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侠二重身份的裂变危机

2012-11-22 05:06宋尚诗
电影评介 2012年19期
关键词:韦恩诺兰蝙蝠侠

(一)

文章伊始,有必要对导演诺兰的电影作品风格进行简要的确认与说明——这与本文的论述主题实质上有着潜在关系:蝙蝠侠的二重身份在第三部越发显得若即若离与欲说还休,其实和导演诺兰的电影气质有关。也可以说,诺兰的《蝙蝠侠》三部曲以作者电影的形式成功地博弈了好莱坞商业电影生产的一套流水线机制——诺兰的蝙蝠侠既保留了传统蝙蝠侠系列的商业因素(观众捧着爆米花走进影院寻求视觉、听觉等感官刺激),又强烈突出了诺兰自身的风格——电影文本充满了巨大的言说张力,可供发掘的哲学、宗教与文学因子足够多(这也是诺兰作品总会吸引学院知识分子对其进行的,不仅从文化传播机制的外围角度,而更多的是从电影文本本身剖析的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诺兰为更广大走进影院本为了消遣时间的普通观影者提供了一次智力游戏(不仅仅是荷尔蒙的爆发,诸如《速度与激情》),每每在结尾设置了一种欲罢不能而又有众多解读维度的结局(从《记忆碎片》对“记忆”本质的探讨,到《致命魔术》对“魔术”幻真的思考,再到《盗梦空间》以“梦”为核心焦点的建构——我们可以发现,诺兰的兴趣点总在“记忆”、“魔术”、“梦”等具有“不确定”因素的对象上,因为它们与诺兰本身的气质相符)——这些特点,无论是专业学者还是非专业爱好者,都可在其中自得其乐。

更有意味的是,当我们从电影的生产与流通角度考察《蝙蝠侠》时,则更能体现诺兰电影的特色。《蝙蝠侠》第三部在中国公映时,遭遇了同是美国本土漫画英雄的《蜘蛛侠》——他们是在同一天上映的。二者不同的是,诺兰对画面要求苛刻,坚持用胶片拍摄,反感3D手法;而《蜘蛛侠》却是清一色的3D放映。笔者两部电影都去影院观看了,最直观的感受是,《蜘蛛侠》依旧与众多好莱坞商业制作(《钢铁侠》、《复仇者联盟》、《雷神》与《美国队长》)一样,是一部单纯具有感官刺激的电影(遑论它还是3D呈现),可供观影者进行深度挖掘的因素基本没有。而饶有意味的是,前几日票房,《蜘蛛侠》一度遥遥领先,而《蝙蝠侠》则后劲儿十足。其原因是诺兰电影给观众的后续思考冲力很强,加之口碑营销,可以吸引更多的小资观众(追赶潮流且在智力方面不甘示弱)——这些一道促成了诺兰版《蝙蝠侠》的成功,无论是商业上还是智力上。

(二)

蝙蝠侠有二重身份:一方面他是一个“侠客”,这有点像中国传统侠义文学中的匡扶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其共同点是,(无论是《水浒传》中的绿林好汉,还是蜘蛛侠、蝙蝠侠),他们僭越了当时的社会体制(有意味的是,《水浒传》里的侠客归顺了现行体制,反倒迎来了自我灭亡,这似乎预示着“侠”与“体制”的不兼容),我行我素(虽以正义之名义),具有制度所不具备的高效率。而蝙蝠侠是被放置在现代社会中,整治对象是现代社会产生的毒瘤。另一方面,蝙蝠侠作为韦恩,是一个受到万人瞩目的超级亿万富翁,他拥有庄园和商业帝国(在现代市场经济下,自负盈亏,面临价值规律的检阅),他涉及军火与股市投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

“蝙蝠侠-韦恩”这二重身份,实际构成了生活和生存的“公共性-私人性”的根本矛盾,这也是它裂变危机的根本缘由。

蝙蝠侠的这种“双重身份”特质,在第一部和第二部中均有所表现。它之所以不同于“蜘蛛侠”等其它漫画形象,是因为作为蝙蝠侠的韦恩是一个需要遵循物理规律和生活规律的常人,他的众多特技完全归功于后天装备,这也呼应了他涉及军火的身份背景:正因为有着一个商业帝国,他才有可能具备蝙蝠战车、扫描仪器等现代高科技军事设备——从这个角度来看,蝙蝠侠伊始就透露着“不平等”,资源上的不平等,同时带来行为界限的不平等(他可以侵犯别人隐私,他也可以飞檐走壁),进而带来道德上的优越感(匡扶正义等高效率的侠客行为),并最终构成自我身份的合法性。

蝙蝠侠的二重身份,在第一部与第二部(不包含结尾,结尾实际上为第三部的身份裂变埋下伏笔)实际上是走向整合,也就是不断加强上文所说的“自我身份的合法性”。让我们看看蝙蝠侠何以成为蝙蝠侠,他的原始动机如何。原来,是因为作为有产者的韦恩父母惨遭贫穷流氓的毒手,死于非命——这是一个起点,这个起点包涵了一个“贫富差距”的凄惨故事,正是因为想要夺取财富,那个混混才开枪杀死了他们(韦恩的父亲在被杀前依然保持了一个有产者的风度和优越感),这是一个贫穷者杀害富翁的庸俗故事,似乎也呼应了“贫穷使人的性格变坏”这一论断。但同时它也是一个契机,它让韦恩意识到“罪恶”、“邪恶”和“仇恨”、“暴力”。自此,韦恩的幼小心灵埋藏了日后蝙蝠侠大展威风的种子。

第一部主要讲述了这二者身份的不断融合,“蝙蝠侠-韦恩”的二元因素的亲密无间;第二部虽然也在不断强化,但是显然暴露了导演的思想矛盾:诺兰塑造了一个体制内的具有行动力的哈维•丹特,他能够依照现行法律程序——检察院、法院的叙事逻辑:立案侦查、审判伏法——高效率逮捕一批批罪犯,具有铁腕风格,雷厉风行。他似乎是体制内的蝙蝠侠,是政坛新星,受人欢迎。而导演也运用了政治与性的双重叙事,蝙蝠侠的青梅竹马现在却是丹特的女友。

最终,导演安排了一个谎言,牺牲了蝙蝠侠的名誉,让他背负前所未有的道德压力——我认为这些都暴露了诺兰的思想矛盾。是要一个我行我素,僭越体制,有时候破坏力过大的高效率的蝙蝠侠;还是树立一个人民英雄,能娴熟地操作现代政治组织原则,更现实地维护一个资本主义世界?

于是裂变开始了。在第三部,韦恩隐退的时间真是不短,他一度消沉,并声称,哥谭市不再需要蝙蝠侠。在他面对电影中的头号反派——贝恩的恶行而蠢蠢欲动之前,导演实际上了设置了很多体现心理矛盾的细节。其中一个具有象征意味且无比深情的是:老管家阿尔弗雷德含泪力劝韦恩放弃蝙蝠侠身份。阿尔弗雷德说每当他坐在佛罗伦萨的咖啡馆,翻开报纸前,总会朝右前方看看,他多么希望看到韦恩带着自己的爱人,坐在那里谈笑,无比轻松地喝着咖啡。他说出这一番话,显然出于对韦恩的爱,希望他作为一个凡人,放弃蝙蝠侠身份,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一次无比动情的劝说,这其中的文学审美因素(美好又温情的愿景与残酷却紧迫的现实的巨大张力)也值得发掘。这也是导演最直接地显现出“蝙蝠侠-韦恩”二重身份的裂变危机。它仿佛是冰山崩裂前兆的一道冰缝,冷静、肃穆、崇高又凄美。之所以说这个场景具有象征意味,是因为电影结局依然采用了这个场景,这就是我前文所述诺兰电影一以贯之的完整风格,这是后话。

但是韦恩并未听从老管家的话,即便他以辞职相逼。至此,裂变的危机完整地展现出来。蝙蝠侠的这次复出经历了过多的思想斗争,可谓一点都不痛快,这也同样适用于蝙蝠侠复出后的言行,其中最能体现其思想矛盾的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英雄”,我认为这是本部影片所要表达的一个朴素的观点。这句话蝙蝠侠说了好几遍。到底是什么促使韦恩再次拿来蝙蝠侠的面具,坐上蝙蝠侠的战车,进行最后一次的战斗?

(三)

原来,蝙蝠侠二重身份的裂变之所以如此困难,如此危机(他最终为这次危机付出了代价,牺牲在了核武器的爆炸中——这便是我所言的“危机”的直接后果),是因为他最后一次的侠义行为面临的是一次彻底的意识形态大洗牌。导演巧妙地为这种洗牌蒙上了一层外衣。那就是,它纵然是一种违背了自由主义政治原则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大民主;但同时,具体践行这意识形态的组织原则的,则是一群暴徒,乌合之众。他们在最普遍的道德与人性法庭中,几乎毫无疑问地置于被告席位。这有回归到了“正义-邪恶”单纯二元对立的倾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意识形态的同时,也在自由主义政治原则一方增添了天然正义的砝码。这是诺兰的狡猾之处,也是他面对整个好莱坞商业电影运机制,甚至是西方意识形态的一次自我保护。

但是,诺兰的这个设置,依旧会让我们产生疑问,为什么无产者就非得是暴徒?或者更彻底一点,即便无产者是一个个素质低下的粗鄙之人,那又如何?我认为,这就是诺兰的思想境界问题,他急于自我保护的小聪明妨碍了《蝙蝠侠》这部影片成为更伟大的艺术品。在《1984》中,同样面对极权统治,奥威尔直面无产者的无知、愚昧、粗鄙(他们不到觉悟的时候,就永远不会造反;他们不造反,就不会觉悟[1]);即便这样,奥威尔依旧借主人公温斯顿之口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一定在无产者身上,因为只有在那里,在这些不受重视的蜂拥成堆的群众中间,在大洋国这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中间,摧毁党的力量才能发动起来。党是不可能从内部来推翻的……但是无产者则不然,只要能够有办法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就不需要进行暗中活动了。他们只需起来挣扎一下,就像一匹马颤动一下身子把苍蝇赶跑。他们只要愿意,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把党打得粉碎。可以肯定说,他们迟早会这么做的。[2]

同样面对极权意识形态,奥威尔以巨大的勇气审视无产者,透过绝望,看到希望;而诺兰则直接预设无产者的原罪,毫无铺垫:在故事伊始,他们便是极权意识形态的始作俑者。我们或许可说这是一个问题进程的不同阶段,但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二位作者的境界高低。

让我们看看影片是怎样批判呈现民粹主义暴动的。头号反派贝恩公开揭露丹特之死,刺破精英偶像,并释放了丹特法案中被关押的囚犯。他谴责有产者和当权者,要求一切要进行一次重新分配,恢复最广大人民的力量,号召大众(实际上是处于劣势地位的妄图破坏体制的弱势者)夺回哥谭市!号召那99%团结起来,打倒社会精英!富人们纷纷藏在了屋子里头。

是啊,为什么那些犯人就要被关在囚笼里呢?为什么只占1%的社会精英拥有巨大的社会资源和话语权力呢?为什么我们遵循现行的束缚自我的法律呢?为什么我们要皈依富人们的道德原则和行为准则呢?正如国际歌所写,“我们要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这是最后的斗争”,“夺回劳动果实”!我们要清洗整个世界,进行一次大洗牌。于是电影展示了对富人的审判和处决。

这种审判和处决,处处流露出诺兰作者电影的印记。暴民法官的那句“死刑——以流放的形式”,俨然就是诺兰版的“第22条军规”,妙极。诺兰想极力展示的也许正是毕希纳在《丹东之死》中描写的场景:

市民们纷纷高呼:“谁能念书认字,就打死谁!”“谁想溜走,就打死谁!”“什么?他有擤鼻涕的手帕!一个贵族!吊到灯柱上!”“什么?他不用手指头擤鼻涕!把他吊到灯柱上!”然后卢梭的信徒罗伯斯庇尔登场了,面对一片打死他、打死他的叫嚷,他的回复是“以法律的名义!”市民反问:“法律是什么?”罗伯斯庇尔说:“法律是人民的意志。”市民答:“我们就是人民,所以我们这种‘意志’就是法律。”[3]……

这让我们更直接地看到,诺兰在审判场景中,恢复的就是这种暴民民主的政治震撼力。其间的价值判断已然如同涟漪,温和自然地回荡在电影的画面和台词中,也成功地荡漾在散布于这个世界各个角落的异国者的脑海中。

(四)

蝙蝠侠面对这种意识形态的洗牌,决绝地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自我牺牲。这种姿态固然能让观众热泪盈眶,但是蝙蝠侠的二重身份暴露了编剧诺兰之前设定的对巨大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冒犯的掩护。

让我们具体地分开它。首先,作为蝙蝠侠,它依旧以侠客的身份去匡扶正义,打击罪犯,这种行为在前两部里一以贯之,毫不新鲜。但是,同时坐在蝙蝠战车中的韦恩的第二重身份是那个逝去的世界中的亿万富翁,无论他愿意与否,他实际上代表了那个世界正常秩序的一部分。不论他是否意识到,韦恩作为蝙蝠侠战斗的同时,也为自己战斗,或者说为自己背后的巨大利益链战斗。这就是编剧的悖论——一方面蝙蝠侠的二重身份时而裂变时而弥合;另一方面,这种裂变和弥合之间的不断摇晃,又泄露了编剧对意识形态输出的掩护。

蝙蝠侠毕竟以义无反顾、万劫不复的姿态牺牲了自我,至此,作为“蝙蝠侠”,他的二元身份已然轰塌。但是饶有趣味的是,那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充分显现了诺兰电影风格(见第二段分析)的场面却又出现了:韦恩与瑟琳娜坐在佛罗伦萨的咖啡厅外,过着长久、安宁的生活——这难道不削弱了影片结尾英雄牺牲所带来的情感震撼力吗?这难道不落入了大团圆的庸俗境地吗?一句话,这到底是真的吗?

对于诺兰如此处理这个结尾的方式,笔者认为:作为韦恩的蝙蝠侠必定在核武器的大爆破中死去,这是在尊重常识和编剧逻辑上得出的显而易见的结论;但蝙蝠侠这一英雄象征并未死去,蝙蝠侠的雕塑树立在大厅和市民的心中,这是在情感诉求和观剧心理上得出的美好愿景——这也呼应了韦恩反复在剧中说的“人人都可以成为英雄”的论点。平凡生活中的韦恩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也许是老管家美丽又残酷的希冀,但这更是“蝙蝠侠-韦恩”身份断裂的一个表征:自此,他将再也不是蝙蝠侠,只是隐姓埋名沦落天涯的平凡人。

至此,蝙蝠侠的二元身份终于断裂。但不可忽视的是,布莱克——囧瑟夫所扮演的那个曾是孤儿,从社会底层崛起的无产者警察——继承了蝙蝠洞(它所象征的侠义)。应该认为,下一个蝙蝠侠具有不同的风景,却值得同样的期待和玩味。

注释

[1]乔治•奥威尔:《1984》,第68页,万卷出版公司,董乐山译,2010年9月。

[2]乔治•奥威尔:《1984》,第67页,万卷出版公司,董乐山译,2010年9月。

[3]毕希纳:《毕希纳文集》,第3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傅惟慈译,198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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