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
《太阳最红》(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第2版。下引该书只标明页码,不注明出处)作为一部长篇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没有当下大部分文学作品中的所存在的煽情和喧嚣,整部小说沉静地对一段特定历史中的真实生活进行了本真的追溯,重新勾勒出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充满了革命激情的时代的轮廓,极为真实地还原了一段家园飘摇、充满血与火的斗争的沧桑历史。傅大脚是小说中最重要的女性形象,表征着中国女性传统精神内涵中生生不已的特质——地母形象与苦难之神。
傅大脚生活在革命年代,生命个体无可回避第被时代之潮所席卷。作家通过对她一生的书写,完成了对她所具有的两种特质的刻画。她既是中国地母形象的化身,竭尽全力完成维系生命绵延不绝的使命,具有勤劳、受难、牺牲、坚贞、坚韧等精神品质;她又是苦难之神,完整地展现了一个女性如何在苦难中度过一生。小说中未提她的本名,“傅大脚”是因能干和脚大得来。在中国大地上有很多这样的女性生活过或正生活着,傅大脚形象背后是一群中国女性,她们可能是王大脚、李大脚……这些大脚们也许生活的时代、地域各异,但却有着共同的精神特质,透过傅大脚,我们得以看到这个女性群体在历史中留下的属于她们的不可磨灭的精神印记。
傅大脚是联系着傅、王两家的关键人物,对于小说中两位男主人公傅立松、王幼勇而言,她是他们精神、血缘层面上的共同的“母亲”。幼时的傅立松只有在姐姐傅大脚的怀里才肯安静下来,“因为老姐身上留着母亲的奶味”(第17页),他们的母亲是地位低下的妾,除了照顾他们的父亲还要照顾父亲的正房,没有时间给予自己的孩子关爱和照顾,亲生母亲在傅立松的世界中一直处于缺失状态,填补这一缺失的正是傅大脚,而傅立松对她的情感远远胜过了亲娘。嫁到王家之后的傅大脚一共生育了七个子女,她隔年一个地生儿育女,“一次次体验人浮在空中的幸福感”(第73页)。在丈夫早逝的情况下,辛苦地将孩子抚养长大,她既给予了王家兄妹生命,又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代替父亲担负管教之责,女性在人类史上辛苦孕育生命、繁衍生息这一特质在她身上尽显无遗。
傅大脚具有中国母亲所共有的特征,宽厚,慈爱,坚韧,勤劳,将自己全部精力和情感都奉献给了子女,但她与以往的革命题材文学创作中的母亲形象不同。在近年的革命题材写作中,母亲形象通常处在缺失或是失语状态,她们大多作为通情达理、支持革命这样的伟大的英雄母亲的符号存在,文本并没有对她们的情感世界进行深入的发掘。她们隐蔽在英雄的光环之下,充当着为英雄的光辉形象锦上添花的背景。在《太阳最红》中,作者独特的视角使得书中最为重要的女性傅大脚不再只是一个代指英雄母亲的意象符号,而是有血有肉饱满的鲜活形象,她不仅有着极为鲜明的个人特征,还有着因处在亲情漩涡中而衍生的爱恨纠葛的情感世界,成为了艺术上独特的“这一个”。
傅大脚出生于地主之家,婚后丈夫去世,她养活儿女的经济来源就是用娘家陪嫁时所赠的土地,每年对佃户收的一些租子,要一个这样的农村母亲对革命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显然不符合客观现实。傅大脚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革命,她和全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愿望很朴实,希望自己孩子现世安稳,娶妻生子,衣食无忧,不用再为之操心,仅此而已。所以,她竭力阻止大儿子王幼勇参加革命,用吸鸦片的行为强迫他留在家里;她跟踪去参加观音洞会议的儿子,隐约发现了三个儿子都在做着危险的事情,一向看不惯山里女人嚎哭的傅大脚来到丈夫坟前,在白雪茫茫中嚎啕大哭。母亲不希望儿子涉入是非,但儿子的决定显然已不是她所能改变,她唯有以哭宣泄心中深深的乏力感和对未来已能预知的恐惧;随后傅大脚又在王氏祠堂中看到了子女入党宣誓的一幕,这让她“心猛地一紧”、“踉跄着,跌了一跤”,她感觉“王家大祸临头了”(第62页),并连夜找兄弟傅立松商量对策,希望能制止子女的行为,将他们拉回平静的生活的轨道。
傅大脚对革命从始至终都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积极的支持,最初她甚至极力反对儿子走上革命的道路,这与我们所一直歌颂的“精忠报国”文化传统相悖,但这个相悖丝毫没有损毁傅大脚的人物形象,小说显然是从真实生活的角度去塑造傅大脚这一母亲形象,在这种角度下,一个普通母亲的心理被真实还原,从历史中打捞出的是一份没有被打上任何意识形态价值观烙印的纯净的母爱,这个母亲形象从而更加有血有肉,生动可信。
女性,尤其是作为母亲的女性在人类生存中肩负着极其重要的重任,她们不仅繁衍生命,还要努力寻找提供生命能量的食物,让生命得以生存。生存是人进行一切社会活动的前提,粮食又是生存最基本的物质前提,著名作家刘恒在小说《狗日的粮食》中就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点。傅大脚给了七个子女生命,将他们养育成人之后,依然在为他们和他们的下一代的生存苦苦努力。小说在满篇血与火的斗争之外独辟一处,以深情优美的笔触描绘了傅大脚做豆豉的过程,这一段落在充满枪声硝烟的文字中犹如一所世外仙源,美好而又温情,闪动着家的温暖和母爱的光辉。傅大脚“提着篮子走在春天里”(第64页),“像大别山所有的娘一样,虽然有满肚子的心思,但必须做每天打开大门后必做的事”。“在大别山里做娘的一日三餐的心思,从古到今虽然千变万化,却永远温暖地重复着,一是新鲜的,二是发酵的”。“大别山里一代代的娘,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重复地做着这两件事,温暖着儿女也温暖着自己”。(以上皆第65页)哪怕是在儿女开会要分地,傅大脚也害怕子女饿肚子,准时送到“新鲜的青菜,酱红的豆腐,雪白的米饭”;革命如火如荼之际,红白割据,断了盐路,傅大脚又用土法熬盐,送给王幼勇以维持他的体力;她熬米汤养活孙子,立下承诺,“有奶奶活的就有你们活的”;黄麻起义胜利的第一天,她也在送饭的队伍中,面对儿子的询问,她说“我怎么不来,我的儿要吃饭啊”。(第152页)
苦难叙事一直是文学绵延不绝的基本主题之一。存在主义认为苦难是人类存在的基本状况,人类只要存在就无法摆脱苦难,人不与苦难抗争就会被其吞噬。生活里的苦难的形态可分为物质性苦难和生存性苦难,前者指由物质匮乏所引发,如饥荒;后者为不幸的命运引发。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中华儿女对苦难从不陌生,他们在苦难中默默承受,用心生活,化解苦难带来的痛苦,努力寻求通往生命的本真状态之路,而负责繁衍生息的女性由于历史、风俗等各方面原因,从来都和苦难紧密相连,成为文学书写中的苦难之神。
傅大脚“有不同常人的太多磨难,太多的痛苦,她背着人经常热泪盈眶”(第52页)。从大家闺秀到中年守寡(七个孩子的母亲),再到亲人尽失、在凄凉中死去,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都在遭受不同形式的苦难。傅大脚泼辣能干,颇具个性,不像一般女性在苦难中逆来顺受,正因如此更具悲剧性。出生在大户人家,生活安定富庶,傅大脚从小过着在绣房里做女红读《诗经》的生活,但却没有长成传统的温柔和顺的闺秀,在婚姻上她表现出的强烈的个性,发出“此生不图大富大贵,只图恩恩爱爱”之言,嫁于穷困书生;成亲时也没有世间小儿女的悲戚,反要求母亲高高兴兴送她出嫁,具有一种柔弱女子没有的豪气。大家小姐与穷书生的结合,是中国传统小说中常见的母体题材,结局也往往通向金榜题名妻以夫贵的圆满结局,营造精神上的大团圆抚慰世人。《太阳最红》旨意并不在用浪漫主义的笔触去书写一个爱情故事,它旨在用现实的视角去还原历史中的真实生活。傅大脚的婚姻在现实中并未通向一个梦幻式的结局,她的婚姻不幸被洞察世事的父亲言中,所嫁的书生心气太高并为之所累,最终丧命,留下不到四十岁的她和七个孩子,从此她的生活陷入到物质性苦难之中。
傅大脚由待嫁闺中的少女到丧夫的孩子母亲,从父母的庇护之下走到了生活的风口浪尖,生活中的苦难接踵而至,山里人羡慕的七子团圆的局面对她意味着七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在艰难的生活中,傅大脚没有闺秀式的娇弱,平静地迎接生活中粗糙的磨砺,展现出了女人特有的坚韧,以至于“名字别人记不得,一双大脚与能干远近有名。”(第45页)傅家的千金小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大别山深处辛苦操劳的慈母,撑起贫苦的家庭,守护着自己的儿女。
婚后困苦的生活使傅大脚饱受物质性苦难,亲情的撕裂则将她抛入更深的生存性苦难之中。中国向来注重血缘强调伦理,无论在哪一种文学书写中,亲情都是温暖甜蜜的,给漂泊的游子以温暖,让流血的伤口得以愈合。傅大脚的亲情与历史的风云变化碰撞到一起,产生不可避免的撕裂,亲情的断裂将傅大脚推入到更深的苦难中,产生的痛苦不止不休,一直纠缠着她直到生命的终结。
傅大脚在小说中首次出场就是带着七个子女,依照鄂东风俗去弟弟傅立松家消夏。但这一次消夏的时光显然让她不安,不安来自长子王幼勇和兄弟傅立松之间还不是太明显的冲突,她紧张地关注着他们的交谈,这对舅甥的和睦与否时刻拨动她的神经。王幼勇和傅松年的恩怨纠葛,让既心疼儿子也心疼兄弟的傅大脚处在了亲情漩涡的中心,两人的对立撕裂了她的情感,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傅王两家关系紧张之际,傅立松前去看她,她冷漠以对,但傅立松走后下起了雨,她“走上山头,望着风,望着雨,咽一声,天,我的兄弟,没带雨具呢。”(第81页)一句哽咽的长叹透露出她百转千回的矛盾心情。
在小说结尾,作家将同情怜悯给了这个一生苦难的女人,对她死后的情形给予了深情的描写:“月圆之夜,路过的乡亲能听到坟墓中传出哭声,声音如虫如蚁,那是鄂东女人们眼泪流尽之后的一种哭,叫做‘数’”。(第273页)让生前眼泪业已流干的傅大脚能在死后继续宣泄着生前所不能尽数发泄的痛苦。
傅大脚作为姐姐,亲切如母,照顾幼弟;作为女儿,独立选择,婚姻自主;作为妻子,不图富贵,只求恩爱;作为母亲,含辛茹苦,耗尽心力;作为女人,饱受亲情撕裂、亲人尽失的痛苦,养育七子却孤苦终老,两次在灰烬上重建自己的家园,在余灰中寻找活命的食物。生前体验世间百般痛楚,欲维系家庭伦理而不得,去世时仍念念不忘流落在人间的孙子,生生死死牵挂家人。傅大脚的勤劳、质朴等美德,是无数中国母亲的美德,她的苦难很多母亲也同样经历过,她身上蕴含着中国一代代母亲的情感方式、生活态度以及生命诉求,积淀着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激起我们心底和母亲相关的亲切情感;她在苦难中所展现的坚韧,是在这片土地上同样饱受过苦难的中华儿女们共同的生活态度,通过对她苦难一生的回顾,生发出的是在这片忧患不断的大地上,面对苦难勇敢生活着的儿女们写就的共同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