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研究的重要创获:任访秋先生文学史遗著二种校读记

2012-12-17 13:42解志熙
中国文学研究 2012年1期
关键词:实用主义文学批评韩愈

解志熙

(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0084)

近两年,我陆续校录、整理了先师任访秋先生的三部文学史遗著《中国小品文发展史》、《中国文学史讲义》和《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它们撰写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而在任先生生前都没有机会出版,留下的是部分石印讲义和更多的手稿,至今已约七十年了。

任访秋先生1929年夏从河南一师毕业后,随即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1933年毕业后即赴洛阳师范任教,开始文学史的撰著;1935年秋又入北京大学研究院做研究生,师从周作人、胡适之,专攻晚明文学,1936年夏以《袁中郎研究》的论文通过答辩后,重返洛阳师范任教;1940年转任河南大学讲席,自1946年秋随河南大学迁居开封,从此直到终老,一直生活工作在河南大学和开封。在那时的河南,能够真正预流新思潮、新学术而全力开展中国古典文学的现代研究者,几乎只有任先生一人。这一时期,任先生发表了数十篇古典文学的研究论文(其中部分结集为《中国文学史散论》,师友社1948年印行),广泛涉及从先秦到明清的中国古典文学;但现在看来,真正能够代表他这一时期学术水平的集成性成果,还是上述三部文学史著作,它们都是任先生的用心之作,其中《中国小品文发展史》撰写于1936—1937年间,《中国文学史讲义》撰写于1934—1938年间,而《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则撰写于1943—1948年间。可惜,由于战乱的时世,无法安心治学,所以这三部书稿都未能完成全稿、及时问世。虽然如此,这三部未完成的文学史论著仍然有着不容忽视的现代学术史意义:它们不仅代表了任先生当年最好的学术水平,而且就当时国内学界文学史研究的整体水准而言,也允称有大见识之佳作。至其局限与问题,也与新文化思潮和现代学术之新的傲慢与偏颇之通病相关。《中国小品文发展史》是中国学术上的第一部小品文史,其校订稿已连载于《汉语言文学研究》2011年第2、第3期,并附发了我的校订札记,对其成就与问题,略有评骘。此处就其余二书的创获与问题,谈谈自己的若干感想,以就正于学界友朋。

一、新的洞见与新的偏见:关于《中国文学史讲义》

与作为专题史的《中国小品文发展史》不同,《中国文学史讲义》是一部文学通史,其学术规模无疑更为宏大、学术难度也更为艰巨、因而所耗心力也更为繁剧,而任先生的学术立意也更为高远。那时,任先生刚从新文化和新学术的中心北京归来,可谓风华正茂而且训练有素、学有所成,所以在该书第一章“绪论”中,他总结了截止1934年现代学术界在中国文学史研究方面的既有成果之得失,除了肯定“专体的研究颇有几部杰出的,如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鲁迅的《小说史略》、刘毓盘的《词史》,陆侃如、冯沅君所合著的《诗史》,都是精心结撰”之作外,对断代史与通史的既有成果则少所许可,尤其致憾于通史之作,以为“就近年来所出版的中国文学通史来看,几乎连一部令人满意的作品都没有”。有鉴于此,任先生提出了自己关于通史的研究旨趣,特别强调的乃是科学的方法、历史的解释和客观的态度,可谓理据充分、持之有故,显示出跃跃欲试的学术豪气和超迈前人的学术抱负。

果然,这部文学史讲义出手不凡,充满了迄今仍然值得珍视的历史洞见和文学卓识。

举其荦荦大者,比如第二编讲述“周至秦的文学”,乃断制为“周民族的文学”、“楚民族的文学”、“秦民族的文学”三章,即以周、楚、秦三民族的兴衰更替为线索来叙述周秦文学之演变,最终结之以南北文学的由分到合与秦的统一,诚可谓纲举目张而条理井然。按,任先生所说的周民族、楚民族、秦民族,乃是后来汉民族的三个先导族群,仿照当时“方国”的说法,称之为“方族”或许更为适当些。而迄今为止的文学史论著讲到这个中国文学的奠基期,都是先《诗经》后《楚辞》,从西周到东周而至秦,……缕缕铺叙,视野不免局促,而从未见有如此综观时空、概括为三大民族文学者,而任先生的这种概括,也显然更符合中国上古的社会史与文学史之实际,所以给人实事求是而又举重若轻之感。再如第四编讲述唐诗,任先生力破初、盛、中、晚分期的琐碎与矛盾,而力推胡适之以安史之乱为界区分为前后期之说,于是乃以李、杜作为前后期的枢要诗人,纵论唐诗前后期之变迁大势,同样给人纲举目张、井然有序、品评得当之感,确非大手笔莫办,显示出深造自得者的自信和从容。

任先生对中国文学史的大见识,特别表现于一些专章的“余论”一节。这些专章已经比较详细地叙述了一个时代的文学历程,但作者显然意犹未尽,还有一些综观前后时代的重要文学史识需要集中表达,于是乃于章末特设“余论”一节,所论往往是承前启后的文学史演进之大势和文学流变之关键,所以特别地精警透辟而启人思索。例如在叙述了两汉文学的发展之后,任先生写了这样一节“余论”,纵论两汉文学之史的意义及其后续演变云——

我们现在试统观两汉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除了那些汪洋浩瀚的赋,为本期特有的产品外,其余如诗歌、散文,似乎都可以说是魏晋六朝文学的一个序幕。乐府本身固有它不朽的价值,但要专就这一点来说,不仅量的方面不能成为大观,即在质的方面,也不能令我们十分的满意,因为有些地方表现的粗疏与幼稚,是不能讳言的事实。所以站在文学史的观点上来看,与其说乐府的价值在于它本身的优美,无宁说它的价值在于它能孕育出新兴的五言体。所以在魏晋能产生出像子建、嗣宗、渊明、康乐诸伟大的五言诗的作家,你不能说这不是多少受乐府之赐。说到散文,汉代的大致可分为三派:一是承先秦的余波的,二是开古文一派的先河的,三是开骈文一派的先河的。其间尤以后者的演进的痕迹为最明显,从西汉的董仲舒起,似乎已开了一个小小的源头,后来渐渐的扩大起来,竟成了滔滔汩汩之势,大有不达于海而不终止的样子。从仲舒到伯喈,这种剧烈的变化,使你不能不惊,但由伯喈而到齐梁时期的庾子山同徐孝穆,似乎又是必然的趋势。所以我们把两汉魏晋南北朝,在文学史上分为一个段落,在此段落中又分为四个小的段落:两汉为第一期,一切都是做了个开端。魏晋为第二期,不管诗歌同散文,都如日到中天,臻于极盛的境地。南北朝为第三期,渐渐的倾向于形式的雕琢,内容渐趋于贫窳,已大有江河日下的趋势了。隋为第四期,终于南北统一,因为与异民族的文化的交融,于是文学就不得不舍旧而谋新,走到一个新的时代去!

而在讲述了魏晋文学之后,任先生又有这样一段“余论”——

在这个段落中文学上的成绩,已远非两汉所能比。先就诗歌来说,从三世纪初到五世纪初,仅仅不过二百年左右,产生了三个伟大的诗人——曹植、阮籍与陶潜。尤其是陶潜,在中国诗歌史上除了屈原同杜甫,可以说没有再能比得上他的了。魏晋本是五言诗的黄金时代,而陶潜的作品,更是使五言的进展达到了最高峰。唐代五言诗的作者辈出,有谁能来超过他?所谓王、孟、储、韦要算是最擅长五言的作家了,但还不能望他的项背,其余的,更不必说了。赋的方面虽说大变汉人之旧,但要站在文学立场上看,无宁说比汉人还要高出一筹。散文方面比诸两汉似乎有点逊色,过去一向人都是这样说。的确!从这一期中,那还能找出司马迁那样纵横不可一世的大家呢?不要说史迁了,即如班固之渊雅典丽,也很难觅得匹敌。至于嵇康的清竣,渊明的闲适,在质的方面何尝不好,但这不过是一池一沼之秀美,比着那汪洋浩瀚、风起云诡的江海大观已差得多了。又何况那才既拙而学复俭的文士们,来装点词采,以自炫耀,不更将为班、马所笑吗?不过,魏晋确是中国文学复兴的时代,因为思想的解放,政治的紊乱,士大夫阶级的苦闷,都足以促进文学的发展。所以这一期,在总成绩上之超过两汉,自是无足怪的。

同样精辟的,还有在讲述了南北朝文学之后的那一节纵论南北文学特点及其由分趋合大势的“余论”,……诸如此类的“余论”,多从文学史的上下文着眼,扼要总结一时代文学的文学史意义,真正是要言不繁、语语中的,显示出任先生对中国文学史发展大势和关键环节,委实是烂熟于心,所以发为议论,才能独出心裁、深切著明、得其体要,而这些文学史洞见,不仅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史论著中颖然秀出,即使在今天那些写得越来越繁重的文学史著作中也甚为罕见,所以至今读来仍然让人深深感佩其以少总多、启人神智的力度与美感。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中,任先生的这部文学史讲稿还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点。

其一是特别注意从学术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文学问题。本来,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文学思潮常常与学术思潮相交融、共消长,这是一个历史的事实,而任先生在河南一师的老师嵇文甫先生乃是著名的中国思想史专家,而任先生在北大研究院的导师之一胡适之先生,更是赫赫有名的中国思想史权威,受这两位老师的深刻影响,任先生治中国文学史,也便特别注意从学术思想的角度看文学问题了(这事实上成了任先生一生治文学史的突出特点)。比如论到贾谊的文章风格——语言夸张、常带感情而析理明晰,从而肯认他确“是一位颇有政治眼光的文学家”,更进而考究贾谊文章特点之源,则以为“这些特点,我们要追溯它们的渊源,第一是受着纵横家的影响;第二是受着《楚辞》的影响;第三是受着法家的影响。本来贾生的思想,就不主一家,儒法杂糅,而又羼以纵横,且富于诗人的气质,受屈原的熏陶也很深,所以他的作品就形成这样一种特殊的风格。”这不能不说是发人之所未发、道人之所未道的创见。再如讨论到中国歌咏自然的一派诗歌之起源时,便推原到道佛思想的影响及诗人信守之真伪,从而做出了相当深入惬当的区分与评骘——

咏歌自然的诗歌,与道佛的思想实在有着极密切的关系。中国的诗歌在魏晋以前,还没有产生出有意识来歌咏自然的篇什。到了魏晋以后,因为社会环境的恶劣,与道佛思想的勃兴,于是士大夫为的要“苟全性命于乱世”,就产生出陶渊明与谢灵运两位伟大的诗人。不过陶的修养较深,人格亦高,所以他的作品极其朴质而自然。至于谢呢?虽然也一样的来描写自然,但因过于求工,结果反不免于做作。自此之后,在中国诗史中无形就树下歌咏自然的派。在这派中又可分为田园和山林两种。前者是咏歌田家的生活,所谓自然也不过是作者描绘生活时的背景而已。后者是歌咏个人隐居的生活,但常常有专一刻画自然的篇什。本来中国的文人自来就有入世与出世的两派。入世的自然是处处关心国计民生啦,至于出世的大半都是以道佛思想为主,以守命安命自足,而鄙弃世人之汲汲皇皇为利禄而奔驰。不过出世也有真假之分。真的一派,他们的确是看穿了人生,而自己甘心长为农夫以殁世,他们的胸怀是冲淡的,他们的生活是悠闲的,所以他们的作品才是真正自然的。陶渊明的诗就是这一派。至于所谓假的,大都是热衷于名利,但是宦途坎坷,于是故而隐居,以自鸣高。他们并不是真个爱好自然,又不是实在忘情利禄,所以他们的作品常常是“心缠机务,而虚言人外”,实在是不自然的。谢灵运就属于此派。

如此将思想、世情与诗歌综合联系进行分析,得出的判断自然就明敏而中肯了。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特点,即是努力运用辩证的思想方法来看待文学的流变及其与社会的关系。任先生的这种思想方法之萌芽,当然与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嵇文甫之最初的启发有关,而在三十年代又深受“最懂得辩证法”的鲁迅之沾溉(三十年代的任先生即被文坛视为“拥鲁派”)和蓬勃开展的马克思主义新史学之影响。于是任先生在撰写这部文学史讲稿的过程中,便自觉地运用辩证的观点来观察文学史的问题,力求在广泛复杂的关联中深入发掘文学与社会之矛盾运动的辩证关系,从而发为深切透辟之论。比如,论到东晋文学趣味的流变与其时社会现实之隔阂的奇特关系,任先生便辩证地分析道——

这一个时期,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的衰微时期。胡人对汉民族的凌逼同压榨,对中原文化之践踏与扫荡,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社会是那样的混乱,人民终天在黑漆漆的地狱中过日子,按平常的情理来说,在文学上自然应该产生出比杜甫的《北征》同《奉先咏怀》一类的诗歌还要沉痛的作品才是。事实上大谬不然,这类作品很难从当时作家的集子中找到。反之,倒产生了些虚无缥缈的游仙诗,同恬淡闲适的田园诗。这种原因,一则由于时代的不安,一些文人不得不遁逃到另外的一个世界中来,暂且隐身;再一方面,则由于老庄方士思想的炽盛。本来老庄同依附于老庄的方士,从魏晋以来就渐渐的在思想界抬起了头,正始文人几无不受他们的影响。到了西晋的初年,似乎因为政治上的统一,文学大有走向唯美化的趋势,但不久大乱一起,社会震动,一般诗人的作品,就又渲染上了游仙与遁世的色调。不过,文学之唯美化的趋势并未中止。与所谓闲适诗人陶渊明并世的谢灵运,虽然在咏歌自然这一面,不无受老庄思想的熏染,但在技巧上则纯粹是从太康文学一脉相传下来的。所以我们可以说,东晋的文学乃正始同太康两种极不相同的文学的源流之并时再现。

那时的任先生还是一个不过三十岁的青年学者,却能如此辩证地看待时代与文学的复杂关系进而准确考镜文学变迁之源流脉络,实在不能不让人佩服。

以上所说,多是关于一些文学史大问题的大判断,至于具体到一些文学作家和作品,任先生此著也颇多发明。虽然这部文学史讲义篇幅不大,文字比较简明,但对于一些名家名作则不惜重点突出,叙述品评颇为详赡而且富于学术个性。比如讲到陈思王曹植,任先生就有相当细致的分析,而结尾更回顾学术史,提出了对子建诗学渊源与影响问题的个人观点——

过去论子建诗者,钟嵘说他“出于国风”,以后都无异辞。这话固然不错,但我觉得这还有点偏不概全之病。实际《楚辞》、乐府给子建作品的影响也极大。即如《妾薄命》之与《九歌》、《招魂》,《美女篇》之与《陌上桑》,很明显的有着源流的关系。子建的思想是儒家的,很有用世之志,但没机会来使他表现,故抑郁而不得志,所以他的作品上承屈原而下开工部。又因他生长在富厚的境地中,所以风格高华,无丝毫寒俭之色。钟嵘说“陈思之于文章也,譬鳞羽之有龙凤,女工之有黼黻。”的确是一点也不错。

这无疑比传统观点更接近曹植的实际。再如张籍之被视为韩派诗人,是历来相传的定论,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虽然指出白居易“认张籍为同志”,〔1〕(P382)但还是受限于张籍与韩愈的交情,而没有把他直接列为白派诗人,其他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史论著,也都在韩派诗人的范围里来论张籍。可是,任先生却独排众议,断然将张籍置于白派诗人之列——

文昌是韩愈的好友,一向都把他列进韩愈派诗人中。不过就他的作风说,与其把他放进韩派,无宁把他放进白派更为合适些。白居易的文学主张,是“诗歌合为事而作”,他平生推评的并世作者除元微之之外,就要数到文昌了。

检点同时论者,也只有钱锺书先生同持是论——《谈艺录》论张文昌诗,以为“其多与元白此喁彼于,盖虽出韩之门墙,实近白之坛坫。”〔2〕(P110)按,钱先生的《谈艺录》写于四十年代上海沦陷期间,而任先生的观点则在三十年代末的石印讲义里就提出了,可谓慧眼所见略同。

此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是,作为一个受过新文学、新思潮洗礼的现代文学史家,任先生对中国古代文学作家作品的看法,显然多了一层世界文学的视野或者说比较文学的眼光,因之综合观照、得会其通,一些向来聚讼纷纭的问题,到他那里也就迎刃而解了。即如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和《桃花源记》的批评,就是典型的例子。关于前者,任先生给予了非常同情体贴的现代阐释——

为萧统所讥为“白璧微瑕”的《闲情》一赋,在现在我们看来,倒是很有趣的一篇文章,写一位害着单相思的男子,因为实际不能与所爱的女子接近,所以就幻想着只要能使自己变为她的日常所用的衣物,得与她常常接近就好了,可是又怕这些衣物过时了,会为她所抛弃,……因为“考所愿而必违,徒契阔以苦心”,于是就想到郊外去散步,也许偶然之间,可以碰到她。但终于是白走了一趟,这时天也黑了,外边只刮着冷冷的风。于是又盼望着就寝,在梦中或可同她相逢,可是偏偏就“惘惘不寐,众念徘徊”,害起失眠症来。不得已,又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天边的行云,想托它把自己的一片相思之情带给她,可是行云呢,竟无语而逝。这番深情终究无由申诉,末了只有任它去了。周作人先生在他的《苦竹杂记·文章的放荡》中曾论过梁简文帝的“文章且须放荡”的话,中引英国霭理思“文学是情绪的操练”一语,来说明简文帝的话是对的。从这看来,则渊明虽有《闲情》之作,当也无伤于他为一位隐逸的高士也。

关于后者,任先生则接过梁任公的观点而进一步发挥道——

《桃花源记》是写他自己理想的乡土,梁任公称它为“唐以前的第一篇小说”。为了这篇东西,后来引起了许多无谓的揣测:唐人像王维(《桃源行》)、韩愈(《桃源图》)、刘梦得(《桃源行》、《游桃源一百韵》)都认为渊明所写的乃是仙境;到了宋代的王荆公(《桃源行》)、苏东坡(《和桃花源诗》)都否认唐人之说,这自然是比较唐人要高明一点,不过他们仍不免拘泥于一方,认为桃源也许是实有其地;直至任公才算一语道破了渊明写这篇东西的真意。本来文学有写实、有理想,渊明生逢乱世,退隐田园,所有的诗篇都是他自己的生活的写照,从他的诗中,看不到乱离的描写,不过时或有一二愤慨之语罢了,但你能说他对于时代不关心吗?不过他不愿从正面来表现,他写出自己的理想乡,正是要借此来反映他所处的是一个乱离的社会。后人不明白这一点,来任意的推测,结果渊明的真意,竟被他们所曲解了。

显然,正是这种有别于旧派学者的世界文学视野和比较文学的眼光,才使任先生能够快刀斩乱麻,彻底廓清历来旧说之迷误,而直探渊明为文苦心于一千五百年之后。而特别难得的是,任先生在比较品评中西文学时,并不止于类比,也很注意区分其间的差异。比如在评价白派诗人时,任先生使用了“写实”这个西洋文学的名词,但又慎重地区分了元白的写实与西方近代的写实之差别——

近代的写实主义,大抵是专来表现社会的黑暗,而不随便发议论,也可说是专写病案,而不开药方。只不过提出问题,让读者去评判,去解决罢了。可是乐天同微之就不然了,他们是要来讽喻,同西汉的经生们拿三百篇当谏书的意味颇有点相同。他们不采取正颜厉色的方式,而拿诗歌来从容讽谏,所以不但要指出病状,而且还要列出医治的方剂,希望当道能够随时采纳。这种差异的产生,我觉得还是政治背景不同的缘故。近代的写实主义,乃是产生在民主政治之下,自然是以博得大众的注意为目的,而九世纪的写实主义,是产生在专制的政治之下,所以不能不偏重在天子这方面。元白的新乐府中,之所以不免常常要羼进大量的说理成分,的确也是无足怪的。

如此见同而知异,较诸当时和后来学术界简单照搬西方文学概念术语来论中国文学的做法,就慎重而且明达得多了。

从总体上看,这部文学史讲义讲述先秦到唐诗的部分,写得比较从容详赡、深入浅出、新见迭出,而宋元明部分则显得比较简略而乏深入独到之论。考其原因,一则当然与抗战战局的转变有关。先秦到唐诗部分,写于战前和抗战之初,那时作者生活比较安定、研究条件也比较好,所以得以从容地考究与写作;而1938年之后战局转急,不断颠沛在乱离途中的作者,自然没有条件和心情仔细续写了,而不得不草草结束,以至清代文学没有来得及续写。二则恐怕与作者的学术准备有关。应该说,三十年代的任先生对先秦至唐代的文学已有独立的研究,学术准备比较充分,而对宋元明清文学,除了关于晚明诗文尤其是小品文有比较充分的研究基础外,对其余词、曲、小说都还缺乏独到的研究(四五十年代之交,任先生的学术兴趣,才转向宋元明清的俗文学以及近现代文学),所以这部早年的文学史讲义论词、曲、小说的部分,多依据学界既有的研究成果。比如讲词,就多依据王国维和胡适之二家之论(任先生1934年在北平即撰有《王国维〈人间词话〉与胡适〈词选〉》一文,同时又看到胡适的《宋词人朱敦儒小传》一文)而加以折中综合,于是将两宋词人简单区分为温婉派、豪放派和清淡派三支,所谓清淡派其实只有朱敦儒一人支撑,却于一代大词人李清照未置一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缺憾。其实李清照与朱敦儒都是由北到南的词人,如果说南宋词坛真有所谓清淡一派,《樵歌》的作者朱敦儒何以当之?一代才女李易安或许更适合为其开山人物吧。

当然,关于宋代以前的文学,这部文学史讲义也有措置未安之处。比如,讲唐代文学而只限于唐诗,对韩柳主导的唐代古文运动,则弃置不论,这也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缺失。而造成这个缺失的原因,倒未必是任先生对古文缺乏研究,而是他的文学观念存在着新的傲慢与偏见。从这部文学史讲稿里可以看出,三十年代后期的任先生虽然已经认识到“中唐实是文学上的革新时代,韩、柳是努力于散文的革新,而元、白则是努力于诗歌的革新”,但实际上他推尊的乃是元、白,而对韩愈的人、文、诗则颇为不屑,所以有这样的讥议——

退之最初本是极倔强的人,但遭了这次打击后,锐气顿消,马上可变了那副刚直的面孔,反来阿谀乞怜了。当他到了潮阳之后,给宪宗上表,先说那里地方的恶劣,他年已衰迈,受不了那种折磨;次说他“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假若天子不怜恤他没有人肯替他讲话;接着说他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但好学问文章,将来那种歌功颂德的文章,自己敢说胜任而无愧;末了又说了一大堆谄谀的话,劝宪宗把自己的功业应定之于乐章,告之于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俾可垂之万世而不朽。表上遂改授袁州刺史。

…………(中略)

不过我总觉得退之的诗缺乏朴质与自然,所以令人感不到亲切的意味。他学工部的奇险,结果流而为虚矫,学太白的豪放,结果流而为粗犷。至于李、杜两人的长处,所谓空灵飘逸与恳挚质实,则彼实槩乎其未之闻。至退之的作品,为什么竟走上这样一条路?我认为还不外他的思想与修养的关系。我们试读他的散文《原道》,就可以看出他是以道统自任的一个人,而他的朋友张籍也曾劝过他来担负道统(《新唐书·一七六·张籍传》)。因此他就不能不故意的装腔作势,摆出规矩尊严的样子来。加以他又是不能忘情名利的热衷者,他劝他的儿子要努力读书,因为惟有读书,才能够富贵利达。……(中略)这种纯以利禄来诱导子弟,就可以晓得退之这个人的修养是如何了。像他这样不真率的人,怎能写出真率的诗呢。

其实呢,所谓封建时代的士大夫,当遭贬左迁而不得不上书“谢恩”之际,对皇帝说一点软话,乃是官场的常理常例,又何嫌于退之?何况退之“认错”的官话套话,也未必就没有皮里阳秋的意味在,岂能按字面意思句句当真?至于韩愈做诗希望儿子读书上进以期将来“比肩于朝儒”(《示儿》),亦是那个时代的人之常情,他能够那样坦白地写出来,而不故作淡然萧散之态,正见出其为人做诗的坦直真率、表里如一,又何损于他的思想与人格?

推原任先生之所以对韩愈有此讥议,以至对整个唐代古文运动都弃置不道,其实还是缘于他仍受限于新文化、新文学和新学术观念之影响。从这些“新”的立场上看,“文以载道”的古文,由于其所载之道,既不合近代“人的文学”在思想和政治上的正确性,也不符合“纯文学”的艺术正确性和纯粹性,自然难免遭否定之灾,而韩愈则因为是这个道统和文统之开山,也就首当其冲,成了最遭批判的古典作家了。批判最激烈也最持久的,就是任先生的导师周作人。按,自三十年代以来,为了抬高所谓独抒性灵的“言志”小品,周作人极力非难“载道”的古文之首领韩愈,写了不少声讨文章,简直视韩愈为不可饶恕的假道学、戕害文学的罪魁祸首。①而说来有趣的是,周作人之狠批韩愈,不仅遵循着“载道”有害“作文”的新理念,而且沿袭了宋代一些理学家颇嫌韩愈为道不纯、作文害道、人品文品皆有缺的旧说法,却不解韩愈之“不纯”、“有缺”,正是他与故作正经的伪道学之不同处、正足见其为人为文之可爱也。然而,乃师周作人对韩愈和古文的批判,实在相当深刻地感染了任先生。由于截止1938年周作人尚未公开附逆,所以任先生这部文学史讲义的先秦至唐代部分,仍然颇多援引周作人的观点,而任先生对韩愈和古文的看法,显然与周作人如出一辙。这种出自新文化、新文学理论逻辑的批判,当然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可也确实带着新的傲慢与偏见,而不免苛求和曲解了古人。究其实,韩愈乃是针对中唐以来藩镇割据、佛老糜费、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的现实,而思有以矫之,于是才重倡古典人文主义思想和古典艺文的传统,岂可以其“文以载道”之不合于现代文学的理念和理想,就不加分析地予以拒斥?并且诚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在古代文论中,分体言之,则“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合而观之,则同一人既可写“言志”之诗也可做“载道”之文,并不觉得有什么矛盾,今人又何须从狭隘的纯文学观出发去特意褒“言志”而刻意贬“载道”?〔3〕更何况,从中外几千年的文学史来看,文学又何尝能纯和可纯到仅只是为文而文地独抒性灵趣味——从某种意义上说,“不纯”的生活感想和深挚的道德感怀乃是文学创作的初衷,唯此才能使文学言之有物、充盈坚实,然则,有感而发、有所持守的“文以载道”,即使不合于今,又何足为古文的千古不赦之罪?

由此看来,新文化、新文学和新学术的观念,在使任先生获得超乎往常的视野和卓识的同时,确也不免使他有所遮蔽和偏见。因此如何克服新的遮蔽和偏见,从而对中国文学史做出更富历史同情的批评和更合历史实际的分析,对年轻的任先生来说尚须时日以深长思之。

二、辩证之卓识与自我之纠正:关于《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

令人欣喜的是,到了四十年代的中后期,经过持续不断的战火洗礼和深思熟虑的学术思索,人到中年的任先生在学术上显然地趋于成熟,所以才能于继续发挥新见卓识之外,自觉地克服年轻时的遮蔽与偏见,特别体贴把握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现象和问题的复杂性,从而做出更为辩证中肯的分析。这在他此一时期的学术论著《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里多所表现。

如所周知,在关于中国文学的现代研究里,中国文学批评史是成绩最为显著的一个部门。自1927年陈钟凡先生出版了比较简略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之后,到任先生完成他的这部中国文学批评史论著的中册之第二分册的1948年初,在这短短二十年间,先后出版有郭绍虞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1934年出版,下册1947年出版)、罗根泽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1934年出版先秦至六朝部分,1943年至1945年又出版了增订的《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隋唐文学批评史》和《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方孝岳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1934年出版)和朱东润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大纲》(1944年出版)。郭、罗二著都是考镜源流、详述历程的宏篇巨制,允称扛鼎之作;方、朱两书,则以批评家为主,评骘短长,诚所谓片言居要,颇有精审之论。然则,在这种情况下,任先生撰写这部篇幅不大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又所为何来、特点何在?一则当然是为了教学之需。按,任先生1943年在河南大学开“中国文学批评”课程,此时除了朱东润先生的著作尚未出版外,其他郭、罗、方三人战前出版的著作,任先生应该都是看过的(书稿中明确提及的是郭著)。就教学而言,郭、罗的著作均详赡繁富而都不免博而寡要,未必适合教学之用;而方著篇幅简短、时见精义,却不免过于具体以至零乱而缺乏史的概括勾勒,其实也不大适合教学之需。这应该就是任先生撰写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的直接动机。不过,这并不是任先生撰写此书的唯一动机。事实上,任先生自二十年代末走上学术之路以来,即对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问题颇感兴趣,三十年代更有独立的思考,部分成果已写入《中国文学史讲义》,此后也一直持续钻研、思考转深,比如在1940年随河南大学迁徙于嵩县滩头之际,任先生即撰写了《<文赋>疏证》的专著(现存手稿)……而随着研究和思考的深入,他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问题,显然有了不同于时贤的独到看法,乃谋著述以自表见,这应该说是他撰写这部中国文学批评史论著的另一个重要动机。

诚如舒芜先生晚年评论他的父亲方孝岳的《中国文学批评》时所说,“文学批评是为文学本身服务的,文学批评史的研究也应该为文学史的研究服务,这一点可惜并不是文学批评史家们经常记住的。”〔4〕舒芜先生并将此概括为“文学与批评一贯的原则。”这是不错的。但当舒芜先生由此进而发挥说:“其实,根据‘文学与批评一贯’的原则,也只有对一国文学本身是内行,然后对这一国的文学批评,方能是内行。”〔5〕这话若在近代以前说出,自然无可疑议,但若就五四以后而论,则纵使相当内行于一国文学,也未必就是能够明了一国文学之究竟的充要条件了。在一个新的世界化了的时代,正如西谚所云:“只知其一者,是为不知”。当然,对方孝岳先生这类新旧过渡时代的学者,是应该谅解而无须苛求的。任先生比方孝岳年纪略小,但他自童蒙及少年时代,受的仍然是传统教育,却又不必受科举应试之限,所以对古典诗书之熟习,并不让与传统士子,甚至眼界更为开阔些,而稍长入新式师范、大学、研究院,更系统接受新文化、新文学的教育和现代学术以及传统治学方法的训练,成为既有旧学根底又有现代眼界的新一代文学史研究者。其“现代眼界”表现之一,就是具有比较开阔的“世界文学”视野,尤其是比较了解西方文学和文学观念,故此当他们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时,就不仅“对一国文学本身是内行”,而且还有一种来自世界文学的比较会通以至跨学科的眼光,因而也就能够“对一国文学本身”之变迁大势“识其大体,明其究竟”了。此所以这部《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虽然比较简要,却绝不简单,而独具手眼和创见。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任先生就参考西方的文学批评概念,提出了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两条方法论。第一就是应该从“文学批评与文学演变之关系”着眼,他以为——

文学批评与文学作品,就关系上说,是互为影响互为因果的。盖批评之产生,最初由于对流行作品之分析与归纳,其结果批评之倾向常与一时作品之风尚相应合,故文学批评之转变,恒随文学之趋向为转移。……至批评、创作中间相互影响之枢纽,又常在于后者。大抵文学本身,最初自有其演进之趋势,在此趋势未达至顶点之时,有一二学者出,窥出此种之趋势,因设为理论以推波助澜,助长其发展,加速其演进,于是风气以成。迨风气既成,而此趋势转眼即达于最后之境地,于是追风趋时者纷纷而出,因之流弊亦随之而生。当此时期,又有一二明哲之士睹此趋向已无由再行发展,如循此而不变,只有江河日下,愈趋卑陋,于是遂倡为新的理论,而大声疾呼以矫之。于是所谓文学上之革命运动以兴。及此种运动成功之后,创作又走入新的方向,过一时期,又有流弊,于是再有人以另一种理论出而矫之。如是循环往复,遂形成所谓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

这不正是舒芜先生所谓“文学与批评一贯的原则”之更为辩证的说法么?当然,此前的文学批评史研究者,事实上也不可能脱离文学的实际来研究文学批评史,但发为自觉而且辩证的方法论之思考者,乃是任先生,而“文学与批评一贯”之典型表现,就是笼罩一时以至数个时代的文学思潮,那正是任先生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重点所在。同时,任先生又提出研究文学批评史的第二个方法论,即必须注意“文学批评与学术思想演变之关系”,他以为——

文学批评之产生,最初往往附丽于哲学思想,即由某种哲学观以观察文学,而得到某种之见解。即以吾国先秦而论,儒家思想为积极的入世主义,故其文学观即为实用主义的。道家为消极的遁世主义,故其文学观即为自然主义的。稍后则文学批评之风气又常随哲学思潮以为转移。即如在两汉为儒家一尊时代,因之当时之文学批评,鲜能逃出实用主义轨范范围之外者。魏晋南北朝为老庄及佛学盛行时代,于是两汉时代文学批评之风为之一变,自然主义与唯美主义遂代之而兴。此后而隋唐,而元明,文学批评几无不与学术思想互为消息,故吾等研究中国文学批评之演变,应把握其所以演变之枢纽。此枢纽为何?一曰文学本身之趋向,二曰时代思潮之演变。明乎此,则中国文学批评之演变,及其所以演变之故,可以知其大略矣。

自然,以往和并时的文学批评史研究者,事实上也不可能不注意文学批评与学术思想的关系,但发为自觉而且辩证的方法论者,仍是任先生,他对此持守而不怠,成为其文学史研究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此外,任先生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以至整个中国文学史,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方法论,那就是来自外国文学修养的比较观照之手眼。应该说,正是以上三条方法论的结合,使得任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虽不能与时贤的著述在详博具体上争胜,却显著地具有了迥异于时贤的特点和优势。

那特点和优点之一,就是对“中国文学批评之演变,及其所以演变之故”,能够“识其大体,明其究竟”。而要做到这一点,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即如郭绍虞先生在其《中国文学批评史》里,也试图扼要概括,将整个中国文学批评史分为三期:一、文学观念演进期(周秦、两汉、魏晋南北朝)。二、文学观念复古期(隋、唐、宋)。三、文学批评之完成期(元、明、清)。正如任先生所批评的那样,“顾此等分法,余觉其甚为笼统,未能显示其错综之变化。故本书不从其说。”而任先生则以上述三种方法论作为观察的角度,而综观整个中国文学批评史,于是乃能“识其大体,明其究竟”,以为自先秦至清末的中国文学批评,就其演变之大势而论,可概括为三大思潮交替错综发展的六个时期。那三大思潮就是实用主义、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六个时期则为周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其中尤以对先秦至唐宋时期的文学批评史源流演变之大势的论析,最为得其体要而且圆通得当。如第二章概论中国文学批评史之演变大势,首先指出先秦哲人各自发挥其思想,而以儒、道、墨最为著名,后来“墨家思想中道夭殂,惟儒道二家源远而流长,而其影响亦至巨,整个之中国文学批评,其思想基础几无不源于此二家。”而“儒家重实用,道家重自然”,既是中国哲学也是中国文学上之实用主义和自然主义思潮的源头。接着纵论两汉至唐宋的文学批评史,乃将文学与世变、文学与学术、创作与批评融为一体,发为考镜源流、洞察错综之卓见——

汉初当大乱之后,学术思想悉承先秦余波,此时文学,楚辞之风最盛。循此以进,则颇有渐趋于唯美主义之势。无如自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府遂以通经为仕进之阶梯。以后经学渐盛,而一般经学家之文学观,悉以儒家为准,故彼等之见,无非实用主义者。渐渍渐久,此等观念影响于整个社会,以扬子云之辞赋家,最后亦薄文辞,而目之为雕虫篆刻。以王仲任思想之反时流,而其文学观亦仍不脱实用主义之窠臼。杨、王二子尚且如此,则其余可以知矣。东汉末年,君昏臣嫚,政府横征暴敛,人民不堪其苦,因而爆发黄巾起义,接着又发生董卓之乱。迨董卓既平,遂分而为三国。西晋统一仅短短数十年间,天下又分崩离析。此时期可谓中国政治最不上轨道之时期。因大乱之故,于是名、法、老、庄及西方之释,遂乘机而起,儒家思想已失其统治之效力。此时反映于文学批评者,为自然主义与唯美主义之代实用主义而兴起。所谓自然主义,乃系受老庄思想影响之作家,彼等以自我表现为目的,无视格律,而更不含丝毫实用之观念,此派可以叔夜、嗣宗、渊明等为代表。唯美主义派乃系沿南方文学发展之趋向而产生者。此派之见解实肇端于相如与子云,至曹丕《论文》出,遂大张旗鼓,以后陆机继之而加以发扬,至沈约、刘勰出,而此派之理论遂臻于完成。当唯美派全盛之时,一时希声附和者遍天下,因之流弊丛生,于是久已潜伏之自然主义派、实用主义派遂起而矫之。由此发展,遂酿成唐代之复古运动焉。

隋代为时甚暂,一切均为唐开其端。唐初文学批评,其趋向有二:在诗歌上,有自然主义派之反齐梁,陈子昂、李白可为此派之代表;另外则有实用主义派之沿齐梁,杜甫可为此派之代表。在散文方面,仍为实用主义之反齐梁,独孤及、萧颖士等可为此派之代表。至唐之中叶,韩、柳、元、白出,不论彼等在诗歌上见解有何不同,但其为实用主义则一致。韩、柳从散文方面倡复古之运动,而元、白则从诗歌方面向复古发展。总之,彼等均为儒家思想之信徒,其反对六朝之无所为而为之文学观,实毫无二致也。

唐末五代唯美派之伏流又起,至北宋之初欧阳修出,又从事于二次之复古运动。但实用主义派为实用计,故主于文质并重,虽注意内容,但并不轻忽形式。试观韩愈虽反齐梁,但推尊扬、马,可以知矣。但当北宋中叶,一般道学家出,彼等因受道家自然主义之影响,故轻视文采,但又受孔、孟实用主义之影响,故特别尚用,因此遂以古文家之重文为足以害道。至南宋朱子出,始矫周、程诸子之偏,而中国传统之文学观,遂于焉以成。

如此将实用主义、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三大文学思潮在一千八百多年间的源流变迁及其错综调和之大势,解说得一清二楚、各得其所,却只用了寥寥千余字,真是言简意赅、笔力千钧!比较而言,此前或同时的文学批评史著作,在详博或精细上皆有足多者,但像任先生这样洞察关键、提纲挈领的大手笔和大见识,则似乎不多见。

显然,实用主义、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这样的概念术语都来自西方,甚至是跨学科的概念,因此把它们移用来概括中国文学批评思潮,就必须注意它们的适用范围而不得不有所订正。对此,任先生是很注意分寸的。比如,实用主义这个概念,现在往往被笼统地当作功利主义的同义语,概指一切有伦理道德、社会政治追求的文学取向,所以从古代儒家、法家的文学主张以至现代的革命文学主张,都被称作实用主义的或功利主义的。但任先生却对实用主义与功利主义做了分疏,以为“实用主义派为实用计,故主于文质并重,虽注意内容,但并不轻忽形式”,而仅以功利主义指称墨家、法家的文学主张,对于唐宋以来的实用主义文学主张也给予了具体的分析——“窃以实用主义派自唐以后分为两支:退之、永叔等以实用为主,而实窃取唯美派之长;而理学家则比较接近自然主义,及走于极端,则内容上为实用主义的,而在形式上则为自然主义的。”这就中肯得当多了。至于用“自然主义”来概称中国文学主潮之一,任先生是经过一番慎重仔细的考究的。事实上,任先生起先使用的概念乃是“浪漫主义”,但后来几经考虑,觉得还是用“自然主义”这个概念更为恰当贴切些,所以遂把“浪漫主义”改换为“自然主义”,现存手稿上还有个别涂改未尽之处。在中国,自然主义的文学思潮当然导源于老庄,而到魏晋时期乃臻于极盛,在任先生看来,中国的自然主义文学思潮实近似于西方的浪漫主义文学,它们往往能在文坛守旧沉闷之际,以回归自然、自由表现相号召,发挥出显著的解放作用。即如——

从嗣宗到渊明这一派自然主义的作家,有些地方很有点近于欧洲十八世纪的浪漫派,其返回自然,一也。主于自由表现,二也。轻视社会之规范,三也。对旧时代之思想,是革命的态度,四也。将个人之见解寄托于理想的故事之中以表现之,五也。(如渊明的《桃花源记》)所不同者,仅浪漫派主于表现奔放的热情,而此派则否耳。(按,欧洲之浪漫主义为老庄思想与希腊思想混合而成,而中国则纯为老庄的,故重收敛而不重发扬。晚明文人稍有不同,即因受王学影响所以重发扬而不主收敛,故晚明文学为浪漫主义的。)所以至此派对后世之影响,以其在内容上重视自我的表现,在形式上主于信腕直寄,不拟古,不模古,无视一切的格律,故写出之作品,其风格之高者,则清新活泼,一片化机;即其次者,亦如天马行空,不受羁勒。故在中国文学上,凡当文坛风气流于拘泥迂腐、陈陈相因之际,往往宗法此派者一出,即顿改旧观,而视听为之一新焉。

这是非常明澈精辟之论。显然,任先生是在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启发下,才在中国发现了近似的文学思潮的,但在一番比较考究之下,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西方的浪漫主义概念而决定启用中国固有的“自然”论,而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在他看来,如其中国本土的概念已足以为一种主导性的中国文学观念、文学思潮命名,那就尽量不用异域的概念。这是一种更为成熟的学术态度和风度。应该说,“自然主义”确是一个更明快也更符合中国文学实际因而更具有本土特色的概括,所以毫无疑问,用它来为中国的一种主导性的文学观念以至于文学主潮命名,乃是任先生对中国文学史研究的一大发明和贡献——由于他的这一原创性的概括,中国文学批评史以至中国文学史的上许多颇为纠缠的问题,都可涣然冰释了。

而尤为难得的是,任先生并不以三大思潮的概述为满足,更进而着力揭示这三大思潮在中国文学史上如何“错综之变化”的复杂情况,提出了一些非常深入地辩证分析中国文学史复杂实际的卓见。比如,关于隋唐时代的“文学复古”,似乎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一般学者向来都认为,支撑这一时期文学复古的思想观念就是儒家的实用主义。但任先生却指出,在隋唐之际针对唯美主义而进行文学复古运动的,其实有自然主义和实用主义两种思潮。稍后,在唐代真正完成了文学复古运动之大业的,乃是杜甫和韩愈等,而杜、韩之关怀世道与治道,似乎显然地宗奉着儒家的实用主义了。然而,任先生却从唐代文学与此前南北朝文学(“北朝文学重实用,偏于所谓实用主义;南方文学重华美,偏于所谓唯美主义”)的关系着眼,指出以杜甫、韩愈为代表的成功而且成熟了的文学复古论者,乃是经过了唯美主义的洗礼,所以其文学观实际上是实用主义与唯美主义的一种错综之综合和辩证之扬弃——

就在文学批评上,实用主义派也又重新抬起了头。初则,由北朝的几个文人发端,到了唐代,继起者引端赓绪,于是就造成了震撼一代、影响百世的复古运动。不过,我们要以为唐代的实用主义派与六朝以前的实用主义派,在创作的见解和态度上完全相同,那就错了。因为这是经过一个唯美主义全盛阶段以后的实用主义。虽然在口号上他们是反对唯美主义的,而实际是经过了一番扬弃的过程的。他们遗其皮毛而袭其精神,所以才造成了韩、柳二人在散文上伟大的建树。至于诗歌,工部的作品同见解,更可以看到他是如何的在鎔铸南北文学之长,而奠定了他的诗圣的地位。明乎此,才能了解由隋到元这一段的文学同文学批评。

这实在是辩证分析、切中肯綮的洞见与卓识,为此前和迄今的许多研究者所隐约有感却未能阐明者。而任先生之所以能有如此见识,则无疑是得益于他的辩证的思想方法。前面说过,自三十年代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以来,任先生就尝试着运用其历史观,尤其是辩证法,来观察和分析中国文学史上的复杂问题。到了四十年代,任先生对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思维,尤为服膺而心仪,运用起来也更为得当和得体。这在那时研治古代文学的学者中,是很少见的。当然,任先生并没有把马克思主义当作教条,他着意领会的乃是其辩证地观察复杂问题的思想方法。正因为如此,他这一时期的文史学研究,才特别注意文学史的“错综之变化”和“扬弃的过程”,故而颇多发覆烛隐的精彩之论,至今读来仍然给人深刻的启发。

任先生对一些大问题如三大文学思潮千百年来的“错综之变化”的辩证分析,其精彩已如上述;至其对一些重要的作家和批评家的文学观念发展变化之“扬弃的过程”的辩证剖析,也同样的精深透辟,这个则可以他对韩愈文学观念及文学趣味的辨析为例证——前边已说过三十年代的任先生对韩愈之新的傲慢与偏见,现在不妨看看四十年代的任先生对韩愈的看法有何改变,也是很有意味的一件事。

此时的任先生当然仍旧认为韩愈是个文学上的实用主义者,但已不再简单地因为韩愈的“文以载道”和反对佛老而否定其文及人了,倒是热情地赞誉韩愈“在散文上伟大的建树”等等,而尤为精彩的是他对韩愈文学思想及文学趣味之复杂性的辩证分析——

一般的说来,退之是宗信儒家思想的,那么他的文学主张自然不成问题的是属于纯粹实用主义啦。其实不尽然。反之,他倒是受唯美派的影响甚深。这话说来似乎颇为费解,因为他不是主张复古,主张反唯美主义吗?可是我们只要把他的论文的话仔细加以分析,就可以晓得这里面有它们的矛盾的统一在。

首先退之对于文章的技巧是最重视的。你说他遵道,无宁说他是重文。……(中略)至他自己,也确切在写文上下过极深的功夫。……(中略)他这种对文章惨淡经营的态度,不是同唯美主义派完全相同吗?他对文章要“终其身而已矣”的精神,不很有点近于曹丕把文章视为“不朽之盛事”的见解吗?他所说的“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不是与陆士衡所说的“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的主张完全吻合吗?所不同者,不过是唯美派主张自由抒写,而他主张明道;唯美派在形式上趋于排偶,而他则主张散体就是了。

其次,还有一点是他折中于唯美与实用两派的铁证。他原是提倡复古,而反对当时骈俪之作的。……(中略)他虽是如此,但同李华、独孤及、梁肃、柳冕等则不同。李等不满意于六朝浮靡之作,同时等而上之,连屈原、宋玉、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也都在攻击之列,说他们“不近风雅”(李华),说他们“华而无根”(梁肃),说他们“亡于比兴”(柳冕)。可是退之则不然,他虽提倡复古,但他并没有明昭大号的反对六朝的文章,甚至对屈、宋、扬、马之徒,推挹备至。

他在《进学解》中说:“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又道:“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答刘正夫书》)前边一句是自述其在作文上所得力的古人的著作,后边一句说他在汉代文人中所最佩服的几位作者。所以退之的文章不只是法六经、史迁,而且是学屈、宋、扬、马。

他的文章体制,虽是以北方的散体为主,但他受南方辞赋的影响也非常的深。所以他对于唯美派的作品,可以说是能够袭其精而遗其粗。从刘彦和、颜之推两人所主张的实用与唯美两派调和折衷的理论,所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颜氏家训·文章篇》)的理想,到退之的文章,可以说完全实现了,也无怪后世推他为文章的山斗,而东坡誉之谓“文起八代之衰”了。这种地方非从理论上来探讨,是不会洞彻的了解的。

应该说,像韩愈这样的文学大家,大家都是比较熟悉和关注的,而韩愈的人、文、思想之特点也都堪称鲜明,惟其如此,人们也就往往只根据那鲜明而不免单纯的印象而论韩愈,却常常忽视了掩映其后的复杂性,此所以任先生要说“这种地方非从理论上来探讨,是不会洞彻的了解的。”而任先生此处所谓“理论”,除了一般的文学理论而外,其实还特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思维方法——没有这个思想方法,任先生是不可能做出韩愈的文学观念乃是“矛盾的统一”的判断的。窃以为,任先生这样辩证中肯、深入贴切的评论韩愈,乃是《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一书的最见精彩之处,而他能如此发为实事求是、体贴入微之论,显然包含着对自己先前简单化的偏见和遮蔽的自我纠正,同时也可能暗含着任先生身处万方多难、民族危亡的抗战时代,对民族文化传统和先贤道德情怀之感同身受的亲切体认吧。

至于此书比较明显的弱点,或者乃在用“唯美主义”来标示中国文学的一种主潮了。诚然,从汉代司马相如、枚乘、扬雄等等“极丽靡”的辞赋,到魏晋六朝的所谓“文之自觉”及声律论和宫体诗的发达,再到晚唐的温、李和两宋的婉约艳冶且重声律之美的诗词,还有宋初的所谓西昆体诗文,……中国文学史上确实有这么一股文学思潮在激荡起伏,它们与西方唯美主义文学也确有相似之处,但究其实毕竟不同科;至于明代前后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更与唯美主义表里不同,很难说是“唯美主义的复古运动”了。当然,任先生当年使用这个概念,恐怕也是不得已——他显然有所发现而又苦于无以名之,于是才起用了唯美主义的概念,并且加以限定,用来指称中国文学史上比较崇尚和追求文学的艺术形式之美的一派,但毕竟有些牵强,不如“自然主义”那样切合中国文学的实际而且富于中国文论的特色了。

在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中,像任先生这样的得与失都是应有和必有的事,而其成功的经验和失误的教训,则值得后继者深长思索和总结。毫无疑义,中国古典文学的现代研究,已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斤斤计较于“一国文学本身”之中,而必须参照外国文学,才能洞达其变迁大势和是非曲折。当然,以外例中而恰如其分的情况并不多,此所以任先生既经使用了“浪漫主义”的概念,几经考虑又决然放弃,还是换用了更合中国文学实际也更具中国特色的“自然主义”概念;而“自然”的观念虽然在古代中国向称发达,但起用它来标识中国文学以至中国思想的一股主潮,在任先生来说也并非手到擒来的那么容易,而显然受了西方浪漫主义观念的启发。在这过程中,综合观照而又折中损益,乃是必然的工作和必须的工夫。循着任先生的这个成功的先例,所谓中国的唯美主义文学,似乎也可从中国文论中生发出比较贴切的概念来概括,比如,“丽靡主义”或许就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概念——古人早就有“辞人之赋丽以淫”、“极丽靡之辞”、“诗赋欲丽”、“诗缘情而绮靡”以至“词为艳科”等等说法可为张本,而由“丽”及“靡”,也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丽靡主义”文学思潮之由合理必臻于极端的特性。自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粗浅的感想,遗憾的是再也不能向访秋师当面讨教了。

2011年8月25日至9月21日谨撰于清华园之聊寄堂

〔注释〕

①周作人最早提到韩愈,是1921年1月1日发表在《新青年》第8卷第5号上的《〈旧约〉与恋爱诗》一文,不过顺口提及,发表于1924年5月14日《晨报副镌》的《“大人之危害”及其他》一文,仍然比较谅解地说:“当时韩文公挥大笔,作《原道》,谏佛骨,其为国为民之心固可钦佩,但在今日看来不过是感情用事的闹了一阵,实际于国民生活思想上没有什么好处。”此后几年便很少说到韩愈。可是进入1930年代以来,周作人在大力提倡独抒性灵的晚明小品的同时,明显加多了而且加重了对韩愈与古文的挞伐,如《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谈韩退之与桐城派》(1935年)、《关于家训》(1936年)、《宋人的文章思想》(1936年)、《谈方姚文》(1936年)、《〈瓜豆记〉题记》(1936年)、《读书随笔》(1936年)、《谈孟子的骂人》(1937年),……至1939年所写《国文谈》一文,还借钱玄同之口大骂韩愈与古文,此后亦持续批判,直至八十多岁,还写了《反对韩文公》一文,可谓始终而不懈。

〔1〕胡适.白话文学史(上卷)〔M〕.新月书店,1929.

〔2〕参阅钱锺书.谈艺录〔M〕.开明书店,1948.

〔3〕参阅中书君(钱锺书).评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J〕.新月,1932,4(4).

〔4〕〔5〕舒芜.重印缘起〔A〕.中国文学批评〔M〕.三联书店,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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