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酸甜》的错置书写

2012-12-17 21:36:28肖淳端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2年10期
关键词:族裔莉莉华人

肖淳端

(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632)

错置(Displacement),也常译成“错位”、“位移”、“迁移”、“置换”等,是后殖民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一般来说,错置是由殖民入侵、移居、或是以奴隶、监禁等形式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的迁徙和流放而产生的,是一种从熟悉到陌生的结果[1]65。离散使家园在时间和空间上产生了错置,身在当下的“家”,家却在千里之外;亦或千里之外的“家”已不复如前,家却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想象之巅。当代后殖民理论的代表人物霍米·巴巴(Homi Bhabha)多次在他的批评中提及错置这一概念,他曾引用美国文化批评家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的概括对它作了解释:错置是“对自我的碎片化的、矛盾混乱的去中心化”[2]310。这至少表明了二层含意:一,错置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和情感上的;二,错置与“自我”的身份认同密切相关。可以说,错置是一种离散之痛,既蹂躏着离散者的肉体,也束缚着离散者的精神。海外华人作家严歌苓甚至用“无所归属”来诠释“错置”,因为“即便拥有了别国的土地所有权,也是不可能被别族文化彻底认同的”。而“荒诞的是,我们也无法彻底归属祖国的文化,首先我们错过了它的一大段发展和演变,其次因为我们已深深被别国文化所感染和离间”,“即使回到祖国,回到母体文化中,也是迁移之后的又一次迁移,也是形归神莫属了。”[3]194-195在众多新移民文学作品中,“错置”书写几乎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这于当代英华小说的代表作《酸甜》(Sour Sweet,1982)也不例外。

《酸甜》的作者毛翔青(Timothy Mo)1950年于香港出生,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十岁时移居英国。毛翔青是受到西方最多关注的英华作家,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入选主流英国文学选集的英华作家,评论家常将他和当代英国文坛的著名移民作家拉什迪和石黒一雄相提并论,因为他们同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英国主流文学衰落之际,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给英国文坛注入不可或缺的新的活力。著名学者赵毅衡甚至还认为毛翔青“比同辈的石黒一雄出色”,可惜“运气却远不如”[4]205,这是因为毛翔青曾三度入围布克奖决选名单而次次折戟而归。和毛翔青在文学大奖上遭遇冷落的境遇相似,他至今仍未能引起国内充分的关注和研究,这同他在文学创作上的造诣不成正比。《酸甜》是毛翔青的第二部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除此之外,毛翔青还出版了:《猴王》(The Monkey King,1978)、《海岛占有》(An Insular Possession,1987)、《勇气的徒劳》(The Redundancy of Courage,1991)、《面包果大街的灯火管制》(Brownout on Breadfruit Boulevard,1995)、《变节者或光环》(Renegade or Halo2,2000)、《纯》(Pure,2012)。

《酸甜》关注两个叙事焦点,一是陈氏一家,一是伦敦唐人街的黑社会集团“三合会”,交替叙述着20世纪60年代华人移民在英国的离散境遇。正如香港学者、毛翔青研究专家何漪涟(Elaine Ho)所评论,“对大多数英国人来说,这是一个他们不太知道存在着的,却远如香港一样陌生的世界”[5]51,小说让英国读者一览伦敦唐人街的华人众生相,这在当时是难得一见的题材,因此《酸甜》在欧美一出版便备受关注,毛翔青也凭此获得布克奖提名,并获1983年的霍桑登奖。小说浓烈的异邦色彩吸引了西方许多读者,1988年甚至由麦克埃文(Ian McE-wan)改编成同名电影。

华人移民初到英国,可追溯到19世纪初。1814年,东印度公司在华招聘海员,部分华人海员到达英国后便上岸留居。二战后,虽然战争使英国蒙受了巨大损失,但是原大不列颠帝国的经济实力、战后经济重建带来的机会,以及英国优越的福利制度使英国成为许多人心中的“应许之地”(Land of Promise),加上美国同期移民政策的收紧,大批来自物质困厄的前殖民地(包括香港、印度、加勒比海地区等)的劳工涌入英国[6]1-20。《酸甜》的主人公陈和陈妻莉莉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在20世纪60年代初以劳工的身份从香港移居英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谋生致富。对陈氏一家来说,来到英国,仿如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生活质量没有立即改善,伴随而来的却是肉体和心灵的重重错置感。本文关注小说错置书写的二个层面:一是陈氏一家与移居国和母土的双重疏离;二是陈和陈妻的社会性别的错置,结合英国同期的移民政策和种族问题,来解读错置书写背后的文化、种族、政治图景。

小说开篇就将陈氏一家放置在一个孤岛,隔断了他们与故国家园的连系,甚至断绝了他们回归的希冀。

“陈家来到英国已有四年,四年时间长得足以使他们失去移民前在故乡的所有,却不足以使他们能在新的地方感到自在。没有人会想起他们;莉莉除了姐姐梅,其他亲人都不在了;陈也失去了老家的分地。陈被记起,只是因为每月给老父的汇款,如果汇款没到,他才会被真真切切地记起来。”[7]5

由于语言、文化的不通,他们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容易,更不如乡人以为的那么光鲜。陈先是在利物浦的中餐馆打工,后辗转至伦敦。陈每日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餐馆和家,莉莉也是深居简出,除了怀孕时去过几趟医院,其他时间基本都待在家中。可以说,他们虽然住在伦敦,却过着与英国社会几乎隔绝的生活。小说几次提到陈对英国所持的态度:“在英国,这片让人美梦成真的土地上,陈却依然是个过客。他自认如是。”[7]5英国对陈来说只是一处改变经济生活的客居之地,背井离乡的生活是一种无根的漂泊,远没有归属感和家园感。正因如此,渴望有一天能衣锦还乡成了陈最大的心愿。有一次去海边游玩,看着远处的红船,陈对儿子坦露了自己“叶落归根”的愿望:“以后等我们赚够了钱,就会搭乘这种船回家。它会带你回到你的家乡,阿仔,你还没到过的家乡。”[7]162

莉莉生下儿子万基后将姐姐梅从香港接来帮忙。梅初抵英国时终日闭门不出,就连眼睛也不斜望出窗外,总是“背对着窗坐在厨房”[7]13,其原因竟是因为抵英首日在途中搭乘了地铁,这种“地下的”、“雷鸣般响的、分节的、银色和红色的巨蟒”[7]86让她受了惊吓。

疏离,既有客观上因为移居国的社会、语言、文化、习俗等和母土文化之间存在的差异所引起的隔阂,又包含主观上离散个体对移居国的文化、价值观念、社会机制等的排斥、抵触和恐惧,甚至还有误读和偏见。当陈氏一家决定自己开设餐馆而出去物色店铺时,遇到一群装修工人,陈马上联想到午夜街头那些刚从酒馆里出来的烂醉的酒鬼,心中局促不安,不时催促莉莉和梅立即离开,因为他认为“英国人性情乖戾,常常为一些没有道理的缘由发怒:注视得太久,或是和他们的圆眼睛没有目光接触。”[7]88

莉莉和陈一样,与英国文化隔着巨大鸿沟。到达英国7年多,莉莉对英国人仍然避而远之,她甚至还教儿子等公车时不要上白人开的车,“要等黑人开的车,印度司机就更好了。”[7]203面对英国税局人员和选民投票社工等不速之客时,莉莉极为谨慎。她介绍已达学龄的儿子时谎称他只有三岁,“仅仅是为了撒谎而撒这个谎,没有任何缘由”[7]173。这无非说明了莉莉对陌生的英国机制存有的恐惧和不安,以及夹杂其中的文化偏见。中国传统伦理和价值观念在陈和莉莉身上根深蒂固,因此他们常发现英国人有许多不可理解、不能容忍的行径。对那些在深夜光顾他们小店的英国少女,莉莉总是在心里嗤之以鼻,她认为她们轻浮、不自爱,“完全不顾家族的名声”,“难怪会未婚先孕”[7]142-143。最受莉莉鄙视和抵触的是英国人对待长辈的做法。当她得知有些英国老人在家中孤独死去几个星期都无人发现,非常震惊,她在心中大声地质问:“这是多么麻木不仁!这是一个什么世道!”她认为英国人这样做是大逆不道的,是英国“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耻辱”,因此,中国人比洋鬼子优等、文明[7]95。

随着故事的发展,作品所表现的“疏离”如同水波般层层荡开,从一开始的对异族文化的疏离,逐渐扩散到家人之间、离散者与母土文化之间的疏离。陈的老家来信说家里打官司欠下一笔账,再加上老父不慎摔断了腿,急需经济支援。为了筹钱陈在同事的怂恿下进了赌馆,倾尽所有之后铤而走险地接受了一笔不明之财。而所有这一切他都瞒着妻子,就连最后决定要逃离原餐馆也不敢明言,而是借着妻子开设餐馆的计划顺水推舟,选择了一处人烟稀少远离原住所的地方开始新生。莉莉对她的丈夫也是多有“疏离”,姐妹俩偶遇有钱的刘太太并结成朋友,之后甚至每周都去刘太太家做客,但对陈却一字未提。夫妻之间的隔阂和疏离发展到高潮甚至促发了陈被暗杀,而最后莉莉对陈的生死竟一无所知,更不晓得个中缘由。

梅和莉莉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俩姐妹的关系也在逐渐疏离着。在向邻居康士坦丁买二手车时,康士坦丁信口开价,莉莉对梅说:“这些鬼佬就知道剥削和欺负我们。”梅却回答:“我们不是也这样对他们么?”[7]153梅明显是从外族人的立场考虑这个问题,尽管她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比如她认为莉莉经常用汉语骂英国人是“番鬼”和“猪”是对英国人的一种欺负,在英国做生意也是对英国人的一种剥削等,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的想法不仅是和妹妹的一种疏离,也是和整个民族历史的一种疏离。梅抵达英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基本足不出户,后来迷上了看电视。从电视上她了解、欣赏英国文化,价值观念逐渐被同化,与莉莉和中华文化渐行渐远。后来梅未婚先孕,有了私生女,可以说是小说在表现梅和莉莉、和母土文化之间的疏离的一个高潮,也可以说是华人移民处于两种文化夹缝中的一种“变形”。这在莉莉等传统中国女性看来是多么不耻的下作之事,梅却不以为然,十分淡定。确认梅怀孕之后,莉莉大惊失色,脑中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梅是否在出卖自身的肉体?那些送外卖得来的小费原来是这种服务的报酬?也许梅经营的是一家单人的流动妓院,一家货车司机慰安中心。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不会是丈夫干的吧?这种事情古今有之。但是,过去种种告诉她,不可能,于是她释怀一笑。

“梅,多少个男人干的?”[7]193从莉莉的反应可以看出姐妹之间的疏离,莉莉对梅的信任仿佛落入一个无底深渊。孩子的父亲是谁,梅坚决不说。直到生下来,我们才知道,梅的女儿是个混血儿。可以说,这时的梅有了开放、独立、追求自身愉悦的、敢作敢为的西方女性思维,和那些保守的、家族名声高于一切的传统的中国莉莉们已经背道而驰,并且相距甚远。

家人之间存在的疏离,固然和他们的个性有关,但是应该指出的是,背井离乡所面临的生存压力,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冷漠和他者凝视久而久之也影响了离散者对别人甚至是家人的态度。华人移民与移居国文化和母土文化的双重疏离是离散族裔身心遭受错置的煎熬的重要体现,反映了离散者与出生地和移居国之间、离散族裔的当下与过去之间难以愈合的断裂。

《酸甜》的错置书写不仅表现在地理和情感上,还表现在离散者男性气质的沦丧,表现在男女身份、社会性别的错置上。这也是该小说的特别之处,毛翔青擅长于将这种性别错置巧妙地嵌含在小说人物的形象塑造上,看似不露声色,却耐人寻味。

小说开篇在描述男主角陈的长相时,就提到陈脸上没有胡子。“他的皮肤如孩子般光滑,脸上除了两鬓,几乎没有毛。陈因此一辈子都不用刮胡子。”[7]20让人哑然失笑的是他们家中唯一一把剃须刀的主人不是陈,而是陈妻莉莉。“胡子”、“多毛”作为男性气质的重要象征,没在男主人公身上体现,反而安在了女主人公的身上,暗喻着男性特有的阳刚之气、勇于拼博的精神在陈身上的缺失,也暗示着陈和妻子之间社会性别的错置。陈和莉莉结婚时,甚至刚到英国时,陈家依然保持着中国传统的夫权制家庭模式——陈是一家之主,是“莉莉整个生活的核心”。然而随着离散岁月的流逝,陈在家中的地位悄然发生了改变,陈在家中二位女人的眼中“也渐渐失去了以往的重要性”[7]46。在妻子眼中,他的形象甚至和幼儿混同起来。莉莉常把陈误认为是儿子万基,以至于在陈每次喝完汤后“忍不住要去摸他的肚子”,就像她在儿子吃完饭后去抚摸他的肚子一样;常常在家里,莉莉“必须竭力不去拍或挠陈的后背”,“就像她平日逗儿子一样”[7]46。在妻子眼中这样一种从“一家之主”到“幼儿”的转变,意味着原本担当着家庭重担、给予妻儿依靠的丈夫转变成弱小无能、急需人怜爱和照顾的幼儿,让人不禁联想到离散的艰难。的确,离散之艰常使族裔离散者陷入孤苦无助的境况,就如同弱小无能的幼儿,致使移民原本的“自我”的身份的沦丧。小说对陈的男性气质的描述还包括陈的数学逻辑能力,陈对机械掌控的能力等。陈家买车后,一家人决定让陈先学车,因为所有人都认为男人学车比较容易上手,不料几周培训下来,陈一点进展都没有,连教练都感慨“陈没有操作机械的天分”[7]157。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莉莉无师自通,一试就会。之后但凡需要开车,都是莉莉负责。在描述华人移民的阳刚之气时,《酸甜》经常将陈和家中的女人作对比,其用意除了为了突显效果,也意味着中国传统家庭模式在离散境遇中的转变。当他们的中餐馆生意蒸蒸日上时,英国税务局前来交涉纳税事宜,而“对数学一窍不通的陈决定不去理会(纳税)这件事,以为不理它也许它就会不了了之。”[7]169一般来说,男性的算数、逻辑思维能力优于女性,陈对数学一窍不通无不暗喻着陈男性气质的不完整,而按照中国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家庭模式,应该是陈去应付纳税这件事,可事实上却是莉莉和梅在交涉,这再次体现了陈的无能和软弱。

《酸甜》中,对比华人男性的懦弱和消极,华人女性的形象是刚柔并济的,她们坚韧、主动、积极。尽管如此,莉莉依然坚守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的中国传统观念,对丈夫百般依顺,而陈却喜欢摆出“大男人”的架子。如果说华人在英国社会当中,曾经长期处于“他者”的地位,那么华人女性,就要格外承受几千年积存下来的中国传统观念的束缚,承受来自华人男性对于自己从属角色的认同。因此,华人女性是“他者”当中的“他者”,比华人男性要承受更多的压力和艰辛。《酸甜》对男女社会性别的错置书写,固然有其褒扬女性坚韧的一面,但其最终想说明的还是,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华人移民在离散的征途中皆是历经挫败和饱受磨难,正如莉莉落泪直言的一样,“流离失所的生活使她变得脆弱了”[7]94。

后现代女性主义将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作了区别,对比生理性别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社会性别“需要后天发展”,“起源于社会、文化、家庭对两性的不同期待”[8]28。因此,可以说,华人族裔男性气质的沦丧体现了华人族裔由于西方主流社会对华人族裔的社会分工、角色扮演、行为规范等一系列的约束和期待,而对自我和他者进行塑造和想象产生的结果。华人族裔在西方的弱者地位与其长期以来受到西方主流文化的强势攻击和他者凝视密切相关,族裔属性和性别属性似乎存在着某种难分难舍的关系。在《种族阉割》一书中,伍德尧(David L.Eng)认为唐人街的男性华人移民从事的大都是“女性化”的职业——洗衣工、餐馆杂工、裁缝,因此族裔属性和性别属性无不缠绕交织在一起[9]17。华人族裔在西方遭遇的“种族化”和“去男人化”,使得男不如女的刻板形象更加雪上加霜。正如《蝴蝶君》中宋丽玲所言:“西方自认是阳刚的男子——大枪大炮,大产业,巨大的财富——而东方则如女子般——柔弱、脆弱、贫穷”[10]83,东方族裔往往被描述成从属的、软弱的、女性化的。如上所述,离散在英国的华人族裔也很难是一个完整的男人,这和《酸甜》所刻画的华人形象不谋而合。

不管是情感疏离还是社会性别的置换,均是华人移民在英国离散错置的百般况味的典型体现,这也正是小说题目《酸甜》所喻示的——离散境遇满是“酸甜苦辣”,而其根源则是族裔移民的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同问题。正如葛赫(Gurr)所说,移民的“失根、分离和蜕变”体现了现代人面临诸多政治、社会、文化、经济、和技术动荡时所经历的骚乱,因此,现代作家,尤其是移民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反映了其群体的身份的丧失、历史感和家园感的缺失[11]14。

毛翔青1960年离开香港来到英国,这与小说里陈氏一家迁移英国的时代背景几乎一致,可以说《酸甜》里有关文化冲突、离散错置等移民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来源于毛翔青本人对英国离散境遇的切身体察。迁移英国时,毛翔青只有十岁,其人生成长的关键期便是在中西文化的激烈冲突中度过。可以说,他本人,和小说里的角色一样,也深处文化、种族、阶级的纠结之中。这从他早年的创作紧紧围绕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冲突等主题也可以得到印证。他自称英语是他的第二语言,而非母语[12]191。在一次访谈中,他表示“走在亚洲的街上,我更有回家的感觉:人们笑容盈盈,所有人的个头都和我差不多——这可是过去时常困扰我的一个问题。”[13]可见,相比英国,亚洲才是毛翔青深切认同的家园;并且,因其身上的亚裔血统,身在英国时毛翔青深受困扰,只有在亚洲,他才享有身份认同感。正因如此,在英国生活20年后,他将这种身份认同的焦虑、对自我归属的迷惘细腻地表现在小说《酸甜》里。

从英国同期的种族问题状况也可以管窥《酸甜》的写作背景。陈氏一家移居英国时英国的移民政策还十分宽松,因为1948年6月的英国国籍法规定英帝国/英联邦境内的居民都是英国的臣民。这一政策使有色人种大量涌入英国,从而造成英国种族歧视和种族冲突问题日益加剧。在有色人种聚居的城市中,白人对有色人种的敌视普遍存在,有人甚至担心有色人种涌入会改变英国种族的构成[14]145。在1960年到1981年间英国陆续颁布了几部移民法,不断对移民做了限制,这反映了英国当时的种族冲突和种族歧视问题日渐严重。在《酸甜》写作之际,即20世纪80年代初,英国时有种族骚乱发生,如1980年4月在布里斯托的黑人骚乱,1981年4月至7月间在伦敦周遭发生的一系列骚乱等。可以说,《酸甜》正是这一阶段的历史见证,尽管小说没有刻意描写华人和白种人的直面冲突,但是其间的裂缝以及少数族裔在文化认同上的举步维艰历历在目。

对于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问题,华裔美国历史学家、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亚裔研究系主任王灵智(L.Ling-chi Wang)认为,从更加广泛的意义上理解,应该包含五种认同:“落叶归根——旅居者的心态”、“斩草除根——完全同化”、“落地生根——适应环境”、“寻根问祖——民族自豪感和民族意识”和“失根去祖——除根”[15]185-212。综观《酸甜》的三个主要角色,他们对自我身份和文化的认同可以说比较典型地代表了这五种认同的其中之三,即陈属于旅居者的心态,一心怀抱“落叶归根”的念想;莉莉持有“落地生根”的心态,尤其在陈“失踪”之后;而梅似乎大有“斩草除根”之势。确切地说,面对异域生存,《酸甜》的三位角色都各有其复杂的心路历程,从一开始面对两种文化的无从适从,到最后选择了各自的生存策略,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一种有此有彼的杂糅。不过,除了莉莉,其他二人的异域生存之道似乎都过于极端。陈属于以不变应万变的“无为”之人,最终却客死他乡,这个结局与他一直念念不忘的“落叶归根”的夙愿形成极大的反讽。三人当中,梅的转变最大,也最为剧烈。毛翔青笔下,梅可以淡然地和白人有了私生女而不计前尘旧事,可以自立门户开设英国传统的鱼薯店而非中餐馆,可以以西方的思维淡定地处理身边事务。可是梅最终嫁给了陈在唐人街中餐馆的保守的旧同事老罗,而非某个白皮肤的英国卡车司机,其中况味无不值得再三咀嚼。这无不说明了中西文化融合、西方对东方的接纳是何等的艰难。少数族裔再怎么异化和西化,也很难得到英国文化的彻底认同。可见,毛翔青并不青睐斩草除根这种认同策略。莉莉是三人当中比较中庸的,小说的最后,她意识到,只有在中国传统和英国文化之间寻求平衡,才能得到生存和心灵的双重解脱,就如同他们开设的中餐馆一样,要迎合英国口味做出调整才能在英国得以立足。每年一度的春节万基依照英国学制正好要上学,而春节对传统的莉莉来说,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于是莉莉决定在圣诞节庆祝春节[7]181-182。节日的混同正是离散族裔面对时空错置,游离在两种文化之中一种无奈的对策。有趣的是,莉莉在圣诞节买了一只火鸡,由于没有合适的烹饪工具,只好将它用土包了烤,做成中式的“叫化鸡”。小说的最后,莉莉的命运似乎值得期待,而毛翔青以“酸甜”来命名该书似乎也表明了他同作为离散者对这种折衷的、“酸与甜”的杂糅的生存策略的认可。

在《文化的定位》一书中,对于离散族裔的身份定位问题,巴巴强调“含混”、“杂糅”、“第三空间”、“居间”等概念,打破传统的文化二元对立,打破“自我”与“他者”的对立,认为离散族裔在不同文化的边缘和交界处有一种具有创新意义的、居间的、杂糅的身份,且处于不断完成的状态,并在所谓的“第三空间”中,在矛盾的冲突和融合中构建自己新的身份认同。莉莉的转变似乎合乎巴巴的倡导,但是莉莉的思想更多是受中国儒家传统的中庸之道和道家的阴阳学说的影响。巴巴所谓的第三空间所产生的文化是一种脱胎于原来的,既不是母土文化,又不是移居国文化的一种崭新的变形,正如《酸甜》中的那只“叫化火鸡”。巴巴还进一步提出,处于故国与移居国、故国文化与移居国文化中间的离散族裔,应充分利用此种“居间”的优势,摆脱故国身份或移居国身份的困惑,杂糅运用两种文化话语,与它们各自保持着对话式的联系,并在多种文化共存的状态中探求文化差异,重新审视个人认同、族裔归属、家园建构等传统观念,建构一种跨越种族之争的新的身份[2]2。可是这又何尝容易?离散者中如梅一般一心想斩断自己的民族根性,迫切要融入西方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中国文化,对母土的传统伦理和观念已经无法认同,甚至极其鄙夷、排斥。可是即便心已全然西化,少数族裔的有色面孔却终使他们难以融入其中。而如莉莉一样采取有此有彼的居间姿态,结果又如何呢?《酸甜》中,莉莉这种亦中亦西的做法时常让陈、万基和梅生气,三人甚至结成了统一战线集体对抗莉莉。这一切就如同书中描述的那只圣诞节的“叫化火鸡”,虽然融入了东西方的因素,却异常难以下咽。出生地和移居国之间、当下与过去之间难以愈合的断裂使离散族裔的身份认同无时不处在一种“何所归依”的不定漂泊,无时不处在一种归属的两难境地。这也许就是毛翔青巧妙给出的一个无奈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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