生这事弄得在全县都摇铃了,麻烦大了!”侯琴说:“他不是有意的。”玉兰说:“有意无意谁能证明!”侯琴说:“没人证明就没办法了。”玉兰说:“我是说往最坏处想,从最坏处准备,谁不盼他没事,尽快出来。可眼前的事实,不是那么的简单。我已托人找了县长,人家都不敢表态。”侯琴反问:“是吗?”玉兰双眼眨巴着说:“你别不相信我,我最初真是看上他了,当他将你俩的感情告诉我后,我就将心收回去了。我现在都已结婚了,我爱人陪着我来,还在那边等我着呢?我叫他过来你看看。”侯琴说:“那就不必了,你能不能再找领导,让咱俩一块进去。”玉兰思肘片刻说:“怕是连不上了,见不见不要紧,但你必须悄声告诉他,就说是无意间写下的!”侯琴说:“事实就是这样啊!”玉兰说:“如果人家尊重事实能有今天吗?你别把事想的太简单,你顺便告诉他,我父母已返城,我已调回老家去了,请他多保重。有机会我再来看他。”玉兰说完此话将身子拧了过去,侯琴看见,她在避开她拭泪,便一步过去抓住玉兰的双手,真诚地说:“妹子,这东西我给他带进去了,可这钱?”玉兰一把将侯琴递过来的钱推回去说:“这是我男人给他的,请他一定收下,以防急用。”
那边等待探监的人都向一个铁门拥去。玉兰说:“嫂子,快去吧!”侯琴说:“走,”两人拉着手,小跑过去,刚到铁门口,守门的狱警看了看侯琴递上去的条子,问:“谁个叫玉兰?”玉兰急忙抢先说:“她是玉兰,我叫侯琴。”狱警说:“只能进一个人”,玉兰随推她一把说:“快进吧!”侯琴进了门,玉兰退身到一边,去一个男人身边,两人远远的朝这边望。
铁门里边一个院落,是犯人与家属集体会面的地方,侯琴转过弯,一伙犯人从一道铁门里拥出来。侯琴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却没看见惠生。看着一家又一家人相见后的激动,她急得要发疯,这时,惠生低着头从最后面走过来。侯琴大声地叫着扑过去,两个包裹丢在一边,两个身子紧紧抱在一起,两个肩膀急切的抽动中,两个脸上的泪水搅在一起。
一阵无法按捺的激动后,侯琴一把拽着惠生朝那道铁门跑去。惠生还以为父母女儿都来了,被拽着急步跑到门前,随着侯琴手指,他看见的是玉兰和他的丈夫,四目相碰,两个身子,先是一愣,玉兰似乎向男人说了句什么,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侯琴将惠生推了一把,自个回避到一边。玉兰和惠生的双手伸过铁框门的框道,紧紧握在一起。
“谢谢你,”惠生说。
“多保重!”玉兰有意大声说后,压低声音说:“记住三个字,无意写。”
“谢谢你!”惠生握着她的手连连摇动。玉兰慢慢地将手抽了回来,强忍着泪水,拧身离开。惠生目送着玉兰,站到她男人身边。两人同时相互向惠生招手后,惠生才回身向侯琴走去。
关进去整整一周,惠生在里面如同过了一个世纪一般,他的脸惨白中透着黄,他的双眼深陷进去,两个眼珠如同掉进坑里一般,他的蓬乱的头发和年轻人如同乳毛般的胡须,让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犯人。
用罢早饭,两狱警打开铁门问:“谁是惠生?”惠生急忙起身说:“我是,”两狱警上前卡哩咔嚓给他戴上手铐、脚镣说:“跟我来。”沉重的脚镣拖得他迈着小步向前走。两狱警跟在身后,来到提审室,桌子正中间坐着位浓眉大眼,满脸尽显威严的中年警官,一旁坐着一位女警。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不知道!”
“你看这是你写的吗?”女狱警将那张报纸递给他,“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
“这是攻击毛主席,攻击党中央,是现行反革命!”
“不!我没有攻击!”
“没攻击怎么会写这样的话?”
“我是无意的。”
说得也太轻巧了吧!你给我把你写的念一遍。”
惠生只得把他最不想念的话念了一遍
“这还不是攻击?”
“我是随意照着报纸练字,练完了,连我都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再强辩,也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实。再说,你说你是无意的,谁能证明?”
“没人能证明。”
“没人能证明,就是现行反革命。”
“现行不现行,请让我说几句话,不要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警官不耐烦地说:“你说吧,说吧。”惠生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些呼吸说:“警官大人,我若是反革命,我写到这报纸上就能反吗?我也不会傻到去给有些人提供证据,让他们来害我的地步;我是完全可以写完后拿走的呀!还有,我一个根正苗红的贫农,党能选我去镇上工作,我是把毛主席比我的父母看得还要亲的人;我能去攻击他吗!?惠生说到此时,已是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警察思忖了一阵说:“这些话都是你自己说的,难道你自己能给自己证明吗?你应该听听组织和干部是怎么说的吧!有人证明你明目张胆的攻击党中央,而镇上领导也没一个人说你不是攻击党中央,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你还是自己好想想吧!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也不是不知道,小伙子,放明白点,该承认就承认了吧!”
“我敢承认吗?我能承认得起吗?”惠生似要发疯般说。
“承认不承认是你自己的事,判不判是组织的事!”
“如果是这样,你们完全可以不审就判。”
“小伙子,你还嘴硬,你给我老实点,先关起来,回头再审。”
两狱警听到命令进来,挟起惠生就走。
惠生拖着沉重的步子,被连拖带拽般关回牢房。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满天的星斗已退了大半。呼叫光明的雄鸡,把个陵前村叫成了浑浑。
太阳一杆高时,七老汉已将自己剃头的家具摆在村街的大槐树下,与平素不一样的是,在洗脸盆的架背上,挂上一块白布,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义务剃头,积德行善,救我儿快还。他身坐洗脸盆架旁,平素那自然显露的嘴角的笑纹,填满了苦涩与悲痛。
乡亲们很快围上来。一老者说:“老七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老天爷会睁眼的。”.
“老天不睁眼呀!”老七面对苍天,悲叹至极地说。
“七哥,我的头,我娃的头,我孙子的头,都是你给剃的,德高望重,恩泽乡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若这样我们会心里不安的。”
“老天不睁眼,说明没做好,大伙就帮我一把吧!我剃一个头,积一次德,越剃越多,越积越厚,老天总会看见的!”说完此话,老七老汉顺手拽过一个青年,强行按其坐下。小伙子无奈地顺从了他,他即满脸堆笑说:“这就对了!”这笑让乡亲们似喝下苦汁一样,哭笑不得。
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玉兰满头大汗找到镇政府军代表马营长办公室说:“我是惠生的同事,我们是好朋友,我原来在县昭中任教,暑期全县的教师集训会上我认识了他。我想求你们办个事,这是县人武部刘部长给你写的信。”他将信从兜里掏出,双手递给马营长。马营长看完信后抬起头说:“你说吧!我能帮你啥忙?”
“我这一生最尊重的就是军人,军人的刚强,军人的坚毅,军人的真诚!”
“这些就不用说了,你说事吧!”
“咱今日说句真心的话,惠生写那话是有意的吗?”
“这可是最要害,最敏感,也是最关键所在。”
“这我都知道,要不我为啥不去找镇长书记,只来找你。”
“这话可不好说呀!要说他不是有意,他确实写了;要说他是有意,但从诸多方面,包括写上后放在哪儿不拿走,别人问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写了什么,还有他的出身,他的表现,各方面都很难证明,他是攻击党中央的。”
“谢谢你!马营长。我终于听到你说出了心里的话!”
“你先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可这事,让谁个作证都很难,谁个都会顾虑被捲了进去。”
“难道怕被卷进去,连真话也不敢说了。马营长,如果因为不敢说出真话,断送了一个有志青年的政治生命,甚或,连他的命也断送了,你忍心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兰,大学本科毕业,人民教师,今年27岁,正在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学校的模范教师,这是我的全部情况,请你相信我。”
“怪道来,有如此的水平,惠生交下你这样的朋友,难得呀!”
“谢谢您!马营长。全当我求你啦!全当他们全家人求你啦!”玉兰说着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你容我再想想,我把这些情况,给镇党委主要领导汇报一下,如果镇党委能出具一个证明,就好了。”
“我全拜托你啦!我替惠生先谢谢您!不管镇党委能不能同意,我都要感谢你,谢谢敢说真话的老大哥。”玉兰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马营长面前。
马营长急忙起身,上前双手边扶玉兰边说:“玉兰老师,不是你要谢我,而是你提醒了我做人的良知,咱们共同努力,把这个好青年从监牢里救出来。”
玉兰被扶起来,两双紧紧地握在一起,一串晶亮的泪水,从满足欣慰和感激的玉兰的眼角扑簌簌连着串儿滚落下来。
日记本上的一个又一个杠杠提醒惠生,今天是他被关进来的三个月的最后一天。
如同丢一件物品一样把他丢进这牢房而至今无人问津的现实,是杀还是放,是关还是出的反复的思考与煎熬之中,让他的身心疲惫不堪时,他被押到审讯室。
他戴着手铐坐进犯人的位置,对面坐着一位警察。
“还认识我吗?”警察冰冰冷冷地问。
惠生抬头仔细辨认,觉得很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咱们在县上大什字辩过论的!”
“你是公安局的!”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惠生睁一双怀疑的眼看他,没回话。
那警察慢悠悠地喝一口茶,慢悠悠地站起身,长长地吸一口夹在两指中的长长的烟,慢悠悠转着说:“我今日来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革命派,还是我是革命派?你是反革命,还是我是反革命?”话说到此,他似变脸鸡一般立马变了一个人,穷凶极恶却又气急败坏的扑到他面前,一只似魔爪般的手抓住他的下巴,发疯般的吼着说。
惠生眼瞪着他,没回话。他觉得在这种时刻,这种场面,对这种人,没必要回答。
“您说话呀!怎么成哑巴了!这下暴露了吧!原形毕露了吧!革命又不是嘴上说出来的,你明白嘛?真没看得出,你竟敢公开的攻击党中央,你胆儿可真不小呀?”
惠生把脸扭到一边。这一扭,是明显地告诉对方,你没资格和我说话!
“死到临头,你还这般的狂傲,告诉你,革命者眼睛是雪亮的,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
“请送我回去吧!“惠生站起来抗议。
“害怕了吧!你给我坐着,我再问你一遍,你是革命派还是我是革命派?你今天必须明确回答我这句话!”
“你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回答你。”惠生开始发怒了,能看得出他是忍无可忍的!
“凭什么?老子就是专门管你这案子的,老子就是专门抓你这现行反革命的!”警察似吼着边说边扑到他面前,手指连连点着他的额头。
“败类,人民的败类!”惠生犟着脖子斩钉截铁地说,
“还敢骂人,翻了天了你!”
“我是败类,我是败类还不行嘛!”此话出口,惠生坐下,闭上双眼。
“老子再次提醒你,死到临头,死到临头了呀!你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接下来,警察从革命的大辩论说到革命的大联合,从革命的大联合说到成立革委会,从“一打三反”说到“三批一清”。
他的话惠生全然没有听见。
“小伙子,谁是革命的谁是反革命的,暴露了吧!”
惠生依然闭着双眼!
后来那警察不说什么了。他是怎么被押回监狱的,他都不知道!
回到监狱,躺在床上,心中只反复自问:“难道我真的是这样被人算计了嘛!我咋就做下这般让人抓住把柄的事呢!”悔恨,惶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想过不如自我了断了,可又觉得这样一定会落个畏罪自杀的罪名,他只好在监牢里苦苦的支撑着。
监牢外面的光越来越亮了,监牢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那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很快要将惠生吞进肚里时,狱警给他送来一个包裹。他打开一看,一双方口的黑布鞋,一双白色的袜子,一件白色的凉衬衫,一件黑色的唐装上衣,一条白色的衬裤,一条黑色的长裤。整个包袱里,黑色的在一边,白色的在一边,在昏暗的牢狱里越发显得黑白分明。
“送这么多新衣新鞋干啥?”惠生心中惊诧与疑窦的同时,顺手翻开最上边的衬衣,里边夹着一封信。翻开一看:
惠:
我知道了,我一切都知道了!
我本不想告诉你,我怕你知道后无法承受!可我心里难受,心里急啊!这一难受,一急,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前几天,从公社吹出风来,说是您很快就要有结果了,很快就要执行了!村人也都神神秘秘地议论不休。有相好的提醒我,该准备的早早准备吧!我一听腿就软了,我不知道怎么走到公社。公社的人却说他们不知道,谁说的你问谁去!我只好回到家和爸妈商量,爸说:“我总不能让我娃死了连个棺材也没有!”整天寡言且日显木讷的爸说出此话,在家大哭着说:“娃,无风不起浪!这话不是随便说的,有这说头就有这来头!即就是没这事,以防万一,咱也得准备啊”。爸立马叫来了匠工开始给你做棺材。我也不能让我男人就这样窝窝囊囊的去!告诉你,这上上下下衣、鞋都是妻亲手一针一线做的,是妻一针一线流着泪做的。唉,你看我这人。发誓不将这一切告诉你。可一动笔就不由我了,我不对你说对谁说去呀吗!
惠,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要为你讨回个说法!你放心,我会将二老养老送终,我会将女儿养大成人的!"记住,临走时,将这都穿上!
看着已经被泪水咽湿多处的信,惠生先还心中一惊。接上便很快明白,这一定是对立的那一派给他造的谣言,他们是盼不得他早早的被执行了的。可又一想,此事也绝不可能这般的绝对,万一是真的!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将妻送来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翻开看着。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将这衣服重新包好,枕到头下,躺到床上。
夜深了,在狱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惠生一双眼睁得圆圆的,眼前尽是陵前村的山,陵前村的树,陵前村的村街和屋舍;尽是父母、妻子女儿的影子,还有那一副刚刚全好的棺材。
“难道我真的就这般的要走了!”他不敢再往下想。鬼使神差般起身将这包袱打开,将那新衣新鞋一件一件悄悄地穿戴整齐,轻步移动到窗前,面对昏暗的天,泪水长流。
难道我真的糊里糊涂要被杀了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苦苦求学,努力奋进,到如今革命却要革到自己身上,连头也无法保了!我仁惠生没有亏负过任何人,竟要落得有冤无处申,有理不能辩!想着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女儿,软弱的妻子,他就要离他们而去,永远的无法行孝父母,关照妻子,抚养女儿,百般的痛苦,千般的气馁,万般的无奈,无限的恐惧,全然笼罩了他的心,他掏出笔记本,拿起钢笔,趴在窗台上,借着窗外昏黄的灯光写道:
父严母慈勤耕田
独靠一苗承家传
白发若送黑发去
二老靠谁活人间
活人间三字一落笔,心头一紧,鼻头一酸,满腔热泪,奔涌而出,他拭一把泪,接上写:
候鸟声声嵕山翠
琴韵绵绵万户春
无情剑下遭横祸
折煞护鸟抚琴人
这是他写給侯琴的诗,诗句中特别嵌上了侯琴的名,“抚琴人”三个字写完,他的手儿颤抖得似乎无法写了,玉兰顷刻来到他面前,百感交集,情难自拟,挥笔写出:
桂月流光开玉镜
芬兰挺秀溢香风
芝兰璞玉成永别
呼天喊地谁应承
这是他写给玉兰的诗,诗句中也嵌上了玉兰的名,写完这一切,抬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还没叹完,年仅六岁的女儿似乎边哭边喊“爸,我想您!我想你呀!!”向他扑过来。
那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女儿出生了。妈妈乐得合不上嘴地抱着肉乎乎的孙女给他看;
女儿会说话了,学会的第一句话是“爸爸”,
女儿会走路了,走的第一步路是他牵着双手走的!
他哽咽得快要岔气,泪水又不断涌出同时,他也为女儿写了一首:
年幼孩儿听父言
你父无罪可对天
倘若为父把命丧
替父行孝在床前
给女儿写完这封信,他长叹一口气,对天凝思,万千感慨,涌上心头,遂又写道:
二十三岁整英年
祸从天降呼天难
有朝一日黄泉去
有谁替我伸屈冤
写完此首,汪天汪地如雷号啕大哭,哭声将整个牢房的人惊起,大伙围上来,看着穿戴一新的惠生,诧异之中,终于有人明白,他正在向这个世界告别,便竭力相劝。狱头看完他这五首遗诗,一身子抱惠生在怀里说:“孩子,你想得太多了,这都无用,都无用呀!人的命,天注定,就认命吧!”话说到此,惠生的哭声停了下来,从来不流泪的络腮胡子,泪水却流了出来。
“我得认命呀!”惠生反复思考着狱头大哥的话,心中有了稍许的平静。
黑夜又吞没了这里的一切。
监牢里的人,都大睁着双眼,看着这茫茫黑夜,谁也没有合眼。
一天早饭后,一位狱警打开铁锁,来到牢房说:“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个会做木活?谁个学过木匠?”大伙都愣了一下,狱头急站出来问:“干啥呢?”狱警说:“上级给咱分来几辆架子车,没有车厢,我们领导让问,谁会做。”
“我会做!”惠生一身子站起,抢着说。
“你会做?”狱警反问,语气中全是疑问。
“我会做!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找一辆车厢来,我将车厢拆开,再装上,我就会了。”
“你敢保证,能再装上吗?不会就不会,开什么玩笑。其他人有会的吗?”
还没等其他人回话,惠生又抢着说:“我若装不好,你判我刑,我若装好了,把车厢做好了,你就放我出去!”
狱警哈哈一笑说:“有意思,判你刑我没权,放你出去我也说了不算。你就别异想天开!此时,惠生才看清楚,这位狱警,厚厚的嘴唇,憨憨的一笑,立马便传来诚厚而又和善的情态。惠生心中断定,这人肯定是个好人!他还要向下想时,只听狱警长长哀叹一声说:“这么多人连个木匠都没有。”此话出口,狱警失望地转身要走时,狱头叫他停住说:“你知道这孩子是干啥的,他是有文化的人,他是人民教师,镇上的干部!他给人做衣服,只看一眼便什么衣服都会做,把你这粗活算个球!大伙说,是不?”
“是呀!”大伙齐声喊。
“治不了家伙,也打不了家伙!你让他试试,怕啥呢?我给他当帮手!”狱头说。
“我若做不好车厢,你就把我这手剁了喂狗去!”惠生似要和人吵架一般。
说实在的,惠生其所以敢站出来应诺。一是他有把握,这种粗活,他肯定一看就会;二是他想通过这种活,一来让他有机会走出这个牢狱,二来、可以通过干活来活动筋骨,锻炼身体。你瞧你那样儿,牢狱生活,把个20多岁的精精干干的小伙子,折磨得像60岁的老人一般。“那就试试吧!你准备一下,咱们下午就开始。”
“没啥准备的,现在就可以开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不是说要先拆后做吗?我还得给你借一个车厢,卖一套木工用具。”
“那就下午吧!”惠生无奈地回话。
“警官大人,车厢做好了功劳也有我一份,你得奖励我们!”狱头说。
“别掺和,有能耐你也找个机会好好表现表现。所里不会亏待你们的!”
狱警说完锁上牢门。离去.
木工棚接那高高的围墙,搭在关他们的牢狱对面。狱警说:棚搭在这儿,出门就进了工作棚,收工就进监牢,站在中间,两边都关照到了。
从未接触过木匠活的惠生,只用了一大晌午时间,就将那车厢拆开后,又很快装了起来,整个拆与装的过程便是他学习实践的过程。好在做这个车厢的公卯和母卯,都不是很紧,顺利地将这车厢的主要配件,拆开,每个部件认真的量了尺寸和卯的位置,长短,顺利地安上,还给每个卯上加了木楔子。当他做完这一切。狱笑眯眯地问:学会了吗?他的问话和态度,既有信任,又含蔑视。惠生即刻爽快地说:“学会啦!”
锯、刨、凿,他在外边干活,狱友们趴在铁窗上看,时不时有人开玩笑说:“没看得出,还真是个木匠”很快,一切活儿他都安排得顺顺当当,但手上显功夫的活,要么锯木跑了线,要么刨木刨不平。凿的卯不是公卯大了就是母卯小了。好在他心里是清楚地,每一次的活他都留有余地。不至于将木料刨的不够用。加上拆装时什么该先做,什么该后做。他心中有谱,便没出大的差错。
“狱警同志,刨刀坏了,还要一个二分的凿子。”惠生说。
警官立马去买了回来。可买回的刨子大了一个号。买回的凿子小了一个号。惠生又说:“二分的钉子要一斤,四分的钉子要二斤,木胶买二斤。”狱警先还认真地听着,听完挠了一下头,思量半天说:“让我给领导汇报一下,还是带你一块去吧!小心又买错了。”
“你说啥!带我一块去。"惠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得给领导汇报呢,看把你急的。”
而牢房里的狱友们听到此话,这个说:“出去给哥捎盒烟,捎双鞋;”那个说:“给兄弟买几斤苹果,”。
“别喊别喊!什么也不能捎。”狱警向铁窗一挥手,断然发出命令。
“捎点吧!机会不容易,你若不放心我,求你受点麻烦,亲自买,也不至于害怕什么里边有毒什么的?”惠生求狱警。
“你这小伙子也真聪敏,我只说了上句,你连后边我心里想的啥都知道。对不起,这事监所是不允许的,万一出个事,谁能承担。”
“你就行个方便,”牢狱里面的囚犯齐声喊。
“先别乱喊,再喊让人听见啥也捎不成了。”狱警回身又面对惠生说:“正事先办好,你先写个单,别把啥买错了,你准备,我去给领导汇报。”狱警急急忙忙离去。
惠生一个单子还没有写完,狱警便返回说:“领导同意了,咱准备走。”
“警官同志,我还有一件事求你。”惠生怯怯地说。
“说吧说吧!”
惠生思摸半天说:“我想脱了这囚服,换上我的衣服。行不?”
“知道自尊啦!要早知道自尊,也不会干出进牢的事。”
惠生听言,本要说,我就没干进牢的事,可转而又想,对他说了也白说。话越说越多,弄不好坏了上街的好事。随变了声调说:“你就照顾我一次,全当我求你了。我这几天干活出汗多了,囚衣尽是汗臭味。上街去人家都会恶心的。”
“你还真会辩的!好吧好吧,别啰嗦了,快去换吧!”狱警说完此话,眼珠子一转又说:“甭急甭急,你将衣服带上,出去了,找个机会再换上。万一让领导看见,又成事了。”
“我明白!”惠生兴高采烈的去牢房拿了自己的衣服,两人出监门,在大墙背角旮旯,警官站在身边,惠生换上衣服,和警官一块上街去。
看着仅有一条街的甘泉县他所熟悉的巷巷道道,路过教师集训会的昭陵中学的大门,路过他们武斗时住过的临街的二层小楼,路过玉兰当年劝他回去的大街的丁字路口;路过玉兰那阵住过的家,思想着从画像到相识,到亲近,到不敢明言的相爱,看着街面上的人,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心里似打了五味瓶一般。
先做车榬,再做车底,然后上车帮,惠生很快摸索出一套工作程序。一辆车厢很快做好。接下来,他二辆车厢同时下料,同时凿卯,同时刨平。长长短短的毛料放下一大堆,牢友们隔着铁窗问:“这么多件,你能知道那个给那个安。”惠生一笑说:“你们放心,绝不会吧袜子带到手上,把衬衫穿到屁股上去!”大伙便都哈哈一笑说:“这小伙真能!”
从那阵起,大伙便不叫他的名,而直呼他惠能人,他的名声很快传遍怎个监牢。
“小伙子,你停停,让我看看,一位警官上前,一把拽过他刨料的手。
他的两只手,大拇指与中指的豁口两边,磨出的血痂已退去,指根白嫩的肉浸出血来,中指到小指的指根上的血泡,软乎乎的一片。整个手上,一块好的地方也没了。血浸在刨子手柄上,浸在木料上。
这一切,看得那位警官长长叹了一口气。
“所长,你来咧!”专管惠生的警官急乎乎地上前,满脸尽是献媚和讨好地问。
“这小伙就是那惠能人吧?手都干成这样了,你没看见!”所长问。
“不碍事,不碍事!已经磨顺了!”
“还不碍事!停手,过来,”所长命令式地说出此话,从兜里掏出一条白手绢,张手撕成两条,边撕边说:“来,我给你包上。”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惠生激动了,他连连点头致谢中,心思一转,急急插话,接着自我介绍说:“所长同志,我叫惠生,”他想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让所长了解他,但只报了名,又停下来,双眼看着所长,显然是在判断人家有没有兴趣听。他能不能继续向下说,看着所长满脸的严肃,他没敢再说啥。
所长却反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石鼓镇陵前村!”
“啥时候进来的?”
“快一年了。”
“这一段表现不错,好好改造。”
“所长,我…….”惠生明显觉出,所长连他被冤的事,一点也不知道。欲继续说,被所长抬手止住。所长转身离去时,对那位警官说:“快去叫医务给他包扎一下,让他歇两天,等手好了干也不迟。”
警官应声,屁颠屁颠地去叫人。
歇息三天,手明显好了,刚一恢复干活,惠生直接向警官提出:“我能见一下所长吗?”
“你认为可能吗?亏你想得出!”狱警用惊疑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情况。”
“好好干活,别有了点成绩,心里就三儿五儿的。”
看着沟通无望,惠生只得埋头干活。
眼看三辆车厢就要完工。所长虽然从他的工棚前过了两次,甭说对话,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千思万想,他决心破釜沉舟,
他先给管他的警官请假说要去厕所,拐了两个弯,急急地来到监牢与机关相隔的大门前。由于他早已有了这想法。干活期间,或人家来,或他过去,他设法多次与大门站岗的警卫接近,他给他们敬烟套近乎。门警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惠能人,也便显出亲近和热情,他便放开胆子,重点向一个门警,诉说了自己的冤情,并要求人家能不能帮他见见所长。也许出于同情,出于怜悯,出于正义。那门警终于担着风险,将他送到所长门口。怕所长不见他,惠生直接破门而入。
所长正在看报纸,见他进门,惊疑地站起身来问:“你怎么能来这里?”
惠生一步上前,满眼泪水,对着所长如同打机关枪般说:“你放心所长,我不会跑的,快一年了,只问过我一次,我心里真的很憋屈,我只想将我的真实情况报告给你,我其他啥想法也没有!”他气也不换地说完这一切。
所长打断他的话说:“小伙子,先坐下,慢慢说。”惠生被所长似拽似扶般,推坐到办公桌前的木条椅上。所长坐身他的位置说:“实话对你说吧!那天见你干活后,我就觉出你这小伙子肯定不是社会上那种浑小子,回来后我专门看了你的案卷。小伙子,你这个失误可太大了,你今日见我,案卷以外还有啥说的,抓紧时间。”
惠生很简练地叙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诉说了家庭方面的情况。所长听完后,沉思一会说:“小伙子,我很同情理解你....我也相信你不会说假话,可你这事我们监所没有权做决定,但我可以告诉你,你这事要看全国的气候。不瞒你说:这事若放在前年,不用审,拉出去就嘣了!可现在,收押你一年多了,为什么迟迟不提审,为什么迟迟没有结果,这是好事啊!你知道不,提审次数越多,说明里边的事越多;越不提审,越说明这事没多大的劲了,这说明政治的气候在不断变化,不断朝有利于你的方向变化。你先忍着性子呆着,结果出来,时间不会太长了,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你是说我还能活下去?”惠生急红了脸问。
“这娃些,谁啥时候说过你要死了!不过,这只是猜测,你知道不!”所长回他的话。
惠生连连点头说:“我明白,谢谢所长,谢谢您对我的理解和重视,我全明白了。你忙,不耽误你的时间,我去打架子车。”
“好吧!你走吧!”
惠生走出所长房门,觉得天也蓝了,地也阔了,脚步也轻了,心头也松了。那位门警从房门一侧立马走过来,他明白了他是一直在监视他。怕他万一借故逃跑给自己惹来麻烦。他上前激动的对门警说:“谢谢你!谢谢对我的信任,我出去以后,一定重谢你!”
三辆架子车完工,让监所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至那以后,监所那儿墙体破了,就让他去补;那个办公室抽斗坏了,就叫他去修;那个窗户的玻璃碎了,他都能一一地出色完成,他已经成为监所里一位事实上的杂勤工。
时间到了一九七二年。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候,也是惠生入狱一年零六个月零三天的时候。这一天刚刚睁开双眼,狱警打开铁门,说:“惠生你出来一下。所长叫你。”话出口,那厚嘴唇上全是和善的笑。惠生预感似有喜事来啦!果不其然,狱警带他刚进所长办公室门。所长情不自禁的上前握住他的双手,兴奋而又真诚的说:“孩子你被释放了,你自由啦!”
似乎在预料之中,又似乎在预料之外。欢喜让惠生不知说啥好。他的双手颤抖着!他的嘴唇颤抖着!他的周身都颤抖着!如同见到自己的父辈一般,惠生一头扑到所长怀里,呜呜如同地下滚雷般哭起来。
“孩子,别哭啦!叔真为你高兴!”所长说着话,抬手拭去已经涌出双眼的自己忍不住的泪水。
“叔!我心里明白!我谢谢你,”惠生仰起满是泪水的脸。
“孩子,.不是这么回事,你得感谢党,感谢党的好政策,你是个有才能有头脑能吃苦的好青年,好好干,报答党终于理解你了!”
“你放心叔!我会干出个样儿,让世人看看,我惠生到底是个啥人!”
“这我就放心啦,去吧!拿上你的行李回家去吧!媳妇还在家等你哩!”
告别所长,回到监牢,牢友如同开欢送会一般。狱中老大,竟然站在床板上,情难自禁的说:“看、看看、再看看!我说人家是个好小伙,不会有事的,这不应了吧!”说着哈哈大笑,大伙也都跟上笑,笑得似要将整个牢房掀塌一般。
惠生从那大大的铁门出来,双眼被那蓝天上炎炎的骄阳一照。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揉了揉双眼慢慢地睁开,一眼便看见玉兰站在路对面。两个人先是一愣,便都扑上前去,两双紧紧地握在一起摇着,无言而激情地摇着,泪水随这摇动而流出来。少说也摇过三五分钟,玉兰抽出手,双手抓住惠生的膀子,依然摇着看着说:“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这个样啊!”
咱没做亏心事,咱不怕鬼敲门,我这不自由了吗?惠生双手捧着玉兰的头,玉兰仰着脸向前一偎,惠生两颗热泪吧嗒一声,砸在玉兰脸上。两张满是泪水的脸,却又都甜甜地笑了。
“去洗澡吧!把这晦气全都洗掉。”玉兰一把拽上惠生。向一辆自行车走去。
请上车,我带你。玉兰推起靠在路边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蹬上车,惠生跳坐在后架上,穿街过巷。来到县政府招待所大门前。
“还是先理发吧!”玉兰停在大门一侧理发馆前。
惠生啥话也没说,跟她进了理发馆。
人少,不用排队,惠生坐进理发椅,一小伙上前,拍一把他的头说:“刚出来的吧?”
“咋说话呢?能理就理,不理拉倒,话就多得很!”玉兰一步上前双眼放箭般对上理发员,似要吵架一般。
“对不起,嫂子,开个玩笑!”
“谁是你嫂子!理发就理发,哪来这么多话!”
“咋,叫你声嫂子也不许!”
“就是不许,咋咧!”玉兰又上前一步。
惠生说:“算啦算啦,想叫让他叫去— —赶快理发。”
玉兰退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推、剪、洗、刮,很快理完,玉兰上前轻声对理发的小伙说:兄弟,有化妆品吗?你看他脸黄的!
不是还要洗澡吗?不用了,惠生说。
“嫂子还细的很!”两人出门时,理发员有意在身后说。
“闭上你的臭嘴!看我一会来再收拾你。”
正午时分,玉兰带惠生进了她早已登记好的县政府招待所。服务员打开门,玉兰说:“这是县政府最高档的接待地市以上领导的套间,你先坐。”她进卫生间,一阵帕哩啪啦击水的声音之后,玉兰出卫生间说:“热水调好啦!进去洗吧,我在这等你,”说着坐身沙发上。
惠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这样高档的包间,他深深地看玉兰一眼,走进卫生间,热水正给浴盆里注,他关了门,脱衣进去满身的爽气,一下子从脚尖升到头发梢上。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任那热水喷到头上流到脚上。水怎么凉了,他把水龙头扭动了一下更凉了,凉水让他周身打颤。他不由自主地喊:“怎么全成凉水了。”玉兰听见说:“你把水龙头向右拧一下!”惠生向右拧了一下,热水出来了,又烫得他大叫一声说:“烫死我了!”一身子从浴盆中跳出来。玉兰在外边笑着说:“看你这人,只能画画,要不要我进来给你调试。”惠生失声般说:“不用不用我会调,”玉兰再次提醒他说:“龙头带红点的这边是热水,带蓝点的那边是凉水,两个龙头同时拧动,到水热冷刚好为止。”惠生照他说的去调,水温很快好了,房间里只有了洗澡声。
水声终于停了,玉兰在外边喊:“只穿裤头出来,”惠生思肘片刻后,还是将衣服穿齐走出来。
“咋不听话,刚洗净又把脏衣服穿上,不等于没洗澡嘛!快脱,把这换上。”玉兰生气的指责他,惠生一看,新衬衣外衣从里到整齐地摆在床上,一双锃亮的新皮鞋放在床边。惠生终于明白她刚才不让穿衣服的用意。还在迟疑时,玉兰一把推他到床边说:“快,全脱了,全换上!”惠生还是不动,玉兰眼珠一转说:“还是个男人呢?我回避。”自个转身进了卫生间。
热水一蒸,惠生蜡黄的脸上已露出丝丝的红晕。配上一身崭新的衣服,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出来吧!都穿好啦!”惠生叫。
玉兰已一步上前说:“早看见了!”说着话已站身惠生对面。两人愣愣地站着,惠生一身子扑上去,将玉兰抱在怀里。他的血沸腾了,那沸腾的热血,在周身奔腾。急促的喘息之中按捺不住的激动地说:“你让我怎样谢你?你让我怎样谢你嘛?”
玉兰已周身软瘫得似一团棉花般依偎在他怀里。呓语般说:“这都是我欠你的,没办法,没办法呀!”她还要说什么,惠生滚热的嘴唇已压在她的嘴唇上。
霎时两人同时陷入到狂热的幸福之中。一阵忘情的如同撕咬般咂吸的狂吻之后,惠生发疯般将玉兰抱起,正要放到床上,被玉兰双手推着说:“这样就行啦!不...不能,我不能做对不住我男人的事,你也不能做对不住你媳妇的事!”
一句话似一盆水泼在火上一般,从两个人头上泼到脚上。惠生停了手,玉兰也停了手。
玉兰扶上惠生,两人同时坐到沙发上。一阵沉默后,惠生问:“我差点忘了,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出狱?”
玉兰说:“这还用问嘛!”
惠生说:“谢谢,真诚的谢谢您!”
玉兰说:“你不觉得这话多余嘛!你应该明白,我不是在帮你,我是怕国家失去了一人才呀!”
“我还是要谢谢您!”
“回去吧,给家里一个惊喜,让他们早点高兴高兴,我也该回去了。”玉兰的话语哀叹中透着伤痛。
“你现在在那儿,是不是调回去了?”
“这个就别问了,就算这是咱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吧!要么我会管不住我,你也会管不住你的呀!我走了。”玉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双手捂住嘴,任那泪水喷涌着扑出门去。
惠生急急癫癫在官道上往回赶。获得自由的喜悦,与玉兰别离之苦,对父母的牵挂,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期盼中的熬煎,熬煎中的苦痛,苦痛中的兴奋和急切,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把周身的劲全用在双腿上,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太阳落山之前,赶回陵前村。看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村头大槐树;看着绕着山坡一层又一层的半圆形的村街,和村街上的房屋树木,看着村小学的大门,久违了的亲近,熟悉中的陌生,期盼中的终成事实,他身不由己的收住双脚,站在村头的大槐树下。
映红半边天的晚霞。从身后撒来。这人、这村、这山、这房都镀上一层金辉。逆光中出现的多层次的画面,如同一幅绝妙的油画一般!
“惠生老师回来咧,当几个小孩辨认清楚,他确实是他们的老师时,跑上前集体给他敬个礼,即回头蹦蹦跳跳在村街上边拍手边喊;“惠生老师回来咧!”村街上的许多人都围上来,热情地与惠生打招呼。
父亲正在为村人剃头,依然是他那一套,脸盆架子上挂的布条上写的义务剃头,积德行善,救我儿快回。一个人的头刚开始剃,父亲一只手五指在头上压着,一只手执刀,似在看纹路一般,左看看右看看,将刀搭上,一刀下去,雪白的头皮露出来。有人对他喊:“七叔,你娃回来咧!”父亲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继续剃他的头。惠生来到父亲面前,怯声而叫;“爸爸,我回来咧!”爸爸只回头看他一眼,点头嗯了一身,继续剃他的头。
“娃回来了,七叔,看把你拿得稳的!”有人提高声音喊着说。
“先回去看你妈去。”父亲边剃头边说,并没停手中的剃头刀。剃头的小伙一手将他推开说:“七叔,我的头不剃了,你先回去吧!”父亲说;“看你这娃,总不能给你剃一半留一半,这不成了阴阳头了,甭急,叔是给你剃头时,我娃回来了,叔剃了这么多头,就你能把我娃剃回来,你是福音呀!”此话出口,父亲却是满眼泪水。
惠生被他的学生们簇拥着回到家门前。推开风雨斑驳的大门,门道正中,母亲背对房门,跪在供奉的观世音菩萨前,双手合掌,双眼微闭,嘴不停地念着什么。儿子进门,他丝毫没有觉到,惠生一个妈还没叫出口,对面自己的房内,有人嘶声力竭地喊;“你想害死我呀!放我出去!”听到这话,惠生如同挨了一闷棍般,茫然回头,看见妻子头发散乱,脸色蜡黄的爬在铁窗上喊。喊声唤醒了妈妈,妈睁眼起身,看见惠生,如痴似呆般站着,揉了揉自己双眼,颤颤地向前,双手抓住儿子的双臂。问;“你真是惠生?”惠生说;“妈,我真是你的儿子。”妈立马身子软瘫在地上。说;“惠生,这不是在做梦吧!”妈呀!惠生连连点头说:“妈,真是你娃回来了!”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热泪夺眶的母亲却似暮然,将儿一身子推开说:“侯琴,惠生回来啦!”此时的侯琴一双眼睁得像铜铃一样只看不说话,母亲拽惠生到房门口,抖抖颤颤从裤带上取下钥匙将门打开,侯琴一头撞开惠生和他妈,直扑头门而去,边跑边说:“惠生回来了,让我接去!”惠生一步上前抓住侯琴的胳膊与他对上面,双手抱住侯琴的双肩边摇边喊说:你看你看,我已到家了,侯琴开始冷静下来,眨巴着双眼,质疑的似自言自语又似问一般说:“是你吗?”她从头到脚象审查犯人一般将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也许是因为惠生已瘦得变了形,也许是因为他一身崭新的衣服,和鋥亮的黑皮鞋。侯琴看着想着,又一把推开他。与人吵架般说:别骗我了。我家惠生在嵕山下等我呢?转身又要走,被惠生双手死死地抓住说:“你仔细看看,我真的是惠生啊!”他似要哭了般说:“娃,真是惠生回来了!”母亲在一旁认真的对侯琴说。侯琴在思忖之中,一身子蹲在惠生脚下,翻起惠生的裤腿,扒下袜筒。当他看着惠生,儿时收麦子失手砍伤脚脖,留下的一个长长的伤痕时,抱住惠生的双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惠生欲劝其别哭,妈却说:”别劝了,让他哭吧!把一年多心里的难受都哭出来,他的病就好了。”
“爸、妈,儿子惹的事,让你们却受苦受罪了,儿子给你们磕头,”惠生说着一身子跪拜在父母面前,号啕啕大哭起来。
父亲母亲下到脚地,欲劝儿子,没说一句话,四人抱成一团大哭不止。惠生边哭边说:“爸、妈,儿对不住你们,儿今后那里也不去了,就在家伺候你们!我要补上我的亏欠。媳妇,我也对不住你,你苦呀!我在县上坐了一年多牢,你在家里也坐一年多牢,这算啥事吗!”
连日来,父老乡亲,男女老少,这家几个鸡蛋,那家几把挂面的不断地拎着礼品来看惠生。让他从心底更加明白: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乡亲们的心中自有一杆秤。自从惠生回家,无论白天黑夜、家里外边,侯琴先是拉着她的手,后便挽上他的胳膊,而且死死地、一时一刻也不放地挽着,尽管他反复地对她说:“我真的回来了!回来就不会再进去了!”听到此话,侯琴只是双眼扑腾扑腾闪几下,啥话也不说,反倒把他挽得更紧。他也曾当着村人的面有意提高声音对妻子说:“你看你看,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嫌人笑话。”妻却认真地捧着满眼泪水对他说:“惠生,我怕,我真的怕!”乡亲们听到此话,有意开玩笑说:“久别如新婚,她能不缠着你吗!大伙便都轰然笑了。笑得惠生虽脸红到了脖子根,还是任由她去了。
大约在第三个晚上,睡梦之中,只听候琴尖叫着喊:“惠生,惠生你又去哪?”惠生被惊得一身子坐起,却见坐起来的候琴一头扑到他怀里,死死地将他抱住,嘤嘤哭着说:“正睡呢,我伸过手臂,臂弯中没了你,我以为他们又把你抓走了!”惠生说:“这不被你又抱住了,你放心,事已过去了,他们不会再来逮我了。”候琴却是认真地问:“真的?”问得哭笑不得的惠生,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说:“乖乖,睡吧。”一身子将她抱在怀里。
家中的一切都归于正常后,秉性依然要干事业的一颗心,和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加上神经时好时乱的妻子,一家人生活的担子全落在惠生一人肩上,他该怎么办呢?他该干些什么呢?那阵子全县上下都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计工分也变成了标兵工分制,社员参加劳动,只记工时不计工分,月、季或者半年搞“自报公议”,全家人都靠这工分生活糊口,分粮都和工分挂上了,自己得出工呀!从小到大,太阳一照就头晕,很少在大田里干活的惠生依照他多年做裁缝换工分的经验,放出口风去,他的缝纫活计又开始了,还可以做木工活,包括打架子车,做木凳、板箱、衣柜、茶几,包括裁玻璃都可以,还可以做棺材。乡亲们说:“没听说你学过木工!”他则呵呵一笑说:“这都是坐牢的收获。”他随即向大伙讲了在狱中打架子车的故事,大伙口中不说,心中却都感叹着说:“能干人也真是能干人呀!”有朋友告诉他,做这些活挣钱,可都是算资本主义,国家不允许的,他却说:“我不挣钱,只换工分,我可以白天做木活,晚上做剪裁,不会误了大伙的,再者说了,这穿衣用家具,哪一家可都是少不了的呀!就算是村干部知道,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正当他筹划着要开业时,村干部找上门来,惠生怀疑怎么还没动手就让干部知道了,他迟疑地打量村主任时、书记却开口说:“惠生呀,经大队讨论,大队党支部研究,请你重新进咱们村小学任教。你今天准备一下,明天就进校!”
意外的事让惠生心中一惊,他寻思片刻后,认真地对村干部表态:“我不能去!”村干部问:“为什么?这可是全大队人的要求,全大队小学生的要求!”
“我知道,我也明白大伙的心愿,我更感谢村干部对我的信任和支持,可我确实不能再进学校了。”
“能告诉我们原因吗?”村委会主任问。
“领导,不是我不愿教书,也不是我教不好书,而是,如果当初我不进学校,就不会有机会到公社去;不到公社工作,就不会出那种事。再者说,我家里现在特困难,我可以晚上为人做衣,白天干木活,一个人一天挣两个人甚或三个人的工分,你学校能给我两个人的工分吗!说心里话,对于教育我倒是非常喜欢的,教书育人,何况全是咱陵前村的子女!可是我害怕人民公社,害怕那儿的人。假设当初我如果一直用我的缝纫去换工分,我能吃这么大的苦、受这么大的罪吗!我坐了一年多牢,家里媳妇病了,我爸痴了,我妈也病了,为了我,为了我这个家,你们全当成全关心我呢!别让我再去哪儿了!”惠生感慨地说。:
“是呀是呀!我们家惠生永远也不会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们了!”候琴挽着惠生的胳膊插言。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能理解,可是咱们村小学少了您确实不行啊!虽有一个公办的老师,你没见把学校弄成啥咧!我们也知道,请你进学校,我们是要担风险的,可为了咱们的后代,这风险我们担了!再者说,这是我们村上的事,也还是个挣工分,拿补贴的老师,在这儿,我们说了算!”大队书记说。
“领导,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可你看看我们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候琴又成了这个样儿,我还要做饭洗衣,我这事至今还没有结论,他们不能说抓就抓,说放就放了,我要找他们讨个说法!也不能因了这事,让上边对你们有看法!”惠生发自肺腑地说。
“甭急甭急,你再想想,我们并不是让你马上去学校,去还是不去,咱们回头再说,你还是要做好进学校的准备,可不要让我像三顾茅庐一样。”干部们嘻嘻哈哈笑着出门去。
“就这么说逮就逮,说放就放了”在一切都排理顺当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惠生。
“我又不是傻子!我又不是哑巴,我得去讨个说法呀!”
惠生找到人民公社。革命的大联合之后,马营长已回了部队;当初的书记已调到了县上。新任的领导说:“不是我手里的事,我们管不了!”惠生说:“你在这管事,我不找你找谁!”新任领导说:“我是在这管,我就不管你这事!”惠生从话里听出来,这人原来肯定和自己不是一个造反派组织,二话没说,立马离去。
他去县上找法院,接待他的法官说:“你这娃咋这瓜的,放你回去就不错咧!告诉你,当初抓你是对的,现在放你也是对的!”惠生说:“什么理都让你们占了,你咋站着说话不腰疼呢?”法官说:“咋这么说话呢?一年多监牢把你这毛病还没改了?就你这句话,当初抓你就没错!快回去,小心再一次把你抓进去,”。法官说完,甩袖而去。惠生找院长,办公室一马挡定说:“院长没时间见!他在法院值班室门外坐了一整天,出出进进的人,似乎根本没看见他的存在,人家下班了,天黑了,他只得闷闷不乐回家去了。
他刚出法院大门,迎面过来一个人,那人到他面前说:“啥时候出来了,还认识我不?”
惠生先是一惊,仔细一看说:“我还能不认识你!哎,咋没穿警服呢?”
“你管我穿警服没穿警服!”
“你这’三种人’,是不是让党把警服给脱了?全县人谁不知道。”
一听话语不对,那人如同逃窜一样,拆身离去。
回到家中,父亲告诉他,这事怕要找县上最大的领导。
他去找县革委会,值班的门卫问他干啥,他叙说了经过:门卫问:“那你现在要找谁?”惠生说:“要找刘政委!”刘政委是县人武部的政委,眼下还一直兼着县委书记,人们都叫他刘政委。门卫说:“你这事刘政委怕没时间管?已经出来了,先回去吧!”两人正说此话时,刘政委从大门外进来,门卫顺口告诉他那就是刘政委。惠生随他的手指望去,一位身着标准的黄军装的军官,迈着骄健的步子走过来。惠生听言,一步上前,到刘政委面前说:“刘政委,我找你!”刘政委和蔼地说:“你找我?”惠生说:“我是石鼓镇的农技员仁惠生,因在报上写了句话被抓,眼下已被释放了。”刘政委不假思索打断他的话说:“这事我知道,当初抓你是我表的态,后来放你也是我签的字,人都放了,你还有啥事?”惠生说:“我还年轻,总得对我有个说法!”刘改委连连点头,打断他的说话:“放心吧,小伙子,会对你有个说法的!你先回去,等好消息吧!这阵我和革委会的同志还有事商量。”惠生说:“我明白,我不再打扰您了!谢谢刘政委!
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当年的大队和人民公社,已变成了村委会和乡、镇政府。村小学变成了石鼓镇陵前村初级中学,从当年仅有的几十个学生的土庙里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校舍,惠生从只有一个儿子的青年也变成了有两儿两女且一儿一女还上了大学,一儿一女正在上初中高中,自己也是退休的老教师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书画届的朋友相聚,大家都坦诚的相互介绍这一生交过几个女朋友,惠生便谈及玉兰。一位朋友问了玉兰的地址,说他的一个朋友正好在南山沣峪口工作,可探听一下。随即一个电话打过去,那位朋友说玉兰正是他的伯母,现在满头银发,满脸福气,精神矍铄,慈眉善目的老人,把个幼儿园办得成了省上的先进幼儿园,并给惠生说了玉兰的电话,能有这么巧的事!惊叹、激动、兴奋之中,给她打电话还是不打电话,去看她还是不去看她,整整折磨了他一周,一周之后,惠生终于下决心一个电话打过去,便有了小说篇首的那一幕。
站身九嵕山顶上的惠生静静地看着南山的沣峪河上的万花山,心中不由自主的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玉兰,我能来看看你吗?你同意我来看看你吗?我有必要来看你吗?我不来看你你不会生气吧!这般反复地自问着,两颗圆圆的泪珠从眼里流出来。
站身南山沣峪口万花山那块大石上的玉兰,同惠生问自己般心中自问:“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想见我吗,是你来看我呢还是我去看你?我去看你你那儿方便吗?我不去看你你不会怨我吧!?”
站身九嵕山顶上的惠生似对自己说:教师集训会上短暂的相爱,困难时期的相互关照,让两个人、两颗心牵挂了五十年,五十年的牵挂,尽管是虚无的,但却是完美的。电话已经使两个相互牵挂着安康、幸福的人,在牵挂中已得到了满足,仅留的年岁不多的牵挂,还可以使这种牵挂不断延续,而这种牵挂一旦完全的从虚无变成了现实,这种牵挂的情结还能完美吗!?
一首歌词有两句说得好:从来不需要想起,从来却不会忘记。如果为了一时会面,破坏了这终生的牵挂,还不如让这牵挂变成永久。
思着想着,惠生心中又泛出一首诗来:
一晃就是五十年
相爱却在一生间
抽刀难断真清水
金情更比金婚难
站在南山沣峪河畔万花山前那块大石上的玉兰似乎听到惠生的朗诵,满含深情地和诗一首:
相爱虽然很简短
一生思念受熬煎
悲欢离合谁之过
相牵相挂到永远
说完此话,玉兰已似泪流满面了。
一阵哭泣,一阵沉思,玉兰从兜里慢慢地掏出手机,又是一阵沉思,她缓慢而艰难地拨打了惠生的手机号。
九嵕山上惠生的手机立马响了。看着早已熟记在心的电话号码,惠生的心一下子跳到了胸口。
“我,我们全家,邀请你来我们南山转转,你能答应我吗?!”玉兰问,话是反复推敲后一个字一个字说的。
“谢谢!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一定来,我们全家也欢迎您来北山看看。玉兰啊,我们的时间终归都是不多了!我在这里祝福你,衷心的祝福你!”惠生全然是哽咽之声。
“还是当年那性子,别想那么多了。”与回话一同传来的是泪水中的笑声。
“我还是觉得这个情况这样保留着更完美,你说呢?”一阵停顿之后惠生调整了呼吸,深沉地回话。
“什么都得依你嘛,你等着吧!”玉兰挂了电话。
又是一年春光好,可在这一年里,她没来找他,也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去找她,也没给她打电话,他们都让这难忘的情在不断地完美中。无声地在九嵕山与万花山之间永远地交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