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翰存
古马前面的发言也表达了几个观点,其中有的说法我是绝不赞同的。古马说话很不厚道。其一是对西部不厚道。你在发言中口口声声质疑“西部诗人”这个概念,好像做一个“西部诗人”让你受委屈了,把你窄化了,把你矮化了,你比“西部诗人”大。请问,在西部生活了这么多年,西部什么地方辜负了你,什么地方没有造就你?广袤的西部养活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有成就的人,还有普通人,唯独就养活不下你?西部孕育了那么多的文明、文化,经常听俗话说,甘肃没有什么,就只有一幅画叫敦煌壁画,就只有一条路叫丝绸之路,就只有一条河叫黄河,就藏了一部书叫四库全书,这些东西甘肃都能容纳,就容纳不了你,你就那么大?你在发言中推崇的诗人昌耀,那么大的人物,人家也没有说我不是西部诗人,我不属于西部,我是世界诗人,我是人类诗人!其二,是对甘肃的评论家、读者不厚道。你认为甘肃的评论很差劲,外省有多么好,甘肃评论落后于外省对甘肃诗人的研究二三十年,请问,你是怎么样得到这个数据的,经过调查还是统计?文学是GDP吗?你说外面如何,其实,外面究竟有几个人读你的诗?倒是在甘肃的朋友圈子里、评论界认真读你的诗,给你写评论。大家费了精力、费了心血给你写评论,没有任何好处,写你的评论都无法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你反过来指责甘肃的评论如何对不起你这样的诗人,这是很不厚道的,尤其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你认为甘肃评论家们不到位,不懂你的诗,请问你究竟有多高深?是真的高深还是装出来的高深?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白马王子,可能是唐僧。盘丝洞里出来的,不一定是妖精,也可能只是一只蜘蛛。你认为自己端出来一盏阿拉丁神灯,实际上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银样蜡枪头而已,干嘛要装神弄鬼呢。鲁迅当年讲过一个铁屋子的故事,有人在意念里想掀掉铁屋顶,经过中庸,实际的结果就是只开了一扇窗户。评论家看到的,不是诗人们掀掉屋顶的故弄玄虚,恰好是他开出来的那扇窗户。评论是站在文学的常道上说话,评论家不可能跟着诗人去装神弄鬼。哪怕不懂,也没什么。读诗、写文章到这个份上,眼光还是有的。大家懂李白,懂杜甫,懂苏东坡,懂你向往的陶渊明,就不懂你,你比他们还厉害?
说得多了,因为忍不住。下面是正式发言,准备了一个小稿子。我绝不拖时,十分钟左右说完。
新近翻了一本《甘肃古代文学作品选》,里面选了从秦汉时期一直到宋元明清时期的30多位甘肃籍历史人物,其中有李陵、阴铿、李益、牛僧儒、李梦阳、邢澍等人的诗文,还有李白的《将进酒》、《关山月》等。据说李白祖籍是甘肃秦安,出生于西域碎叶,5岁时随父迁居到今天的四川绵阳。这么说来,李白本人并没有在甘肃生活过,与甘肃并无直接瓜葛。编选者将李白编入《甘肃古代文学作品选》,是借了李白祖籍在甘肃这点由头,潜意识里告诉人们:瞧,李白是甘肃的,甘肃有大人物啊。
这种拉虎皮的心态,说明了甘肃的自卑,是从编选古代文学就开始的。
到了民国年间的现代文学,甘肃乃至整个西部都没能为现代文学贡献出有影响力的作品。现代文学的选本编来编去,出版的资料不胜枚举,几乎没有甘肃的。西部的也很少,无非就是“解放区文学”里的那点东西,还有九叶派里面的唐祈、陈敬容。这两年,西北师大的邵宁宁教授在搜集“抗战”时期甘肃文学的资料。兰州交通大学文学院的青年教师王强专门搜集民国年间“三陇”(甘青宁)文学的资料,包括当年的“三陇”文学期刊,包括“三陇”文学个案如李洽等人的诗歌研究。可以预想,随着研究者资料的披露,以及对“三陇”文学的推介,甘肃现代文学的面貌会为更多的人知晓。这里面有没有“大人物”呢?恐怕没有。历史不会轻易地埋没人,文学也不会轻易辜负创作者的实绩。我看过李洽的诗歌,觉得艺术成就并不是很高,与同时期有名的诗人如徐志摩、李金发、戴望舒、穆旦等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
进入当代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甘肃文学的活力才真正焕发出来。邵振国的中篇小说《麦客》、王家达的《清凌凌的黄河水》以及柏原的中短篇,为新时期伊始的甘肃小说赢得很大声誉,至近年来连续三届“甘肃小说八骏”的出炉,小说开始打破甘肃诗歌的霸主地位,越来越成为强势的文体,形成一批在全国有影响力的作家,如雪漠、叶舟、张存学、马步升、弋舟、王新军等人。邵振国的新长篇《若有人兮》即使放在全国优秀小说的视野中,也不失为一部力作,可圈可点。顺便插一句,上届茅盾文学奖,雪漠的长篇小说《大漠祭》是入围了。我不知道“入围”对雪漠而言,是荣誉还是悲哀。因为获奖的四部长篇我看了,贾平凹的《秦腔》有争议,暂不论,我认为写的还是不错的。麦家的那个什么小说(旁边作家王登渤说,麦家的《暗算》)因为题材的特殊性,是“特工”题材,暂不论。剩下的两部,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看上去更像是长篇散文,并且是平淡的散文,迟子建很多小说写的不错,这一部像散文了,不像小说。那个谁的《湖光山色》写了商品经济时代农村的新现象,乡村生活和伦理的沉沦变迁,内容比较新,但小说的语言过不了关,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样的作品能获大奖,雪漠写得那么好的《大漠祭》仅仅“入围”,评委们什么眼光?还有上届鲁迅文学奖,获奖的宁夏作家郭文斌的短篇小说《吉祥如意》,小孩子看了觉得有点深,大人看了浅显和矫情,它的叙事,情节设置,还有语言,比起叶舟获人民文学奖的短篇小说《羊群入城》,我认为那是差远了。这是小说,就诗歌而论,诗歌是甘肃文学的“看家底儿”,有深厚的创作实力。发轫于80年代的“新边塞诗派”,除了青海的昌耀,最有艺术成就的还是甘肃诗人,如老乡、林染、李云鹏等。老乡先生的诗歌以奇崛独特著称,在甘肃,他身体力行地团结了一批诗人,甚至是激活了一些诗人。诗歌在甘肃,是一大批人在写,一大批人在热爱。其中在国家级诗歌刊物上占据重要版面的人多,获奖的人多,参加“青春诗会”的人多。今年7月,《飞天》月刊推出“新世纪甘肃诗人诗歌专号”,分为兰州诗群、天水陇南诗群、陇东诗群、陇中诗群、甘南临夏诗群、河西诗群等,刊登了90位诗人的作品,取舍来去,尚有遗珠之嫌。
可以说,近二三十年的甘肃文学,处在历史上最活跃的时期。出现了好作家、好诗人,产生了好作品,这就够了。大家认真写,认真发稿子,认真在一起说说话,厚积而薄发,就对得起文学。至于结果怎么样,本可以不去理会的。就像老乡先生在一首诗里,写一头牛在秀色可餐的二月后退,“退到三月 三月是尾巴后边的事/你不想它/它也绿了”。
现在有一种论调,说新疆有几架马车、宁夏有几棵树、陕西有某某,而甘肃文学没有大树,或者说甘肃不缺乏作家,缺的是大作家。至于什么是大树,什么是大作家,却含糊其辞,说不清楚。还有一种论调是一谈到甘肃文学、西部文学,老拿人类文学、世界文学来作比较,似乎甘肃文学、西部文学就不人类了,就不世界了,就赶不上某种步伐了。试问,同处地球之一隅,头顶都是星空,周围都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甘肃文学怎么就不人类、怎么就不世界?地球是圆的,有时往前走就是往后走,往后走就是往前走。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家、作家反而对古老的东西感兴趣,到太平洋的原始部落去写生,他们是去追求先进?
站在山头上说话,貌似站得高、看得远、懂得多,其实说的是大话,讲的是大道理。而文学往往是“小话”,讲的是小道理。文学面对的是具体的生活,紧贴的是个人的体验,看重的是细致的方法论。一首诗怎么写,怎么修改,一篇小说怎样构思,怎样叙述,大伙在一起说一说,远比空谈文学大道理要有意义得多。胡适当年批评人们只讲大道理,而不去研究具体的问题,他说,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而研究具体的问题则需要耐心,需要功夫,是“极困难的事”。中国人讲道理,容易犯两种毛病,一是“目的热”,二是“方法盲”,即只管抽象地提出“涵盖力大”的理论,却不管实行的方法如何,便是方法盲。
如今也是一样,人们不去谈如何将一首诗写好,如何将一篇小说写好,却那么在意大树不大树的问题。其实,将一篇作品写好了,自己就是自己的大树。甘肃不缺大树,甘肃也不需要大树。甘肃到处光秃秃的,需要赶紧把草长起来。等到每个人的文学状况变动了,四处都绿了,那个时候再考虑大树的问题不迟。鲁迅当年发表过一篇演讲,说未有天才之前,大家不妨做培养天才的泥土。今天,别说天才,一棵树长起来都很困难了,一棵草活着也不容易,大家一起做小草吧。
2012年8月9日,康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