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故事
——在华中师范大学的讲演
“安静的故事”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故事,因为它是关于我们每个人的,是每个人都要参与的,每个人都要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
说到安静,我们会觉得这种要求越来越奢侈,除了极少数人,对一般人来说它简直是不可能获取的。从一个地区看也是如此,比如这座城市,就变得更加热闹了,生活节奏更快了。这里有一所著名的大学,十四年前来看,让多少人齐声赞叹,一片惊讶:园林别致,安静美丽,鲜花簇簇……这之前有人以为只有西方的名校才会这样,草坪,园圃,静谧和清新,整个大学的气氛都吸引你,你觉得在这个地方读书是最幸福的,在这个地方教书是最幸福的,来这个地方看一看也很幸福。
这所校园让我们有自豪感,并将这种感觉刻在了心里。那些没有看到它的人,算是孤陋寡闻。
可是现在,仅仅是十几年之后,同一所校园却变得人山人海,到处是拥挤的车辆,是小商小贩的吵卖,一片震耳欲聋。这里不仅不再是一座令人神往的校园,而且根本就不像是一座大学校园。这里只能让人惊异,让人想要快快逃离。
一般来说,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学校园会有很多高大的树木,地阔人疏,气氛中有一种肃穆感。这是由它的传统、由其中生活的人的气质与自然环境的气质一块儿合成的。可惜现在这样的校园已经难得一见了,它们大致上与喧闹的市井大街没有什么两样:车辆日夜穿梭,到了深夜三点还要把人惊醒,商铺林立。
记忆中的大学校园已经失去。它们被淹没在市场和人潮里。
一切关于大学的美好记忆只成为过去。在当今响彻南北的叫卖声中,大学的一道围墙实在显得太单薄了,它无法阻隔整个的世界(西方绝大多数校园虽然并没有围墙,却也是非常安静的)。
南南北北走一下,到任何地方,首先就是一个“吵”字把人裹住。去哪里都是人流如织,都是呼号之声震耳,根本没法安静下来。
可是人如果一直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在剧烈旋转的浊流中生活,那会是十分可怕的。一天到晚被声音、被速度、被欲望追逐和包围,有再多的钱,再高的地位,都不会获得最起码的幸福,也谈不上做人的尊严。
有人认为吵闹混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我们是一个十三亿的人口大国。但我们知道这不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有些国家和地区的人口密度要超过我们许多城市,但那里并不一定像这里一样吵闹,比较起来可能大半要安静得多。
人们从电视上看到了很多现代的喧嚣和繁华,比如纽约曼哈顿、拉斯维加斯等,好像那里更加热闹。人们不自觉间会把发达与热闹等同起来。但是美国的国土面积很大,它大量的城市,更不要说村庄了,都是非常安宁祥和的。人们在各自的地方安静地生活着。即便在这些西方大城市中,与我们比较,他们也是相对安静得多,比如其中的小环境还是安静的。
他们在自己的角落里做事情,互不打扰,即便是聚到一起,也会尽量保持一种安静的状态。
前些年发生过一个事件,就是有人在欧洲的某个场所大声说话,对方一再制止无效,最后不得不将其驱赶出来……有人对此感到不解,认为欧洲人做得实在过分,自己无非就是大声说说话而已。好像如此。不过他们的确太吵了,并且已经习惯于这样吵,忘记了自己是不应该用声音打扰他人的。
在我们这里,到了餐馆里,哪怕只有四五个人在用餐,那么整个餐馆都不会安宁。即便是图书馆等需要安静的地方,也往往是人声喧哗。到另一些国家和地区,去图书馆、歌剧院,那里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声音。即便到餐馆去,即便是很多人在用餐,也不会弄出大的响声:每个人都会轻轻地挪动自己的椅子,用最小的声音交谈。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权利侵犯别人的安宁,要给他人留下享受安静的空间。
如果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人却被肮脏的语言垃圾包围起来,那也不会有好的享用。
人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工作还是吃饭睡觉,无时无刻不被吵闹惊扰,没有一个地方、一个角落可以稍稍地躲避一下——这不是很糟糕吗?我们又将如何摆脱这种困境?
我们的确已经没有地方能够安静下来了。到哪里去?到农村?记忆中的安宁之地已经不多了。农村也不是一个避风港——比如以前到胶东半岛地区,我很愿意到一些小山村里去,因为那些地方交通不发达,入村后会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树,石头,河水,一切都保留在那种原始的状态里,安安静静地跟人对话。进入那个环境,就犹如走在一幅画里,人们愿意看它的树、它的石头和水,也愿意看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村民。他们的表情像他们的环境一样,安详、自然、亲切、和蔼;他们见到外来人,那种笑是从心里发出来的,非常纯朴;他们对陌生人的友善毫无做作。
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偏僻了,村民们在这种自然安宁的环境里,心身养成了这样。吃这里的杏子、樱桃,那种愉悦和甘甜是从心里滋生的。
可是现在怎样?也许只是几年过去,再到那样的山村会看到什么?感觉完全不对了。人的神情不对了,他们对人不再那样微笑、那么和蔼。眼神有一点警觉甚至是敌视。原来这里拉上了电视网络之类,路也修好了。与此同时恶性事件时有发生,村风大坏。各种开发者一批批拥来,各色人等川流不息。
享用现代生活是人的权利。可是外部世界通过一根网络线和视频线送来的,又是一些什么货色?
我们全都明白,我们对电脑和电视上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绝不陌生。在海量的娱乐信息中,庸俗和拙劣已是家常便饭,因为点击率和收视率就是一切,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说到那个小山村享受现代化的权利,那也并不等于电视和网络,还应该有更多更好的内容。只送给现代的喧嚣和肮脏,这就把一个小山村最好的东西给完全地摧毁了,比如他们不再相信人,比如村风的败坏。一个电视机一个网络,竟然能在两三年间就把一个村庄给改变成这样,可见它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那么我们可以问一句:现代通过网络和图像送达给整个世界的危险,究竟有多么大?
就是一台电视机,就是一个网络,一根光纤,改变了这个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村庄。从一个村庄到一个社区,一个国家,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现实,就是进入了数字时代,电视时代。一切都在改变,无论接受还是不接受,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都是一个事实,一个客观存在。它的出现让人类猝不及防。有时候我们觉得无非就是一些娱乐和广告,无非就是网络输送一些讯息,但是也就在这种日夜不停的输送之中,巨大的危险把我们覆盖了。
它的巨大毁坏力,比核武器来得更隐秘更长远,后果也更严重。它也许暂时夺不走我们的生命,但是却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另一种人。它有可能把我们全部的幸福,把我们美好的未来,在暗中窃取一空。这一切都是缓慢进行的,是隐隐发生的。它不会像原子武器那样,一瞬间造成血流成河。
它杀伤的是我们的心灵。
我们看一下现代如何加速:出门可以坐高铁和飞机,移动一只鼠标的分秒间接通整个世界,当然这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什么生活我们都不陌生,千奇百怪的故事我们都会知道。再加上每个城市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小报、广播,所有人就在这样一个纵横交织的信息空间里活着。无论愿不愿听,愿不愿看,每个人都无可回避,都要在这种剧烈旋转和沸腾中存活。
这种加速度使人类失去了基本自然的平衡力,变得昏头昏脑,没有了准确的方向感和判断力。
现代人无法慢下来,无法获得安静,所以也就没有了深入思索的可能,更没有了感悟力,这是非常可悲更是非常危急的。
快节奏的生活给我们提供的方便只是一种表面的小利益——更大的更致命的剥夺却被我们忽略了。我们最终还要看综合的和最后的结果,问一句:我们获得了幸福吗?如果新的技术不能带来幸福,只是使我们变得更忙碌更焦灼,更浮躁更六神无主,这个新技术就是我们的克星。
我们不得不想办法来遏制它和规避它。我们不得不思考现代技术带来的一切——它的功与过,罪与罚。
我们因为提速节省的时间好像很多,但是省下来的时间做了什么?没有用来寻找个人的生活、理想的生活,而只是一味模仿机器和技术,想像它一样提速再提速——在想象中像它一样快。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心实在是比网络还要快——我们总是嫌网络慢,因为我们的心已经飞了起来,比网络还要快得多。
真实的情况是,我们人类在各种技术的教唆和引导下,已经慢不下来了。有人说快有快的好处,慢了会急死人。所以我们总是追求用最快的速度从乙地到甲地,可以用最现代的工具,在一天时间里完成七天的工作。但是省下来的六天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在这六天里也没有慢下来,而只想更快,正在度过更加匆忙的六天——问题就在这里。
最后要问的就是:我们能不能在快速旋转的生活中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如果这样的角落真的存在,它会属于我们吗?不一定。因为心已经改变了性质,它现在已经慢不下来了。看来我们首先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先改变自己的心,让它安静一点。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他看到什么就会学习什么、跟随什么。有时这种学习会是不自觉的。这些迅速在旁边跑来跑去的摩托、汽车,它们就在无形当中引诱着人,引诱人像它一样快,跟上它。网络引诱了人心,让人渴望无限地提速。我们的双眼每天看到的都是飞速奔驰之物,一颗心怎么会不跟随而去?我们又怎么能不去渴求快速的生活?
到处都吵吵嚷嚷,哪一个人不吵,对方就听不到他的声音。可见周边的环境对我们性格的形成,对我们生命的改造,是既深刻而又缓慢的,这种改造简直无时不在。所以我们说:风里面吹送的都是教导的声音,它正催促我们跟随上这个时代的脚步。
所以那个山村的美好宁静,人们脸上的那种笑容,说到底都是周边的环境给予的。所以要改变自己,就要改变环境。于是才提倡更多地到大自然里边去,去接受它的培育。我们总是看到挺立的树木,潺潺流动的河水,时间长了,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安静和坚定。因为我们也会学习它们,跟上它们的节奏。
我们不要忘了,我们是山川大地的儿女,我们不是汽车摩托,更不是网络的儿女。我们要和诞生我们的那个环境相亲相爱,和谐一致起来,这才是我们的根本利益。我们的生命是那片土地给的,所以才有“大地母亲”一说。我们要学习母亲:看树多了,就像树一样挺拔安静;看花儿多了,心情也像花儿一样。
有一个研究,说养猫的人身体好,首先是心血管系统好。这种研究有一个对比组,从中发现了一个规律:人经常和猫这一类动物待在一起,不自觉间,个人的生命节奏就与它趋同了。猫的行动是和缓的,人与之相处日久也就和缓下来了。
的确,猫是多么温柔和安静啊,可是一旦需要,它行动起来却像闪电一样迅疾。是的,还很少有一种动物像猫一样敏捷疾速。它跳到空中猎获,再落到地上,都不会失去平衡。可见最安静的动物在一瞬间爆发出的那种能量,竟是如此之大;可见安静只是积蓄能量的一个过程。
我们许多人到了关键时刻就没有了力量,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缺乏这种力量的积蓄。特别是思想的力量,它更是需要安静下来才能获得——如果人群吵吵嚷嚷积成一坨,所谓的人多热情高、力量大,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更多的只是一种愿望和神话。事实上许多时候恰好相反:个人才有力量,因为思想才有最大的力量。
任何高深的思想、能够影响世界和历史的思想体系,都是由个人产生的。无论是康德、孔子还是弗洛伊德以及达尔文,还有梭罗、里尔克和狄金森等等,只要是对我们世界发生了深刻影响的巨大思想能量,都来自个人。人多了只会吵成一团,产生不了深刻的思想。两个人可以商量事情,四五个人也勉强,几十个人扎堆就很难产生一条清晰的思路了。因为这时候没有了独处与安静,生命中的大能量无法缓缓聚集。
许多人愿意到大城市里去,到人多的地方去,享受所谓的人气。但是他们却忘记了,人多的场所也是语言和思想最为平均化的地方。一个人只有退回到自己的空间里去,在沉默中,才能够好好地思索,好好地享受属于自己的一段时间。
时间这个东西会在匆忙中悄悄流逝。速度越快,节奏越快,时间溜走得也就越快。有时候我们觉得经历的某个事情就在昨天,可是扳指一算,那既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而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因为现代生活的流速实在太快了,我们哪里还有心情去琢磨时间、享受时间、与时间耳鬓厮磨。
那一年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因为涉及自己较多,所以印象还算深刻。这场长达两年、波及全国文化界的讨论,仿佛就是近四五年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仔细算了一下,准确点说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可以让一个婴孩成长为一个青春少年,可以让一个中年人变得苍老。可是它真的就是一闪而过了。时间就是这样无情和快速,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挡它。有人会说,既然以任何办法都难以让时间凝固,它总要以自己的节奏往前流动,从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那就随它去吧。是的,但是如何随它?
时间具有客观性——但是时间却不仅仅如此,它还会在感觉当中存在,这时候的时间就不是一个客观的东西了。
我们回忆一下就知道,小时候的“一年”是非常缓慢的,可是到了四五十岁以后,“一年”好像缩短了十倍。这就是时间的主观性。因为我们的生命蜕化了,它已经陈旧,视野里再无新事,外部世界很难留下深刻的印象,既然没有接受什么足够的刺激,所以一切都将飞快地被我们排除到记忆之外,不再咀嚼和享受它了。时间就这样失去了细节,它于是很快地溜走了。
有一对小城夫妇,孩子去一座大城市读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他们原来指望孩子毕业后回到小城,觉得这座小城生活质量高。可是孩子被大城市的热闹吸引住了,那儿车水马龙日夜不息,什么高档服装、咖啡店和摇滚乐,各种东西都在诱惑她。她最终找了一份工作留下了,有了爱人和房子,也算是个极幸运的人。她的父母到了那个大城市,发现人多得不可想象,到处堵车,到处轰鸣。孩子住的楼房有四十层,它的不远处就是高架桥之类。
这是一个日夜旋转的城市,整幢大楼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巨大的轰鸣里发抖。父母心疼孩子,问:你就在这个地方睡觉、过日子,就这样一辈子吗?孩子说是啊,我们住的地方还是极好的,我们已经习惯了。
父母听了以后久久没有说话,只有泪水在脸上流淌。
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把孩子从嘈杂中拉回去,因为她已经习惯了,爱上了,也就是说,她的心已经变化了。她认为这就是现代都市生活,她正在享受这种生活。
父母回到了小城,从此却再也不能安心,因为一想到那个大都市的轰鸣、想到挤成一团的人群、在轰鸣声里发抖的四十层大楼,他们就难过得睡不着。
可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城的安静也只是暂时的,这种情况已经不会坚持太久了,因为城市化的浪潮正席卷而来,各种所谓的“大开发”已经排上了日程。用不了多久,这座小城也要变得喧闹起来——总有一天,它也会变得像那座让他们流泪的大都市一样嘈杂喧闹。不仅是他们,我们所有人,都将找不到一个安宁之地。
我们不停地追逐物质,如果目标是那些发达国家,如果那才是我们的未来,那么这个“未来”有可能是太漫长了——因为我们可以看到,那里的大部分地区,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并不像我们这样,那里大致是非常安静的。
比如十几年前到过的一些西方小城,我觉得它是那么安祥美丽,从任何一个地方拍下来都是一幅画。在我们这儿的哪个景点拍照,那要好好选择角度和位置才行。可是到了那些美丽的小城,只要镜头没有拿歪,随便照下就是很好的自然风光片。这儿无论是图书馆、咖啡店,还有街道,都安安静静的。汽车消音也好,它们基本上是默默来去,像这个城市的人一样收敛。
而我们这儿的车和人,却也是一样的:常常突然就爆发出脾气。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再去那个小城,发现它竟然一点都没有变。路还是那条路,房子还是那些房子,教堂的尖顶凝在那儿……一切都如同昨天,记忆中的那棵大树还在,房子的颜色依然如故,街道清洁得像被水一遍遍洗过一样。
这里给人的突出感觉,就是它的静谧与不变。为什么?可能这里的人和我们不一样,比如他们不那么浮躁和急切,做事情之前,尽可能把一切想好了再做。而我们的一些城市是怎样的?总是不断地改建,永远都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待兴”是将来和可能,而“百废”才是现在的实情。我们总生活在一座“百废”的城市中,这怎么受得了。
我们的城市,楼房和街道,今天这条路刨开了,明天那个楼拆掉了,后天又一个区域要改造;这个村庄刚刚扒掉,那个新区又在崛起……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苦干了也忍受了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不停地变革,不停地转型,那么多鼓舞人心的口号,那么多开拓型人士——我们的经验知道,一个地方如果来了一个开拓型的人物,这个地方的麻烦就大了。他们会让一个地方不停地折腾。
在一些时髦人士眼里,这恰恰是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伟大时代”就该如此,这说明我们的社会有生气,所谓的日新月异。可是恰好就是这种“生气”,让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个休养生息的地方,到处都在吵闹,都让人灰头土脸,没有草也没有树——种了草栽了树,用不了多久就蒙上一层灰尘。四下都在刨,都在挖,都在拆。
为什么我们不停地拆和建,却没有弄出一座像样的城市?因为每一次都是对上一次的否定,不停地否定自己,又不停地犯下新的错误。显而易见,我们每一次并没有考虑好,总是匆忙急速地去做。
这样看来,慢下来,想好了再做有多么重要。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少是因为缓慢而做错了?有多少是因为认真考虑而失去了宝贵的时间?没有,大多都是因为急躁、拥挤、吵闹,因为追求速度和虚荣才搞坏了的。历史上的“大跃进”是这样,“文革”也是这样。荒唐的事情常常是这样搞出来的。比如文化领域的革命,它尤其不应该那么快,我们知道,文化是一个缓慢的演化和培养的过程,是和传统不能脱节的、循序渐进的一个过程。谁想在一两年里改变整个民族的文化,谁就只能去进行一场大摧毁和大破坏。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相应的时间,都要在相应的时间里完成它。
一些朋友到西方去,谈起对那里的印象,常常说那个城市漂亮极了,阳光好,海水好,城市街道好,人有礼貌,长得也漂亮,总之是溢于言表的兴奋。说到不好的方面,他们会说,那个地方的人太懒——比如总是在海边的躺椅上晒太阳,每天懒洋洋不太干活等等。这又会让人觉得西方人实在太不像话了——但是后来想了想,又好像不对——人家那么懒,却能把城市建设得这么美丽!空气和水,精神面貌,都令人赞叹。这肯定不是懒人做出来的。
我们一直是以勤奋著称的,那怎么把环境搞成了这个模样?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大问题。
我们可以用简单的推理方法总结一下。比起那些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我们更勤奋,而对方给人的印象是国民并不勤奋,更有甚者闲了无事又读书又写作,非常浪漫,还想当作家艺术家。他们喝咖啡聊天的时间不少,总是忘不了休息日、总是到教堂里去。但是他们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比我们还是高多了,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们大概很难超越他们。
这其中的问题在哪里?推敲起来,无非是他们的无效劳动要少得多,他们更会利用时间。他们要做一件事情,先要好好想一下。这其实只是基本的道理吧。
而我们每天没白没黑地忙碌,哪有时间思考,一个劲地追求速度和效率,结果大量工作都是浪费了的,甚至是破坏性的。这种勤劳有什么用?它常常起到的不是建设和积累的作用,而是极大的毁坏和浪费。
勤劳固然是一种美德,但却不是一切。勤劳也不是只有一种方式,读书是勤劳、思考是勤劳——坚持不懈几十年如一日地恪守自己的宗教信仰,不仅勤劳,还需要意志。这些东西是人生最可宝贵的。我们的确到了该好好反思自己的时候了。
现代科技加快了生活节奏,增加了噪音,但这在不同的地区造成的后果是不一样的。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还很少有哪一个地方像我们一样被现代科技所害。如果我们是最嘈杂的族群之一,如果我们这儿是最混乱最拥挤的地方之一,那么现代科技的确又进一步加剧了这种趋向。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残酷事实。
到发达国家的一些地方,到他们的家庭中去,就会感受明显的不同。他们家里有书架,宁静而温馨。这种气氛让人觉得有点异样和陌生,因为这个家庭的中心少了一个东西——电视机。我们这里是怎样?客厅里一般没有多少书,中央却一定有一个非常大的彩电。显然,电视才是全家的中心,它在引导整个家庭的生活。
对待电视的不同,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方面,但从这鲜明的对比中,却会发现很大的问题。我们实在是太爱追赶现代科技、太爱这种娱乐了,受数字传播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花费在这方面的时间也太多了。我们听任自己在花花绿绿的视听世界里沉浮,时间就这样被无情地耗掉了。
打开任何一个电视台,它的节目往往都是十足吵闹的,有的还是相当庸俗的。比如开始的片头,总是伴随快速的音乐迅疾切换画面,给人一种数字魔术和飞驰的金属感。这加剧了人的急躁和不安,因为它完全违背了我们的人性,我们是血肉之躯,不是机器,不能那样旋转。
电视、车辆、网络、电台,我们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速,就是这个提速弄得我们慌促和焦虑,我们既跟不上这种速度,又担心被甩在后边。结果就没有了从容的生活,将日子搞得一团糟。谁如果想慢下来,对不起,周围的一切都不与你协调,不与你对接,一切的声音都在呼唤一个“快”字。
我们身边总是有一股呼啸而过的巨大噪音,这样下去,我们会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
比如我们将没法阅读,因为既没有了安静也没有了时间。看文学作品不能像看电脑一样快速浏览,它是语言艺术,需要进入它的语境,随着它的标点符号,语汇调度来享受创作的愉悦,来还原它的思想、它在产生那一刻最具有巅峰意义的犀利状态。文字是符号,它要人还原,要人思索和想象。
但是轰鸣和快速的现代生活中,我们已经不能正常阅读了。越来越多的人只是在电脑前看各种各样的文字垃圾,这是数字浪潮推上来的花花绿绿的芜杂,他们一掠而过,因为既不可能也不值得看得很细。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人们不再可能理解高雅的艺术和绝妙的艺术,最好的东西被这个时代冷落,价值标准荡然无存。
一本书一杯茶是最幸福的生活。但这需要时间和心境——读书最过瘾的时期,也极有可能是一个人生活最困苦、最为挣扎的那个时段,可见关键还是我们心灵的状态。
这需要我们痛下决心,在飞速旋转的当代生活中争夺一块属于我们个人的空间。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重要的命题。我们或许会发现,在这个时代里似乎存在着一个生存谋略:那些制造和催促我们飞快转动的巨大力量,与这个时代却是另一种关系。或者说那些有巨大资本或权力的人,可以将每个人都在飞速旋转的轮子上安一个位置,让其随它日夜不停地飞转——推动者是不会让这轮子慢下来的,而他们自己却躲在世界最安静的某个角落里,好好享受着自己的缓慢与安静。
这个世界的某些人,一些所谓的“胜出者”,他们一定住在那些最安静、绿色最多的地方。这些人歌颂速度,制造飞速的现代生活,而他们自己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环境里。如果说这是一种骗局或阴谋的话,倒不如说是一种天性,一种不自觉的、潜意识里形成的一种对自身、对生命的保护力。这就生成了双重的生活哲学和生存格局。
那就让我们自己动手挽救自己、打破这格局吧。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我们一定尽可能抓住人生唯一的一次机会,去再次获得安静的权利。我们也要拥有自己的一杯茶一本书——我们改变不了别人,却要管住自己。也许面对纷纭复杂的现代世界,对付它的办法以及全部的奥秘,就存在于这两个字之中:安静。
寻获安静,要下最大的决心。
想起小时候曾经享有的安静,就觉得我们自己真是不幸,遇到了这样一个剧烈动荡、不是几十年而是好几十年的折腾生活。除了残酷的阶级斗争,再就是激烈潮涌的商业主义物质主义,整个社会喧声四起。我们现在只是追逐物质,其他一概都可以忽略,即使面对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遭受的巨大破坏也在所不惜,而且将要面临的很可能是一种万劫不复的后果。
记忆中的河流和森林不见,夜晚躺在树下枕着白色沙子看星星的时光完全消失。那时的星星一颗是一颗,那么明亮。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寻找那样的星空?
那样的星空都没有了,再多的物质拥有又有什么意义?
这种记忆只属于我们自己、个人?当然不会。
小时候住在一片林子里,孤独的时候就去最近的村子里玩。有一个少年伙伴叫“爱长”——因为他父母个子不高,所以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整天呼叫“爱长”,结果儿子像接受了魔力一般,果然长得很高很高。
“爱长”的重要的工作就是去放猪,那是一头小黑猪,很通人性。放猪就是把猪赶到收获过的红薯地和花生地里,让它寻找遗落的果实。猪的嗅觉特别好,哪里有食物它就在哪里拱土,而拱出的食物有时就被我们拿走。
我们最大的享受,就是一起放猪,还要占猪的便宜:把它找到的东西抢来,放到火里烤了吃。
有一次我们只在一边玩闹,玩得不管不顾,结果一抬头才发现小猪跑了。四周全是一片浓旺的丛林,是各种灌木,到哪里去找它?“爱长”哭了。跑走一头小猪可是一件大事,我们慌了。
“爱长”吓坏了,料定要被家里人揍一顿,于是拉上我一起回家。结果他一回家就被暴跳如雷的父亲狠揍一顿,连我也被捎带揍了几下。这时已经是天黑了,但再怎么也要找到小猪。后来他们想起邻居家有一条叫花虎的狗,非常聪明,就借了出来。
我们一起到红薯地里去。
“爱长”的父亲提着桅灯,跟那条狗认真说了一些话:告诉它小猪是怎么跑的,请它将丛林中的小猪找回来,会给它很多好吃的,等等。花虎仰脸倾听,甩甩尾巴,一头钻进了黑乌乌的林子里。
半个小时过去了,花虎真的把小猪找回来了——我至今记得它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模样:嘴里咬住小猪的一只耳朵,一边用尾巴频频拍打小猪的屁股,从紫穗槐灌木丛中把小猪乖乖地赶出来了。
现在想一下,我们拥有的“时间”就好比这头小猪,只有好好看住它才行,不然它就会溜走。我们不能过分地喧腾,如果无视它的存在,它就会跑得无影无踪了。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回忆,它大致在写“过去时”,记下了一些往昔事情,朋友的故事,那条河,那片海,写经历过的生活细节——这等于是把丢失的时间再找回来。
通过描述和回忆,咀嚼失去的时间——在这里,文学就好比是那条狗,即花虎,它能够帮我们把丢失的时间重新找回来,让我们像“爱长”一样幸福: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猪”。
讨论:
传统文化的劣根/现代化是一个漫长的安静的故事
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会把心慢慢淹死,让人的思考力在不知不觉中丧失,最后找不到我们自己。我们追求事业的成功,可是任何成功都要建立在独立思考的基础上。它依赖一个基本的条件,就是安静。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中国所谓的现代化的过程,就应该是一个很漫长的安静的故事。中华民族未来的希望,就是看能不能安静下来。我们的传统文化是非常好的,但是我们这种文化中也有劣根性,我们不能说自己被西方的商业主义改造了之后才变成了今天的紊乱,而肯定是我们的文化基因里面就有坏的东西。正因为有,所以在一定的气候条件下,坏的东西就长大了,好的东西被扼杀了。
我们安静不下来,有一种对物质永不满足的欲望,没有理性,没有信仰,庸庸碌碌,实用主义,这就是传统文化中固有的劣根部分。过去一谈到自己的民族全是好话,什么勤劳勇敢之类——我们太勤劳了——可惜这劳碌只为了基本的口腹之欲,大脑却是懒的;至于勇敢,那倒不一定。
作者与象征/推荐书/经典和当代
我作品中的红马不是什么象征,它在书里一再出现,是因为作者心中的印象太深了。评论者愿意去寻找象征,寻找主题思想、反现代或者“理想主义”等等。但作者并没有太多的象征和主义,因为他要投入感情,写好人物和故事,要很朴实地去写。个人经历很重要,投入情感很重要。
每人口味不同,我推荐的书有一部分可能会令人失望,我在很多地方推荐书,让人觉得没有学问,因为不能推荐一点他们不知道的书。我总爱推荐一些经典著作。有人说,就不能推荐点闻所未闻的新书吗?这要确实好才行,新或畅销都不是标准。把经典读得烂熟更有意义,可能会重新发现一次经典。
有人总是以为自己很熟悉经典作家了,其实未必。经典的意义在于,我们每一次重读都会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激动。这些作家之所以如此,成为千百年不朽当是有原因的。文字太有魅力,思想太有魅力,作家本人魅力无穷。
当然古典作家也不能取代那些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下的当代作家。不过选择当代需要有一双好的眼睛,因为离得很近,没有时间的帮助,我们不太知道哪个好或不好,这就看个人的才华、感悟力,看目光的穿透力。杰出的当代作家也会创造出一个属于他个人的深邃世界。
有阅读癖的民族是打不败的/问题的核心
有人以为极大地富裕之后我们就会安静下来。这只是一厢情愿和自我安慰。我们的文化里有一种物质主义膨胀的劣根,这种劣根又与西方商业主义嫁接起来,于是不可能因为物质的增多而减少物质的欲望。一个重要的途径还是要提高整个族群的人文素质,拥有信仰,这个才是最重要的。革命性的行动取代不了日常的学习,这种坚持收效较慢,却是真正有效的。
有人觉得中国13亿人口,素质提高起来十分麻烦,那也没有办法,没有其他道路可走。谁都想省事,想一天早上把所有积弊全部革除,于是就要爆发革命。暴力其实是很无力的,靠这种办法改变一个族群的素质,负面作用也很大。只有当我们的人文素质提高了之后,很多事情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所以想来想去,阅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又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我们中国人能够多读读书,也许比挣来金山银山更有意义。外国人谈对中国的观感,常常说到中国人不读书。这是我们的耻辱。有阅读癖的民族是打不败的。同样遇到技术主义和物质主义,文盲是最没有抵抗力的。
说到物质丰富到了一定程度才会安静,这是虚妄之念。低劣的群体一旦拥有了更多的物质,就会干更多的坏事。所以说不要寄希望于物质的增长,要寄希望于人文素质的提高。强调培植一个民族的阅读习惯,致力于此,算是找到了问题的核心。阅读可以挽救一个民族。阅读是最了不起的事情,也是最简单的事情,最普通的事情,却是这个民族最迫切的事情。没有阅读就没有未来,没有希望,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2012—4—30
◆ 张 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