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法
我这几年说得比较集中的一个话题是文学的文化生态问题,又相对集中在关于重建文学批评的文化生态方面。我在文学观上虽然是个有定见且包容的人,但我很少就文学批评本身发言,我的个人主张通常反映在办刊与文学活动中。我之所以也常常出来直接说些话,是觉得重建文学批评的文化生态已是当务之急。如何重建批评的文化生态,当然是个复杂的问题,以我对现时代的洞察力和学养,一时难以说清楚这个问题。
九十年代以后,国家意识形态仍然对文艺批评保持着特定的要求,但文学批评选择的自由性和多样性也逐渐增强,批评来自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干扰也增强,面对如此复杂的情势,文学批评需要解决在新的文化秩序中如何自处和发声这一问题。我在二○一一年初回答一家媒体关于此问题的专访时,提出了文学批评最突出的问题是缺乏独立性,缺乏原创性的批评理论,等等。
在我看来,这些问题的存在与文学批评不能处理好各种关系有关,而这些“关系”则构成文化生态的基本方面。我们讲得比较多的是“关系批评”太多,中国是一个人情传统深厚的国家,在市场经济下又有新的表现形式,这确实也反映在文学批评中。文学批评的这种世俗化,与其说是“传统”的负面影响,毋宁说是批评家主动放弃了批评的独立精神。另一个谈得比较多的问题则是如何看待媒体批评,其实我以为不必把媒体批评“污名化”。创作、批评与媒体的关系在当下是复杂的,现在最值得担忧的是文学批评的“新闻化”趋势,作品的研讨会、发布会常常以“新闻”的面目出现的。真正的文学批评不应该是新闻,不能盲目跟风。
文学批评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逆向”的,而不是顺势依附于文学生产的各个环节中。我们都知道,当代文学的文化生态状况,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文学制度。现在的批评家,不仅是文本的分析者,也不仅是文学教育者,而且常常以专家的身份参与各种课题的评审和评奖工作,或者本身就是文学组织的成员,因此也成为文学制度建设的参与者。批评家的这些身份本身并无“原罪”,但批评家与文学制度的关系应该是多向度的。以文学评奖而言,我们可以看到独立的、专业的声音虽然也有,但更多的则是对文学制度所确认的文学秩序和特定文学文本的解读,甚至成为这种秩序的“发言人”。长期以来,文学评奖的最终结果常常在专业的和非专业的读者中有很大落差。如果仅仅把问题归咎于制度的设计和操作也是不公的,作为专家的批评家在其中其实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我曾经说过不合时宜的话,认为文学评奖在某种意义上是破坏了文学的文化生态;如果这样的表述过于极端的话,那么我至少认为一些重要的文学评奖对文学发展的负面作用是突出的。在这个层面上说,当下文化生态的问题,与文学批评自身的状况密切相关。
与其他时期相比,文学批评在今天的语境中面临的问题和需要回答的问题众多。批评能不能对现时代做出独立的判断,能不能引领文学思潮的发展,能不能对文学创作作出独到的阐释,从而回答文学的种种困惑,实在令人期待。正是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二○一一年的文学批评在重建文化生态,坚持独立精神方面,是有所作为的。
如何看待当下的文学状况,一直是困扰批评界的基本问题。九十年代以后,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文学的版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学界通常把当下的文化分为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以此相对应,文学也被分为主旋律文学、纯文学和通俗文学,文学的冲突也被描述为审美与主流意识形态、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矛盾。批评界因此仍然把主要精力用于研究八十年代形成的“纯文学”。去年在谈到文学状况的变化时,王晓明说是到了“推开门窗”的时候了。在今年的论文《六分天下:今天的中国文学》①王晓明:《六分天下:今天的中国文学》,《文学评论》2011年第5期。中,王晓明不仅重绘了“六分天下”的文学版图,而且深刻揭示了文学地图的巨变背后,是社会结构、科技条件、政治/经济/文化机制及其相互关系的深刻变化。“最近三十年社会巨变,无论政治、经济还是文化领域,基本条件、规则和支配力量,都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完全不同,文学世界之所以‘六分天下’,从根本上说,正是这些巨大‘不同’的结果,当然,也在较小的范围内,成了它们的若干局部的原因。不过,在那些政治、经济、文化的整体变化和文学的多样现状之间,有一系列中介环节,需要得到更多的注意。正是这些中介环节,才最切实地说明,文学是如何被改变,又如何反馈那些改变它的因素的。”“在我看来,这些中介环节中占第一位的,就是新的支配性文化的生产机制,正是它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的迅速成形,从一个可能是最重要的角度,根本改变了文学的基本‘生产’条件,进而改变了整个文学。”王晓明就此提出,面对新的文学格局,评论和研究者必须放大视野、转换思路、发展新的分析工具。当代世界,文学绝非命定“边缘”之事,就看文学人怎么做了。王晓明的这些分析反映了他转向文化研究之后对文学生产的新认识,这对文学批评的走向将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有意义的是,丁帆则在新文学发生的源头上重绘了文学的版图。丁帆曾经在《新旧文学的分水岭——寻找被中国现代文学史遗忘和遮蔽的七年(一九一二—一九一九)》②丁帆:《新旧文学的分水岭》,《江苏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里表达了“一九一二年”的重要性,在今年的《给新文学史重新断代的理由》③丁帆:《给新文学史重新断代的理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一文中,他更详细地论述了“一九一二年”之于“新文学史”的意义。在他看来“晚清文学”归属“清代文学”,“民国文学”就是“民国文学”,既然我们治的是中国文学史,那么,按照传统的中国文学史的切分方法来给中国清代以后的现代文学进行断代,最合适的切点就在一九一二年的民国元年。因为它不仅标志着一个旧的朝代的逝去和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标志着和以上延续了几千年的各个朝代的封建文化和文学进行了本质上的告别,从此开始了一种新文学——内容上的人本主义主潮和形式上的白话文创新实践——的审美跋涉。尽管我们没有选入这篇论文,但我觉得其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密不可分,正是当下的文学批评的累积,为文学史写作积累了基础。丁帆在《关于百年文学史入史标准的思考》①丁帆:《关于百年文学史入史标准的思考》,《文艺研究》2011年第8期。中提出的入史标准问题,启发我们思考的则是文学批评的标准问题。中国新文学已有百年历史,文学史的重写工作也到了一个该深度考量的关键时刻,而中国新文学史的撰写,核心是作家作品、文学社团流派、文学现象与思潮的入史标准问题。丁帆认为,在以人为本的价值观取得一致的前提下,人性的、审美的、历史的三种因素是关键。考量每一部作品能否入史或者说是否具备经典品质,要看其是否关注了深切独特的人性状貌,是否有语言形式、趣味、风格的独到之处,是否从富有意味的角度以个性化的方式表达了一种历史、现实和未来相交织的中国经验——我以为,这也是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在面对思潮、作家、文本时需要深思的问题。
缺少独创性的批评理论或者知识体系,一直是文学批评发展中的关键问题之一。在某种意义上,作家在这方面所作的探索或许比批评家更具有活力。如果我们重返八十年代,那个时期的理论家和批评家的创造性工作在今天看来都难以企及。在这些年的文学活动中,作家对创作问题的思考不仅贴近创作,而且常常比批评家的理论更独到。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作家,如王安忆、莫言、韩少功、张炜、李锐、格非等都有不少充满了活力的、原创性的思想观点。近几年来阎连科在理论上的求索可以说是具有“先锋性”的。我们未必认同他的一些想法,但他打破禁忌,对一些习以为常的文学基本理论问题作出了新的阐释。他的长篇理论随笔《发现小说》②阎连科:《发现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2期。发表以后,虽然和者寡,但这篇随笔无疑打开了小说的另外一个空间。《当代文学中的“神实主义”写作》③《当代文学中的“神实主义”写作》,《东吴学术》2011年第1期。是阎连科这些重大思考中的一部分。
在这样一个纷纭复杂的当下,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文学研究有无“底线”,也是需要思考的。王尧的《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向后转”的问题》④王尧:《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向后转”的问题》,《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便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王尧认为,重返“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八十年代文学”是不可避免的,历史的反思以及对当下困境的破解是必须的,我们任何时候都需要对既往的文学史和文学观点作出反思,但反思与破解,都不能退到那些已经被否定了的立场、观点、方法和价值判断上去,后来的文学发展进程和学术史已经表明这种否定是必须的。他在《如何现实,怎样思想》⑤王尧:《如何现实,怎样思想》,《文艺研究》2011年第4期。一文中也谈到这个问题,认为八十年代没有形成“思想再生产的机制”,真正能够成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太少了。思想不能再生产,到了九十年代和新世纪,文学应对现实的能力自然减弱了。但是,不能把今天的困境和问题归咎于“纯文学”思潮的缺失,不宜笼统地提文学的“再政治化”,也不适合用过去的方式处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如果我们在这些基本的问题上退缩,也就忽视了八十年代文学发生的前提,并解构和颠覆了八十年代文学形成的基本面貌。王尧在当代文学生产的“大历史”中所作的这些分析,是令人警醒的。
我在对以上四个“点”的分析中,试图呈现批评家和作家重建文学批评的文化生态所作的大致工作。而同样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作家作品论的成果,这也构成了二○一一年文学批评的重要成就。这几 年来,复旦大学中文系在陈思和主持下,召开了一系列作家作品的学术会议,逐渐形成了文学批评的“南派”,而这些研讨通常都是以论文而不是“口头发言”为主的,可以说是改变了作品讨论会风气。陈思和的《低谷的一代——关于“七○后”作家的断想》①陈思和:《低谷的一代》,《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6期。仍然保持了他以往厚重而敏锐的风格,从文学史、作家作品出发,而不是从西方理论出发去讨论问题。曾经是八十年代文艺理论批评主将之一的刘再复,随身处异域,但对中国文化与文学的情怀依旧,他的《“现代化”刺激下的欲望疯狂病——〈酒国〉、〈受活〉、〈兄弟〉等三部小说的批判指向》②刘再复:《“现代化”刺激下的欲望疯狂病》,《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6期。,大处着眼,小处落笔,揭示了不同文本背后的共同性主题,可谓宝刀不老。张新颖《一物之通,生机处处——王安忆〈天香〉的几个层次》③张新颖:《一物之通,生机处处——王安忆〈天香〉的几个层次》,《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堪为今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论,王彬彬对阎连科《四书》、李建军对章诒和《刘氏女》的解读都显示了他们的识见。
如果按照我们传统的说法,当代文学在二十一世纪已经进入了第二个十年。文化生态的重建是长期的,而文学批评在二○一一年呈现的气象,让我们对未来的前景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