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观众在观影中思考——《让子弹飞》之“间离效果”手法分析

姜文导演的作品《让子弹飞》在2010年贺岁档上映之后一如它的片名至今仍然飞在评论界飞在观众的言谈中，当前大多数商业大片的生命力只保持在放映过程的个把小时，而《让子弹飞》却成功飞出了影院，走进了观众脑中。姜文曾这样讲道：“把人们迷惑进去是很有意思的，但这只不过是情感的赚取而已，不是特别高的手段。除了把观众拽进去，还要给他出来，让他把感性的认识上升到一个理性的高度，这才有意思。”[1]正如他讲的，《让子弹飞》并不以唤起观众情感共鸣为能事，恰恰相反，它主动提醒观众影片只是一场戏，致力于激发观众的主动性，让观众在观影中批判地思考。超过7亿元的总票房达成了姜文期待的观影效果，而贯穿全片的“间离效果”艺术手法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让子弹飞》中“间离效果”手法进行全面分析即本文的主要内容。

“间离效果”又译作“陌生化效果”、“间情法”，是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其区别于传统戏剧理论的史诗剧理论中提出的一个核心术语，是“一种使所要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事物带有令人触目惊心的、引人寻求解释、不是想当然的和不简单自然的特点。这种效果的目的是使观众能够从社会角度做出正确的批判。”[2]这一效果的原则就是间离观众与剧情的感情融合，赋予观众批判的态度来对待所表演的事件。本文将从剧本结构、人物与表演、电影风格以及影片中其它典型艺术手法几个方面对《让子弹飞》中的“间离效果”手法进行分析。

一、剧本结构

《让子弹飞》的剧情中有两次重要的反转，第一次是揭开张麻子的真实身份竟是一个革命先锋战士，时局混乱英雄无奈落草为寇。土匪竟是革命战士，这一反转充满讽刺意味令观众惊讶。第二次是汤师爷告知张麻子鹅城并非其最初赴任之地，一句谎话使土匪、恶霸和骗子在鹅城碰到一起，继而引出整部影片的故事，这两次反转都让观众产生无尽的唏嘘感叹。

影片剧情中还有多处有趣片段运用间离化手法使观众在会心一笑的同时明确作为旁观者的立场，继而对影片内容作理性批判。张麻子初到鹅城，汤师爷向其汇报当地的财政状况，讲到鹅城的税已征到2010年，这一设定与银幕外身在2010年的观众做了有趣味的互动，间离了观众与剧情，观众在会心一笑之余，也明确了电影只是一场戏。影片进展到中间部分时，汤师爷山西的老婆儿子来找他要钱,那个胖儿子才八岁却比成年人高大,这一意义不明的荒诞插曲,强化了剧情的非现实特征，阻断观众的感性投入，迫使观众主动思考作出解读。

《让子弹飞》的结局很值得玩味，领导鹅城革命胜利的张麻子最终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他再次来到故事开头劫火车的地方，这时，马拉火车头的情景再次出现，车上依旧飘来《送别》这首歌，而火车的尾部却站着一个身着长衫头戴礼帽的模糊人物，一切充满着虚幻色彩。张麻子最终何去何从？影片并没有给出回答，而是留给观众去思考。虚幻结局旨在引导观众将重心放在事件的过程中，避免对单个人物命运的关注，集中对影片反映的社会问题进行理性思考和批判。

二、人物与表演

影片中人物的设定别具一格，黄四郎（周润发饰）的形象更是充满荒诞感。黄四郎狡诈凶狠却又爱模仿文人雅士作风，爱臭美，时不时说几句古文，有时又撂几句英文，一副文质彬彬的虚假模样，极富滑稽效果。一如这个角色带来的荒唐感，周润发的表演时而“正常”时而“发癫”，出人意料，而黄四郎的这种荒唐滑稽也使观众对其象征的强权制多了份别样的理解。

布莱希特提出的史诗形式戏剧并不像传统戏剧那样通过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来塑造人物的性格，而是重在通过人物写某一个社会阶层的社会性——共性，强调人物的社会属性。《让子弹飞》中鹅城的百姓（以出现最频繁的男性群众为例）全部统一着装：男子，上身光膀，下身黑裤子，呈现出一个群体的形象。武举人欺负孙守义（茶馆跑堂的人）的时候以及张麻子审武举人时，这个群体只是哄上来围观，尤其是武举人踢打无辜的孙守义的时候，他们还拍手叫好，一副麻木不仁的姿态，但是当他们发现县长能对付武举人，就转而给县长下跪，这一群像刻画出专制强权时代百姓的麻木愚昧以及深入骨髓的“下跪”意识。由此可见，影片旨意不在塑造立体饱满的人物，而是借用人物的社会性身份，讲明一种寓意，避免观众沉醉于单个人物的悲喜命运，而将注意力转移到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中去。

《让子弹飞》中除却人物设置上采用了“间离化”手法，演员的表演更是具有明显“演”的痕迹，同样达成间离效果。布莱希特在谈到具有“间离效果”的表演时讲道：“一切感情的东西必须表露于外，这就是说，把它变成动作。演员必须为他的人物的感情寻找一种感观的、外部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要尽可能是一个能够泄露他的内心活动的行动。相应的感情必须解放出来，以便受到注意。”黄四郎一手操纵的凉粉事件，是场观众早已了解状况的“戏中戏”，演员放大了角色的每个动作细节，露出明显的表演痕迹，使观众清楚感知自己是在看戏。作为旁观者，观众得以审视影片中人物的一举一动并进行批判。在这一场戏中演员的表演有“过”的嫌疑，但这一特点实乃导演对演员“演”角色的要求，以保持观众与剧情与人物的间离，维护观众理性的独立。

三、电影风格

快速是《让子弹飞》的剪辑最鲜明的特色。快速的画面剪接带给观众快速袭来的信息，令观众无法轻松陷入剧情中，而是强迫其迅速思索做出判断。影片的台词在结构上呈现断裂状态，话只说一部分，剩余的不再出现，而是留给观众去填补。在“凉粉事件”结尾汤师爷突然蹦出的一句台词“杀人诛心”有效调起了观众的思索兴趣，而汤师爷临死前坦白他还有两档子事儿骗过张麻子，但一件也没说就咽了气，直到影片结束也没有讲明这两件事儿到底是什么。战胜了黄四郎后，张麻子手下的弟兄决定前往上海，在与大哥分手之际，老七跑到张麻子耳边嘀咕了句关于花姐的话，张麻子听后表现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老七到底说了什么，电影也未明确表明。这几处台词的留白都是导演的有意为之，留给观众思考的空间，任由观众根据自己的理解填充做出判断。

滑稽因素是达成间离效果的有效手法，在史诗戏剧中有重要地位，而《让子弹飞》大量采用该手法形成了鲜明的黑色幽默风格。影片开头冯小刚饰演的汤师爷用滑稽地腔调念诵《大风歌》拍县长马屁，而马县长一番“风花雪月”的言论也充满滑稽感，从一开始便间离了观众与剧情的融合。至于麻匪帮和汤师爷为六子举行的祭奠仪式更是充满黑色幽默感，尤其最后一个镜头展示了六子的墓碑竟是一个木刻的“六”的手势，令人忍俊不禁。片中张麻子与汤师爷有段推心置腹的谈话，此时音乐舒缓，氛围真挚，姜文饰演的张麻子娓娓道来，讲述了混乱时代下一个英雄的无奈选择，伤感的情绪蔓延开来，汤师爷接下话头也开始讲述自己的少年回忆，却满是风流韵事，于是气氛陡转，滑稽地化解了抒情氛围，这样避免了观众被情感控制，阻碍了对单个人物命运的过度关注，通过释然一笑，使观众回归到理智的旁观者的位置。《让子弹飞》中的黑色幽默是一大亮点，不仅带给观众喜感更间离了观众与剧情与人物的关系，让观众在观影中思考。

四、其它艺术手段

《让子弹飞》内容丰富艺术手法多样，以“间离效果”为核心，影片采用了诸如叙述性手段、寓意、荒诞化等多种艺术手段将观众由被动接受状态变为主动批判状态。

1.叙述性手段

布莱希特的史诗形式戏剧也被译为叙述体戏剧，他用文学中的叙述因素改革戏剧结构，把“叙述性”运用到戏剧中达到间离观众与剧情的目的。传统戏剧开展情节需要通过戏剧场景、人物、对白等方式，而叙述体戏剧则是通过叙述（歌手、幻灯、人物自报家门等）。布莱希特还把诗歌用于戏剧之中，用歌手的演唱来叙述情节，表达哲理，进行揭露和评论（像古希腊的歌队一样）。他的作品通过形式上的“叙述性”和内容上的“间离化”使观众保持着不“介入”舞台事件的“旁观者清”的清醒判断。《让子弹飞》中多处采用这一手段取得了良好的间离效果。讲茶大堂凉粉事件发生前，一个跑腿者边敲鼓边念道“县长公子，以身试法，讲茶大堂，恭迎大驾”，这里便运用“叙述性”手段将核心事件之前的情节做了简要汇报，将观众注意力转移到对接下来的核心情节的分析上。在影片最后张麻子与黄四郎决斗的片段中，鹅城女人边敲鼓边念“县长要斩黄四郎，谁人不想斩黄郎，拐卖壮丁贩烟土，杀了五任好县长，一成白银送你手，九成真金黄家藏，邦德发誓三天内，除暴安良祭老汤”，这一念白凝练有力地道出张麻子征讨黄四郎的原因，帮助观众理清事件脉络并推动其作出理性判断。

2.寓意

布莱希特以间离理论为指导创立了有别于传统戏剧的史诗剧，他指出寓意最适合这一戏剧类型。史诗剧的本质恰恰在“寓意”这两个字上。寓意可以达到间离效果，可以使人认识自己认识社会。《让子弹飞》是部充满寓意的影片。它的核心寓意就是它的片名。子弹象征着力量，这股爆发力具有摧毁性，一旦被激发，势必带来改变，让子弹飞一会儿，即一股强势力量的爆发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结果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改变终归会发生。寓意手法强迫观众自主思考背后的含义，使之用批判的眼光观看影片。

3.荒诞化

“荒诞”感是《让子弹飞》制造间离效果的另一途径。六子剖腹取凉粉、面带麻将符号的土匪、古文英文混说的恶霸，妆容夸张的鹅城女人们的夸张敲鼓表演，这些几乎都是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电影里，充满荒诞感。这种荒诞让观众时时有一种疏离的感觉，电影用这种荒诞时时刻刻让观众感觉到这是一出戏，阻止其融入戏里，成功营造间离效果。

《让子弹飞》改编自马识途的小说《盗官记》，原作表达了作者对黑暗时代背景下是非颠倒、荒唐可笑的权钱交易行为的鞭笞，姜文运用“间离效果”艺术手法成功地将文学批判转化为实影像批判，让观众在观影中思考，传承了原作的批判精神。

结语

布莱希特的作品旨在探讨人类面对不公正的强权时，如何做自己的道德抉择，如何在没有民主自由的大时代背景下安身立命这样的主题。“间离效果”是他实现这一艺术抱负的核心艺术手段。姜文的《让子弹飞》在艺术精神和艺术手法上与布莱希特的主张相通。“间离效果”手法使得观众在被姜文按摩的舒服万分的时刻总会被他故意使劲捏几把，继而从迷醉状态醒过来思考周边的状况，这种手法使观众由被动接受状态变为积极参与的主动状态，让他们在观影中琢磨点事儿，对接下来的日常生活起到促进和改善的作用。《让子弹飞》体现了导演姜文高尚的情怀，他的电影传达了他对社会的深切关注。

注释

[ ]《太阳》热映 姜文：我坚信我的电影可以反复看【J】 南方都市报,2007年9月16日.

[2]贝·布莱希特 丁扬忠 张黎等译《布莱希特论戏剧》【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3月 第1版.

[1][德]贝·布莱希特 丁扬忠 张黎等译《布莱希特论戏剧》【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3月 第1版.

[2]余匡复《布莱希特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

[3]《太阳》热映 姜文：我坚信我的电影可以反复看【J】 南方都市报,2007年9月16日.

[4]《少年·人生·电影》【J】《电影艺术,1996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