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作霖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身份认同(identity,或译为“身份”、“认同”)是1990年代以来国际学术界的热点话题,用美国社会学家杰金斯的话说,它“成为了1990年代知识界论争的统一的框架之一”〔1〕(P7)。像之前的“存在”、“结构”、“话语”等范畴一样,它成为了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的阐释焦点或支点,并与文学批评发生深刻的耦合,对文学批评的范式和方法产生深刻的影响。那么,身份认同又是怎样一个概念,它与文学和文学批评有哪些内在联系,将为文学批评提供怎样的视角与方法呢?
Identity,起源于拉丁词identitas,它有两个基本意义。第一个意思是它表示绝对的同一性:这个和那个是相同的。第二个意思是表示自身独特性的概念,它假定(人和物)在时间中的持续性和自身统一性。这一概念在1570年在英文中首次使用后,在“自我”的内在统一的意义上得到笛卡尔和洛克等启蒙哲学家的充分阐述。而随着十九世纪以后心理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特别是晚近跨学科的文化研究兴起之后,identity的涵义越来越趋向多元,大致形成如下几派意见:
(一)身份认同的核心问题是自我身份认定的问题,即对于“我是谁”的反思。鲍尔德温等人的《文化研究导论》认为:“身份用来描述存在于现代个体中的自我意识。现代自我被理解为是自主的和自我反思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把个人主义、批判和自主行动的权利,看做是现代主体性的三个主要特征。身份的这种自我反省的一面意味着在现代,身份被理解为是一个规划。它不是固定的。作为现代身份之特征的自传式思维创造了一个连贯一致的关于过去身份的意识,但是那种身份必须要在当前得到支持而且要在未来被再造。”〔2〕(P231)乔治·拉伦也认为,身份认同是在现代自我觉醒之际才获得了它的重要意义,之后衍生的社会认同和文化认同等集体性概念,“只有把它比拟为个人身份,才能谈论它的连续性、统一性和自我反思”〔3〕(P195)。
(二)关于自我认同的问题,在历史和逻辑上,产生了如下三派意见:一派是启蒙主义哲学传统,对自我身份有一个实体化的意见,用乔治·拉伦的话说,“现代哲学的身份观建立在这样一个信念之上,既认为存在着一个自我或内核,像灵魂或本质一样一出生就存在,虽然最终会有不同的的可能发展,但在人的一生中基本保持不变,由此生发出连续感和自我认知”〔4〕(P196)。与之相近的是浪漫主义的自我观念,它也把身份看做是内在的、不断发展和完成的统一体,就像一棵树的生长一样,稍有差别的是这种统一性不是依赖理性认知,而是依赖感性和情感。第二派意见是马克思主义传统的看法,认为“自我”是社会关系造成的一种社会属性,要认识自我,必须从这一个体和与之打交道的他人的关系中见出,用巴赫金的话说,“自我乃他人之馈赠”,自我形象是以他人为鉴照出的。法兰克福学派提出以“主体间性”代替“主体性”,即来自于这一传统,而其中又采纳了符号互动论来定位主体的思想。第三派意见是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的看法,又可分为激烈的后现代主义和温和的后现代主义两种态度,前者在“反本质的”和“去中心的”解构哲学的支持下,认为在后现代条件(信息和技术的快速变化、时空浓缩、经济和文化的全球化等)下,持续统一的主体身份不过是一种幻觉。拉克劳和墨菲(《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以一个临时性的“主体位置”代替了“主体”的概念,利奥塔认为后现代状态下的自我“处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多变的关系网中。不论青年人还是老年人、男人还是女人,富人还是穷人,都始终处在交流线路的一些‘节点’上,……或者更应该说:处在不同性质的陈述经过的一些位置上。……这些陈述一边穿越他,一边确定他的位置,他或者是发话者,或者是受话者,或者是指谓”〔5〕(P31-33)。波德里亚认为身份所赖以确立的外在世界的确定性消失了,我们将跌入一种流动的不确定性之中,“今天,全部系统都跌入不确定性,任何现实都被代码和仿真的超级现实吸收了。以后,仿真原则将代替过去的现实原则来管理我们。目的性消失了,我们将由各种模式生成”〔6〕(P3)。也就是说,身份将以碎片化的多元形式呈现。较温和的后现代思想家则认为,尽管身份赖以建立的外在系统确实日益变得抽象和变幻莫测,但这种不确定性不足以摧毁人的信念,相反,正是在这种不确定性之中,每个个体都有可能把自己投入到一种全球性的“生活政治”的运动之中,重建自我与自然及社会共同体的关系,并在此过程中找到自己的道德方向。因而尽管承认个体身份将以流动和多元的形式存在,但持续统一的自我意识仍是可能的。持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包括吉登斯、贝克、后期福柯和曼弗雷德·弗兰克等。
(三)在当代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中,尽管自我认同仍是身份认同研究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但社会认同、文化认同、种族和性别认同等集体性概念也获得了独立的意义,而讨论自我认同,也离不开文化、种族和性别认同的相关批评理念。从自我个体一端来看,关于自我认同的言说催生了现代性的集体认同和文化观念;而从社会与文化一端来看,正是社会结构和文化成规制约和塑造了自我认同。对这一双边互动关系的探讨,涉及一些重要概念,如欲望、身体、意识形态和话语等。下面试谈谈意识形态、话语这两个范畴与身份认同的关联。
意识形态也是晚近得到重新认识和强调的重要范畴。一般而言,意识形态有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两种传统的阐释路径:前者强调它与统治权力的内在联系,用汤普森的话说,“意识形态就是服务于权力的意义”〔7〕(P7),或者用伊格尔顿的话说,它是“有助于合法化政治统治权力的思想”〔8〕(P1),而这种思想常常是一些虚假观念。后者则取一种描述性的中性含义,它把意识形态界定为指导人们行为的信仰的集合,认为意识形态不一定和统治阶级的权力有必然联系,它也同时存在于各种群体、符号和交流媒介中,在特定社会中,可能同时存在着多种意识形态,对社会成员起到一种“社会胶合剂”的作用。
在意识形态与身份认同的关系上,前后有两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观点以阿尔图塞为代表。阿尔图塞在《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这篇著名的文章中把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器(包括学校、教会、传媒等)联系起来,认为意识形态借助权利机制把个人“询唤”(interpellation)为主体。主体经常盲目地以为“我便是我”,“我有我自己的思想和个性”,但在阿尔图塞看来,个体的思想和情感倾向,无不是家庭、学校、媒介等权力机构联合塑造的结果。你以为你是独特的,而其实你和同一国家或民族的人,同一宗教社区的人、同一性别的人享有共同的思想意识和情感倾向,意识形态已经将你整合和物化。这种较为悲观的论点在法兰克福学派中同样存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现代的意识形态并非表现于得到清楚表述的一些学说,而是表现于一种特别的大量生产的文化物品,这是一大发现,但他们认为这种文化工业的产品是标准化格式的,并测度个体将被这种新式意识形态所诱导、顺从和同化。针对这种悲观论调,以伯明翰学派为中心的一些文化研究学者提出第二种观点,即认为意识形态不论是作为体系性学说还是一般文化和文艺形式,它都不可能把个别主体塑造成一体的、无差别的和被动的“屈从体”。约翰·汤普森指出,意识形态的悲观论“过于简化了有关接受文化产品、占用它们并整合进社会背景和接收者的解释架构的过程。这些过程要比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考虑的更为多样和复杂。……个人很可能永远不会完全被这些和其他社会化过程所塑造,他们能够在心智上和感情上——至少与那些象征形式——保持一定距离”〔9〕(P120)。斯图亚特·霍尔在《编码,解码》这篇著名的文章中以观众阅读电视节目为例,具体解释了汤普森所说的读者接受的情况,认为读者在接受大众文化产品的过程中,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对主导意识形态的认同,即完全被诱导而顺从,第二种是“协调性的理解”,它使主导解释适合于个体的“局部条件”和“它本身团体的地位”,第三种是全然相反地解码主导话语〔10〕(P345-358)。对霍尔来说,身份的建构尽管总是要参照意识形态,但个体的选择能力及生活经验、想象力和独特的解释模式不会在这一建构过程中丧失。
另一个与身份认同密切相关的范畴是话语。身份由话语所建构,如贝克特所说:“我处于语言之中,由语言和其他人的言说所构成”(《无名的人》)。比如说,我不能没有一个名字而成为与他人相区别的“我”,而且单有一个名字还不够,要表达一个独特而连贯的自我,我还需要展开叙述,如塞拉普所说:“当被问及我们的身份时,我们开始思考我们的人生故事:我们正是在讲述我们的人生故事的同时建构我们的身份。……当我们谈论我们的身份或人生故事时,我们包含某些东西并排除某些东西,强调某些内容并把另一些内容当做次一级的。这样一个排除、强调、编排的过程是为着编织一个特殊种类的故事(特殊的身份)而进行的。”〔11〕(P15-16)在福柯之后,谈论话语总是涉及到话语和话语交际背后的权力形式,这确实是极有意义的发现。在言语和文本中,命名、陈述、语气及各种修辞方式,无不隐含着权力及其“影响意图”。比方我们的名字特别是女性的名字,就明显包含着父权制的话语权力。而在一部小说或电影中,主人公的名字,他/她的着装、住宅、周围环境的描述以及他/她与他人的谈话内容及语气,无不隐含他/她与他者的权力关系或他/她的社会身份象征。当包法利夫人要求她的女仆用第三人称称呼她的时候,当她在内心里欣喜地大喊“我有了一个情人”的时候,她获得了一种身为贵妇人的身份满足。当她的这种身份幻觉最终被冷冰冰的资本击碎的时候,我们见证了话语-权力如何作用于个体身份的整个过程。
身份认同研究的重大成果,主要集中于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和文化研究等领域,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领域,还没有出现像埃里克森《认同:青少年与危机》、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以及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这样的经典作品。但“文学是人的身份认同得到了最具启示性的揭示的空间”〔12〕(P121),无论是个体的认同还是民族和文化认同,都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最真切和最丰富的展现,也正因为如此,自1980年代以来,伊格尔顿、霍米·芭芭、赛义德等思想大师就自觉通过文学作品解读来探讨个体(特别是“流散者”)身份和民族身份认同问题,同时也是把身份认同相关理论运用于文学批评的卓越实践。近十年来,西方文学批评界在运用身份认同理论开展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方面已蔚然大观,而相对来说,汉语文学批评界在身份认同批评方面起步较晚,对身份认同及相关范畴的理解还不够全面和深刻,因而在展开研究时做得不够灵活和深入,甚至出现选题和阐释的偏误。因此,笔者在此针对中国文学和文化的问题域,结合国内外已有批评实践,提出身份认同作为文学批评的几种基本方法。
现代意义上的“文学(literrature)”的出现与自我认同问题的提出几乎同时,而现代文学的首要的问题意识是对个人的关注。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认为笛福、理查逊、和菲尔丁等人的作品最早并典型地表现了现代个人对身份的寻求。旅英学者黄梅把她对十八世纪英国小说主题的研究命名为《推敲‘自我’》。其实,在整个欧美,自我认同或自我塑造的主题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上半期一直占据着文学叙述的核心地位,众多经典著作直接以人物为题——《帕梅拉》、《克拉丽莎》、《汤姆·琼斯》、《亚当·贝德》、《小杜丽》、《阿达拉》、《卡门》、《包法利夫人》、《德伯家的苔丝》、《嘉莉妹妹》、《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等等——让人对西方现代小说的关注重心一目了然。西方近现代小说批评的基本概念无不与认同有关:“人物”——认同的主体及其相关者,其中主人公的研究是小说批评的重镇,并发展出专门的批评方法——传记批评;“情节”——人物追寻自我认同的道路,“开端—发展—高潮”往往对应着自我的“觉醒——危机—实现或幻灭”;“环境”——认同建立的时空背景和社会关联,它在似真性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对认同的建构尤其重要。
后期现代性文学的人物形象,对身份的寻求展示了更复杂、深入的当代文化问题和人生问题,如昆德拉的《身份》,通过女主人公对世界的逃避和对爱情的追求揭示了身份的脆弱和幻想性质,库切的《耻》,表达了个体身份在种族矛盾和殖民历史的缠绕下的艰难建构,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则写出了一个普通人在摆脱了民族和历史认同后的无根状态和身份的飘零感。在这些文本中,无意识或欲望与身份的关系、个体与家庭、民族以及历史文化的关系、跨文化语境中身份的解构与重构等问题都成为文学批评不可回避的问题,需要借助身份认同的相关理论来加以阐述。
过去以来对人物的自我认同的批评已经包括:虚构人物如何塑造他/她自己,这一形塑过程与作者本人有何关系(他/她何以要让其主人公遭遇这种认同危机并如此解决主人公的难题)?主人公寻求认同的成功或失败说明了什么?他/她所代表的社会势力如何通过这种人物形象参与更广泛的文化对话,从而影响读者的自我塑造?这一类问题的提出,表明引入身份认同视角批评人物不仅是对文本的局部对象的研究,而且还涉及小说的主题学,小说的发生机制与文化功能等。
自我认同的形成以对“他者”的看法为前提,弗洛伊德的“同化”“转移”等对无意识心理的阐述已经阐明了儿童获得自我身份的基本心理机制,说明他者是照见自我形象的一面镜子。在大西洋中的一个荒岛上,鲁滨逊通过“星期五”这个他者建构了自己的文明征服者形象;而爱玛通过丈夫夏尔·包法利、情人罗多尔夫、高利贷者勒内这些资产阶级他者,看到了自己浪漫爱情和只能栖身于这爱情之中的生命的幻灭。而郁达夫《沉沦》中的那个患有忧郁症的中国青年,仅仅因为他者的目光——日本人的目光——而不得不投海自杀。主体总是在与他者的互动中建构起来的,或者是征服他者而获得满足感,比如鲁滨逊;或者是被他者的野蛮力量所压倒而遭遇危机或主体的死亡,比如骆驼祥子和卡夫卡的约瑟夫·K,也可能因与他者的和谐共振而获得主体的升华,比如爱情、友谊与同情而产生的心灵净化与思想升华,关注心灵得救的老托尔斯泰的人物就是如此: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保尔康斯基、皮埃尔与娜塔莎。
他者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一个整体的社会制度和风俗(如德伯家的苔丝所面对的),也可以是其他的民族和文明,也可能是无意识,还有可能是人所面对的自然。
诗歌和小说中为何不断写到自然,而且往往不是作为赏玩的风景,而是作为灵魂对我们说话?它对我们的认同起了什么作用?
从浪漫主义开始,自然作为一个巨大的灵魂与诗人息息相通,不仅成为诗人灵魂的归属,而且往往感召和启发他们,提升他们,以至于能否听懂自然的语言,能否与自然展开深刻的交流,成为诗人能否实现认同的一个基本途径。拜伦把自己和自然同一:“难道青山、绿水、蓝天不是/我和我灵魂的一部分,如同/我属于他们……”
史蒂文斯曾说:“很少有人意识到涉及我们所有人的这样一种情况,当我们初次看蓝天时,我们不仅仅在看它,而是既在看它也在体验它……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是在以他们思索和感受到的世界在看世界。”〔13〕(P65-66)常人看自然,也可能曾有短暂的情感投射,但转瞬即逝,因为他们认为自然不过是于己无关的他者,而诗人却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幻想持久而强烈地投射到自然之中,而后从自然的回声中获取更深刻的认识和更强烈的情感。他们把天上的云彩、街头的老马、流浪的野狗赋予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又以流云、老马、野狗的眼光来看世界和人生,从而使人的精神世界得到净化和升华。这样一种通过自然他者而得以转换的自我认同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是较为常见的,但哲学背景不一样。前者是泛神论和主体论的相互作用,后者是天人合一,物我交感。不过尽管有差异,文学的自然观照对自我认同产生重构的效果是一致的。一个喜爱文学的人,他会渐渐认同诗人和作家的视界,亦即经常是流云、落叶、飞鸟和流浪狗的视界,来理解自己,理解存在和自由。
话语对认同产生双重定向作用,一方面是话语的构成性,即话语总是给定的,在特定文化中先在的。人们的所有谈话只能根据已有的资源(词语、范畴、叙述形式等)加以配置。以给人取名为例,你的名字只能在特定语言(比如汉语)的有限词汇里加以配置,而且根据文化惯例,根据你的性别、阶级和父辈的意识形态观念,你的名字的选择便更为有限,如女孩的名字就经常是秀、丽、兰、芳、香、英、媛、娟、婷等等。另一方面是话语的建构性或施为性,“人们通过关于世界的描述和解释来建构世界”〔14〕(P40),人通过话语来塑造自己。这里又有双重性:从被动的一面而言,“意识形态把个体询唤为主体”,比如“媛、娟、婷、婉、娇、娜”这些带女字旁的名字就带有一种男权意识形态的规训,从而无意识地塑造作为一个女性的认同框架;从主动的一面而言,个体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并结合其他相关话语(如性别、民族、伦理、职业等)对这些给定的话语加以重新叙述和诠释,从而形成特定的身份意识。
在把握这一“双重定向”原理之后,我们可以进入到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的场域了。
我们简单地从三个方面来把握文学空间中的话语建构情况。
首先是形象话语,如诗歌中的意象、隐喻,小说中的场景(空间)、人物外观(身体姿势、服饰的描写)乃至人名(人的名字往往让我们“看”到人的身体形象和性情)等。视觉化的形象对认同产生很关键的作用(拉康在《心理的因果》中特别强调这一点),它有意无意地泄露了人物的或作者的身份归属或认同倾向。比如郭沫若在现代汉语诗歌早期把“汽船、大洋、烟囱、霓虹”等工业形象引人诗歌,表明了一种身份(既是自我的也是民族的)的重新定向。白先勇的“金大班”在出场的时候,呈现给读者这样的形象:
金大班穿了一件黑纱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滑的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钏、发针,金碧辉煌的挂了一身……
这段话展示的人物的外貌形象可以用“珠光宝气”“艳俗”来形容,叙事者特意用了三个“金”字(其中一个是主人公的姓氏),表明了人物在故事开头的基本认同——对“金”的认同。
其次是叙述性话语对认同(过程)的建构。现代社会是一个“讲故事的社会”(story-telling society),现代社会的男男女女都有了他们自个儿的故事,正因如此,18世纪开始的现代文学场域中小说开始占据中心。我们通过“讲故事”的方式阐释我们的生命及周围的事件。正是通过叙述性的讲述,自我才被塑造成连贯的、有意义的整体;阶级或民族才有了持续统一的身份。叙述的情节性是认同性强弱的一个明显标志。在西方现代早期,当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自我突出情感的表达而缺少行动的持续性时,认同往往是断片似的,主人公无法在外在的社会空间中谋求身份的确认和持续发展,因而日记或书信一类的微观叙述形式比较流行。1920年代的中国现代小说往往也有这样的特点,比如郁达夫的男主人公和丁玲、卢隐的女主人公都是这种碎片化的身份形象,而小说的叙述也是“缀段式”的。
这样一个特征在20世纪现代主义时期得到重现,19世纪现实主义的强劲、线性发展的情节特征——对应于清晰的、以典型人物出现的自我形象——衰微了。先前那个连贯的、统一的自我形象潜入到深深的梦中,分裂为不相隶属的身份碎片,在无意识的海洋上漂浮。
另外,叙事形式的分析与对身份的理解也是密切相关的。现代小说的早期多采用一种自传式叙述,这种叙述方式与笛卡尔式的给定身份观是相契合的,即作者相信人物的身份一致性和稳定性。在鲁滨逊、于连、拉斯蒂涅和约翰·克里斯多夫等人的故事中,人物凭借其自身的经验、个性和情感倾向采取行动,从而在社会空间中建构出持续、清晰的身份形象。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福克纳、卡夫卡、昆德拉等现代主义作家笔下,叙述开始偏离那种单声道的独白模式,而呈现出复调或多声部共振的新模式。在这些叙事中,人物自身的经验与外在的系统发生无尽的冲撞,身份因与多种话语交际而处于漂浮不定与不断的自我怀疑之中。20世纪以来小说叙事形式的多元化,正是作家对身份的理解和阐释的复杂性和丰富性的表现。
其三是话语的多种形式与主体位置问题。特别是在叙事作品中,叙事者会运用多种话语来塑造人物的身份。从话语内涵而言有性别与性、宗教、政治、阶级、种族等各种社会权力话语,从叙述形式而言有人物的话语和叙述者的话语。而把这些话语放在“叙述者—人物—读者”的系统来看,就存在一个主体位置的问题。主体总是在特定的位置参与话语交流,反过来话语进程使主体处于一个特定的位置。这一观点既适用于人物,也适用于叙述者和读者。比如一个异性恋的爱情故事中,人物的对话展现了主体的特定位置,如主动的骑士/被动的公主。而这一主体位置的配置既是人物话语互动的结果,也是叙述者在已有资源中选择、安排的结果。而这一主体位置并非固定的,而往往是相对的和流动的。
文学,特别是作为社会再现形式的小说,深刻而全面地展现了文化身份的具体建构过程。在18世纪以来的西方所谓“个人身份叙事”中,赛义德读出了殖民主义的文化身份内涵(《文化与帝国主义》)。而对第三世界的现代文学而言,文化身份总是文学叙述的一个优先的关注面,如F.杰姆逊所说,小说成了“第三世界国家的民族寓言”。在其他一些领域,比如少数民族文学与流散文学,文化身份的寻求与反思也常常是突出的主题内容。
叙事文学中的文化认同最突出的展现了文化认同的复杂建构(这种复杂性与广播电视媒体建构认同的简单性和意识形态性正好相反),而且表明这种建构只能经由个体实践才能得以体认。特别是在自传性的跨越不同文化鸿沟的文本中,这种文化认同经常是实践性的和对话性的,而不是给定的和本质主义的。在一些出色的小说中(比如郁达夫、白先勇、米兰·昆德拉、库切等作家的作品中),文化认同的意识形态认知模式往往被解构,认同的混杂性(hybridity)和焦虑被充分展现,从而激发读者对文化意识形态的异化功能的反思。当然,一些带有左翼倾向的叙述作品,对特定族群、种族、阶级(往往是弱势和被压迫的)的认同故事的讲述,也对全球时代的“认同政治”(politic of identity)产生了积极的思想意义。
文化认同以民族性为基本单位,但在全球化或现代性拓展的语境中含义非常复杂,除了“民族性”指称的种族、族群和民族—国家等范畴,它还可指涉地方社群、宗教、性别、代际等亚文化群体的认同。在叙事文本中,各种文化身份的符号是互相交织的,需要加以历史的、个别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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