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闫红
我和这座城市的关系,有点像先结婚后恋爱,一开始,我对它是颇为不屑的——
16年前,在上海,我就读的那个所谓的作家班就要结业了,我还是成天在校园里读读书,写点自说自话的东西,偶尔,坐公交车去我的老乡、女作家戴厚英家聊聊天。
有一天,戴老师问我:“你有没有想好下一步去哪里?我在上海跟大家都不太熟,在合肥倒是有几个老朋友,如果你愿意去,我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
她的话令我茫然,作为一枚不靠谱女文青,我不大去想那些事,不过,戴老师既然提起来了,我也顺势想了一下。合肥?我知道它是吾乡省会,可是,在我们那座皖北小城,对这个省会城市似乎并没有多少敬意,大家都说它很土,比我们小城也强不了多少,连农村亲戚打工也抬脚就是上海、广州。当然我更关注它的文化氛围,就我所知,它既没有像样的期刊,也没有能在文坛上立一面旗帜的文人,我想象它的大街小巷里,走着的一定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那种人。
“要么留在上海,在繁华的缝隙里寻找一个立足之地;要么回到家乡,好歹能接些乡土地气。”我当时是这样回答戴老师的。然而,留在上海谈何容易,于是,作家班结业后,我回到了家乡。
家乡生活似乎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拥挤的小城里,有限的机会早已被有资源、有背景的人占据,我试着去报社,还曾去过文联,递上我在各个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人家连看都不看一眼。好容易在一家内刊寻了个落脚点,每天做的工作不过是校对或者打包杂志,然后送往下面的县城,与最初的设想相去甚远。
一个很偶然的机缘,认识了一个来开会的合肥女孩,很快发展成闺密,她回去后打电话邀请我去她家小住。处于苦闷期的我正想到处走走,放下电话不久,就欣欣然上了一辆开往合肥的大巴。
抵达这座城市时,正值大雨倾盆,公交车溅着一路雨雾疾驰在陌生的街道上,这城市确实不怎么洋气,但那一个个站名,比如“四牌楼”“百花井”“花园街”“三孝口”,听来颇觉新奇。而且,多年之后我敲下这一个个词组,还有“人生若只如初见”般的触动。
那次旅行对我更有不一般的意义,我无意中得到某报招聘的消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跑过去,被接受,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与我在家乡的艰难窘迫对比鲜明。
包容,是我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包容不只是一种胸怀,还是一种眼光,它乐于去看那些还没有成型的东西,不势利也不粗暴。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把它视为最后的落脚点。在我拎着箱子来到这座城市租房住下很久之后,我还是这么想。它虽然包容,可自身也实在太平庸了。
不南不北不东不西不冷不热不大不小,是不是太没有个性?最著名的古迹名叫逍遥津,据说是曹魏大将张辽大败吴军的地方。张辽?好吧,就算我孤陋寡闻,他在三国里面怎么着也不算一线吧?而地方志记载此事的煞有介事就更显得好笑,仿佛一个没有故事的老女人,将屈指可数的艳遇记得刻骨铭心。
我也不喜欢它的土菜,所谓重油重色,不过是多加油和酱油,所有的素菜全撒上油渣,倒是小户人家过日子的紧凑精明。
“我心绪不宁,我思念远方。”泰戈尔如是说。可是,张爱玲也说了,人生就像在长凳上睡觉,抱怨着抱怨着,还是睡着了。带着一定要离开的想法,我在这里恋爱结婚买房生子,每一个环节都像一颗钉子,把我夯实在这里。曾几何时,我接受了这座城市,又是什么时候起,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它?
不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喜欢,是耳鬓厮磨中生长出的一种温情,这城市依旧不够洋气,但也因此没有大城市那种金属感的压力,房价尚可,生活成本不高,你可以慢慢走过一条街一条小巷,不用担心跟不上谁的脚步。它是没有名胜之地,但城市边缘那座被称为“大蜀山”的小山包是不收门票的,虽不够奇崛秀美,也是草木葱茏,更妙的是上下一趟只40分钟,刚觉得有点吃不消就结束了,成为本地人最家常经济的锻炼兼游览去处。
这座城市还多湖,虽然都是小湖,但举足便至,看水波荡漾,水鸟翱翔,小孩子在人造沙滩上玩得一身是劲,便想,燕雀又何必知道鸿鹄的志向,大有大的可观,小有小的可人。
如今我不再轻易使用“平庸”这样的字眼,在这个急吼吼的社会,“平常而中庸”亦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有次看报纸上提出个新词,叫做“经济适用男”,指那种不十分出色但温和妥帖的男子,据说是最好的老公人选,跟他们在一起,方有岁月静好。
合肥,不就是这样一座“经济适用男”式的城市?它不会给你过山车般的刺激,也不会让你有那种“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的撕心裂肺,它有十足的安全感,即使是我这样的不靠谱女文青,也能在它的沉着里沉静下来。那样一种好,如涓涓细流,飞扬岁月里不明白,不再年轻的时候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