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礼
20年前,新购到《胡适传》(易竹贤著,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当即翻阅一过,深为著者叙事的公允平正、资料的翔实具体而颇受感动。后来撰发过一篇文章《从〈胡适传〉发行想到的》。因为那时“对于胡适,目下大陆和台湾的评价颇有歧异,但我们相信,只要大家尊重事实,尊重历史,并出以公心,可以逐步接近,以至统一起来的”。著者这番心愿,今天看来是达到了。不久前,安徽教育出版社隆重推出超过2千万字、44卷本的《胡适全集》,就是对这位“一代文化巨匠”的传世精品奠造了一座辉煌的工程,矗立在世人面前。
和历史上不少卓有成就的人物一样,对胡适其人的訾议多矣。从50年代那场知名度最高、对时局影响最大的“胡适思想批判”,始初是对他在学术上的“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进而涉及到对社会、政治思想各个方面。于是胡适其名“销声匿迹,著作也被封禁”。特别是使用频率最高的、流行最广的、也是最为世人诟病的“美国的月亮也比中国的圆”和“历史是个百依百顺的姑娘,你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但易竹贤说,“我翻查胡适所有的著作,始终没有发现这句话”(《人民日报》1988年11月8日)。这可看出,尊重事实,尊重历史,出以公心,岂止是学术研究上的问题而已!如今,这套全集,由国学大师、北京大学著名教授季羡林担任主编,看来是最恰当不过了。这不仅仅是“现在北大曾经同胡适之先生共过事而过从又比较频繁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我看来,主要还是因为他正是具有我国传统的、一个真正的、充满人文精神的学者应有的良知,是他最先著文认为“解放后,我们有过一段极左的历史。对胡适的批判不见得都正确”。“说他‘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都不符合实际情况”(《为胡适说几句话》1987年11月25日)。在他那1万7千余字的总序中,果然肯定:“胡适是个有深远影响的大人物,他是推动中国‘文艺复兴’的中流砥柱,尽管崇美,他还是一个爱国者。多少年来泼到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必须清洗掉。我们对人、对事都要实事求是,这是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人们的准则。”(《还胡适以本来面目》1996年12月24日)这无疑是非常中肯和十分必要的。中宣部原副部长龚育之的一篇文章中说到“我们这里大批胡适的时候,胡适在美国纽约正是很潦倒的时候”,“他对身边的青年学者唐德刚说,共产党里白话文写得最好的还是毛泽东”,又说:“我这三十年中从没有发表过一篇批评或批判马克思主义的文章。这是全国人知道的。”(《大书小识:〈毛与胡适〉》,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在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开展以后,“普遍提出了对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怎么看的问题,记得曾听到过传达,说毛泽东说了,胡适对新文化运动当然是有贡献的。这些以后可以说一说,现在不必多讲”。(同上,139页)1964年8月18日毛泽东同几位哲学工作者谈话谈到红学时说:“《红楼梦》写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红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见问题之难。有俞平伯、王昆仑,都是专家。何其芳也写了个序,又出了个吴世昌。这是新红学,老的不算。蔡元培对《红楼梦》的观点是不对的,胡适的看法比较对一点。”(同上,142页)这很明显看出,如果说“1954年10月毛泽东给中央政治局同志就《红楼梦》研究问题”写了一封信是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批判中已经有把学术文化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并加以尖锐化的倾向,后来这种倾向更加向严重的方向发展了”。(同上,139页)那末,这时候已进入对一种纯“学术文化问题”来看待了。
50多年过去了。今天学者们正是遵循着“以后可以说一说”这种心愿来对胡适整个学术活动进行全面的审视。根据出版社的推荐,胡适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和学者之一,中国新文化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在文学、史学、哲学等诸多学术领域都有开创性的贡献,发表和出版过一大批戛戛独造、壁立千仞传世名作。他在教育界、文化界、学术界,乃至整个社会活动领域,都曾发挥重要影响,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光明日报》2003年12月4日)这都是非常确切的。
胡适只活了71岁(1891—1962)。在这不算太长的年寿里,他竟亲自撰述完成这2千多万字的中文著述(英文就是他写作或演讲,台湾已蒐集到的他的英文作品208篇。这是不是中国有史以来学林之最,恕我寡闻,自不敢言其必,但比之同期(近现代)的左宗棠、李鸿章(其实他们的奏折等还有属僚捉刀)等人恐怕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而且涉及的领域,更没有谁能望其项背,以甫及而立之年,即以《胡适文存》、《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白话文学史》(上卷)、《先秦名学史》、《戴东原的哲学》、《章实斋先生年谱》、《神会和尚遗集》、《尝试集》等近10种以上专集行世。说世罕其匹,我看并非溢美之词。但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一代文化巨匠,却也成为争议最多最大的人。究其原因,政治因素是应该探究的。个中“源头”该从共产党成立前两年,1919年7月胡适发表那篇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所引发。正是此文,长期以来被人们普遍认为表示了胡适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意见。但近来学者研究认为,“胡适此文批评的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无政府主义”。(李良玉《问题与主义之争》,南京大学学报第一期)。至于说胡适对国民党的依附也是不应绕过的。1948年12月14日,北平已处于解放军包围中,蒋介石于翌日派来飞机到北平接胡适夫妇和几位学人眷属南下。17日,蒋介石夫妇在南京官邸请胡适夫妇共进晚餐,并为胡适过生日。(秦风《历史照片的历史问题,胡适在台湾的日子》文汇出版社出版,转引自2003年3月31日文摘周报7版)可见关系非同寻常。1949年后胡适由中国赴美讲学。1952年底,又应蒋介石之邀来台讲学,并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说。1953年1月16日蒋介石又约胡适吃饭。胡适在当天日记上写道:“8时开饭,共谈了两个钟头,我说了一些逆语的话,他居然容受了。我说,今日台湾实无自由。第一,无一人敢批评彭孟缉(时任“台湾省警备司令”)。第二,无一语批评蒋经国(时任“总政战部主任”)。第三,无一语敢批评‘蒋总统’。”从这种敢于“批鳞”直谏,又可以看出“胡适本质上是学者,与国民党有距离,决非什么蒋介石的‘御用文人’”(《文史知识》1994年第8期5页,著名史学家邓广铭教授语),不是一味献媚的政客,始终以一个自由主义者知识分子的言说立场,坚守住自己的人格底线。最令人敬仰的是“热河失守时胡适对蒋介石的谴责:误国如此,真不可恕”。(《人民政协报》2009.2.5-B1版)至于说到他竞选总统,舒芜在《胡适拒任“府委”的经过》(《新文学史料》2000年第2期192页)有详细的考证,就不在这里絮述了。
今天胡适之所以引起学者们和众多后人的新的关爱,除了他的巨大的学术业绩外,应该肯定的是中国固有的情缘与真诚的人缘,是两者的天成酿造成一个“胡适”。有人敬称他为“完人”、“圣人”(《追忆胡适》,欧阳哲生选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348页),这或许是“溢美”。但他始终如一的以平等、宽厚和诚恳的心态待人接物,这都是在在有据的不争的事实。最为世人关注的是鲁迅与胡适间的相得和失和。但从胡适这一方始终未置一辞,“在胡适的几百万字著作中,找不到一句责难鲁迅的话。相反,当他的学生苏雪林在鲁迅尸骨未寒之时,就宣布要向鲁迅开战,胡适却加以制止。”鲁迅逝世后,胡适曾经尽力张罗出版《鲁迅全集》,这是鲜为人知的。(《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4期31页)他一生坚持“奖掖青年”、坚持“择交无渭泾”是尽人皆知的,胡适以一个荣获36个博士头衔的大学者、“中研院”院长的身份,竟与一位卖芝麻饼的小贩袁瓞结下深挚情谊。一次袁瓞病了(疑为鼻癌),胡适听后立即挥笔修书,让袁瓞面交台大医院高天成院长。信中说:“这是我的好朋友袁瓞,一切治疗费用由我负担。”(《五四文坛鳞爪》,陈漱渝著,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2月出版,46页)被广传为佳话。林语堂说:“各界人士——包括商人和贩夫,都一律欢迎。对穷人,他接济金钱;对狂热分子,他晓以大义。……他对寄给他的稿件都仔细阅读。”(《追忆胡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90-100页)所以他的家中经常高朋满座。“他的诸多著作都完成于晚上客人走后,他就坐下来做他的研究工作或写作”──其实,这都是实践了自己一生所崇奉的“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和“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一种高尚的精神境界。像这样的人品和风仪,不都是今天我们同样需要造就的吗?
在家庭、生活及经济诸方面的理念上,胡适也有让人兴思不已的事。他的妻子江冬秀是典型的封建小脚妇女,“不爱读书”。但胡适非常尊重妻子的人格与尊严。(《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4期37页)。他于1938年—1942年担任驻美大使,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寻求美国朝野的支持。作为“大使有一笔特支费,是不需报销的,胡先生未动用过一文,原封缴还国库。到任后的头两个月,未领到薪俸,不久他大病一场,花费近4000美元。但尽管如此,他仍然谢绝了孔祥熙汇来的3000美元之资助费”。(原载《中华读书报》。转引自《合肥晚报》2004年1月9日)胡适去世后,清点他在(台湾)南港的财产时,发现除了书籍、文件,他的余款只有153美元。这又真实地验证了他的说话:金钱不是生活的主要支撑物,有了良好的品格,高深的学识,便是很富有的人了。(《五四文坛鳞爪》,16页)胡适这种身居高位却又严格遵守公私分明,对个人钱财能坚持“清、俭、困”,这不禁使人想起明朝万历年间那位刚直清廉的海瑞。他死后御史们检点“他的遗物,只有葛布一端,旧衣数件,此外,在行囊竹笼中还有俸金八两”,如此而已。当时有个叫朱良知的人闻讯立即从苏州吴县赶去南京吊祭,他感到非常悲痛,便写了一首挽诗,广为世人传诵:“批鳞直夺比干志,苦节还同孤竹清。龙隐海天云万里,鹤归华表月三更。萧条身外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菜羹。说与旁人浑不信,山人亲见泪如倾”。今天,我们追忆胡适,不能不使人要想起他身后所余的153美元,想起出殡那天扶柩前行“倾城空巷,十里沿途,30万人加入送殡行列,并沉浸在悲哀之中”(《无地自由——胡适传》,上海文艺出版社,沈卫威著,466页)的人流,看到那一张张泪水盈睫的脸庞……,能不撼人情怀吗?要不是耳闻目睹,真也是“说与旁人谅不信”啊!但今天胡适终于伴随着《胡适全集》的问世又回到了人间,使我们能看清楚了一个真实的、完整意义上的“胡适”。当然,它也和先贤们众多巨大遗篇一样,不企求后人都用“舆论一律”的理念去看待,它仍然“是一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书”。观点不同,领悟各异,但不会影响这部书的巨大魅力。这部书到底如何,我们不妨借用斯宾洛沙的一句话:‘“去读,去看,去理解”吧!不管如何,当我们要寻索中国新文化运动那艰难前行的历程时,毫不夸大地说,胡适永远是一个让人无法绕过的、赫然当道的、伟大的历史存在!胡适不会是个历史上的匆匆过客。
胡适与江冬秀伉俪情深